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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1钟正林

四川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支书石匠菩萨

□文/钟正林

一阵夜风从古瀑口那边吹来,树上的月光就碎银般叮叮当当,目光所及,一地的影影绰绰就活泛起来,活成一张张面孔,千年的,咫尺的,遥远的,当下的,泥塑的。石昌贵一眼就看见了碎亮月影中自己闷了八年都不甘心的那个结果。

他轻拍了下大腿:“——天助我也?”

那是一张张面孔,藏在岁月深处和自己的头脑中,如自己常常在春月下神会的三溪寺佛殿里那些罗汉的悲喜相,随物赋形于雕栏上浮动的花影。闭目,就有耳语,木鱼隐约,似有叹息。难道菩萨们也有愁苦?水梨儿树下,月光投下的影子叠映成一组庄重的坐相:额庭饱满,下颚方圆,双眼皮和唇角线光润得如十五六的满月,辽阔得慈祥。只有菩萨们配这丰盈的面孔儿,喜乐不扰,沧柔无损,美到极致。

是一缕风,后来想起,定然是古瀑口方向吹来的风,白鸽般的山梨儿叶在风中婆娑,窸窣声起,地上的碎影儿就版画样翻动了,显出一群人的影子,站在滔滔洛河边,看着山人在岁月中战战兢兢蹚水过河。与数千年前老祖宗和披蓑戴笠立于洛河边的李郡守的忧思一样,又不一样。一样是对于滔滔河水阻隔了世代山民的交往,赶个集半夜就要火把照明,转山转水方可到达街子场的忧戚;不一样的是可以想象的治水郡守和与他一样站在河边瞭望者宽阔的野茅花的一代又一代后来人的无可奈何。

公元二零零九年春天立于河边的这群昆山人却怀揣着神奇息壤。而石昌贵要做的却是这方山人对于后者的铭记,这铭记出自百姓的心曲,却被叫停。石昌贵等石匠和几崇山的山人当时真不知该咋办?是进还是退,事情就原地踏步般搁在那,如小舟行在洛河里的回水滩。他自己也没想到,就是今晚这一盘银月,十五的银月,照在院中的水梨儿树上,一地的花影,白鸽子般,愁了两千多个日夜的心中一下就亮堂了,活现出眉眼来,如三千多年前的老祖宗看见梦中的水梨儿花赐予石家姓氏。尽管这来得有些迟,在大地震后援建十周年来临之际自己才顿悟到。之前也有月亮,也有水梨儿花,为啥自己就没开悟呢!尽管后来的结果大大出乎意料,犹如本是只想暖手的编烘笼者,却编出了个满屋暖和的火炉。他要让他们活在这里。确切地说,是活在神的身体上,活在万人的心坎上,并永远活着。

对,就这样做,谁敢不要自己做,谁又敢说自己没有做对呢?

一路上他的心就如月光下的影绰般晃动着。到了小庙前,恍惚就看见山门楣上那块匾牌,和上面镏金的字。

石昌贵昂起铁錾子般宁断不弯的头:“谢主任不是说可以修就先修起来再说吗?”

古瀑口一带的山人无人不晓,他们石家认定要做的事,谁要想扳转都难。古人有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说的就是他们这类身怀异禀又极按自己意气行事之人。

钟支书眉头皱了皱,改变了口气:“不光是谢主任,我当时也认为这是件大好事,也同意先做,木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再说,上面或许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这是他这样圆滑的村干部抹稀泥的一贯做派。上面一根针,下面千条线,多少家长里短的事,基层干部不圆滑真还不行。

“可现在情况有变,可能你也听说了,有几个省部级官员修祖坟都遭查处了。这事幸好刚挂了庙牌,菩萨还没开脸。石幺爸,这事就算我给你下矮桩了,不做了,是庙还是庙。牌匾费和周老师写字的钱我私人掏了。你晓得的,既然上面不同意,村财务就报不了账的。石幺爸你莫往外说,以免我没面子。”

“呸——”

石昌贵朝着地上吐了一泡口水,转身扭头就走了。一句话从风中传来:“你们这些官儿们,我信你——”

下矮桩是川西土话。下矮桩即低头弯腰求人。

谁知道这一放就是八年。因为石昌贵心里不甘,总觉得坐地花要开,整修了一半的庙房山门就搁下了,石家人不承头,村人谁都不提说。更何况这土地菩萨虽姓李,却是石家祖上列的呢,如河阳人列韩愈为土地神一样。古瀑口谁人不晓,土地庙的培修照应都是石家人在管。更何况,古瀑口山下的土地庙不小,因为供奉的是治水的李冰——李郡守父子,历代地方官儿都给地大方,又因庙地是石家祖上开出的,“文革”期间即使菩萨没有了,向荒山要粮的大集体也没人去占那地。

石昌贵祖上都在古瀑口。说来话长,口传是在李冰父子治水的朝代。宝瓶口离堆降服岷江,变水患灌溉川西平原福泽于民后,父子晚年来到川西沃野与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古瀑口,也叫高景关的洛河边,招募石匠、铁匠、木匠、篾匠、道士中的炼金术者、会天文地理及开山劈石之异士,费尽三五年光阴,火烧锤打铁撮杠撬骡推马拉,开启了古瀑口,蓥华山里的水泽被解除,洛河顺流。戳下的岩石就地利用,码为石堰河堤。哪像现在的年年拆城,把附近的农田当堆料场。沿用都江堰技术,在河道中心筑离堆隔离,将千万年脱缰野水一分为二,一股流什邡广汉彭州,一股流绵竹罗江涪城,在金堂赵镇与湔江三水合一为滔滔沱江。

石昌贵的祖宗当时是游方石匠,无名氏,亲历了开凿古瀑口,也亲历了李郡守的遗憾。重病难愈的治水英雄身披蓑笠,站在崖石上,望着河雾袅袅的宽阔河面慨叹,要是能修一座桥架通两岸该多好!然而也只是一声慨叹。因为当时连第一座石拱桥赵州桥都还没出现,更没有能造一两公里长的石桥技术。只有传说中的神木。可李郡守走遍藏寨羌山,广茂森林,也莫见过。无名氏石匠说,大王庙老道说过可以用青铜浇筑桥墩,辅以石拱。李冰道,考量过,哪来那么多的青铜呢!何况青铜归国君钦管,稀贵得很。末了,欲转身离去的李冰回头看了眼跛足的石匠,你也不易,跟着我开山凿石,无怨无悔。请问大名?旁边人搭白,孤儿,无名氏。你錾石开山手艺甚好。祖宗跪谢李郡守看得起,请求郡守可否给草民赐个姓?郡守盯着被凿开的天堑,略思忖,你命中早有姓氏,无须我赐。石昌贵的祖宗不解其意。直到某一天子夜,睡不着的他突然见郡守飘然到了床前,随手一指,一道树枝状闪电温煦地照亮古瀑口上的陡岩,一棵水梨儿树花开似白鸽,白鸽晾翅作一支笔状翔过岩石,上面现出一个石字。“你及子孙本姓石”的声音同时响起。睁眼,床前并无人。一大早去找道士化梦,道士曰,是别梦,郡守已于子夜仙逝,水梨儿树绽放白鸽子花为他送行。第二天一大早,关口内外山民果然哭流洒涕,治水英雄李冰累死了还手里逮着䦆头。

老祖宗说,水梨儿树为吉祥树,每年花开必有吉事。祖宗在高景关下的云盖村安家落户,院中植下棵水梨儿树。这是后话。道士曰,郡守离别时还魂牵你担忧之事,可见其侠义肝胆,良知良伦。老祖宗就觉悟这一族人不能负了郡守,院里只种水梨儿树,朝夕相见,包括后来的石家人立郡守为土地菩萨,即是对郡守永远的念想,又是给石姓人和山人时时提醒,不能负了郡守和那个遥远的造桥梦。

时光如门前的洛河汤汤,也就到了石昌贵的爷爷和石昌贵这年代。一个山凼的人总有着山凼一样的起伏和褶皱,这就是不同姓氏之间的恩怨,如社会文明进步总是与繁荣颓废成连体婴儿一样。石家和钟家就是鹿堂山云盖村里的两个对头,孰对孰错孰胜孰负如洛河里的水清水浑一样难以说清。两家都是山凼里有脾气之人,有脾气之人大凡都说一不二。这样就在山里立住了足,有个大小事情山人都找一家拿主意定磨心。要是找了两家,那事情自然就泡汤了。这与某些地方的协商谋事就大相径庭。袁世凯称帝那年,有个成都富商来到洛河边的各说阁茶馆,先约了石昌贵的爷爷——大石匠石贤明喝早茶,谈了想在洛河上修浮桥,把蓥华山里的大片金丝楠木运出去。算这位木材商识相,修浮桥必在河里坐有槽子的石礅子,打石礅子必然请石匠。这也合了石家的心曲,祖上院中手植水梨儿树,就是为了不忘郡守的架桥遗梦。石昌贵的爷爷就打定主意桥修完了不要商人的工钱,但要说出了个念想,石墩子要按板车的承载量加粗加高,运完木材可以继续使用,只是洪水季节要费工费劳把浮桥拆上岸,待洪水退后再铺桥板。石昌贵的爷爷心里想的要待浮桥修得差不多了才说,石家的做派是不做不说。上至北川金河源头,下至洛河石亭江,大小石匠大都是石家的徒弟,包括河里的大小石头,都是由石家亮家伙才能开錾的,否则有你好日子过。骂人的一句话,平常的好话用在骂腔里就成了反话。谢主任的爷爷谢玄德就曾得罪了大石匠,害得家里的石磨三年没有一个石匠来进门洗槽,吃了三年的粗麸子面不说,端午中秋还吃不成水豆腐。山里人不吃肉可熬,不吃水豆腐哪里行。山女子的白净素颜就是水豆腐滋养出的呢。谢主任的爷爷抠烂了脑瓜皮,想出了个办法。

老石匠爱吃猪卵子,尤其是猪仔被骟后的猪卵子,相当于头胎女人的胎盘。当然,猪卵子与胎盘的好处却各有不同,一个是壮阳,一个是滋阴。前者用在眼前,人说吃了当晚就见效,保管女人满意。后者是为身体虚弱者补身提气。许多达官贵人都以人参煨汤吃,补房事频繁之虚。老石匠好猪卵子却不是晚上讨女人的好,他好的是猪卵子在红锅里与干辣椒滚油爆炒的那声响。油锅燃起,黑亮的猪卵子与红亮的辣椒在铁铲中上下翻腾,宛如石钎与铁锤在巨石上的铿锵。看得见石头的经脉是石匠的眼力好,猪卵子七八铲子起祸是锅儿匠的掌勺火候。石头的纹路是石头的秘密,再大的石头都会被细细的铁錾叮当解开;猪卵子上的细纹变化则是一道美味的表情,好的锅儿匠自然会懂。当谢主任的爷爷将老石匠请到李家碾小馆子,跑堂的端上来热气腾腾的用青花瓷盘盛着的火爆猪卵子,吱吱响中油亮如大黑豆状物,还在红艳的辣椒身体下蠢动。老石匠的鼻翼就翕动了,闻见了灵杰大蒜和汉源鲜花椒味。这可是火爆猪卵子的稀有佐料。也是该谢主任的爷爷了却心中疙瘩,也是该老石匠这顿久馋的口福,错过了这季节,是没有汉源鲜花椒和灵杰大蒜的。麻酥避腥又顺气,吃后浑身经脉皆通透,非其他地方的生花椒和大蒜可替代。物性之匹配不亚于蒙山顶上茶与扬子江中水。老石匠只搛了一筷子,就咧开牙笑了。疙瘩自然就解了,第二天一个小石匠就背着家伙上门来为谢主任的爷爷洗了磨槽,一屋子的乐笑伴着水豆腐那个香。

按理说找了老石匠事情就成了,但老石匠打定的主意还没说,当然是做了才说的。这是石家人的风格,喜做不喜说。可商人却又去找了钟保长,就是钟支书的爷爷,心想的是红黑两道都通,事情保管万无一失。

可世间事却恰恰不能两全其美,往往自己认为做得百密无一疏,恰恰出意外。就如钟红明先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当支书,关系都走到了叶副县长那里了,却因为几斤野生重篓子而泡了汤。那几斤高景关山上的野生重篓子本是送给乡党委林书记的,林书记的父亲有肝病,用高景关山顶上的野生重篓做药引吃了就有效,寒夜里不再有剜心的咳嗽,安安静静的了。已送了三年,这年冬等着钟红明的重篓子,林书记话都准备好了,待送来重篓子,就给任村治保主任钟红明一个定心丸:“年底换届组织上就任命你为支书。”直到腊月二十三灶王菩萨生,都莫见来,碰见一熟人却说有人看见钟红明提着重篓去了县政府。林书记听人说过叶副县长也有肝病,八成就是送给叶副县长了。这个钟,我叫你浮上水。年底换届,县纪委就接到了一封检举信,状告秋季征兵入伍期间做报名工作的古瀑口村治保主任钟红明收受报名参军青年的烟酒。一票否决,即使叶副县长打招呼也不行了,这村支书就另有安排。也姓钟,钟红明的堂哥钟红原。

商人犯了与钟红明一样的大忌。在各说阁茶馆请钟保长的事传到了老石匠的耳里,老石匠鼻孔哼了一声,更何况老石匠听人说那商人只顾眼前利益,不考虑桥墩子扎深做粗用长久。钟保长召集能工巧匠和袍哥大爷议造浮桥一事,却没一个和声。商人灰溜溜离开洛河场,也没搞明白自己百密一疏在哪。

钟家与石家的恩怨总是与石头和水相关。20世纪80年代包产到户,李家碾的水磨和米碾按理至少分一个与石家。可钟红明却在社员会上说石家旧社会是袍哥,解放时石家中有三个堂兄弟是炮打了脑壳的,石家的水磨碾子包括石匠铺都充了公,交给了互助组和合作社,现在又交给石家,岂不是又回到了旧社会。当时钟红明还是愣头青。支书姓谢,就是谢主任的堂叔。一个山凼的人维不完,有过不去的,就有过得去的。谢支书说:要公道,还是抓阄。都没意见,这一抓,石家抓着了水磨,石碾被李幺妹家抓着了。山人皆惊,天意呢!这水磨水碾房四十年前原本就姓石姓李。风水轮流转,只转了十来年,本该钟红明当支书,却因重篓子的事让堂哥钟红原捡了便宜。

水磨水碾生意萧条起来,以至于磨坊被一河大水冲了。生意萧条是电磨的出现,最先是粉碎机,干豆苗干胡豆苗等青饲料也能粉碎,比人工砍刀宰猪草确实省时省力多了。后来就有了打米机,不光是麦子谷子能脱粒,豆子去杂质扬尘都能,千年的拌桶、风簸机就淘汰了。小电磨精细,机器粗细可调整,麦面、豆子、酒米汤圆粉都能打。石磨石碾自然就受冷落了。当时的石昌贵却把这牢骚冲着支书钟红原,不是牢骚他同意山人买粉碎机脱粒机买小电磨,是牢骚他说的话。大集体解散后,各家管各家,由不得他同意不同意,潮流不是他能左右的。电磨儿打的粉不仅细,还干净卫生。舌头下的话就是石磨石碾不卫生了。也有山人七嘴八舌,电磨打的面发的馍不沙泡,打的米煮的稀饭米汤也不酽,还是石磨石碾地道,谷米、麦面有粮食味,养人。可支书家都带头把玉米、荞麦背去打了,大家也就去打了。人都图方便呢。

再后来是村道工程。还是钟支书,只不过是钟红明了。山人说,真是聪明有种富贵有根。当来当去还是钟家。地震前几年吧,与钟红明有过节的乡党委林书记已退休,新书记上任,叶副县长的公子。当年委任了钟红明的堂兄为支书不久,告状人的儿子从部队给县纪委写了封信,说自己并未给钟红明送过烟酒,就是诬告了。可乡党委已任命了,不可能撤销。叶书记上任,记当年重篓子的情,钟红明党龄和能力都胜过堂哥,水到渠成当了支书。

谁家修房造屋码石埂打地基都请石昌贵承头的,码的石埂因为棱角尖插,凸凹相扣,道法自然而经年历久。过去的石埂子不用一点灰浆水泥的,如过去的雕梁画栋不用一颗钉子一样。可钟红明却把修村道的工程包给了场镇上的徐老板,山人都喊的徐小娃;徐小娃也不小,四十好几的人。说是村道要求水泥路,意思是石昌贵等是石匠,隔着行。石姓人说,千百年莫有水泥,我们修的堰塘都不漏水,菩萨都塑得好,石缸都凿得好,日晒雨淋只求硬朗结实耐压辗的路还修不好了吗?笑话!

徐小娃的车进不了场,被石姓人挡在了古瀑口,就是石家老祖宗当年跟着李冰烧岩戳石的地方。石姓人之所以与从瀑岩下修山道较上了劲,也是这缘由,祖宗的地盘呢,岂能拱手相让。进出山的车辆全堵塞了,钟支书才解释说上面要求修路要建筑资质,就是三级以上建筑公司等,但路两边的堡坎可以由石幺爸你们来做。跟李郡守治水导洛,祖辈传袭下来的石匠手艺就是最好的招牌和资质。但袖口撕烂了补起是个疤。石昌贵却不同意了,石姓人提出六公里长的蜿蜒山道,古瀑口三公里这一段必须要由石家人承头修,徐老板包多少钱一公里,石姓人不多要一分。山人都说那徐老板便宜占大了,这一段过去的毛路要拓宽全是连山硬岩,承包总价比山外的村道还给得高,就因这山岩的工程艰难。现在石昌贵没多要款不说,还承诺工钱五年后领。监理方和交通局怕是耳朵听错了,赶紧与石昌贵写了一纸协议。有人欢喜有人忧。那阵时兴打白条,一个乡欠一个餐馆几万几十万并不是新闻,农民工做了活路未领到工钱也不是旧闻。都在看石家人的笑话。人说这精灵人关键时刻犯糊涂啊!五年,县乡官儿都该换届了,你石家找谁去?还有,车轮滚滚,雨打雪冻,到时新路变成烂路,收得到钱不?

五年很快就到了,自称精灵人的徐老板等当年路修完就领了钱。而管理部门却忐忑,他们害怕石昌贵变卦,索要谁都知晓的比瀑口外工程难度大得多的工程款。徐老板等的修路钱早就吃进肚里变成大粪了,可石姓人硬是到了五年才去领钱,大家都替石昌贵等捏了一把汗。当时的许多乡政府连工资都发不出,那修路钱早挪用了。石昌贵耳闻了这些,五年前自己是干了件爽心事,但也自责自己可能是干了件糊涂事。可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呢!当年,自己和石姓人就是为了以自己的手艺来证明石家这块金字招牌。尤其是在老祖宗跟着李冰开山导洛的古瀑口下,石姓人硬是冒着一年筑路工钱打水漂的代价,以石姓人的良心和琢石技术修完了这条路。五年是个不短也不长的数字,但却能照出石家人的肝胆,或许还能镜子般照出另一方的。这在当时能道破又不能道破的,还有石昌贵想用石家人的信用作个赌注:他想以这段路为口碑,做一件大事,说服政府造洛河大桥,石家人妇孺老少两百来号族人全上工,粮食都自带,保管不领政府一分工钱。

那年,《华西都市报》一位记者把古瀑口一条山路两种路面风景登载于报纸上,惊动相关部门。那是怎样的风景:弯道最大,坡度最陡,路面最险的崖路却连一个凹坑都没有,连路两边的排水沟都潺湲流畅,除了长了些微杂草,一点塌陷都没有,车行在上面平稳舒适。而转过山崖,不陡不险不拐弯的路面却大坑小凹,石埂塌陷,排水沟里的水漫漶至路上,一片泥泞,车子一不小心就开进凹凸里,就差没把车里的人抛下山崖。敏感的记者一问,两段路两个承包方,好路的修建者是本村石姓村民,世代石匠,肩挑背扛捶打钎錾,手工作业;路烂的一方是有专业筑路资质的建筑公司,挖掘机、戳路机、搅拌机,机械化设备齐全。前者无资质,五年前修路的工钱现在还压在政府;后者修完路就结了账。消息引来了市委李书记、纪委和相关部门介入。陆书记是李书记下面一个县的书记,跟着市委李书记来的。坊间消息,不一定真实。李书记叫他来,是欣赏他,叫他开开眼,长长见识,欲提拔他为副市长,专管城市建设和交通;还有一说,是李书记之所以带着陆书记是向他炫耀治水郡守也姓李,与道家祖宗李耳一个姓,自己就如国外的伯爵贵族是有来头的。但来走了一趟,却不再说提拔的事了。

一行人来到石昌贵家,坐在水梨儿树下喝了一会儿茶。外面人就说的陆书记等在石昌贵水梨儿树下喝了一下午的茶,把个石昌贵和院子中的水梨儿树说得风水宝地般。石昌贵最清楚不过,也就是一杆叶子烟久,这些大爷,哪里会在农家院坐得了一下午,身上有多少大事啦。石昌贵清楚,李书记还是陆书记,都不时仰起头看一树的葳蕤枝叶,一脸的绿影婆娑,一脸的笑眯眯。后来园林处来古瀑口找石昌贵挖了几棵水梨儿树苗子,种在市委一号楼院内,据说却干枝了,注射了葡萄糖,用了各种肥,甚至用车拉去了古瀑口的土,也没栽活。那一杆叶子烟久,石昌贵谈到了李冰及其世代山人渴望架桥的事。石昌贵后来知晓李与陆的芥蒂因自己盼造桥而起。那年石姓人不仅领到了五年前的七万元劳务费,指定为烂路的重修者,石昌贵还被选为市人大代表。

陆书记走时握着他的手:“你是不是党员?”

他啄下了头,意思不是。

乡党委张书记向着他:“领着老百姓做事,要进步哦。”

徐老板明摆着要受到查处,被追究时可能还有牵扯进来的人,上面感觉是个窝案。无独有偶,在一些人夜不能寐,担心徐老板供出什么时,一贯开飞车都从未出过事的徐老板却出了事,他的三菱越野大白天行驶在他自己修的那段旱地般开裂的路上,恰好在郡守父子千年前站在汤汤洛河望着宽阔的野茅花阻断兴叹的脚窝处,也是后来的陆书记,再后来的昆山援建者盛雪冬等合计造桥的站立处,急驰的车轮开进了泥水坑,车子竟然豹子般跃起来,跃进了洛河深壑,人车俱毁,案子不了了之。山人说,徐小娃不昧良心修那路,或许还不会死,他自己给自己挖的坑呢。还有人说徐老板是传说中的李三郎投的胎。

因昆山援建者洛河上造桥一事,石昌贵在心里已渐渐驱散了钟支书等留给自己的阴影,又因那时援建庙的叫停而重新浮泛起来。

生活如滔滔洛河,从来不是清澈的,与水清无鱼说的是一码事,但却是人间世相的一种写照,清与浑、善与恶、美与丑、正与邪,从来就是相互裹挟的,一两句话真是还难以说清。就拿钟支书来说,就过去石磨石碾和徐小娃修路这些事与石昌贵当时和现在的眼光看,也不全错,后来耳闻,有些事还真不是他一个人定得了磨盘心的。尤其是昆山援建方的到来,钟支书为村民争利益,把石家与治水英雄李冰的故事讲给援建者听,那位叫盛雪冬的昆山指挥长听了石昌贵修路五年才领工钱之事,当场就站起来给石昌贵鞠了一躬:

“大美无形,大音希声。这古瀑口大山里还有如此明德之人。昆山人的福分啊!”

这番半文半白,山人似懂非懂。但供职于绵竹县委宣传部的石平说盛指挥肚中有墨,出口话语皆有出处,并非虚言诳语。石昌贵就被聘为了江苏援建绵竹的技术顾问。

那一刻,与盛指挥站在洛河边望着宽阔的野茅花里浩浩河水阻隔的两岸,几年前陆书记的一声哀叹与几千年前老祖宗和身披蓑笠的李郡守的忧虑神情一起涌上心头,河雾一般。

《山海经》里关于李冰导洛的文字是陆到清江任县长时,文史专家赖先生翻给他看的。赖是个老“右派”,就因说《诗经》不是毒草就遭起了,扣了顶“右派”帽子,下放隐丰乡改造去,1979年落实政策。从县长到县委书记,陆书记每年参加市上的“两会”,都知道市人大代表的议案和政协委员的提案每年必提到洛河架桥之事。甚或那次受石姓人信誉感召在水梨儿树下喝了茶的他,曾向李书记表白自己愿挑起造桥重任,后来也没能实现。与李书记的芥蒂也缘于那次。洛河在绵竹县地盘,清江县书记肯定管不了,但当着石昌贵的面,或许是水梨儿树下的古风人家使他的心扉无栅。

他说:“李书记,如果让我来造这座桥,我有办法解决资金问题。”

石昌贵从未听过有谁敢表这样的态,心里一热,咚的一声就给陆书记跪下了,并两手擎起盏盖碗茶:“陆书记,我代表这方百姓先敬你这碗茶,桥修起了,你就是我们的大恩人!”

陆书记赶紧起身,弯腰扶起:“使不得,使不得!要谢也该谢李书记……”

话却被李书记打断了:“我哪有那么大能耐——”李书记的秋风黑脸虽如白驹过隙,只一瞬,但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那黑云压城的寒气。

陆书记心里一阵难受,知道自己话说得直了、敞了、过了,还选错了场合。李书记在任期间,陆书记就没被提拔到市里,两人因公见面话也就不是以前的多,人说这就是官场上的心照不宣吧。没当管交通城建的副市长,就说不上造桥的事了。

人说李书记也曾动过造桥的心思,把祖宗李郡守的憾事办了,但确实办不了,也是有原因的。一是此桥跨度大,两县的财力都薄弱,在谁出多少钱上说不拢;二是古瀑口两岸的乡镇均是偏僻地,且不在国道、省道交通干线上,地级市向上面申报投资修建的可行性就不大;三是县上有那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每年财政局局长坐在李书记办公室,扳着指头算,头皮都要搔烂了,仅三十八个财政拨款单位和十六所公办中小学和幼儿园就要花掉财政的三分之二,剩下三分之一搞建设促发展,杯水车薪,哪里办得成特大桥这样投资几千万的大事。自从当了人大代表,钟支书与自己也心照不宣,表面上笑呵了,背后事事处处都挤对自己,种养方面的优先政策,重篓子、黄连大片种植的资金补贴等,村人都开始栽了,都晓得了,石昌贵一家才晓得。家里人去问呢,却说只有那么多户,试点呢!你是人大代表,应让着大家点,让困难户先发展吧。话说得多好听,而石昌贵晓得的恰恰与他说的相反,村看村户看户,社员看干部;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就是要带头发展种养业,带头承担风险,先吃螃蟹,带头致富。莫有石家的连把,协会加农户难以成气候,而上面的目的就是要成片上规模。山人见石家没有动静,也都没去领种子、苗子、牛娃子、羊娃子。过去莴笋、西红柿、莲花白烂在田里,五分一角钱都卖不出去不是没有过,还不是上面开着宣传车来推广的,有一年的波尔山羊还得了羊瘟,虽赖掉了专合金贷款,可自己的劳力却白费了,白忙乎了一年,家里没有收入,生活没有来源,怪谁呢?乡上就又叫钟支书来找石家,按以前的脾气,石昌贵是不接这招的。可钟红明会说话,先前是叫谢主任来找过你的,说你去白水河那边包工去了,上面又安排得急,就想的下次你们来做,我想你是人大代表,应该不会斤斤计较的哈。就是这个人大代表,石昌贵不好像上次为修路那样叫板了,毕竟一个河湾的,没必要撕破脸,也就动员大家养吧、种吧。现在的病虫害防治落地了,防疫和果树防治都是由镇乡专合人员负责的,定期定时都要来,出了事责任有他们;再说,市场收购不要种养户管,基本价收购也不会吃亏。不像过去了。不管啥事做了总比耍着好,做吧,我家带头种十亩,带头养二十头羊。于是山人就都喜笑颜开地认苗领羊了。石昌贵心里清楚,钟红明之所以与自己玩阴的,是怕自己戴了他那顶支书帽。石家从来也莫有与谁争过官帽儿啦。

这些平常的牢骚话,却被钟红明小题大做,常在乡上干部身边咬耳朵,酒桌上还向县上下来的借题发挥,说这不是唱反调吗?还能当人大代表吗?意思就是想把石昌贵的人大代表取了。一届人大代表五年没满,他就没当了。不是被免了,是他自己不想当了。这世相,大路任人忙着的全是鸡刨刨要天翻地覆的人,全是唯恐天下不乱者,天狗吃太阳,瞎子见钱眼开的逐利者。自己真的是王老道所说的大音希声吗!在众代表眼里,自己就是一笑料,好像是与世隔绝了许多年,不晓得外面的世界已啥样了。自己还当这代表做甚?有人在常委会上提议石昌贵这样的代表咋就思想还停留在农耕时代,总觉得发展不能占田,不能开山破肚,不能破坏生态,不能污染环境。是不是该免了?一位叫杨庆龙的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与陆书记的观点一致,人大、政协就是替老百姓说话的地方,要允许多种声音,才能达成同声共振。杨副主任还说,或许多年后石代表的声音是对的。杨副主任说这句话时,石昌贵想到了陆书记问他是不是党员的话,想到了乡党委书记说的为老百姓做事的人要进步的话,他萌生了向党组织靠拢的想法。后来退休的张书记碰到他聊起,石家人决心修好古瀑口那段路五年后领工钱的举动就是为群众着想,做党和政府的忠臣,不是徐小娃那一类似的奸臣,你石昌贵就是在用行动向党的严格要求靠拢,就是一种进步。

实际是并没有多年,就是汶川大地震后的四年,昆洛大桥建成后的两年,生态文明建设就定为了国策,围绕天蓝、地绿、水清的三大环境治理在各地打响。那真是一场务实的战役,老百姓真呀真高兴。石亭江两岸的几十家化工厂就关了,昼夜使河床流血流脓的化工厂,使一个稻香村、鱼美村变成癌症村,是两岸的年轻男娃多年未验起一个兵的罪魁祸首。为啥未验起一个兵,验血及心脏、肝肺都不合格呀!说了好多年要彻底治理的,动起真格来是2016年吧,不是说着玩的,是与各地一把手责任挂钩的,是要经国务院环保检查组检查的,每条河都是有河长的,河长都是一把手兼着的,没有合格是要处理人的。青嘴山下的利森水泥厂至少有半年是未冒烟的,古瀑口内的蓥峰磷肥厂是关停了的。以前蓥华乡仁和村的老百姓也上访了多年,北京都是去了的。可只要一涉及稳定,一涉及几百人生产吃饭问题,当地政府的头就硬不起来了,就停不了关不了。这次不一样了,先几年就把乱挖滥采的磷矿山关了,车间断了磷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远天远地也买不回,全国都在关停私挖乱采,一夜之间就全关了。从古瀑口高景关分流过去的小石河所经过的灵杰、马祖、双盛之地,还栽了许多树种上了格桑花,修了红绿相间的自行车道。过去脏污腥臭的河水竟波光粼粼的了。当年人代小组会上坚决与石昌贵划清界限主张牺牲环境牺牲土地河流山川一味发展经济的人,现在也变成了要像生命一样对待绿水青山小溪草地的摇旗呐喊者了,当了河长了。

石昌贵想过不当代表了,也自己提出来过。但是人大不同意,县、乡两级政府都不同意,说人大代表是基层群众推选出来的,不是你想当就当、想不当就不当的,又不是三五岁的碎娃儿。路头路尾碰见,老早就把包里的纸烟打出来了,石昌贵却抬抬手,抖抖左手指尖上的叶子烟说,你晓得的,我只抽这个。对方一笑,哎呀!你看我,说起来还是老庚,把老庚的好那一口都忘了。老庚你不要计前嫌哈,起先确实错怪你了,还以为你想往上爬,原来你才是真正地为咱山里人谋福利呢。石昌贵一笑,这人呢,做点实诚事要紧。对方也一笑,一笑泯恩仇,山人的大多疙瘩就是在相互带把子的脏话中解开的。如夫妻间骂人的脏话,实则是稀释磕绊重归于好的铺垫。山人之间的好的程度多少时候就是从带把子的俗世俚语开始的呢。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钟红明都是将石昌贵高高在上敬着的。有时搞得石昌贵不好意思,抓抓脑壳皮,这钟支书是咋的呢?总觉得是两个人,两副样子似的。这一年,石昌贵向党组织提交了自己的入党志愿书。

一天,一中年矮胖人居然问到石昌贵家里来,自称是从三溪寺转来路过,见篱笆墙内一树蓬蓬若盖,就进来看稀奇。

他说:“这是活化石树珙桐呀?”

石昌贵的父亲在家,笑呵了:

“我们叫它水梨儿。”

“结梨儿吗?”

“莫见,每年五月开白鸽子样花。”

“不结梨留着做啥?不如卖给我。”

见老人石刻样脸上的纹路皱起了,矮胖子以为是小看他,顺手从身背的包里摸出一沓大钞:

“如要卖,我先交五千定金,价钱好商量。”

老石匠摇摇头:“祖宗的东西,莫有想过展地塌。”

当时天已暗,矮胖子悻悻而去,第二天早上再来,石昌贵在,或许是彼此岁数相差不大,说话就直了些:

“主人家,给三万元如何?”

石昌贵正在砂石上磨短錾,手拭了拭锈黄的水:

“口干了请喝茶。”

对方没明白这是旧时这一带袍哥人家沿袭下来的行话,有着某种隐含,如饭桌上长辈说喳哇的娃儿家,你快闷到你的饭吃。话中有话的意思是,不要说了,此事免谈。矮胖子中年人以为对方在熬价:

“五万。差不多了,罗汉寺从缅甸买回棵菩提树才六万呢!”

石昌贵站起身:

“你口不干我口干。送客。”

屋里轰地冲出条黑狗,汪汪叫。矮胖子就只好走了。开小车门时,一妇女笑着说,你想钱也不打听,那棵水梨儿是省级名木古树,谁要是动根枝丫都犯法。后来有人说这个来买水梨儿树的人也是李书记使的人,中间商,说水梨儿树种不活,就想把千年古树买回去栽在大院里,名气上是美化办公点,实则是迷信了高人的卦象,用祖宗的五行之木,千年的风水大材保自己的官运亨通。李书记也有办不了的事,钱买不到的东西,他忘了这树是那个下午在树下喝茶时,他建议申报省级名木古树的,谁动了要惹出乱子。他后来面对省纪检委反省自己的倒霉是自己坏了自己的风水。

现在石昌贵站在水边,千年前祖宗和李郡守站立的地方,几年前陆书记和昆山援建者盛指挥站的地方,昆广大桥的第一个桥墩旁,望着洛河里茫茫的野茅花。石昌贵不晓得,河边一岁一枯荣的野茅花和古瀑口山上漫起的千万年山雾晓得,这相隔数千年站在这里思虑架桥的人站的都是同一个地方,甚至连脚窝都未移动一寸,可以说是脚窝重着脚窝,脚掌印叠着脚掌印,才有了今天的千年绵亘之力、千年因缘之果。

那是戊子年大地震后的冬天。石昌贵向盛指挥长讲了洛河的洪兽如何凶猛,世世代代的洛河人涉水过河是如何艰难,五黄六月从搭木桥上过河被轰隆下来的山洪如何卷走了的。又讲了新中国成立前一商人欲建浮桥和前些年欲挑起造桥重担的陆书记的无可奈何,以及石氏家族及自己争古瀑口修路权的造桥梦。对于自己的孙女及村里十六个学生娃在洛水中学被埋却只字未提,是盛雪冬从山人的口里知晓的,再次与石顾问一起,他也未敢触及伤心事,这个比自己矮而瘦的老头,看不出竟有如此的心胸,看来石家祖上真是没有白跟着那位从灌县过来的治水英雄走了趟,李郡守的厚德遗风在石家子孙的做派中得以显明。造桥的念头就在自己紧握着钟支书有些异样的右手时萌发了,在自己的右手捏着似乎缺了的手指处,桥的钢筋线条有了最初的雏形。

大自然有许多神奇,即使是这山崩地裂的大地震,龙门山脉的许多山区县城乡镇被夷为平地变成废墟,三溪寺庙和古瀑口的李冰塑像依然安然无恙。两位老人的侥幸也是神奇。地震时石昌贵的父亲就在三溪寺,是一位居士请他去吃新茶,品清明后炒的新茶。鹿堂山人喝酒喝茶不说喝,说吃。喝在川西话中有哄人骗人之意,吃才是对天物的尊敬。

那一天是个好日子,院里的水梨儿树开花了,陆书记说的书名叫珙桐,又叫白鸽树。老祖宗口传的,石家的姓都是李冰升仙时派花仙赐的,花开时定然有吉祥,就是好事呢。所以那天一早,老范头带口信来叫到庙子里吃新茶,他就换了件衣服刮了胡子蹒跚去了。老范头比父亲小一轮,算忘年交吧。他的儿子是三溪香茗的老板,种了三十多年茶,炒了三十多年茶,当了二十多年老板,现在也是六十几的人了。范老板每年新茶出来时都要叫父亲去三溪寺里敬一罐,不多,三斤,合三溪寺的吉祥数。一是他父亲是里面的住寺居士;二是敬虔菩萨,保佑鹿堂山那五百亩茶园年年生息,美妇样孕好芽生好叶。住持也记范居士及儿子的情,在庙厢茶堂里,就许诺了范居士二十盏免费盖碗茶,待承朝庙至亲挚友。而忘年交石大哥是范居士二十盏盖碗中不可少的,每年四至五月必择个日子坐在一起,就是两老的欢喜。到了这样的年龄,能坐在一起就是福了,盖碗新茶就是一种借口、摆设和形式。

吃了斋饭吃盖碗新茶。两老坐在四柱围圈的竹椅上,想说话就说一两句过去的话,想打瞌睡就打打瞌睡,光阴之河的流速在每个人身上是不一样的,到了两老身上,慢得庙池里的静水般,觉不出一纹漾动。这样的竹圈椅在飓风般推进的城镇化变迁中已很少,无论安稳和生态,手工的竹艺及烟火抈制等,都考验手艺人的耐心。篾垫托坐的屁股和竹笼依偎的头颈就是舒服,不会有弹簧席梦思和舒软泡沫沙发宠出的脊椎病。为什么老红军和山里节俭生活的老人腰椎腿脚都好,都长寿,除了感谢那些苦日子,还要感谢这些硬木板凳硬竹椅硬板床。老石匠每年记挂着这一天来三溪寺亲近菩萨,还可以吃新茶,坐自己从小喜欢坐的围竹圈椅,四柱支撑,稳当之上是雍容大度和端详,极符合寺庙气质,极符合吃盖碗新茶,坐在庙厢里,看庙门外山丘上的白纱雾岚,山林的初夏绿意浮泛,恍然昨天。老范头脸上浮起了些微笑意,只有老石能领会:

范老头眯缝的眼里,黛色的山脊有什么东西鼓荡着,宛如天风推荡着气体,一阵由远而近的闷响,从地下传来,四脚稳坐的竹圈椅上人的腿脚就抽筋般抖弹。

“怎么了?”老石匠。

房子轻微摇动,寺外烟尘纷扬,天一下就暗了、黑了。

老范头:“地震了。”

老石匠:“可能。”

心里惊惶,脸上都一点不惊惶的样子。

就听见外面的村子人声嘶吼起来。庙子里香客不多,却有噼啪的脚步慌乱往外跑。老范头想起身,见老石匠矮瘦的身子端坐在竹椅上不动,也就没起身。那一刻两个人的想法从来没有过的一致:

“活这么大,值了!天葬省了棺材板板。”

结果是山那边的金花镇包括小学幼儿园全摇垮了,读中学的小孙女红霞被埋在了学校里。从庙子里跑出去往山下跑的香客被山上滚下的乱石打死了打残了。新修的楼房全倒了。石昌贵当时想,水梨儿花开吉祥,有好事。这算啥好事呢?

三溪寺庙呢!却只落了些瓦,没有跑的住持与和尚,还有茶堂里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都活得好好的,只受了点惊吓。你说奇怪不奇怪?即使大灾如暴躁的刽子手,也有温性小安处。这世界,覆巢之下也有完卵呢,命运不可能整齐划一地灭顶。

而村里呢,就不是三溪寺这般侥幸了,震魔把整个村子摇得七零八落,腾卷的浓浓烟尘就如古战场的狼烟滚滚,天都是黑了的,就差对面不见人了。惊呼呐喊的人在乱跑,鸡鸭猪狗也在乱跑。

钟支书婆娘抱着项链首饰盒都跑出堂屋了,突然想起什么,丢下首饰盒,回转身,往书房里跑。她去老公供奉着财神爷赵公明的房间,逢年过节要烧香跪拜的。那个他说的啥东西都可以掉,唯独不能掉的一个东西就放在供奉财神爷神龛下的小保险柜里。房子嘎嘎响,东屋后瓦哗啦砸下来了,她圆滚的身子冲进了西屋……

这是盛指挥与古瀑口山人混熟了才渐渐了解的。不是从石昌贵和他父亲老石匠嘴里。石昌贵和钟支书告诉他的是架桥的难度和工程量,相当于与登天一样难的事,昆山援建者还能行?更听说援建方只负责大地震中垮塌了的道路桥梁和医院学校等公共设施,他们会考虑新建项目吗?

不过,那座桥只停留在山人的梦中架设在月光下的精彩龙门阵里,天明就雾气样消散已习以为常;山人盼桥的从古至今,这种盼已成一种只活跃于嘴上的龙门阵不敢相信。川话摆龙门阵就是讲故事。

当盛指挥约石昌贵和钟红明站在洛河边,听石昌贵讲石家祖宗与治水英雄李冰李郡守的传奇,几千年来,无数山人和梦想架桥者站过的地方,几年前陆书记站在汤汤洛河边望着野茅花摇曳的地方。

盛指挥是打手机请来二位的,之前没有最后敲定,他没敢透露半点口风,如几个月前站在这里越听心里越激荡却不敢露半句口风一样,因为这么大的事不是自己可以表态的。但是,那风起云涌中的石家老祖宗与披着蓑衣斗笠的李郡守在自己心里却难以释怀,与欲修浮桥的商人、与修路的石家人、与无可奈何的陆书记的神情交相叠映,变成了一个人,又变成了一群人,又变回了一个人。同东部沿海的昆山比,涉桥的这两个县的经济总量只相当于一个碎娃儿的脚趾头,确实没有足以造这样大桥的财力。

两个人好像是预感到什么,盛指挥电话召到上次站立的崖边,八成就是说造桥的事了吧。因为与盛指挥长上次站在河边的不久是春节,春节刚过,就见一群人扛着三脚架划着皮划艇在河里忙着、测量着。山人说,难道要造桥了?有人说,以前不是莫测量过,还不只一回呢!大家的兴奋也就石片打水漂漂般地平复了。两个人兴冲冲往洛河边走,都不提造桥的事,害怕说出来梦就破了似的。山人有做了不好的梦就讲出来破了噩梦的习俗。盛雪冬已与三位头戴安全帽的人站在崖上指指点点。见了两人,盛雪冬双手就分别握着他们说:

“我把工程专家叫到现场了,把前些时候测量的数据再复核一次。”

盛雪冬这次握着钟支书的手掌的稀疏,就不再别扭,他已听山人讲了那手指的悲伤。

“真的要修桥了?”

石昌贵盯盯钟支书,钟支书接过石昌贵的话头子:“盛指挥,是只合计下,纸上画个图,还是真的要修?”

盛指挥国字形的脸向着钟支书和石昌贵:“大型机械设备前天凌晨一点就从昆山出发了,现在已入剑门关。按照江苏援建总指挥长的决定,今晚十点前准时到达绵竹,向灾区人民报到。明天是清明节,凌晨一点,昼夜交替,季节更新。昆洛大桥工程准时开工!”

边说着,盛指挥就把卫星电话递到两人面前,一支奔驰的大型运输汽车队伍载着各种大型机械的钢铁长龙视频就扑面而来。

“真的呃,真的呃!”

这如此的神速,盼了千年,传说了千年,议了千百次都未付诸行动的大桥,昆山援建者腔不开、气不出,从测量勘察制图设计到开工,都悄悄的,不张扬,没惊动当地百姓。钟支书和石昌贵看着卫星视频里的车轮滚滚,眼泪就出来了,这是激动之泪、喜悦之泪,江苏人的办事速度相当于争分夺秒的战争,这神速钟支书只有在影视剧中看到过。

“盛指挥——我们该咋样感谢你们呢?”

石昌贵哽咽着。

“我马上告诉乡亲们,今晚杀猪摆酒招待恩人!”

“村上举双手支持!”

钟红明也哽咽着。

“不必,不必。选在清明节凌晨开工。天地清明,承前启后。梁总指挥的意思,就是不惊扰灾区人民,又抢时间争速度。”

那一刻,石昌贵在心里就把这个人——盛雪冬与三千多年前的治水郡守合在一起,看成一个人了。如果上一次站在这里只是一闪念,那么这次就在心里生根了。那一刻,神降的意念在石昌贵的心里刹那乍现。这样的办事效率只能是神了,盛雪冬等援建者就是治水英雄李冰的化身,就是郡守父子兵的再生。回去的路上,从来没有这样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石昌贵是春风得意马蹄轻了,想把这心念讲给钟支书。是呢是呢,钟支书附和着。石昌贵是想引导钟支书朝为援建者塑像方面想,可钟支书却一点也没接他的话把子,一点也没意识到,只是一个劲地说:

“这下好咯,这下好咯!”

在山人的熟睡鼾声里,在婴儿的笑靥中,咚咚的打桩机伴着布谷鸟的叫声将铁锥打入了地下,在治水郡守和石家老祖宗千年前站过的脚窝处,在想架浮桥的商人和陆书记等忧虑重重的脚窝处,在徐老板被圣灵诅咒车飞悬崖之地,两墩水泥柱桥墩浇铸起来了,映山红一样的晨曦中,如神话中巨人盘古伸入大地的粗壮的腿。三个月过后,雪白的大桥梦境一样出现在洛河上空,那十九个深深扎入河床的钢筋混凝土桥墩托起的桥梁,巨鸟的翅膀一样将两岸连为一体,简直就是一个神话。计划一年建成的大桥半年就竣工了,九月二十九日踩桥试车,十月一日正式通车。就是在踩桥的锣鼓声中,在石家人自发穿上腰鼓队彩装,带着耍狮灯、龙灯、幺妹灯和踩高跷的行头成双结对走上崭新的桥的时候,在山人欢天喜地、拽腰扭臀的载歌载舞中,石昌贵眼前花朵般闪耀着这一张张笑开的颜,那端立在高跷上的观世音菩萨的慈眉善眼,那灯舞里寿桃献福的仙姑俊面。

石昌贵想到了村东头的土地庙,离三溪寺不远,在大地震中摇倒了,何不将它修一座新庙——援建庙,将盛雪冬等援建者塑成菩萨,让石家人和当地的山人以香火朝拜,记住恩人,记住这大恩大德按捺不住的他,就敲了敲披狮子套舞狮灯的钟支书的头,钟红明就钻出来,另一个人替换了他。

石昌贵先给对方打了支叶子烟,就动情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一动情两眼就泪花闪闪,老脸还起了红晕,小娃儿似的,放大了的沐着霞辉的泥沟般。钟支书边听边点头:“好主意,好主意!”听到这主意半年前盛指挥召见时就萌动了,埋怨道:“当时你就该说嘛,保管比桥还先修好,今天与踩桥一起去看庙,多好的事!”石昌贵唉了一声,没再多说,当时是想说的,欲引钟支书往这方面说,只是没想明白,他又没意识到,现在再纠结又有什么意思呢。当天晚上,在水梨儿树下,兴冲冲前来的钟支书就传达了乡党委张书记的意见:

“可以修,新事新办,援建者才是真正的活菩萨!”

“利用地震震倒的土地庙,又不新批地,尽快动工。”

钟支书前脚走,石昌贵后脚就进屋给方亭城里的周老师打了电话,说请这位从不入什么协会却远近有名的书法家给村民捐建的援建者庙写道门匾的事。他心里也做好了打算,钟支书的支持了支持,决不能向村上乡上报一分钱账,包括周老师的书法牌匾钱。但周老师几天后将牌匾送来坚决不收一分钱是他没想到的。这事是昆山人,是盛雪冬等援建者在续李郡守和老祖宗及其石家族人和广大山人的缘,结出的普度千秋百代后人的善果。石家族人理应捐建,乐于捐建,是石家人的一份功德。到时不管钟支书怎么说,石昌贵也是不会报一分钱账的。

可是那事情后来却耽搁了,是上面的意见,更是援建方的意见,坚决修不得。石昌贵不晓得,他这样脾气的人也不会去想这些事的根由。他那晚在跟周老师打电话说写门匾的事,钟红明走到山坡的僻静处,非常神秘地给市里的李书记打了电话,状告石昌贵企图丑化援建者,给上面派来的救星功臣抹黑,把土地庙改修为援建庙,把过去砸烂的牛鬼蛇神塑为援建者像。夜色里残缺手指上吧亮的烟头照见了他得意的脸,嘿嘿,当年有人不要我当村支书,告我的黑状;现在我就用其人之道来还治其人之身吧。钟支书后来从谢能娃口里才知道,当年告他黑状的并非是受石昌贵或族人指使,而是另有其人。

但是,公理自在人心,谣言反而改变和加速了石昌贵以前不想当官的老观念,参加人大代表的多种视察活动,他渐渐懂得要改变古瀑口村的一切,要实现自己的心愿,就得入世,才能办成事办好事。这一年七月,他被乡党委批准成为一名正式党员。

现在八年过去了,从十五的月亮照亮自己蒙昧之心的那晚开始,石昌贵再也不能等了,坚决要修这庙了,而且要上下都无意见,心服口服。

天下事只要一个人起心要做就能做成,没那么多瞻前顾后左顾右盼拖泥带水的;在于一伙人一个集体来做,很难得像对口援建这样众口一词一气呵成的。就拿造桥来说,远者千年就不说了,受技术限制。

但石昌贵一提说修援建庙,把援建者塑为菩萨,石氏家族人都众口一词地同意了,并有几个人提出说干就干,明天就动工,该去置石料的置石料,该置泥坯的去置泥坯,该打纸样的去打纸样。幸好村委会里就挂着钟支书、石昌贵和昆山援建者的合影,石姓人中的石平就在绵竹县委宣传部做新闻摄影,很快就传回了昆山援建者的各种照片,有正在测量勘探的;有正在挖掘扎铁圈的;有砼灌车正在操作管道灌浆浇筑的;有正在桥墩上起吊合拢塔吊桥架等戴着安全帽的诸多特写神情照片,男男女女,壮年青年;骄阳下,绵雨里,抬袖揩汗,举手抹浆,笑眸凝视,皱纹里也舒展着充实的年轮;低眉思忖,愁容中似有姣美的乡音。而这一切在石昌贵等石氏族人眼里,都是现实版的慈航普度,都是大美大爱的拯救苍生。与他们曾经雕过的塑过的寺庙中的菩萨道观里的真君圣人一脉相承。这些活鲜鲜的人不就是活鲜鲜的菩萨吗!就把这些照片活搬活塑上去,按照比例,放大倍数不就成了吗。

可塑多少尊呢?十八三十六七十二,还是一百零八?梁山好汉就是一百零八。真还拿不定主意。石昌贵去找钟支书,一见面对方就对他说:“我正叫谢保管十点钟就给你送来,五万块,先用着,不够乡上再解决五万块。”

“不需,不需。我说过修好了再说钱的。”

心里说的却是不可能要一分钱的。要村上乡上出钱你交给别人去做。嘴上又说:“我来不是说钱的,说钱就不来咯。”

钟红明再了解不过石家人宁断不弯说一不二的秉性,抽板凳坐下后方才晓得是为塑多少尊援建者塑像的事。两个人议了一阵,也没个结果,钟红明又电话请示乡党委张书记,一时也没个决断。石昌贵就打了周老师的电话,请书法家拿个主意。周老师说有好多个援建者就塑多少个呗!钟红明说那怎么可能,张书记强调过,援建者庙表面看是感恩铭记昆山援建者,实则是感谢大地震后对口援建绵竹的所有江苏人,更往大了说,是感谢铭记北京、上海、广州、天津等所有全国的对口援建者。仅江苏援建绵竹的就有上万人,怎么能都塑进去,是一个小庙能装下的吗?还有,雕塑仅是一个代表、一个浓缩,太多没意思。

石昌贵说:“倒是想起一个人,十年前就有办法造桥的。”

“晓得你说的谁了,就因为有办法解决修桥资金,你跪谢人家一碗茶,却惹来人家多年莫升迁。”

“就因为这事我记住陆书记了。”

世间的情义也怪异,有许多后来成为至交的,却是先前朋友引荐的,先前的朋友反而少往来了。也有介绍人带着女方去看男朋友,却把陪着来做伴的男人看起了。三十三年前,石昌贵就是陪着钟红明去徐家场相亲,被现在的老婆看上的。石昌贵当时心里有些犹豫,是不是女方从钟红明衣袖笼着的手处看出了什么,但对方那对明净的眸子直往自己心里去,以至于订婚同房后她都没提这事,自己当然也不会提及,那样的话,多伤人的自尊呀!同甘苦后,方晓得老婆当时并不知情,是看起了石昌贵当时的憨,不像钟红明眼睛和嘴都忙得不亦乐乎,一副小精灵。相亲后,介绍人转达了都没想到的结果,气得钟红明至少五年没跟石昌贵说过话。你说情义是不是有选择。李书记是地委书记,与陆书记自从同在水梨儿树下喝了茶后,后来就一点也不亲。

“对,这事还是向那位陆书记讨教下。”

钟红明说:“我有他的电话。”

“对,那年在水梨儿树下他讲过的,有事随时找他。”石昌贵说。

“那次我在,耳朵很大两眼放光的那位,他说中国儒家文化可以用彬彬有礼四个字来概括。我现在都懵里懵懂。”

钟红明说完,石昌贵笑笑:“我也是。可我没有他的电话。”

钟红明说:“我有。我手机上存了的。”像钟红明这样的村支书,是不会拉掉县委书记这样的联系方式的,在他眼中,他们是比爹妈还重要得多呢!那次好不容易沾了石昌贵的光,才遇见了李书记陆书记这样的贵人,不但存进手机里,不时开会还故意调出来向同僚炫耀,并写在通讯簿上,备了份,专门放进了小保险柜里。他甚至对老婆说:“什么东西都可以掉,唯独李书记陆书记的电话号码不能掉。”

说这话时,婆娘还笑吟吟地跟他玩笑:“你这话的意思是我都可以掉哦?”

现在想起来,老婆对自己才是真的好。平时那么多的唠叨、那么多的磕绊,都是女人的醋意。关键时候,是她回转去,连电视机手机和她最心爱的项链耳环等都不要,去把这个小保险箱抱出来的呀,直到从她被房梁砸着的身体上扳开,她的双手也未曾松开小保险箱,里面并不是山人以为的金银财宝。山人说,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学生用的烂本本,命都送了。想到这里,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

大地震时手机掉进了河里,换了卡,原来存的号码都没有了,现在钟支书只有打开这保险柜,左手拿出学生用的作业本,经常翻,翻皱翻旧了的。往天都是婆娘帮着翻的,心里的酸楚只有自己知晓。多年未打这两个人的电话,加上大地震后换了手机卡,真不晓得是否能打通。先拨李书记的手机号,手机传出嘟嘟的忙音,接着语音提示你所呼叫的用户已停机。他不知道对方半年前就出了事,已在监狱里待着呢。他这才拨了陆书记的手机号,这也看出钟支书的过于功利。电话响铃只两声对方就接了起来,只听他自报了云盖村,就是治水英雄李冰开凿的古瀑口,对方先是有些冷硬的声音一下就转为热情:

“哦——石大哥,为村民修路五年不领工钱的石大哥!是,我是陆野。记得,记得。我还在你院里的珙桐树下吃过茶呢。久违了,你和石匠乡亲们还好吧?”

在陆书记眼里,只记得石昌贵了。钟红明没说自己不是老石,只好呵呵着:

“我是古瀑口村支书。”

心里是不舒服,还是笑着把手机递给了石昌贵。对方显然是没存自己和老石的号码。石昌贵就道出了修援建庙塑多少个援建者的为难之事。请陆书记无论如何帮这个忙,拿个主意。对方问了庙有多大,谁投资。

石昌贵说:“土地庙,总之不要公家一分钱。三个,地榻窄,就三个;地榻宽五十六个。也不窄。三生万物;五十六个代表中华大家庭。好,五十六个。我觉得五十六个有意思,也有阵势,气派,才像个庙。同意了的,乡上都同意了的。不占地,地震时倒塌了的土地庙。叫庙不怎么妥。什么,上面不一定通得过。这咋办呢?”

钟红明听着,一脸疑惑。等石昌贵电话打完了他说:“陆书记面前不能吹壳子,修庙可不是买根钢钎买把锄头啥的,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直到保管把五万元钱送过来,石昌贵摆摆手,瘦猴样逃了,钟红明才预感到老石是真的要领着石家人捐修援建庙了。八年后又起心修,就不是先前的能挡得住了。即使他听见刚才电话里的陆书记对这事心存疑虑,说不一定通得过。但石昌贵铁了心要做的事多半谁也挡不了。心里想,如真是这样,村上要给他们塑块功名碑,把捐了钱的名字都刻在上面。但他眉头又一皱,石家人不一定图虚名。这件事自己要动动脑子,不能完全依他的……

八年前的那次变故犹在昨天。古瀑口上的天气样,转瞬就黑云沉沉,暖阳隐去,阴风荡涤丝丝寒气。被紧急召到乡里回来的钟支书也起火,对石昌贵说:

“我也想不通,张书记先前是坚决支持的,现在又坚决反对了,他们变脸真是比翻书还快。说不光是县上的决定,更是县上甚至市上征求援建指挥部的意见,感谢感恩我们心领了,其他形式可接受,唯独修援建庙就免了。老百姓自发捐建也不行。这是共产党人的原则问题。县里的意思,修了也要拆除。”

钟支书好说歹说,群众千百年的信仰,援建庙可以不修了,但老百姓自发修复土地庙管不了,要拆就把我这支书也拆了,上面又查实地震时倒塌的土地庙确实以前就存在,才没有叫乡上督促拆除,默认的意思是土地庙千百年就有,不向上面要钱,下面怎么修就管不了了。

明月使人的心变得明白,石昌贵的心里连续几天山月般明光水亮。通过修援建庙这件事,石昌贵对钟红明另眼相看起来,心中山雾样浮泛起来的阴影又散了,过去石钟两家的诸多疙瘩在心里浑水样散了,因为钟的据理力争,保住了土地庙,才有了石昌贵被月亮钥匙般开启的心曲,被月光照亮的想法儿。过去是土地庙,现在还修土地庙,只是土地菩萨变成了五十六位,土地菩萨的表情不再是过去的一种慈悲,而是从千百张援建者照片中选出五十六个人的神态,阳光般明媚,雨后树木般勃勃生机,洛河奔流样激扬酣畅,尤其是刻在自己心里的建造昆洛大桥的盛雪冬等的神态,那把卫星电话递到自己手上的造桥运输车载着各种机械设备轰隆隆而来的坚定神态,那传达总指挥选在清明节凌晨动工还不扰民的春风情怀,一定要琢进石雕身上,錾入石菩萨身体里。当清晨的第一缕晨曦照在大青石上,照在他举起錾子叮当錾开援建者纸谱覆在大青石上的轮廓线时,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在为援建者塑形塑像,自己和族人一路走过来,不也是在现世的风霜雨雪里塑形塑像吗?

就在石家人计划着明天一大早去铜山买石料的当晚,石昌贵院墙内的老狗汪汪叫起来。一辆黑色小车哧溜刹在院门前,一个提着包的年轻人恭敬地拉开后车门,下来一位目光炯炯、身材孔武的中年人。年轻人上前一步,右手一伸:

“新上任的陆市长。”

被称作陆市长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不介绍。上前就紧握住了石昌贵的手:

“老石呐!一见如故啊,你还是六年前的老样子。”

“陆书记,不,陆市长!山里人,祖祖辈辈的石家人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着这一天了。”

两个人都眼睛一热。石昌贵就又要单腿给对方跪下。比石昌贵高出一头的陆市长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老石啊,上次你那一跪可麻烦不小。”

“当真有那事,我还以为是坊间谣传。”

“还想来一次吗?”

“不想造桥了差不多——”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笑声从水梨儿树下波浪样扩展到更远的夜色,就有着说得着人的心知肚明。

新任市长夜访古瀑口不可能没有人不知道,待到县上、乡上的官儿们跌跟打斗地撵过来,院子里灯火亮着,红白茶还浮着袅袅热气,陆市长一行已离开了。迟到的官儿们不断地电话道歉渎职,有失远迎。陆市长在电话里哈哈一笑,不沾边,与公务无关,私事,就莫有惊动你们,会一位老朋友嘛!众人心里咚咚敲着的急迫的小鼓才舒缓了些。

至于陆市长深夜与石昌贵谈了啥,都不得而知。石昌贵提出并带领族人为援建者塑像感恩的事情传到了县上市上省上江苏甚至更远。陆市长走后不久,这一年十一月,他被乡上任命为古瀑口村村主任。乡上对他的分工是这段时间做好援建馆和援建者塑像感恩一事。

然而,石昌贵第二天却没有动身去铜山采购黄砂石料,而是去洛河湾里相看那些被万年河水冲刷得光溜溜的大青石,有两三人高的。也莫有先前那般兴师动众去动员洛河上下的八九十号老少石匠,只叫了两三个随行,都是有几十年手艺的老石匠。没有叫到的人感叹,多半是搞不成了,昨晚新任市长来又叫停了,看来,石家人想为援建者塑像的念头如多年的造桥梦般好事多磨了,又搁着了。

然而呢,石昌贵几个人的举动却否定了大家的感叹。他们选了两尊比一般人高的大青石,两三米吧,围着石头打转转,碎嘴着,大意是打制下来,除开抛撒等边角余料,也就真人般大小咯。石昌贵仰着头,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盛指挥的方头大脸和魁梧身材就印在了大石头上,眨动着眉眼似的。另一尊呢,就不是前一尊那么壮实,川西话,要柳条一些吧。就有一个女人的笑靥从那石头上浮现出来,那是给村里林怡母女俩送去援助资金,还引来北京银谷玫瑰园种上千亩大马士革玫瑰的昆山慈善会的梅玲会长的面相样。那真是个活观音啊,给古瀑口山人做了多少好事积了多少功德,连农家饭都莫有吃一口呢。

陆市长不愧是市长,想起那晚他急匆匆来,就是来把道理给自己讲透。不要搞五十六尊,不要搞高大上,更不要兴师动众。他说我先前为啥迟疑,就是在电话上感觉到你们为难的塑像塑多少尊我也为难。当年与李书记在水梨儿树下,好像听你说过“文革”期间你的爷爷把李郡守石像背进河堤石埂子藏起来的事。你们心里有才是真正的有,现在既然起了心,我也不能给你们泼冷水。你讲的土地庙就两三尊菩萨,我建议援建塑像还是以两三尊为宜;有土地爷就有土地婆,尊重传统规矩,建议塑像中能有个女性,代表女援建者嘛。大小尺寸你们定,你们是内盘,原来的土地庙安得下就行。

这样一想,就两个人了,只能两个人代表全体了,多一个人还真不晓得塑谁了。这陆市长一行还真是帮石家人节约钱了。看来,诚信做好事捐功德不一定要花好多钱的,花多了效果还不定有花得少的好。

两个人的照片自己手机里有。但还得请画师绘制出来,师傅们才能照着贴上去的纸膜打錾,就找了罗汉寺里的汤老师,号十方居士根据石昌贵提供的照片手绘的草图。汤老师原在民宗局工作,自小喜画佛像莲花,退休后在罗汉寺里的佛教协会帮忙,相邻县乡的小庙小寺光复修葺,与土石工写画匠的交道,多是他张罗。庙里庙外,一张红晕的小圆脸进进出出,见人就笑着,如罗汉寺山门里那尊慈笑弥勒佛一般。照片都打印出来给了汤老师,钟红明却找来了,口气变得比平常都和蔼:“老石给你商量个事,能不能多塑一尊。”

石昌贵小眼珠子一愣:“为啥呢?”

“不是援建庙塑援建者的事,是你把好事做到底,能否把李三郎的像塑一个。”人说灌县那边都只有李二郎的菩萨像,而上辈人听上辈人传下的,李郡守在火烧堰凿开古瀑口时身边有李三郎的,虽然民间说法各异,还有说李三郎在家里好吃懒做享受父兄成果,但山人有信有不信的。

“能否借这次塑像把李三郎塑进去,也顺古瀑口人一口气,”钟红明说,“你爷爷与范老头在三溪寺喝茶也说过,庙子山墙上过去有李三郎勇斗水龙的彩画,只是年辰久风化了。”

如果钟红明不抬出自己的爷爷和范老头,石昌贵才不管呢,灌县那边的庙子都不塑李三郎,我们这边塑岂不是有些另立山头。可对方抬出了自己的爷爷,石家人无人不敬重的老石匠,还有范老头,心中的循规蹈矩就翻了栅,李三郎民间有说法是民间的事,没依据,三溪寺山墙上李郡守凿开古瀑口彩画里是不止有李二郎不假,不光是爷爷说过,也听庙子里的老和尚说过,但老和尚又说,谁又能说那不是李大郎咯。这样说来,就要抛开钟红明村支书这顶官帽儿,往山人的念头与拨开历史烟云为李三郎正名的方面想。管他是大郎还是三郎,雕塑上又不刻名字,看的人愿说是谁就是谁吧。这样一想,就还真得多塑一位,当然,神座咋安再商量,后来几位石匠说,神归各位,这一尊就应该立在李冰父子石像中了。

见石昌贵点头说有道理,钟红明就说,你老人家就不必跑了,我总之要去罗汉寺,顺带给汤老师说画个李三郎的草图,这不,我把你土地庙里李郡守父子相都拍下了,供他画时参考。对方这样有心,是在帮村民做事,但也在帮石家人做事啊,谁不晓得,这土地庙是石家人祖上捐建至今还维护着的。石昌贵就难得地笑了下,难得地说了句:“支书你费心了!”

草图出来了,三张。援建者没说的,一男一女,线条勾勒的神态、英姿,看着就精神。石昌贵总觉得李三郎那张有些不顺眼,与心中的李冰父子石雕不是很融洽,尤其是左手指的姿势有些诧眼。但很快就过去了,心想汤老师画的有啥不好的呢。汤老师讲,你这援建庙本质上还是土地庙,只不过叫新旧土地。石昌贵心想,管他本质不本质的,只要上面不拆庙我就修。他私下还将那块援建庙烫金牌匾保存着,放在自家堂屋里,待风声过后,有朝一日他还要将它挂上去,重新开光呢。

谁都知晓土地庙的捐修是由石家人承头,以前也是,外姓人,村里村外的捐功德,石家人也接受,不敢不接受,敬供土地菩萨呢。但这次石家人放了话,帮忙做活路的可以,算是功德,但买石料木料水泥砖瓦等的钱石家人出。这样,村里就有来帮工的,钟姓谢姓李姓的都有,多是男的,女性不入庙房,在外面临时搭的偏棚里做饭菜,各家从家里送来的粮油菜,笑呵呵的,很乐意。

石昌贵和两位堂兄及老谢在雕刻,当然是从洛河里把石头抬回土地庙,再慢慢刻。正在筹划第三尊谁来刻,老谢就说他大儿子谢能娃想试下。谢能娃三十来岁,平时做修房造屋的泥工活,但前些年海慧堂錾石菩萨,石昌贵看过,照着纸模拓上去的线条轮廓,一天錾下来基本不走形。年轻力壮愿为菩萨效力是好事情,石昌贵就点头应允了。几个人正在洛河里选石头,谢能娃来了,说石头选好了他拉回去,拉的工钱都自己管,早晚抽空做。石昌贵觉得这娃心眼好,叮嘱小心点,疏忽不得。本来就是帮忙,莫有工钱的。谢能娃一脸真诚,鸡啄米般直点头,晓得晓得。

儿媳妇小凤说:“亏了他了,还不要运石头费,还不在庙上吃饭。”

事情或许就出在谢能娃把石头拉回去上。石昌贵几个帮他把石头抬上板车,他还怯生生说了句:“在大师傅们面前,我手抖,琢不好。”

当时石昌贵还为他的这句话心窝子里生好感呢!三十几的人了,在城里楼盘码砖抹泥水两三百元一天,甘心为庙子效劳还这么谦虚,还这么敬着老一辈石匠。殊不知好听的话往往就是有毒的花草露在土面上的好看叶儿,叶面下带着刺的那种。后来的情况表明,那句话是使果实改变质地的毒须,或叫一棵树上的两枝截然不同的分杈;一枝永生,一枝朽烂。之前就已被分别心的污浊之液浸灌了,籽粒埋下了,是那张临刻图,有人做了手脚。大大出出乎他的意料,有人把心眼起到土地庙上来了。这萌发了毒须的心眼是基于倒塌的土地庙变成援建庙,援建庙复归土地庙,其内容却发生了改变,实际雕琢供奉的是菩萨庙,菩萨也像菩萨,也是菩萨,只是形神内核已发生了改变,此菩萨已非彼菩萨。要是有那么一天,石昌贵把珍藏在堂屋里的那块牌匾一挂出,谁都不敢说不伦不类表里不一吧。

那么一天在于石昌贵是遥望,就如当年土改时打了土地庙,石昌贵的爷爷把土地菩萨李郡守的石像隐藏到河埂上,以为几年就可重见天日重新建庙,殊不知却是多少个几年,直到公元一九八三年,其他地方都开始建庙,宪法也重新启用,那上面的信仰自由重又光照到川西人的身上。李郡守灌县治水的石像和镇水的石牛重又从岷江里打捞出来,隔河相望的大王庙也开始重修,父亲问了乡上管宗教的,得到肯定后才开始张罗土地庙的事。各地供奉的土地菩萨不一样,最普遍的是张福德,周朝的文官,也有供奉韩愈岳飞的。古瀑口内外,蓥华山鹿堂山九顶山一带的山民供奉的土地菩萨是蜀地郡守李冰父子,谁能有他们率领川西人疏导岷江都江堰灌溉川西千万顷农田的功劳呢!他们是从古至今,确切地说,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前的土地神。

沧桑变换,天灾也可转换为祥瑞。真是道法自然的祖宗李耳所云:福兮祸之所依,祸兮福之所托。看起来的灭顶之祸却成了步入福乐日子的开端,如噩梦醒来即早晨。这土地菩萨的尊位就发生了变化,一个世道有一个世道的土地神,过去是李郡守父子,现在是援建者。李郡守父子终其一身遗憾的千秋大业,在援建者半年就做成了。这样的功臣,老百姓该不该敬供他们为土地神呢!

石昌贵记得爷爷叫他把郡守父子石像深夜背到河堤上的事。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夜,雨雾连绵的蓥华山里难得的繁星满天,爷爷缺牙的嘴笑来合不拢了,边说着菩萨照应菩萨照应,边给李二郎石像披上棕蓑衣。石长贵奇怪为啥热天还当人样穿棕蓑衣,爷爷说,河堤上水汽湿气都重呢,再热的天河边都不热,棕蓑衣隔潮湿的。成家立业后,他才渐渐懂得,爷爷是把石菩萨当人看当真神敬着呢。可就那天过后,连绵雨雾又笼罩了古瀑口。十四五岁的他气力并不大,可顶着满天星,他硬是把那沉重的土地菩萨背到了河堤上,并且是感觉越朝河边走背上越轻。二十年后,选择同样的繁星满天夜,再去把郡守父子石像背回,却怎么也背不动了,人到中年,应该是力气最盛时,却怎么也背不动了。难道是爷爷不在了的缘故,是当初爷爷在后面用手撑着的缘故,也不至于吧,爷爷走一截都要弯着腰歇一会儿的呢。幸好现在是光明正大地回去重归神位,不必要偷偷摸摸的,为了不露出当年为土地菩萨避难的马脚,还是选择这样的夏夜。就可以动用拖拉机了,镶好木板,木板上絮好软垫,几个人恭恭敬敬将石菩萨抬上车坐好,恭恭敬敬地接回土地庙。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是星星在帮着在背,月亮在帮着背,河风在帮着背,自己很轻松地就将石菩萨背到了河堤上,放进父亲他们那一组第二天就要完工的堡坎里,挨着父亲和二爸先于自己背来的石菩萨身边,那石菩萨是二郎的爸爸李郡守。星满天,石菩萨的瞳孔刚好从石堤的石缝间看得见,只有放的人看得见,其他人是看不出其中寅卯的。爷爷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加上第二天就有人在石菩萨身子外的新河堤上刷了一条斗大字的标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就保管谁见了这字都要敬畏三分,没有谁敢去取石头破坏了,那可不是偷几块石头的事了。就是这条标语,保着石菩萨直到二十年后也没被人动过。

三个月后,“5·12”汶川大地震十周年纪念日。极重灾区的恩人盛雪冬等昆山援建者走进土地庙,看见在身披棕蓑、头戴竹笠、手持铁锛的李冰父子石像周围,穿着工装、头戴安全帽的男援建者和英姿飒爽的女援建者立在李冰父子石像对面,玻璃亮瓦漏下的光柱与屋内的昏暗交混出的图案宛如宇航员摄录的银河中的星系。石昌贵原来想好的石菩萨衣着形象自陆市长三个月前的夜访并现场办公即改变,心中的供奉再也不需要过去般退避隐藏,甚至做贼般偷偷摸摸的了。前山门土地庙,后山门援建馆的两块牌匾确定下来。当地百姓依旧称土地庙,援建馆里的援建者石像称新菩萨,旧土地菩萨自然就是指以前的李冰父子了。为老百姓做了事,他们就在心窝子里供着了。除了援建者石像,过去洛河的文字记载,图片与大桥和医院、街道、学校等图片和一些设备、器械微缩模型也成为庙里的内容之一。女解说员声音清朗:“这是古瀑口村人心中的土地菩萨,他们口中的新旧菩萨,旧的是治水蜀郡守李冰,新的是大地震后党中央派来的援建者。这两位就是浓缩就是代表。都是这个地方子民对于功臣的一种感恩铭记……”

在土地庙拾级而上的石梯旁,却有一尊石像跪着,像西湖的岳飞像前跪着的秦桧。陪着盛雪冬等拾级而上的石昌贵不屑于在这样的日子说出真相,今后也不打算说出。

石菩萨集中安座的那一天,蓥华山区难得的晴天。包括石昌贵等石匠手中的援建者石像完工了,在回形廊台上各自的神像身上覆了红布,等待良辰吉日揭幕开光。唯有廊台北角的一个神位空着,那是谢能娃琢的李三郎石像迟迟未到。电话催了,说是在路上了。石匠们正在说推鸡公车都早推拢了,却传来消息,说出事了。谢能娃的三轮大板车刚开到昆洛大桥第一个桥墩边,也就是治水李郡守与祖宗和今人站的曾经多少次眺望与感叹的脚窝处,三轮车爆胎了,扳着方向的谢能娃轻伤,坐在旁边的钟红明摔了下去,走不得路了,往医院送,他在医院的昏迷状态中口中喃喃:“鞭炮,还是那个鞭炮,你还饶不过我呐——”

本是要与事事胜出自己一筹的对手较个劲,而要亲眼看着这尊永远胜对手一筹的石菩萨安坐在土地庙里的端庄姿势才安心的他现在却看不到了。是天意,看到了或许更气愤。石昌贵等几个石匠赶去,与谢能娃一起把石像转抬到另一个板车上,一股强劲的河风吹来,如一只猛然出现的大手般,掀开了覆在石像身上的红布,桥上映衬的天光使石像分外清晰,酷似一张熟悉的脸。是谁呢?或许一时看走了眼,石昌贵边走边想。走到庙门前了,一个小石匠盯盯前面的谢能娃,拉拉石昌贵的衣角,小声说:

“幺爸,我总觉得石像像一个人。”

石昌贵盯他一眼:“像谁?”

“钟支书。”

“你莫乱说。”

谢能娃在前,抬着石像挪步到李郡守父子的高大石阶旁,谢能娃哎哟一声,人倒下了,腿肚子刮在石角上,竟破了道口子,淌出血来。过后小石匠说:

“他是报应,挣了昧心钱,桥墩前没弄凶,现在都要叫他长记性。”

谢能娃倒下刹那,石像倾斜,右臂左手上两缺指露在众人视线里。如果先前的石像是石昌贵的疑惑和小石匠走眼的话,这个巧合印证了先前的猜疑没错。过程是伎俩,是别有用心。因为村人都知晓,钟支书钟红明的右手恰好缺两指,是他小时与一女娃耍鞭炮炸掉的。

众石匠相互对了眼,又看看石昌贵,就无论如何都不往上抬了。齐放手,石像一下子从石阶上滚了下去,出乎众人所料,滚到李郡守父子石像前,嘎嘣一声,从膝盖处断了。真是奇怪!凡是见过石菩萨的人都知晓,石像雕琢都在一块整石上,即使是上下两部分合拢分装成的超大石像,也不可能完全凿穿,只是大块石体上琢出凹凸线形,不容易断裂的。但石昌贵清楚,谢能娃雕琢的这尊像石是铜山黄砂石,肯定不如花冈石青麻石坚硬耐风化。如是裂成一两截也有办法修复的,修复了或许能抬上去。但接下来,石昌贵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村人对想把自己的化身当土地菩萨供起来的钟支书持坚决的反对态度,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石匠当场就朝石像上吐了两泡口水。更何况齐膝以下的石足已裂成了碎石片,根本莫法修复。明天就要开光,日子定好的,客都是请了的。总不可能少一位,咋办呢?

几个光头和尚拥着罗汉寺素全大和尚走了进来。明天的开光仪式由他主持,他在汤画师等引领下先来熟悉下地形。有救了!石昌贵上前双掌合一,一声阿弥陀佛,便说出了这烫手山芋般的事。素全双掌合十,还以阿弥陀佛。近前一步,慈眼一看,一笑:

“不需座供,就立于此。”

意思就在石阶下——李冰父子大石像脚下。

小石匠偏着头:

“脚都断了碎了,咋立得起来?”

“善哉,善哉。”

素全大和尚道:

“咋样,咋立。”

说完就头也不回。

石昌贵等就将断脚的这尊石像立在了李郡守父子石雕前。不,是跪在。从开光这天起至现在,凡是走进土地菩萨庙的人拾级而上时,在石梯边或可看见,一个小石像面朝高大的李冰父子神像前长跪着。李三郎的名分又一次浮出就此夭折了,世人也如在灌县庙里再也见不着与李二郎争牌位的塑像了。

看着齐膝跪在李冰父子像前的石雕,石昌贵想起钟红明现在都还在医院里躺着,石昌贵被乡党委任命为新支书。钟红明被免并不是他唆使谢能娃为他塑像,好大喜功,滥竽充数为新土地菩萨,图谋山人的世代敬拜。除了素全大和尚,石昌贵叮嘱大家管好自己的嘴,不要乱说,县乡干部至今无人知晓。毕竟乡里乡亲的,更何况钟红明现在这样,圣人都有过,人,谁能摸得着自己后颈窝呢!医生诊断他已不能下地行走,当然就不能履职了。真的是只有以双膝跪在治水郡守父子像前的石雕一样赎罪了。只是宾客游人见着那尊比其他矮一截的石像表情有些讶异,以为是一种审美的艺术造型。

想起这些,石昌贵感慨不已,不光是灾难是块试金石,好事也是。就拿这庙这援建者石像,老百姓称的新土地神,却偏有人要夹进私心杂念。在老土地菩萨李冰父子和两尊男女援建者高大的塑像中,不经意不会看到呈回字形拱卫着的李冰石雕前,几乎被房檐和瓦楞的影子遮蔽着的一个卑微的下跪者。

父亲自从昆洛大桥开建,就改变了他与老范头从三溪寺逃回来后说的一句话。因为十年前水梨儿树开花那一天,农历四月初八恰好是佛的出生日,绿叶纷披的枝叶间无数的白鸽在振翅。恰恰那天下午两点十二分,山崩地裂,震魔发威,正在上课的中小学生被垮塌的楼房压了埋了的不少,他站在哭哭啼啼的人群中说,祖宗说的水梨儿花开有吉事也未必准呐!但自从江苏援建队伍到来,医院、学校、道路等开始重建,一切伤痛似乎已开始愈合,一切的逝去好像重新来过,满目疮痍似乎就被转眼的秀色代替了一样。特别是昆洛大桥开建,新的生活更美的日子就在桥那头等着般,父亲的话又变回去了:“祖宗说的莫有拐,真的是水梨儿开花有吉事。连大地震这么不好的事,也变成了这么好的事!”他说的土话莫有拐,就是没有错。

而在石昌贵,如今的石支书眼里,是那两尊援建者亲切的塑像,与时光荏苒的土地菩萨李冰父子的石像一样,在初一十五里受着万千人感恩跪拜的明烛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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