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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怨如慕 如泣如诉
——品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2022-10-21于雷雷

大众文艺 2022年18期
关键词:父权茨威格陌生

于雷雷

(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辽宁大连 116024)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收录在小说集《热带癫狂症患者》(1922),是茨威格代表作之一。小说包含一封“约莫有二十多页”的匿名的长信,寄信女子笔尖倾泻的诚挚与温存触动人心,作家那多惊叹茨威格“对女性心理的分析,已经近乎走火入魔”。《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表面上是一个女人的私语,实际上包含有父权制社会中女性作为第二性共有的言语困窘和成长艰辛。本文试以女性视角对小说文本进行解读,以发掘陌生女人到底是谁以及她为什么要写这样一封信。

一、父权视野下的陌生女人

茨威格被称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但他作为一个男作家,其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不免带有父权思想,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寄信人没有透露姓名,或者说名字被作者有意隐去。名字是有内容的,是一个人信息的载体,而女子写给R先生的信无论信封还是信纸上都没有署名,如此则寄信人和收信人之间的关系变得不明朗。在来信里,寄信人告诉R她的人生是从认识他的那天才开始的,表示自己自从青春萌发以来就一直在等待对方的呼唤,并将等待贯穿了一生。陌生女人极力克制了内心的澎湃,希望男子有一天蓦然回首发觉她的存在,而自己是“如此腼腆,如此胆怯,如此奴性十足,如此软弱”,只能等待对方的意志。女性是欲望的被动者和等待者——这是典型的父权观念。茨威格笔下的陌生女人没有透露自己的姓名,而在以父权为主导的视角下,她也被默认为没有名字,属于她个人的信息不那么重要。

第二,陌生女人是男性视角下的被启蒙者和被塑造者。在《来信》中,男子的出现使得女子的原本杂乱无章的生活变了模样,女子开始注意形象,变得干净利索,又因为R喜欢书而发奋读书,猜想他喜欢音乐而坚持不懈地练钢琴,甚至把男子写的书全部买下,把文章里的每一行字读得滚瓜烂熟,甚至在睡觉被人叫醒的迷糊状态下还可以从文章的任意一段开始进行背诵,像是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受到指引,有了信念和忠诚。像是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女子多次凝望男子住宅窗户玻璃透出的灯光,感受男子在屋里走动,感受到屋内的花瓶、雕塑、神像、绘画以及书摆放的位置,想象窗内是一个“阿拉丁的王国”,而窗外则是一个现实的、沉闷的、日常的世界。在女子的诉说里,R是被崇拜的偶像,是被仰望的对象,是一个给她打上了烙印的人。在父权视角下,这种被启蒙和被塑造在某种层面上算得上是女子的可爱之处之一。举个例子,在鲁迅的小说《伤逝——涓生的手记》(1925)里,涓生对子君讲文学与人生、家庭与社会,面对稚气懵懂的子君,觉得她热烈又纯真,待搬到吉兆胡同组建小家庭之后,子君作为被启蒙者的角色消失了,就不再爱她了。《来信》里的女子似乎深谙其道,亟亟用此向男子证明自己的爱是纯粹的、根深蒂固的,并且是独属于他的。

第三,《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花的意象是父权视野下对女性的审视。花,种类繁多,红的艳丽,白的素雅,可采摘来点缀生活,是增加生活情趣的东西。寄信人每年在收信人生日那天送去没有落款的白玫瑰花束作为纪念,她清楚对方害怕羁绊,努力让男子在这份感情上没有一丝束缚感。陌生女人活着的时候,像花一样点缀R的生活,爱他、想他、念他、怨他,深情永不变,她不会成为爱情中的累赘,即使她去世了,只是像他书桌上水晶花瓶空了,而他“美好、光明的生活里不会发生些微变化”。这种无噪音的爱情,至少,茨威格认为是美的——在小说结尾,作者茨威格点出这是“不巧的爱情”。

茨威格在作品中没有明确表明自己对其作品中陌生女人的态度,他在作品中消失了,但事实上,文本的背后隐藏着茨威格的父权思想,小说中的陌生女人亦是父权视野下的陌生女人。

二、拒绝母亲介入成长的女儿

小说在陌生女人的陈述中透露了她和母亲的关系,涉及女子和其母亲及继父的关系的描写共有以下7处。

(1)在外人的眼里,女子的母亲是一个贫苦的会计师的寡妇,她总是穿着孝服,身边跟着一个年幼瘦弱的孩子。

(2)亲生父亲故世多年,在女子看来,母亲终日郁闷不乐、胆小怯懦,这让女子感到“和她并不十分相投”。

(3)母亲拒绝和行为粗野的对门的一家人进行交流,也不让女儿和他们的小孩说话。邻居家的小孩欺负自家孩子,母亲不知情或者说没有很好地处理。受欺负的记忆给女子留下了童年阴影,多年后想起仍愤愤不平。

(4)女子从未向母亲诉说自己对R先生的好奇和爱慕,不愿让母亲看出她的真实想法。

(5)女子过于关注R的动态,对母亲不够关心,她没有注意到母亲在和一个鳏夫谈恋爱、约会。母亲对于女儿也是先斩后奏,最后才告诉孩子自己接受了斐迪南的求婚,母女俩将要搬到因斯布鲁克和继父一起生活。女儿不愿意离开维也纳,却也无法反抗母亲说一不二的意志,眼睁睁地看着家里一点点地被搬空。

(6)继父和母亲在生活中对女子很是关照,而女子并不领情,她不愿意参加家庭活动,要求出门工作,坚持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7)离家后未婚先孕,女子不愿意让亲人知晓和参与进来,她卖掉身上的首饰换成克朗来维持分娩前后的生活,后继选择做一个单身妈妈,独自承担一切。

梳理线索可知,母亲改嫁之前,在社交上,母女俩在维也纳郊区的小楼房中的一格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同楼栋的居民都是贫困的小市民;在经济上,母亲带着孩子靠着养老金度日,紧紧巴巴;在情感上,母女之间的沟通非常匮乏,对缺失父爱的女儿,母亲很少表达她的爱意,在女儿面前她总是阴郁着脸、悲悲戚戚,她没有察觉到青春期的女儿在对面的单身先生搬来之后的种种异样表现,比如女儿上百次借故下楼跑到下面的胡同里,她没有深究,对于孩子哭肿的眼睛,她没有发觉其背后的隐情并且给予必要的干预。母亲改嫁之后,在社交上,与之前的门前冷落、无人造访的生活形成对比,女子开始受到邀请,年轻人围绕着她献殷勤。在经济上,继父从商,颇有资财,在因斯布鲁克有一座漂亮的别墅可以庇护母女俩。在情感上,继父对她视如己出,母亲由悲戚变得温柔,对女儿有求必应。离开维也纳在因斯布鲁克的新生活可以说是一扫阴霾,女子对这个重组家庭的感受却是“在人群中感到孤独”,觉得自己是一个“囚犯”“被遗弃的孩子”,她拒绝了温馨而惬意的生活,通过自我封闭的方式自己折磨自己,选择在人群的围绕中构筑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只有R,把亲人关在心门之外。她逃离这个家,靠在服装店工作赚钱养活自己,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即使她在最为艰难、脆弱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向母亲求助,拒绝母亲进入她那个只有R的世界。

陌生女人在来信中坦承成长过程中陷入悲伤沼泽,没有人倾听和劝诫她,她把R先生视为“知音”,以孩子气的执拗守护内心里灼人的秘密,把豆蔻之年以来和R有交集部分收集起来反复咀嚼回味当作入梦的营养。在这里,我们应该看到陌生女人自我封闭的背后是孤独——女性压抑性成长的孤独,为了建构内心的秩序,她“把自己埋进一个晦暗的、寂寞的世界里,自己折磨自己”。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中曾描述这种孤独的状态,“一个人的战争意味着一个巴掌自己拍自己,一面墙自己挡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毁灭自己。”亲生父亲早逝,母亲在女儿成长过程中没有给予及时的干预,使得陌生女人评价自己时被架空,她只能从别处寻找对自己的评价,始终无法定位自己。

三、女性欲望悖论法则的牺牲品

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女性“在初期先经历了儿童的扮演阶段,而后经历了成为她自己的阶段,要问她的天性实际上如何,这在她的处境几乎没有意义,因为她只可以存在(be),不可以行动(act)。”P也就是说,女性生来具有情感欲望,但她不能直接行动,父权制社会女性压抑性的性别处境使得她只能通过抗拒成为欲望主体,而把自己变成客体方式先获得男性的认同,再迂回地去实现自己的情感欲望。“女性欲望悖论法则”的作用下,情感的表达变得曲折。学者高小弘认为这是使得成长女性陷入两性情爱困境重要原因之一,受欲望悖论法则的制约,女性会把自我装扮成一个迷人的客体以获得男性的青睐,更有甚者,“女性有意神化、偶像化自己的情爱对象,并在爱的膜拜中彻底放逐自我”。

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女子经历了儿童阶段后进入成为她自己的阶段,渴望能在R先生那里找到对自己的评价,完成自我定位继而开启自觉的人生。这个过程中,她为R奉献她所认为的独一无二的爱情,她把自己的激情极度压缩,当着他的面,她不能直接表白,只能多次暗示。

这种委婉曲折的暗示,在小说中的详细描写一共有两次。第一次,女子在维也纳街头灯光昏暗的马路上主动与男子目光相遇,制造了一场邂逅,两人在对上了眼之后一起去胡同里的小饭馆吃饭再共同步入男子寓所,女子带着先前积累的决心和热情柔顺地委身于他,面对男子的询问,她装作傻气的样子,不愿意透露自己暗恋对方多年的秘密。此后相约的两次见面,女子仍然守护内心的秘密,在男子凝视她的时候,也期望对方会在某一瞬间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人和事。临别前男子给了一个空头承诺,表示两个月的旅行回来后会再来找她,女子则带走了几朵白玫瑰花作为纪念,并留下了邮局的地址,期待R给她写信,那年她十八岁。第二次,十年后的一天(这年女子二十八岁,男子四十岁)在塔巴林舞厅,她被男子当作吃爱情饭的妓女,两人临别时,男子透露自己近期有出行计划,女子用唤醒式的目光盯着男子,告诉他自己曾经爱过一个总是“出门远行”的人,而男子没有听出对白里的暗示,只是为眼前的女士说话时的爆发的感情感到惊讶。失败后她又做了努力,向对方索要桌上花瓶里的白玫瑰,并提示他这些花可能是一个老朋友送的,无奈再次失败。R像是失明的盲人,面对女子含情脉脉的目光却无法辨别对方是谁,对她的个人情况一句也不打听,悄悄塞给她几张大面值的钞票作为其做夜间生意的回报。吊诡的是,多年未见的管家在匆匆一瞥中认出了女子,唯独最亲密的爱人却没有认出眼前的故人。大概一生就是要承受不被自己心爱的人认出来的命运,女子强忍着心碎快步走掉,把钞票塞给这个打了个照面的老仆人,离开R寓所的每一步都是轰然,过往的岁月倾轧而过,天崩地坼。这种反复地试探又受挫气馁的过程是主体性不断被否定的过程,女子陷入了怪圈,无法突围。

事实上,女子早已经意识到是她自己把自己一步步推入“厄运”之中,只是她不愿从梦中醒来,期望男子有一天认出她,把她从神思恍惚的状态中解救出来。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发展为爱情,一路走来,女子非常清楚这份感情希望渺茫,却选择画地为牢。像是“红玫瑰”和“白玫瑰”的集合体,一方面,她热情奔放、飞蛾扑火,另一方面,她又贞洁恬静、矜持缄默。以世俗的眼光冷眼看这份单方面的狂热感情,它是卑微的、可笑的,也是令人怀疑的——十六年过去了,邻居家的女孩、街角邂逅的年轻的姑娘、孩子的母亲、夜总会认识的女人居然是同一个人!女子通过换位思考看清了R温柔多情而又健忘的真相,在R眼里,女性的脸就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有时是热情的样子,有时是嗔怪的样子,时而为天真烂漫状,时而为疲惫状,稍作打扮又会换一番模样,变化无常。“镜子中的形象极易流逝,所以一个男人也就更加容易忘记一个女人的容貌”。R先生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一方面对女士彬彬有礼,另一方面“喜欢对所有的女人,像蜜蜂采花似的对世界滥施爱情,而不愿做出任何牺牲”。女子看透了男子的双面人格,看出他游戏人间的一面,也以他者的眼光将自身视为客体进行了解剖,意识到自己的曲意逢迎。

女子在信中指出男子爱不忠诚,却没有迁怒于男子,只是将苦难的根源归为命运,爱而不得就是她的命运。她偏执地以为自己没得选,于是跟着爱情而不是跟着理智走,在爱的膜拜中自我放逐,就算穷途末路也不哭泣,走向深渊也觉得美,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女子放弃与R正面对话,在她看来,男子和自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中间存在阶级的壁垒,如两条平行线永不相交,她不愿打扰对方平静的生活。放弃正面对话而又等待反馈,导致陌生女人在面对其他异性的结婚请求时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她把他们视为“情意绵绵的好人”“生命边上轻轻擦过的路人”,成为他们的情妇获得经济来源,以此继续等待R的反馈。魔怔了一般,女子执着于一个“陈旧的孩子梦”,她的一生都在等待R的反馈,却又在接受反馈的过程中不断受挫,努力给自己的定位而不得,逐渐丧失主体性心甘情愿变成客体,终于在毫无节制的想念和等待中消磨了一生。即使在弥留之际,她在精神上仍没有独立,成为女性欲望悖论法则的牺牲品。

结语

从表面看,《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是一个女人对其一生的回顾,是她宣泄性的私语,她的悲剧是抛弃理智陷入痴狂的必然结果。欧里庇得斯《特洛伊妇女》言:“一切的不理智便是凡人的‘阿佛洛狄忒’,这女神的名字以‘不理智’开头是有道理的。”在世俗的眼光看来,抛弃理智和美德,为爱痴狂的陌生女人是可怜的,也是必然品尝苦果受到惩罚的。女子的来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我们应该透过来信看到寄信人没有诉说的东西,看到父权制社会中成长女性言语困窘和成长艰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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