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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造之相与原理之美
——黄月新的“构造解剖学”创作分析

2022-12-08文/冯

美术界 2022年11期
关键词:干栏人造心智

文/冯 原

住在一个建筑物里面,就如同住在一个人类创造的生物体内部……

这当然是一种源自于想象力的结果,不过,这种想象也是有道理可循的。

让我们继续来扩展一下想象。例如,假设人类是某种节肢类动物(如龙虾或蝎子)。那么,这种动物能够建造的房子一定具有坚硬的外壳,有如寄居蟹选择的罐头盒一样;假设人类是如同章鱼一样的软体动物,那么“它”造出来的房子大概与一个大水母差不多,就像飘浮而透明的大伞。

事实上人类是一种脊椎动物(哺乳类),具有此类动物的共同身体特征——身体由肌肉包裹着并由具有灵活关节的内部骨骼来支撑,于是骨骼就是此类动物身体内部的构造结构,不过也因为它并非是肉眼直视之物,所以骨骼也就演化成了不可见的特征——它不是为了被看见而存在的,除非被解剖学家打开并展示为标本。

在此来讨论人类身体的骨骼构造,其实是为了将人类身体——骨骼与人造建筑的结构加以比较。尽管鲜少有人会这样做,但是,把人体内的骨骼与建筑物的支撑结构加以类比,起因全在于那个共同性——骨骼埋藏在表皮和肌肉里面(它并非肉眼直视的事物),然则也全靠它支撑着生物体而形成可见的体态,并由此满足生物体的全部活动需要。其实这也是人造建筑的共同性——建筑物难道不也就是这样吗?遑论现代建筑(以结构外露为特征的高技派建筑另当别论),就以演化了几千年的古代传统建筑来看,几乎所有的人造建筑物,都会形成形象的表征(表面饰以各种装饰),但其共同的特点仍然在于构造——建筑的结构与人体的骨骼一样藏于内部,从内部支撑着全部形体。

正因为这个共同性,我认为,身体与建筑拥有某种共通的原理就不足为奇了。

所以,也有理由认为,人类的祖先早在冰河时期就应该注意到了身体—骨骼与构造物—结构之间的相似性原理,那是因为,几万年前的人类祖先以狩猎大型哺乳类动物为生,猎杀猛犸象这样的体型巨大的猎物,除了取得肉食之外,其大型的骨骼也可用于营造——有理由推测,冰河时期的人类祖先并不居住于寒冷的洞穴,而是用大象骨或野牛骨和毛皮为自己搭建温暖的窝棚。

这个推测指向了人类构造最早的建筑物的开端,建筑起源于骨骼的构造而不是那个历史上最著名的猜测——18 世纪法国修道士陆吉尔所言的“原始草屋”。生态学和考古学都证明了这一点,仅从材料和气候的演变来看,陆吉尔想象的那个原始草屋,起码也要等到地球经过了“新仙女木事件”,约到了公元前12000 年气候回暖之后才会出现,因为那个时候树木才生长茂盛,位于森林草原的先民们才会就地取材,搭建以木材和草为原料的定居之所,可以肯定它要晚于骨骼窝棚出现的时候。

黄月新/ 呼吸为云

所以,把冰河时期的用猛犸象骨构建的窝棚和后来的木材构筑物联系起来看,不难得出如下的推理——人类祖先必定具有一种独特的形象类比逻辑,可以从兽骨的构造性联系到木材的性状,如此,应该是心智能力推动了人类的劳动,当人类祖先选择从事农业并定居下来构造长期性的人造居所成为必要之时,一方面人造物品当然是对环境的一种适应,在文化上的表现是就地取材,在干燥地区大多会选择地穴和半地穴方式,而在林木茂盛和潮湿多雨之地,则必然会选择取木搭台,那么,如同冰河时期的祖先运用巨象的骨骼来构造窝棚一样,一种木材构造的建筑物便运用而生了。

如此我们可以合理地来解释干栏式建筑的真正起源——它不仅是人类对于气候物产的地理特征的适应方式,很重要的一点是,对于干栏式结构的发明与运用,表达了人类能够类比事物原理的心智能力,将使用兽骨的原理运用到木材的使用之上,材料虽殊,其理相通,虽然二者之间可能相隔了近万年之久。

说完远古的起源,再从近世入眼,所谓的干栏式建筑,广布于中国的西南边陲,从云贵高原到广西的西北部,其分布的地带皆为崇山峻岭、森林广布,这一条件自然成为干栏式建筑用材的不二之选,此外,先民们面对地理的条件——潮湿山地和野兽毒虫的恶劣环境,自然是采取如桑佩尔在《建筑四要素》所提及的那四个基本方法(垫高、围合、面饰、中心),首先当然是垫高、以避开潮湿和危险,干栏一词的要义便出自于此。然后,再以桑佩尔的建筑演化逻辑进一步来推测,人类构造居所的方法的确很像是用人工的手段来构造“物质身体”,或者说,人造建筑的构造之理与演化生物学的“延伸的表现型”之理完全吻合。如果说动物界也有会营造巢穴的高手,如海狸筑坝建窝的行为就是典型,那么,其巢穴就是遗传基因延伸到身体外部的一种表达;那么,人类构造建筑也差不离——利用自然材料来重新构造某个扩大化的身体——在原理上,人造建筑物完全可以类比为人类放大的身体。这样一来,桑佩尔的建筑四要素就更好理解了,想想这个关系吧——垫高形同身体的骨骼;围合形同肌肉表皮形态;面饰自不必说,就是脸部优先;中心当然是人类认知习见的“头—脸正面律”。

好了,让我们把四个要素合到一起,甚至可以继续加以想象,自从人类构造出最早的建筑物开始,就已经把目标对准了未来进行星际移民的大型太空飞船。做出如此的推测是因为文化演化的选择逻辑,未来的太空船必然像是一种人造生物,而且它的一切特征其实早就以非常原始的状态埋藏在人类建筑物演化的历史长河里面,并一步一步地经过技术积累演进而来,最终从冰河时期的骨骼窝棚到山地的干栏式建筑物,从航海的大帆船到空客A380客机,从阿波罗火箭到未来移民火星的太空船。

黄月新/ 云—风

黄月新/ 弯折的山峦

黄月新/红土之上

黄月新/ 大山的容貌—雨

把人造建筑物的起源与演变放到人类文明史的脉络中来观察和想象,其好处就在于可以呈现出一种人的内在心智和人造物技术的密切相关性,我们仿佛不仅能看到建筑物的技术演进(固定的建筑物与移动的运输工具同属此理),还能够看到一个最持久的深层结构——人类构造用于居住或移动的人造物,就是构造出人的身体之外的“人造身体”,它不仅是技术作用于物质材料的结果,其最基本的核心原理仍然是人的心智投射于物质材料之上,是心智开启了文化演进之路——从猛犸象的骨骼窝棚到未来的太空飞船,虽然在技术上有着天壤之别,然而其原理却是一脉相承的。为什么人类的文化貌似在各地独自起源,就地取材、适应环境,等等,但是几乎所有的不同文化创造的人造物品其实都遵循着相似的原理,并朝向了同一的演进方向。

这就是所谓的“构造之相”——因构造方式沿袭心智之理,在可见的意义上,外在的相就是内在的理。

因此,在中国西部地区盛行了千余年的干栏式建筑似乎成了这条文化演化的长河中的一个阶段性现象。道理虽然如此,不过,我们仍然需要有某种直观的观察和呈现来佐证这一条文化演变的必由之路。而观察的结果就表现在黄月新的创作之中。

现在,让我们把目光转向黄月新的创作——他的一系列以广西少数民族聚居区的干栏式建筑为母题的创作。

之所以要在讨论黄月新的创作之前来铺陈整个人类建筑演化的历史轨迹,目的即在于前述的那个命题——构造与心智的相关性。这需要我们做一个思维范式的转换,在这里,我请大家把广西边地的少数民族聚居区看成是某种人造的生物体;把黄月新看成是一位建筑物的“解剖学家”,要知道,黄月新并不是建筑师,也并非是从建筑构造或设计的角度来观察对象,甚至于他也不是按照狭义的雕塑家的习惯出发,黄月新的创作,表现出了某种与桑佩尔的思路相近的观察之道,原因就在于表征与结构的分离,他从“构造之相”出发,不过却揭开了建筑物的表皮,并从视觉上剖开了建筑物的构造结构,呈现出某种人造建筑一类的生物体的身体内部,展示出了这种构造物在结构上的“骨骼学”特征。

借助于黄月新的观察方法,这些被剖开了表皮的干栏式建筑物,展露出了构造物——身体内部的骨骼结构,而这些人造的木构——结构体,虽然受限于材料的性状和制造技术的层级,因而具有特定的文化特征(民族和地方文化的符码),然而,对技术和文化的解剖学意义的展示带来了非常富有启发性的结果,正是被展示的骨骼构造(不是表皮)显现了一种难得一见的数理逻辑,在此,我们仍然可以把木造结构(榫卯和桁架)与人类身体的内部骨骼作一番比较,想象一下这二者的关系吧,正像骨骼被肌肉包围一样,建筑物的结构原也是被表皮所包裹或覆盖的,然而就像是在自然选择中胜出的身体表现出了天择的数学原理一样。很显然,大自然偏爱符合数学原理的形式,于是人造物的内部结构似乎也在千百年的文化演进中获得了同样的结果——当内部结构被解剖展示之时,其结构本身呈现出某种数学之原理,如果它是动人的,那么,这一现象即是“原理之美”的表现形式。

很有意思的是,从现代意义的文化语境出发,干栏式建筑本来是一个承载少数民族文化传统的核心概念,而传统恰恰又是一个被现代所创造出来的对立性概念,起码就现代中国来说是这样的,20 世纪的现代区分了之前的传统并带来了一个现代与传统并存的现代。黄月新曾经回忆过他自己的经历,如同他的同代人一样,他接触到广西少数民族的文化始自于20世纪80年代初,其实,从国家走向现代化的大趋势上来看,这个阶段似乎也正是中国的现代化的成长时期。于是,不无巧合的是,60 后的一代与中国的现代进程几乎同步成长,而且也正是在中国走向现代的过程中,传统文化变成了60 后一代的表现对象,干栏式建筑成了表征少数民族风情的象征符号。

但是,作为60 后的一代,黄月新的“构造解剖学”既来自从成长中获得的代际经验;也很可能超越了这种代际的共同性,如果说60后一代对于传统的理解和表现是一种从自我出发的“小传统”,那么,能够做一个“构造的解剖学家”则是需要某种结构主义的思维作为入口,这是因为要揭开“构造之相”必然需要透过表象看本质的思考方式。正如“解剖学”的语义,或者用剥竹笋的俗语来比喻——将地方文化的“小传统的表皮”层层打开,才能看到“人类大传统”的核心结构——那可能就是支撑人类文化演进的骨骼和关节。

因此,在黄月新的这些“构造解剖学”的样本面前思考一下吧,透过他的作品,我们得以重新去审视人类文化的“大传统”,也许你就能从他的创作中看到人造物演化的路径,它像是一种心智的定位装置一样,显示了人类创造的不同文化之间的相通性质,一句话,那就是——“构造之相”暗合“原理之美”。

↑黄月新/垣墙—褐

↓黄月新/垣墙—红

↑黄月新/呼吸向上

↓黄月新/向左向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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