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瑞

艺术史上往往有两种艺术家令人印象深刻，一种是天才型的，出手即自成一派，比如说像席勒、梵高，他们用短暂的时间去融化自己的生命，迸发出令人惊叹的杰作。还有一种就是通过自己长期的学习观察，一点一滴的积累吸收，不断完成自身的迭代，过程注定充满曲折，但最终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比如说塞尚、马蒂斯。对于周一清先生而言，显然属于后者，这也是看到其在已年逾七十之际，创作出的大批的油画作品时的油然感慨。

周一清作为南京艺术学院的资深教授，长期在版画系从事教学与创作工作，不仅刻绘了一批具有充满个人语言与气质的作品，也培养了大量的美术人才。与此同时，油画也是他一直热衷表现的艺术形式，特别是近十年间他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油画领域，形成了颇为可观的作品积累，透过一帧帧画面让我们看到了背后充溢着对艺术和追求，也看到了一位更加立体和鲜活的一清先生。

如果非要给周一清的作品下一个定义的话，我觉得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然”。首先，周一清作品中所描绘的对象大多数是自然的风景，是在其融入自然的时候进行写生或者采风而来；其次是作品散发出的状态，是一种非常自然的气息，没有丝毫的娇柔与造作，每一个笔触和构图都能感受到是自然而然的流露，真实而亲切。正如《朝圣者的碗钵》所说的：“能够在沉默与孤独中，只专注于必要之事的人，方是唯一可以栖居在真实中的人。”这也是他对人生、对艺术的态度。

“写生”是周一清观看自然和艺术创作的常用途径，他已经把写生当做一种日常化的选择，不管是专门的写生活动，还是旅行途中，抑或远到境外边陲，近到窗前屋后，都可以进行一场自在的写生。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每年周老师都会带队与版画系师生出去写生，他们几个好朋友，也经常结队组织。每每写生归来都能直接或间接听到他们在写生过程中的轶事，看到白色的画布已经涂满色彩，犹如丰收后的满载而归，更加心生向往。这种对于写生的由衷热忱，除了他个人的兴趣和选择之外，我想也得益于自上海美专时期就提倡并实践的“旅行写生”在教学中的代代流传，亦与刘海粟、颜文樑、苏天赐诸先生对于写生的重视密切相关，“写生”在这里已不仅仅是一个艺术名词，更是认识世界了解自我的门径。

周一清的作品中很少见到宏大的主题，鲜见名山大川，包括题材的选择，多是一些不知名的风景，诸如黄土高原、海边小城、城市郊区的风景，都是非常日常化的景色，作品名称起的也异常朴实：《黄河边的古镇》《有弯路的小山坡》等，这些直白的名字和他的作品皆是从一个画家自身的个性出发，当这些元素融合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显得更加纯粹。周一清作品的尺寸也多为小幅，超过一米的已是“巨幅”，原因很简单，主要是为了写生而准备，小尺寸在携带和数量上更加方便，进行写生的时候也更加轻松，通常都是自制的三合板以及自己绷的框子。众所周知，由于现在展览空间越来越大，对作品的尺寸要求也“水涨船高”，与当下许多为了参加展览动辄数米尺寸的作品相比，这些作品的尺寸甚至显得“渺小”，当然也更加看出周一清先生的纯粹——他只关注于画画本身。事实证明，作品在展览中的效果与尺幅无关、艺术的价值更与作品大小无关，小幅的作品观看起来更加轻松，反而会有更多细节与惊喜在其中，最根本的还是作品自身的气质和质量。

也许是长期聆听交响乐的关系，从画面的笔触和结构能感受出他对于逻辑与节奏的把握，他每次写生回来会对作品进行更加深入的修补，但是会故意把笔触之间许多留白留下不去覆盖，还有一些地方则会加深和修改，这也是他所说的画面重要和不重要之处的关系：不重要的东西就让它更不重要，重要的东西要变得更加重要。

许多评论家谈到周一清的作品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其作品质朴且纯粹，特别容易进入，我想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更直观的原因就是对题材长期的重复描绘。比如一个很长的时期，一清先生特别喜欢去西北，去陕北黄土高原，如果从数量来说有相当可观的作品都是描绘这里的，还有许多偏远的地方会多次去写生，这种执着或许与莫兰迪对着博洛尼亚窗外的景色或者塞尚对圣维克多山的反复的绘就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一直心存疑问的是周一清作为一个江南人，为什么会对黄土高原有如此的迷恋？而且他们去的时候往往是初春时节，风景还比较单调，苍茫大地上刚刚披上一层薄薄的嫩绿，甚至有时候会下雪。看完其作品后，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对于绘画者而言，单纯的景象反而更加具有挑战性，在画面中也更能凸显出对于结构、明暗、色彩、笔触等方面的表达，一切都暴露在眼前，就像面对面的赤身肉搏，只能直接面对。

康德说：“人为自然立法”，我们不知道谦和的一清先生在绘画时有没有这样的“雄心”，但不能否认的是，其作品已经形成的独特的风格与气质。特别是2019年广西之行创作的一系列画作在其整体的作品序列里有着特殊的意义，也许是受南国的独特环境的影响，包括疏朗的天气、神奇的喀斯特地貌、灿烂的阳光等等，也许是内心感觉使然，完全表现出另外一种形态，画面的视角由之前的平时改为俯视，笔触运用得更加沉稳，颜色也明快了许多，整体气氛多了几分魔幻的感觉，更像是充满想象力的创作。犹如刘海粟上世纪末在广西桂林创作的作品一样，都具有个人里程碑意义。

周一清成长学习经历几乎与新中国的发展重叠，对于一位学习艺术的人而言，也经历很多流派与不同时期的主流形态，他以一个非常自然平和的心态来看待过往，只是把这样的经历当作一个过程，没有回避和否定过去，也没有大动干戈走向另一个极端，只是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完成自我的演进。正如塞尚所说“我们只有通过自然才能进入卢浮宫，同样我们也只有借助卢浮宫才能回到自然”。在艺术形态极大丰富的当下，一直坚持一个方向已经非常难得，他有着清晰的选择和热爱，也非常清楚自身的局限，这也是其风景画最重要的内在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