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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台山岛往事

2022-11-02黄恽

苏州杂志 2022年4期
关键词:太湖

黄恽

闻军 摄(君子影艺供稿)

与朋友驾车沿着环太湖公路往光福而去,在一处高坡上停了车,驻足小憩。正是阳春时节,气候宜人,右手边是连绵的丘陵,种满了经济作物,低矮成排的茶树,成片橘树、杨梅等,山坡的隙地上,金樱子开满了白色的花朵,花气袭人;左手边,在几十米落差下是白晃晃的水面,有几只水鸟在来回巡视着它们的领地。这是太湖的一角。

继续前行,我们的目的地是冲山岛,曾经是太湖里的一个小岛,现在已经和陆地衔接勾连,成了半岛。岛上最高点是烈士陵园和新四军太湖游击队纪念馆,不时有单位组队来缅怀烈士功绩,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山下是冲山的村落,绿树丛中,粉墙黛瓦,白的白,黑的黑,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线条清晰而硬朗。据说这里的村民除了种植经济作物,出湖打鱼外,大都从事佛像的雕塑,在生活的本质状态下,村民有着隐秘的艺术生活。

站在高处眺望,湖中分布着一块块大小不一,又整齐有致的芦苇滩涂,葱绿挺拔,在微风中晃动,像一艘艘停泊的“绿舟”,这景象可以和北方的青纱帐媲美。抗日战争时期,薛永辉领导的太湖游击队就在这一带活动,曾有过突破“冲山之围”的激烈战斗。极目处,还能看到湖中的一块陆地,那就是平台山岛了。

平台山岛孤悬于太湖中心,略微偏西,离最近的陆地有25 公里,全岛面积不到0.2 平方公里,岛上地势平坦,海拔只有5.6 米。从空中俯瞰,平台山岛绿植丰茂,呈不太规则的梯形,地势平夷,恍如平台,故称为平台山岛。

空间的阻隔拉大了我与平台山岛的距离,遥望远处的那个所在,仿佛时间已经停止了运行,只有风声在太湖的上空回响呼啸。

据《吴门表隐》称:“太湖中有四昴,山甚小而不滑,称地肺,北昴在杜圻洲,名平台山,有砂如铁,大禹铸铁釜,覆孽龙于此。南昴在镇夏湾众安洲,名瓦山,并祀水平王。西昴在甪头洲郑泾口。东昴在西华峧嘴上。至明中沦滑于湖,禹王像浮水至冲山,与郁使君并祀之,故皆有禹王庙。”昴是二十八星宿中的一个,西方白虎七宿之第四宿,有星六颗,本相是一头公鸡,称昴日星官。这里原作山字旁的昴,是古人把星宿之名移作山名,故加上山字旁。这里用其本字,也不算错。意思是指太湖中的平台山岛类似于天上迤北的昴宿。古人所称地肺,乃是指地虽低下卑湿,但可以浮而不沉。谢肇淛《五杂俎》卷四:“荆州济江西岸有地肺,洪潦常浮不没,其状若肺焉,故名。”平台山岛正是这样的地形。我们现在常称湿地为地球之肺,颇与古义相合,但我们更多着眼于湿地在调节气候上面的功用,而不是它可以浮而不沉的特性。古人大概观察到肺脏能在水中不沉,所以创造出了“地肺”这样的词。

☉ 太湖中的平台山岛

作为四昴之一北昴的平台山岛,以有禹王庙而著名。平台山岛上庙宇,最早称水平王庙,水平王传说是后稷的庶出之子,治水有功,死后葬在西山(今称金庭)马迹山,故立庙祀之。水平王属于本土神祗,后来因为水平王在民间影响不大,逐渐被大禹替代,改为禹王庙。不过,文化人总喜欢和乡民闹点别扭,表现自己的学问,他们也拿得出钱来。清乾隆年间,几个官绅联合起来在平台山岛重建水平王庙,和禹王庙并存,可参见乾隆薛起凤《北昴山水平王庙碑记》。

平台山岛上禹王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梁代大同三年(537),可谓历史悠久,但现今岛上禹王庙一看就新得没有历史,没有任何梁风的孑遗,也无法承载人们对历史的记忆。清代的禹王庙规模不大,三楹二庑,悬挂“功高底定”匾额,两旁的对联署名洞庭陈纶题,他写道:忘其身,忘其家,辛壬癸甲,阅四日而出,惟荒度土功,遂贻万世平成之治;注之海,注之江,疏瀹决排,历八年于外,能奋庸帝载,乃受一心人道之传。无非是颂扬大禹功绩的话。其实不管水平王还是大禹,后人祭祀他们,除了慎终追远,铭记古人功绩之外,都有另一个目的,就是寄希望于古人的神灵,来保佑后人的安全。渔民们花一点香烛钱,换取神灵保佑自己打鱼平安,无非是一种心理慰藉。毕竟在那个渔船普遍小而简陋,又不坚固,科技落后的时代,打鱼既是谋生之术,也往往伴随着生命和财物的风险。

平台山岛上的建筑,除了禹王庙外,还曾有过军营。宋代,平台山岛曾设北昴巡铺,驻扎军队,到元祐八年移置甪头(见《震泽编》)。明代正德年间,又重设北昴巡铺,后废。据清代在太湖岛屿设立的汛(相当于现在的检查点)来推想,一个汛有巡兵5名,那么宋代、明代的巡铺驻兵,大概也不会超过10 人。

清金友理《太湖备考》卷十六载:“北禹庙之右,有铁色砂粒如菜子,亩许,不堪种植,相传神禹铸铁釜,覆孽龙于此,铁气上腾,砂色乃尔。”传说中的大禹在岛上铸铁锅镇孽龙,大概岛上真有铁矿砂存在,只是范围不过亩许,蕴藏量不大,并无开采的价值。

岛上有一块清代光绪二十九年(1903)吴县正堂(县令)“严禁盘剥太湖渔民”碑,沉淀了历史的气息。在清代,平台山岛很多时候是个无人居住的小岛,为什么会有县官竖立不要盘剥太湖渔民的碑呢?这块碑是禁约他属下子民中的哪类人看的呢?曰:湖匪强盗。县太爷希望强盗们高抬贵手,放过贫苦的渔民,即使要收保护费,也不要“盘剥”,适可而止,至于过往商船,只能自求多福,自己保护自己了。这个县太爷除了寄希望于盗亦有道,还能有什么作为呢?他把碑立到平台山岛上,也给前来祭祀大禹的太湖渔民看:你们看,我爱民如子,对湖匪强盗虽然无可奈何,但教化抚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从地形上看,平台山岛并非帮会小说作家姚民哀笔下太湖强盗盘踞的箬帽山那种地形险峻,易守难攻的险隘。平台山的好处在于水路四通八达,视野一望无碍,除非采取全域包围,不然的话,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进攻,都能尽早发现,及时驾船作鸟兽散,往西山,往光福,往吴兴,往宜兴那些多山区域,这就是平台山岛作为盗匪落脚点的一个天然优点。

1946 年,平台山岛罕见地被媒体记者关注,进入大众视野,原来岛上盘踞了一批湖匪。

这年8 月16 日,太湖清剿区指挥部由汤恩伯牵头在苏州召开绥靖会议,针对太湖湖匪,议决以剿抚兼施的办法予以肃清。面对正规军的高压态势,活动于无锡地区湖边山地的杨彦斌首先投诚,随后流动于东山东蒿嘴与吴江横扇一带的谢德胜部七八十人,带着轻机枪两挺,长短枪四五十支;还有活动于宜兴境内的胡忠英部五六十人先后向太湖清剿区指挥部接洽投诚。

杨彦斌是无锡士绅杨翰西的第四个儿子,抗日战争开始后,就落水投敌,先后做过江苏省保安司令部参谋长,宜兴县长、吴江县长等职。抗战胜利后,为了逃避汉奸审判,杨彦斌带了一批人进了山里,保存实力,寻找“招抚”机会。不久果然达到目的,荣任首都卫戍司令部招抚专员,为了积极表现,再立新功,他自告奋勇,前往苏州招抚盘踞平台山岛的廖炳南部。

杨彦斌来到苏州,下榻乐乡饭店,次日,杨彦斌赴木渎与太湖清剿区的正副指挥傅镜方、刘宏德商讨具体的招抚细节。

于是,就有了杨彦斌的一封致平台山主廖炳南的亲笔信:

平台山主英鉴:盖闻纵横于草泽之间,如明珠之暗投,英雄抱负,应留芳名于天地之间,尚希诸君判明顺逆,携戈来归,彦斌当以生命保障诸君,特派小徒汤桂荣持函拜山,尚祈玉复为盼!专此即颂义安!

杨彦斌上

☉ 岛上禹王庙

这是一封出自个人名义又代表组织意旨的招降纳叛之书,当年报纸标题为:纵横草泽明珠投暗,英雄抱负留芳天地。投诚不久,继续升官发财的杨彦斌一转身就变成了报纸上的英雄,想想也有点可笑。杨彦斌的这封信有着那个时代的特色,遣词造句都有着亦正亦邪的江湖味道,既有利于湖匪接受,又不失军方代表身份。

眼看地方武装纷纷瓦解,清剿区指挥部已经开拔到太湖一线,廖炳南知道唯一的出路就是放下武器,集体投诚。汤桂荣这一去,盘踞于平台山的廖炳南部也就顺水推舟,就汤下面。不过,廖炳南不想让杨彦斌得了头功,“当杨彦斌亲赴平台山接洽时,其匪首廖炳南早已亲自来苏,接洽投诚,并晋谒太湖清剿区刘副指挥官宏德请训”。杨彦斌扑了个空,刘宏德捡了个便宜。投向杨彦斌,毕竟隔了一层,还不如直接投向刘宏德合算,廖炳南有自己的小算计。

廖炳南部实力不弱,有一百余人,轻机枪三挺,步枪四十余支,他们正式离开了平台山,到互为犄角的三山岛(这里也是廖炳南部的一个基地)集合。其间,廖部不愿投诚的四十余人中途逸去,另谋发展。故事的妙处在于它的意外,看似顺理成章,却又暗度陈仓。杨彦斌招抚了个寂寞,而廖炳南凭自己的家底,换来了前途。

如今来看平台山岛,已经难以想象七十多年前有一百多名湖匪盘踞的那一幕了。躲在遗忘背后的波涛汹涌,早已被时光静好,岁月无惊覆盖。

这可能是20 世纪40 年代末苏州媒体对平台山岛唯一的集体聚焦。

承平时代,平台山岛由冲山吴姓村民兼管,他的正式身份是禹王庙的庙祝。每年三节,正月春捕,周边渔民,甚至无锡、宜兴、吴兴等地的渔民都要到平台山进香祭祀,俗称上北昴。庙会期间,自然少不了唱戏酬神、番摊赌博及各种方便大家的小买卖。吴姓的生财之道就是香烛钱和酬神供品,虽然不多,却也是一年之中不多几次的一项常川收入。清明上岛祭大禹,祭品更是丰厚,一般用到“少牢”。到了农历十月,进入冬捕时节,清乾隆《苏州府志》载:“北昴禹庙,网船冬月致祭,以网中第一大鱼致献。”五百里巨浸,究竟会出现什么奇迹呢?这一年中,捕到的太湖第一大鱼究竟有多大呢?令人好奇。

想起陆龟蒙的《野庙碑》,里面有这样几句话:“牲酒之奠,缺于家可也,缺于神不可也。不朝懈怠,祸亦随作,耄孺畜牧栗栗然。疾病死丧,甿不曰适丁其时耶!而自惑其生,悉归之于神。”凭着这样的信仰,民间的野庙获得了不绝的生命。

20 世纪初,平台山岛禹王庙庙祝有史料记载是吴绍文,到了30 年代前后,他唯一成年的儿子又继嗣给了同村姻戚李家,然后就演变成禹王庙由吴、李两家共同管理,分享收益。他们来往于冲山和平台山两地,平时耕作和种植采摘,完全像普通山民,进香时节则做着自己的副业,有点像佛门内外的居士,道观里外的道士,慢慢的平台山加盖了几间房子,作为守岛时期的居所。

太湖盗匪,从清初的赤足张三起,大股小股,连绵不绝,他们啸聚岛屿、山林,抢劫来往客商,建在岛上的居所往往就被这些人霸占,而官府清剿胜利,又把匪窟付之一炬。于是,平台山岛上的居所很难长久地保存,居民也时断时续,无法永久立足。平台山岛就一直是一个渔民祭祀的平台,而非定居点。

在过去,平台山岛属于吴县光福管辖,1949 年废除保甲后,属光福区纪龙乡。1953 年新建震泽县,冲山从吴县划归震泽县(1959 年震泽县并入吴县),一直由太湖镇(湖中区、湖中乡、太湖公社、太湖乡、太湖镇)管辖。1982 年《吴县地名录》载:“平台山,地理位置:太湖公社。”1986 年江苏省太湖渔管会编纂的《太湖渔业史》,在第一章“概况”“太湖诸岛”上载“平台山……地理位置:太湖乡”。2001 年,太湖镇并入光福镇,太湖镇建制撤销,冲山村属吴中区光福镇。陈俊才先生曾写有《太湖平台山的归属》一文,谈及历史上平台山岛在行政归属上各种记载的歧异和变迁,可参看。

由于没有固定航班,游客尚不能从冲山赴平台山岛,一般都要从光福的太湖渔港预约前往。我们站在冲山岛上,眼前的平台山岛,宛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即,有点像卡夫卡小说里的城堡。历史在时间里赋形,在苍茫的时空中沉淀,我们只能远隔着浩淼的湖水,怀想那些久远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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