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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周一清

2022-11-07

关键词:梭罗天堂温暖

苏 童

周一清在他的朋友圈中是一个公认的好人,人们谈起周一清,会不约而同地赞美他的人品。所有的好人都给别人以安全感和信赖感,但是一个隐藏的事实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好人的头衔从来都是暧昧的,甚至是危险的,它基本上不会给你带来什么福音,相反,会让你处于一个扭曲的有失公允的处境中——某种偏见植根于人们的心中,尽管三缄其口,但人们紊乱的世界观和机械的艺术观很容易发生化学反应,产生一种异香扑鼻的毒气,我们身边经常弥漫着这种毒气,在集体化的理性晕眩中,谬误以深刻而独特的姿态大行其道,很多人以哲学家的声调自信地宣称,艺术,从来都是坏孩子的游戏。

幸运的是,凡是偏见终将被颠覆,无论这偏见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无论这偏见能够盛行多久。是什么可以颠覆偏见?不是任何观念,一种观念不能有效地颠覆另一种观念,颠覆偏见,最终要依靠活生生的艺术范例,活生生的个人和作品。多年以后,当周一清的作品以缓慢而厚重的力量打动人们时,相信很多人会若有所思,随之会发现另一个被遮蔽的真理,“好孩子”不会吃亏,他们必然会拥有自己的“天堂”。这“天堂”就在阳光之下,原野之上,这天堂近在咫尺,却是“坏孩子们”进不去的,因为有一道奇妙而神秘的门禁,验证进入者的心灵和气质,洁净,本真,朴素,我们可以设想,这是门禁的密码。

我们也可以设想,周一清知道这个密码,他侧身进入的,最初是一道窄门,窄门令人不安,但是一个好艺术家天生是要选择窄门的,因为天堂隐藏在窄门之后,周一清发现了这个真理,他让自己消失在一扇窄门之后。如此,周一清成为了周一清,如此,我们今天看到了周一清那么多的风景画,那么多关于阳光与原野的记录。

当然,这是我的猜想,善意的猜想也很可能是一种新的偏见。

不知为什么,周一清的艺术气质让我想起了梭罗,周一清沉浸其中的世界让我想起了梭罗的瓦尔登湖,他们都是容易被晨雾暮霭树林草叶打动的人,也许,周一清就是一个绘画的梭罗?只不过,与梭罗相比,他一直处于旅行之中,他的“瓦尔登湖”遍布南方与北方。一个人如果迷恋土地,土地必然会以最崇高的方式爱抚他回报他,旁观者可以从两者之间中发现一种爱的关系,这关系来之不易,会在某些瞬间激发最美好的艺术之光。周一清是沐浴了艺术之光的。我从他的作品中总是读出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语言,这语言深藏于土地的母腹,以景物作喉舌,从色彩与线条中幽幽地渗透出来,细细辨别,那语言有微风的音色,阳光的质地,有树林或者草垛的气味。

很少有人像周一清这样,多年如一日,固执而坚定地描绘着风景,从南方到北方。但是,他的风景一直在微妙地变化着,寻求更完美更宏阔的气象。即使是一个外行,你也能够从他的作品中发现一种孜孜求变的艺术流程,这流程的节奏被理性地控制着,忽快忽慢,允许旁枝逸出,事后精心修剪打理,从光线,色彩到构图的运筹帷幄,不难看出周一清的一片苦心。

早在2000年的《天目湖写生》,周一清就曾经有一个大胆的试探,忽略光线,用单一的黄褐色调子铺陈山坡与树林,因为是试探,并不需要坚持,在其后几年的创作中这样的手段又被有意放弃了。《陆郎写生》是2004年的作品,房屋突然以异常清晰的面目出现,乡间充满了绿色与金黄色,还有节制的用心良苦的红色,舒缓宁静中透出一股隐隐的热烈。

《南屏写生》和《武夷写生》应该是周一清2005年至2006年福建之旅的收获,这一年的作品似乎是周一清的一个高峰。《南屏写生》捕捉着最美的光线,乡村景色充满了隐隐的金黄色的暮霭,而在《武夷写生》中,周一清忽然转身,果断地放弃了光的运用,山与树已经充满大胆的水墨感,色彩构图令人意外而欣喜,这一年,周一清有点变了。

《山西碛口写生》完成于2008年,由于对黄土高坡天然的敬意,色彩与线条统统模仿自然,貌似粗粝,其实细腻地讲述着黄土高坡上的逝水流年。山西过后,还是山西。《杀虎口写生》系列是2009年的作品。杀虎口这个地名令人印象深刻,而周一清在此则显示了他创作中最澎湃的艺术冲动,以及开拓自我的决心。《山村》《西门》《干河》《杀虎口外》《塞外早春》舍弃了暖色,一股难言的萧瑟荒凉,不同凡响,令人震撼,由于那萧瑟荒凉是被画家一双温暖的眼睛爱抚过的,所以,料峭寒风中吹拂着点点暖意,又几乎令人感动。

周一清真的变了,变得越来越好。当然,这只是我的观点,可能无足轻重,只是我又一个美好的偏见。

我读周一清的自传性文字读得津津有味,缅怀过去通常会泄露缅怀者现时的信息。周一清最初的艺术生涯甚至让我联想到著名的《天堂电影院》里的那个西西里少年,有的人注定要被艺术与美所启蒙,然后被俘获一生。所有艺术家都有他的纯真年代,只不过,并不是所有艺术家对于这份纯真抱有一颗感恩之心,善于遗忘也许是一种气度,无法遗忘则是一种道德。我不知道这样的判断是否过于主观,我始终觉得周一清的内心,是一颗感恩的心,对于自己一生与艺术捆绑,他充满了感恩之心。

艺术需要艺术家拥有一颗什么样的灵魂?需要一颗感恩的心吗?

我认为需要。因为这个世界需要有人描述单纯之美,对于世人,它会转化为一种巨大的温暖,只有一颗感恩的心,才会对温暖感兴趣。我们当然需要温暖。温暖是一种伟大的主题,作为整个世界最美好也最舒适的体温,它很多时候被欲望横流的世界所惊吓,会从喧嚣的人群中逃逸,向着大自然逃亡,但我们终究是幸运的,有些艺术家因此追随而去,像周一清这样的人,他们深入荒野,穿越风景,逆行的身影引领我们的目光,我们注视着原野上那些孤独的写生者,看那片温暖如何被最深入地挖掘,被最精确地放大,这无疑是我们唯一高尚的业余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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