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1

补梦人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

未来社区有一项规定，孩子满了十岁之后就要为自己选定一个职业，实习一年，一年后由职审部门进行审核，如果所有的任务圆满完成，十二岁时就可以正式做这份工作，并成为他们的终身职业。

如果审核不通过，就要重新选职业，再实习一年，再审核。每一个孩子都有三次机会，到了十四岁如果还没有选定终身职业，将沦为未来社区的临时工。临时工需要熟悉未来社区所有的工作，以便哪个职位有人突然生病或离世，能及时替补他人的工作。

临时工还有一个悲惨的命运——他们成年后未来社区人伦委员会将不考虑为他们匹配一个配偶。也就是说，他们的一生不能按正常程序完成，是不确定的一生。

这是女孩最后一年的实习生涯，最后一次机会。女孩的选择跟别人不一样，尽管她前两年都没有完成工作，但她每一次仍然选择做一个补梦人。

所有的孩子都害怕长大后沦为未来社区的临时工，大多数人会在第一次完不成任务时换一份工作实习，也有人坚持到第二年，唯独女孩坚持了三年。

虽然未来社区里的人们从来不做噩梦，但他们的梦大多数脆弱，容易破碎、丢失。补梦的工作很辛苦，没有多少人愿意做，而且补梦人常常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采集补梦工具和寻找梦的主人。

有时候她会遇上下雪的冬天，很冷，手会被冻僵；有时候又遇上炎热的夏天，太阳晒得人发晕，这在未来社区是无法想象的事情。未来社区的天气非常宜人，一整年都像初夏一样，不冷不热，阳光明媚。

女孩选择做一个补梦人缘于一次偶然的机会。十岁那年，她第一次捡到一颗星星的梦。她把星星梦清洗干净，修补好之后，到了晚上它就自顾自唱起歌来。

后来，女孩带着它找到了它的主人。星星告诉女孩，他本来是一颗毫不起眼的星星，但自从他有了那个梦，就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他的梦很爱唱歌。“我们星星是不允许有梦的，所以，当我的爸妈知道我有一个梦时，他们逼着我交出它……后来，爸爸把它摔碎了。你知道梦破碎的感觉吗？”

“我知道。”女孩轻声说。

“现在我的梦又回来了，”星星说，“有了梦，我就可以做与众不同的自己了。”

女孩常常想起星星的这句话来，让她觉得修补梦的工作变得有意义。她兢兢业业地工作，仔细修补每一个破碎的梦，并为它们一一找到主人。但不管她多努力，每一年还是会有一个梦找不到主人，令她无法完成工作。

2

现在，女孩还剩下最后一个梦了。梦的形状像一块不规则的树脂，里面有一只小黄狗。空中飘着雪，天气越来越冷，她裹紧棉衣，加快了脚步。前面不远处有一座村庄，静静地卧在寂静的旷野里。

女孩在一所屋门前停下来，敲了敲门。一个中年男子走出来，嘴里叼着一根烟。女孩把梦拿给他看，他摇着头说，这个梦不是他的。他进了屋，“嘭”的一声关上了门。

女孩又问了许多人，但那个梦都不是他们的。

天色更暗，女孩来到了一座小镇上。小镇亮着灯，又被雪映着，亮堂得很。有几个孩子在街道上玩耍。女孩掏出那个梦，问他们：“请问你们认得这个梦吗？”

有两个小女孩摇摇头。其中一个个子高的说：“也许这是碧珠的梦，她以前很想养一只小黄狗，而且，她也丢过一个梦。”

女孩一直往前走，走到街尽头，然后左拐，第三间。她敲响房门，果真有一个小女孩来开门，六七岁的样子。“请问，这是你丢失的梦吗？”

她把梦放在手心里，端详了一会儿，摇摇头：“春天的时候，我是丢了一个梦，但不是这个梦。”

女孩很失落。

夜晚来临，反衬着雪更白了，风吹到身上比白天冷了许多。女孩该回去了。梦在小木箱子里动了动。“这个梦究竟是谁的呢？”她停下脚步，打开箱子察看——梦睡着了。

“哇吧哇吧哇吧……”梦嚅动嘴唇，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女孩笑了起来，原来梦睡着了也会说梦话。

3

爸爸还没下班，他是未来社区的一名外科医生，但他当初选择的工作并不是当医生，而是当小说家。他從小就爱看书，爱听故事。遗憾的是，他在十一岁那年写出来的故事并不能打动职审部门的人，他们没有让他通过审核。第二年他选择做一名外科医生。

女孩不知道爸爸做了外科医生之后的心情如何。他们在家很少谈论这些，妈妈也是。妈妈十一岁那年一次就通过了工作审核，做了一名老师，但实际上她更想做一名动物管理员。不过，就算她当初选择做动物管理员，职审部门的人也不会让她通过审核，因为他们知道她对动物毛发过敏。

妈妈正在等女孩回来吃饭，她得知那个梦还没有找到主人，皱着眉头显得很难过。女孩安慰她，还有两天时间，她能顺利完成工作通过审核。

直到爸爸回来，妈妈还紧蹙着眉头，忧心忡忡。晚饭后，按照未来社区的规定，他们一家三口要在一起说话达到十分钟以上，每一个人都要说说自己一天里遇到的事情和心情。女孩太累了，和爸妈说了话之后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告诉女孩，其实那个梦是她的。她八岁那年有了那个梦和梦中的小狗，后来因为害怕被人知道她想养一条小狗而把梦扔了。被扔掉的梦不太容易找到主人。

下午，妈妈还在上课时就被人伦委员会的工作人员调查了。妈妈涉嫌违反了未来社区的管理条例——帮孩子作弊以及撒谎（他们调查到那个梦并不是妈妈的）。为了不让妈妈受到处罚，女孩在提交的工作报告中承认自己未完成第三年的工作，并愿意做未来社区的一名临时工。

女孩成了未来社区第一个临时工，她的同学都为她感到难过和惋惜。妈妈和爸爸更是伤心。但女孩坦然接受了，在经得人伦委员会的同意后，她留下了那三个没有主人的梦。

4

女孩去了临时工学校学习，她需要学习未来社区所有工种的全部课程。女孩学得很认真，教她的老师是人伦委员会最高职位的薇茵主任。

三年后，女孩从临时工学校毕业。她成了未来社区里读书读得最久的孩子。其他孩子在十四岁拥有正式工作后就不再上学。

令所有人感到吃惊的是，女孩最终成了未来社区最高权力机构的掌权人——未来造梦师！她甚至有权决定整个未来社区的命运。

未来社区建立250年了，在未来造梦师未出现之前，最高权力机构是人伦委员会。人们每天都按秩序、有条理地工作、生活。每一个人都恪尽职守。孩子由生育部门孕育、生产，然后由育婴部门照料、抚养到一岁，结婚一年后夫妻就可以去申请养一个孩子。孩子到了十岁就要开始为自己选职业，成年后由人伦委员会根据男女双方的契合度配对，建立小家庭，并脱离原来的家庭……

未来社区就像一个巨大的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转，人们每天按部就班，过着早已设定好的人生。但是在第195年时，薇茵主任和人伦委员会决定再设置一个可以决定未来社区命运的权力机构，由未来造梦师负责。为此，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可以担任这一职务的孩子。

“然而，55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孩子，直到你出现。你连续三年选择做一个补梦人，而且不惜做一个可怕的临时工。你有坚忍不拔的意志力和不惧困难的精神以及独自承担责任的勇气……”薇茵主任满是皱纹、老得像一张树皮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孩子，你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选择你吗？因为，你是250年来唯一坚持自己梦想的人”。

“那临时工的工作谁来做？”女孩看着薇茵主任的眼睛，她猜不透眼前这个老人的真实年龄，她是不是和未来社区一样，有250岁了？或者比这更老？但她的眼睛还很明亮，幽静得像一口深潭。

“未来社区根本就不需要临时工，临时工的工作由机器人完成。”她淡然地说。

“还有一点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学习那么多课程？”

“因为你是我们选中的未来造梦师，你得对整个未来社区了如指掌，你要比其他人学习更多的东西……”薇茵主任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块丝绸，“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修补了我的梦。”

“您的梦？”女孩惊问，但她随即明白了，“原来那个梦是您的啊！”

“是的，我一直未去认领它，因为这也是考核未来造梦师的一个项目，但是，天知道我有多么想重新拥有我童年时的那个梦。感谢你为我修补了梦，并精心照料它。”

原来，薇茵主任就是未来社区的缔造者。21岁那年的夏天，某一天的清晨，她从一个奇怪的梦里醒来后，决定按照梦中的情景来打造一所分工明确、效率最高、最讲秩序的未来社区。

但薇茵主任不是由生育部门孕育、生产出来的，她有自己的亲生妈妈和外婆。她六岁那年，刚上小学，她很想养一只狗，毛茸茸的小黄狗。可外婆对狗毛过敏。外婆很疼她，养狗的事她提都不敢提，她不想伤害外婆，只好把这个念头埋在心里。但她总做梦，梦见自己有一条可爱的小黄狗。谁知道十岁那年，她彻底把那个梦弄丢了，从此再也没有找回来。

女孩把那个梦还给了薇茵主任。她把梦紧紧地抱在怀里，小黄狗伸出舌头亲热地舔着她的脸，尾巴欢快地摇晃。“你终于回来了，你是外婆送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她喃喃低语，深潭似的眼睛涌出两行热泪。

5

女孩做了未来造梦师以后，薇茵主任常常来找她，她们一起回忆未来社区外面的世界。女孩会告诉她：雪是怎样一片一片轻盈地落下来的；被雪映亮的世界有多么洁白光亮；初夏的风吹在脸上有多么柔和清爽……

“是呀，是呀，我都快忘记这些了，我在这儿待得太久了。”薇茵主任说，“给我说说吧，说说你是怎样修补那些梦的。”

“春天的时候，我在森林里遇见一只金腰燕，它拔下腰上最漂亮的那根羽毛交给我，让我修补一个梦……”女孩开始了她的讲述，这些美好的回忆令她感到身心愉悦。

“于是，我開始补那个梦：耳边先是传来了一阵毛绒绒的风声；接着是迎春花盛开的声音；然后是小草钻出地面，泥土裂开的声响；再后来是燕子的呢喃和河水的‘哗啦声……

“我的双手越来越麻利：植物的种子、白色的云朵、花书包、带条纹的短袜、卵石上的青苔、揉着睡眼的小松鼠、嫩黄色的草尖儿、摇头摆尾的鱼儿、欢蹦乱跳的兔子……都一一出现在那个快要补好的梦里。”

薇茵主任不停地点头，关于春天，关于未来社区外面那个久违的世界，关于外婆和妈妈，她全部想起来了。

女孩继续说：“我小心翼翼地，用燕尾剪刀剪掉柔韧的蜘蛛线，用蜜蜂的针，一针一针，细细地缝……您还记得吗？这些都是春天里最美好的事物。”

“我记得。”薇茵主任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她歪着脑袋，靠在女孩的肩膀上睡着了，发出轻微而均匀的呼吸声。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小女孩一般的笑容。

创作谈

也许，未来真的会有这样的“未来社区”。就像我们以前不敢想象科技能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我记得小时候学过一篇课文——电灯、电话、电视机，有了电真方便，电的用处说不完……那时候我们还点着煤油灯，用电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奢望。而今天，元宇宙呀，二次元呀，给了我们全新的虚拟世界。但我觉得，无论科技怎样发展，人的精神、人之爱、人对梦想和自由的追求是一样的。

所以，我在想，假如有一天，当我们为了生存，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梦想，放弃本应该坚持的，当我们总是妥协的时候，有这么一个孩子非要坚持自己的梦想，哪怕被放逐，被边缘化，那会是一种怎样的结果？我坚信，这个坚持梦想的孩子，最终得到的结果一定是美好的。或许现实生活中不会如此，但作为一个写故事的人，我想给予她这样的结果——希望和梦想的火种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