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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生活主体的三种样态*

2023-01-07高炳亮

浙江社会科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马克思生活发展

□ 高炳亮

内容提要 在包括资本主义在内的一切旧时代里,人类生活的真实主体样态被形形色色的生活理论所遮蔽,生活主体在虚构的生活世界中被边缘化、工具化。马克思在考察人类生活世界时,紧紧抓住“人”这个根本,从日常生活、现实社会生活、理想生活三个维度,拨开了笼罩于生活主体之上的层层迷雾。他以“现实的人”为立足点和出发点,揭示了人作为生活主体的三种样态:一是从历史大尺度考察一般生活的主体,揭示了“现实的人”是日常生活的承担者;二是从现实生活角度考察资本主义社会生活的主体,揭示了“打上阶级烙印的人”——无产阶级的历史方位与历史使命;三是从理论前瞻角度考察理想生活的创建者,揭示了“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的发展路径。马克思关于生活主体样态的深刻阐述,是习近平总书记关于“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思想的深厚理论渊源,为紧紧依靠人民创建美好生活提供了科学理论依据。

在马克思的语境下,生活是人和人类社会生存和发展的具有本源性的“根”,在其著作中,蕴含着丰富的关于生活的思想,折射出马克思在探索人类社会发展规律时始终贯穿着对生活的审视。作为生活主体的人,正是千千万万个在一定时代条件下活动的个人,组成了丰富多彩的生活世界。马克思批判了抽象地看待人、片面地发展人、把人作为附属物等错误观点,从日常生活、现实社会生活、理想生活三个维度,具体地、历史地揭示了生活主体的三种样态,即现实的人、打上阶级烙印的人、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为推进人们深刻理解和践行习近平的“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思想提供了有益的思想资源。

一、现实的人:日常生活的担当者

列宁指出:“生活、实践的观点,应该是认识论的首要的和基本的观点。这种观点必然会导致唯物主义,而把教授的经院哲学的无数臆说一脚踢开。”①“日常生活”在马克思那里不仅具有直观意义上的原初性,而且有哲学变革意义上的原初性。正是通过对“吃喝住穿”等日常生活的分析,马克思发现了被唯心主义所遮蔽的真正的生活主体——“现实的人”。正是通过对“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的科学研究,才形成了马克思主义。在生活观领域,马克思运用“现实的人”批判了两种“抽象的人”,一是黑格尔、鲍威尔、施蒂纳等思辨哲学家“抽象的人”,他们颠倒了现实生活中的人与精神领域中的人的关系,或者从抽象的类本质本身,或者从“所谓人类精神的一般发展”来理解“物质的生活关系”,②进而把有血有肉的人归结为空洞的概念。二是费尔巴哈在社会生活领域中“抽象的人”。虽然费尔巴哈较早地使用“现实的人”这一概念批判黑格尔哲学,但是“关于这个人生活的世界却根本没有讲到,因而这个人始终是在宗教哲学中出现的那种抽象的人。”③

马克思揭示了“现实的人”的基本特征:

第一,“现实的人”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生活条件”基础上的人。马克思指出:“我们开始要谈的前提不是任意提出的,不是教条,而是一些只有在臆想中才能撇开的现实前提。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④物质生活条件主要包括自然地理环境、人口因素、 社会生产方式等因素。从自然地理环境看,人和人类社会都产生于、依存于自然。“人是肉体的、有自然力的、有生命的、现实的、感性的、对象性的存在物”。⑤人类社会较早发展起来的区域,如四大文明古国,都出现在自然条件较好、灌溉条件便利、气候温和的大江大河流域。人类社会的一切活动,都离不开自然资源、自然环境提供的基础性支撑。从人口因素上看,人的数量与质量、人口的构成与发展、 分布和迁移等都对人类社会生活产生重要影响。马克思指出:“每日都在重新生产自己生命的人们开始生产另外一些人,即繁殖。”⑥人口的生产不仅延续人类生命,而且延续社会历史。这一点,正如恩格斯指出的那样:“历史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结蒂是直接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但是,生产本身又有两种。一方面是生活资料即食物、衣服、住房以及为此所必需的工具的生产;另一方面是人类自身的生产,即种的蕃衍。”⑦从社会生产方式看,社会生产是社会存在和历史发展的决定性力量,一刻也不能停止,否则,人和人类社会都将终结。人类的社会生活、社会关系、社会结构、社会意识等,也都是在社会生产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

第二,“现实的人”是处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的人。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指出:“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⑧“现实的人”总是处于这样那样的社会关系之中,要研究人的真实生活状况,就必须深入研究他所处的社会关系。人所处的社会关系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次为家庭关系,也就是“夫妻之间的关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这是人类自身生产得以进行的组织形式。在原始社会,家庭关系曾经是唯一的社会关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发展生产力的需要,家庭关系逐渐从属于结构逐渐复杂、 规模逐渐扩大的其他社会关系。第二层次为生产关系,也就是“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⑨生产关系是人类社会生产得以进行的社会形式,主要包括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 劳动产品分配形式、人们在生产的相互关系等。人们在社会生活中所处的地位,从根本上说是由他们在生产关系中所处的地位决定的。第三层次为政治关系,即围绕着国家权力组织和运行而形成的关系。马克思指出:“任何时候,我们总是要在生产条件的所有者同直接生产者的直接关系——这种关系的任何当时的形式必然总是同劳动方式和劳动社会生产力的一定的发展阶段相适应——当中,为整个社会结构,从而也为主权关系和依附关系的政治形式,总之,为任何当时的独特的国家形式,发现最隐蔽的秘密,发现隐藏着的基础。”⑩因此,尽管几乎所有的国家所声称“民主”、人们在政治上平等,但真正的政治关系是由生产关系决定的,生产关系的不平等也必然导致政治关系不平等。第四层次为民族与民族的关系。马克思指出:由于资产阶级开拓了世界市场,“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⑪但是由于在世界生产体系、贸易体系中地位的不平衡,各民族实际上处于不平等状态和敌对关系之中。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人对人的剥削一消灭,民族对民族的剥削就会随之消灭。民族内部的阶级对立一消失,民族之间的敌对关系就会随之消失。”⑫

第三,现实的个人处于社会关系的建构与解构中。马克思指出:“历史不外是各个世代的依次交替。每一代都利用以前各代遗留下来的材料、资金和生产力;由于这个缘故,每一代一方面在完全改变了的环境下继续从事所继承的活动,另一方面又通过完全改变了的活动来变更旧的环境。”⑬人们不断地解决生产与交往关系中的矛盾,积累人类发展所需要的物质资料,从而不断地超越现存的社会,解构现存的社会关系,重构新的社会关系,推动历史不断向前发展,同时也推动人自身不断进步。

第四,“现实的人”是“在历史中行动的人”。⑭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指出:“费尔巴哈设定的是‘人’,而不是‘现实的历史的人’。”⑮“现实的人”与“历史的人”是一致的。而思辨哲学所指的“人”之所以没有“现实性”,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历史感,把人当作永恒如此、一成不变的,而没有在具体的历史活动中、从人本身的历史发展中认识人。现实的生活世界绝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⑯“现实的人”“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⑰也就是说,今天的人类只能在前人创造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基础上进行新的发展,而不能脱离实际地进行所谓“创造历史”。正是在“历史活动”中,人们不断解构与建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社会关系,不断丰富发展人的“类本质”。

二、打上阶级烙印的人:现实社会生活的承担者

“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级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⑱因此,“现实的人”也必然是打上阶级烙印的人。马克思生活的时代,现实社会生活的承担者具有的鲜明阶级烙印,就是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造就的无产阶级。当时正值西欧资本主义迅猛发展的时期,以棉纺织业为中心的曼彻斯特发展模式,成为当时资本主义发展的范式。这一范式的基本特征,是资本快速而残酷的积累,资本家对劳动者的剥削无所不用极其,劳动者的生活命运无比悲惨。对于劳动者的生活贫困问题,黑格尔等人也给予同情,但他们并不认为劳动者是社会发展的决定力量,而将之称为“贱民”,即财产匮乏、经济贫困而又处于政治上相对无权的底层人士。⑲马克思则与之相反,始终站在处于弱势地位的劳苦大众立场,其理论研究和革命活动的全部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推翻使劳动者处于经济上贫苦、政治上无权、精神上屈辱境地的异化劳动及其背后的资本主义制度,使劳动者乃至全人类得到彻底的解放。这是马克思考察现实生活的根本出发点。

马克思从社会生活发展的历史大尺度中揭示了无产阶级所处的历史方位。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指出:“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 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第二个阶段为第三个阶段创造条件。”⑳现实生活中的无产阶级虽然仍然是被统治阶级,但从历史发展的大尺度来看,其又与历史上的被统治阶级有着根本不同,主要表现在:

第一,现实生活中的无产阶级是摆脱了“人的依赖性” 的人。马克思指出:“我们越往前追溯历史,个人,从而也是进行生产的个人,就越表现为不独立,从属于一个较大的整体:最初还是十分自然地在家庭和扩大成为氏族的家庭中; 后来是在由氏族间的冲突和融合而产生的各种形式的公社中。”㉑这种“不独立”的状态一直延续到18 世纪,在“市民社会”(笔者注:指资本主义社会)中才结束。因此,从社会发展阶段上看,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的“人”,都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人,而是作为“一个较大的整体”的成员直接依附于这个整体;也没有发展出独立的个人生活形态,而只有在整体生活笼罩之下的极其有限的个人生活。这种依附关系的生产基础是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即“在奴隶制关系和农奴制关系中,没有这种分离,而是社会的一部分被社会的另一部分当作只是自身再生产的无机自然条件来对待。奴隶同他的劳动的客观条件没有任何关系;而劳动本身,无论是奴隶形式的,还是农奴形式的,都被作为生产的无机条件与其他自然物列为一类,即与牲畜并列,或者是土地的附属物。”㉒之所以要采取这种丧失人的独立性的生产方式,是因为前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力水平极其低下,人类生活主要靠与自然条件紧密相关的畜牧业和农业,人们只有依附于一个“大的整体”,才能以有限的方式、在狭小的地域战胜自然威胁,生存和发展下去。这种依附关系的社会基础是自然血缘关系和政治从属关系。在自然血缘关系中,依靠宗法制度建立起来的社会关系造成了普遍的人身依附关系,每个人在这种关系中都没有独立性;在政治从属关系中,依靠等级制度建立起来的国家使极少数统治者有一定的独立性,而绝大多数被统治着则因等级、出身、门第等因素,在人身上依附于统治者,没有独立性。

第二,现实生活中的无产阶级是摆脱了“以物的依赖关系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人。进入资本主义社会,随着生产力显著提升,自然地域条件对人类生产、生活的束缚越来越小,自由平等的商品交换越来越普遍,“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同步发展起来。”㉓这样就从根本上动摇了自给自足自然经济的基础,以人的依赖为特征的社会共同体逐步瓦解,出身、 血统和等级差别在商品交换中逐步淡化。于是,“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 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㉔也就是说,人的独立性是建立对物特别是对金钱的依赖关系基础之上的:金钱面前人人平等。这种独立性是虚假的独立性,而不是真正的人的自由。主要原因有二:其一,这种独立性不过是一种物化的独立性,“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具有独立性和个性,而活动着的个人却没有独立性和个性。”㉕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独立性是外在的、异己的独立性,人们只是在有钱时,才有独立性,“他在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㉖其二,这种独立性是一种畸型的独立性。“一切劳动产品、能力和活动进行私人交换,既同以个人相互之间的统治和从属关系(自然发生的或政治性的)为基础的分配相对立(不管这种统治和从属的性质是家长制的,古代的或是封建的)(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交换只是附带进行的,或者大体说来,并未触及整个共同体的生活,不如说只发生在不同共同体之间,决没有征服全部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又同在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产资料的基础上联合起来的个人所进行的自由交换相对立。”㉗也就是说,资本主义社会的独立性是建立在生产与社会脱节的基础之上的,无论是资本家,还是工人,都是资本逻辑链条上的配件,对社会需求、社会发展漠不关心。这一点既不同于家长制的、封建的社会,也不同于未来由“联合起来的个人”所组成的社会。

第三,现实生活中的无产阶级是“片面的人”。在马克思看来,“只要人们还处在自然形成的社会中,就是说,只要特殊利益和共同利益之间还有分裂,也就是说,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㉘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资本家的特殊利益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的共同利益还存在大分裂、 大对抗的现象,因此,劳动者的劳动过程即分工并非出于劳动者的自愿,而是在资本家的强制之下进行的;劳动者的劳动结果即产品并非由劳动者占有,而是由资本家占有,因此,这种外在性的劳动并不使劳动者感到快乐,而是使工人的身心都遭受折磨和摧残。这样,异化劳动就使工人丧失了全面性,深陷片面性,“把自己的生命活动,自己的本质变成仅仅维持自己生存的手段。”㉙马克思关于“片面的人”的思想在西方思想界引发长期关注。西方马克思主义者、 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赫伯特·马尔库塞1964年出版了《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批判了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技术合理性”对人及人类社会的深度控制,使人成为“工业文明的奴隶”,丧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能力,成为“单向度的人”,使社会成为“单向度的社会”。但是,马尔库塞虽然深刻分析了这一不人道的现象,却寄希望于人的“本能结构的革命”来改变这一现象,而不是采取革命的方式改变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因此并没有指明走出“单向度陷阱”的现实路径,在这一点上,其思想观点与马克思关于“片面的人”的批判思想有着根本不同。

第四,现实生活中的无产阶级是生活贫苦但积极向上的人。在资本主义发展初始阶段,资本家把资金基本上全部用于扩大再生产,大量购买生产资料、扩建场地,严重忽视工人的工作条件和工资待遇。工人们虽然普遍工作时间长达15 小时,但生活仍然非常贫困。马克思指出:“机器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和使劳动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却引起了饥饿和过度的疲劳。”㉚恩格斯身处资本主义生产一线,对工人阶级的贫困状况有着更为具体的观察与思考,控诉了英国资产阶级对工人犯下的种种罪行。英国作家玛·哈克奈斯在19 世纪80年代发表的《城市姑娘》中对城市最底层的人民的悲惨生活作了大量描写,讲述了城市女工耐丽的不幸遭遇。但哈克奈斯只是把工人阶级描写为“显得是消极的群众,不能够帮助自己,甚至不企图帮助自己”。对此,恩格斯指出:“如果说这种描写在1800年前后或1810年前后,即在圣西门和罗伯特·欧文时代是恰如其分的,那么,在1887年,在一个有幸参加了战斗无产阶级的大部分斗争差不多50年之久的人看来,就不可能是恰如其分的了。工人阶级对压迫他们的周围环境所进行的叛逆的反抗,他们为恢复自己做人的地位所作的令人震撼的努力,不管是半自觉的或是自觉的,都属于历史,因而也应当在现实主义领域内占有一席之地。”㉛实际上,恩格斯也看到了工人的“道德堕落”问题,但认为资本主义制度是造成这一现象的根源。恩格斯在更加积极的意义上高度赞扬了工人阶级具有团结互助、 勤劳诚实,不贪财、不自私,富于反抗精神和献身精神以及国际主义精神的崇高道德品质,而这正是人类道德的希望,也是人类创造美好生活的强大道义力量。

三、全面而自由发展的人:理想生活的创建者

对理想生活的追求是人类历史的永恒主题,也是人类生活的价值旨归。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才能使“现实的人”转变为理想生活的创建者。“要不是每一个人都得到解放,社会本身也不能得到解放。”㉜

马克思并没有狭隘的阶级成见。在他看来,无产阶级的解放与人类的解放是高度一致、 互为前提的,只有到了整个人类都获得解放之时,人才能真正成为理想生活的主体。这一时期的人,最基本特征是“全面性”。但这种全面性并不是唯心主义抽象的全面性,“个人的全面性不是想象的或设想的全面性,而是他的现实联系和观念联系的全面性。”㉝其基本内涵,是现实生活中的人作为“完整的人”,以“全面的方式”发展自己“全面的能力”,满足自己“多方面的需要”,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

第一,“全面的人”是以“全面的方式”从事进行生活的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用猎人、渔夫、牧人和批判者的比喻,描述了以“全面的方式”从事实践活动的理想状态。㉞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相对于那种理想状态,现实情况却是:“当分工一出现之后,任何人都有自己一定的特殊的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他是一个猎人、渔夫或牧人,或者是一个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资料,他就始终应该是这样的人。”㉟也就是说,由于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强制性的社会分工,人们只能以片面的方式从事实践活动。但马克思并没有因此而反对社会分工,而是把社会分工的深化作为提高生产力的重要手段。随着劳动生产率的提高,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减少了,自由支配的时间增多了,从而为人的全面发展创造了条件。马克思在《资本论》 中指出:“资本在这里——完全是无意地——使人的劳动,使力量的支出缩减到最低限度。这将有利于解放了的劳动,也是劳动获得解放的条件”。㊱这样,“资本就违背自己的意志,成了为社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创造条件的工具,使整个社会的劳动时间缩减到不断下降的最低限度,从而为全体[社会成员]本身的发展腾出时间。”㊲但是,对于这些因为生产力的提升而释放出来的工作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资本家决不会轻易地完全交还给工人。资本的趋势始终是:一方面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随着社会生产力极大提高,社会财富极大充裕,人们不再用为生计而工作,个人支配的自由时间大大增加,把人陷入片面性的旧式分工才会被彻底消灭,才能使“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㊳

第二,“全面的人”是重新具备社会性的“完整的人”。马克思指出:“个体是社会存在物。因此,他的生命表现,即使不采取共同的,同他人一起完成的生命表现这种直接形式,也是社会生活的表现和确证。”㊴换言之,人只有生活在社会之中,与社会融为一体,他才是完整的。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由于私有制和资本积累机制,全社会的人被分为有产者与无产者、资本家与雇佣劳动者,在“国家”这个“虚幻的共同体”之下,人们即使共处一域,也不能真正融为一体,因而不是真正的社会性的存在。资本家和工人都只是社会中相互对立的两部分,不仅工人无法实现社会性本应给人带来的安全、归属、尊严、自我实现等价值目标,资本家也无法真正享有这一切。马克思指出:“不仅是工人,而且直接或间接剥削工人的阶级,也都因分工而被自己用来从事活动的工具所奴役; 精神空虚的资产者为他自己的资本和利润欲所奴役; 法学家为他的僵化的法律观念所奴役,这种观念作为独立的力量支配着他;一切‘有教养的等级’都为各式各样的地方局限性和片面性所奴役,为他们自己的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短视所奴役,为他们的由于接受专门教育和终身从事一个专业而造成的畸形发展所奴役,——哪怕这种专业纯属无所事事,情况也是这样。”㊵在资本主义私有制下,人们往往只关心自我利益、自我设计、自我发展,忽视了自己的社会责任;过于关注自己和社会的区别,而不顾自己和社会的联系,因而实际上恰恰是与社会本性相反的。马克思认为,“对私有财产的积极的扬弃,作为对人的生命的占有,是对一切异化的积极的扬弃,从而是人从宗教、家庭、国家等等向自己的合乎人性的存在即社会的存在的复归。”㊶只有把造成个人与社会分裂鸿沟的生产资料私有制废除,对私有财产予以积极扬弃,才能使个人从狭隘的、 特殊的利益中走出来,真正深度融入社会、使社会真正造福所有的人。

第三,“全面的人”是真正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的人。具体而言,人的“全面的本质”主要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全面感受丰富的精神状态,包括“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思维、直观、情感、愿望、活动、爱”㊷等。二是全面满足人的多层次需要。三是发展人的“全面的能力”。四是全面发展人际关系。在资本主义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的控制之下,所有的人都不能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而是被演化为崇拜金钱这一荒诞的“本质”。马克思深刻揭示了这一荒诞现象背后的根源:“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所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㊸就这样,私有制使人们深陷对物欲的追求,对物质的占有多少成为衡量人的价值、 体现人的本质的唯一尺度。马克思认为,未来社会是“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 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㊹的新社会形式,只有在这样的社会中,人们才能充分发展与运用自己多方面的才艺、能力、素质等,才能真正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质”。

第四,“全面的人”是在“自由人的联合体”中充分享有“自由个性”的人。全面的人完全占有自己的类本质,因而必然是自由的。历史地看,人并非生而自由,而是经历了两个“依附的人”的阶段,最终才能走向真正的“自由的人”。马克思认为现实生活中的人发展的第三阶段即是充分享有“自由个性”的人。这样的人,在资本主义社会是不存在的,只有到了共产主义社会,“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㊺在这样的联合体中,人类将彻底摆脱种种异化处境,真正建立起人对自然、人对社会、人对自身的自由关系,成为自由自在的人;人类的活动将不再被他人或被外在之物所束缚,成为自由自在的活动。这种高度的自由是以高度发展的社会生产力为基础的。正如恩格斯在《共产主义原理》 中所描写的:“摆脱了私有制压迫的大工业的发展规模将十分宏伟,相形之下,目前的大工业状况将显得非常渺小,正像工场手工业和我们今天的大工业相比一样。工业的这种发展将给社会提供足够的产品以满足所有人的需要。农业在目前由于私有制的压迫和土地的小块化而难以利用现有改良成果和科学成就,而在将来也同样会进入崭新的繁荣时期,并将给社会提供足够的产品。这样一来,社会将生产出足够的产品,可以组织分配以满足全体成员的需要。因此,社会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相互敌对的阶级就是多余的了。”㊻到那时,人类社会生产的自动化、智能化程度将极大提高,“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㊼因此,人类享有的自由时间将极大增加。人们仍然进行劳动,但“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㊽束缚人、 压制人的旧式分工将不复存在,人类将具有完全自主的劳动过程、生活过程。“自由的人”与他人仍然发生联系,维系“联合体”存在的产品交换依旧存在,但这种交换是“在共同占有和共同控制生产资料的基础上联合起来的个人所进行的自由交换”,㊾交换的目的不再是实现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向社会奉献。“只是从这时起,人们才完全自觉地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㊿

马克思关于生活主体样态的分析,对于创建新时代美好生活具有重要理论指导意义。首先是要以人民为中心。这里所指的“人民”,不仅仅作为集体政治主体的人,而且是在日常生活中活跃着的现实的人,是有血有肉的、有着对美好生活追求的人。改革开放以来,人民的日常生活越来越成为中国社会的显性主题,“温饱”“小康”“富裕” 等直接表征生活水平的词汇,已经成为政治领域核心范畴;“学有所教、劳有所得、病有所医、老有所养、住有所居”等民生关键指标,已经成为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重要目标。要多谋民生之利,多解民生之忧,让全体人民在经济社会发展中有更多获得感。其二是要牢固树立共享发展的理念。在我国,剥削阶级作为阶级已经被消灭,社会各阶层都成为人民的一部分,坚持共建共享,实现共同富裕,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根本任务。要彻底摈弃资本主义社会中的普遍物化逻辑,着力消除两极分化,坚持居民收入增长和经济增长同步、 劳动报酬提高和劳动生产率提高同步,完善工资增长机制,加大再分配调节力度,真正让劳动者成为劳动果实的主要享有者。其三是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要“不断促进人的全面发展”。这是对马克思“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理论的继承和发展,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新时代美好生活是包括物质生活、政治生活、精神生活在内的总体性概念,对应是的人的全面需求,包括“更好的教育、更稳定的工作、更满意的收入、更可靠的社会保障、更高水平的医疗卫生服务、更舒适的居住条件、更优美的环境、更丰富的精神文化生活”等期待。新时代中国共产党人对“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的设计,从深层次上对接了人的全面发展需求,着力全面提升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水平,为持续释放个人潜力、社会活力提供了强大的目标引领和机制保障。

注释:

①《列宁专题文集·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8 页。

②㉑㊼《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684、783 页。

③⑭㉛《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43、247、590 页。

④⑪⑫⑬⑯㉔㉕㉘㉙㉞㉟㊳㊺㊻《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6、404、419、168、155、402~403、415、165、56、249、165、165、422、307 页。

⑤⑥⑮⑰㊴㊶㊷㊸《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人民出 版 社2009年 版,第209-210、532、528、471、188、186、189、189 页。

⑦《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16 页。

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39 页。

⑨㉚《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1、580 页。

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94 页。

⑱《毛泽东选集》第1 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283 页。

⑲潘斌:《从“贱民”到“无产阶级”:马克思对黑格尔贫困问题的政治性重构》,《哲学研究》2018年第9 期。

⑳㉒㉓㉖㉗㉝㊱㊲㊹㊾《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2、139、52、51、53、172、192、199、52、53 页。

㉜㊵㊽㊿《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81、679~680、365、671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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