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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无之境

2022-03-29聂与

青海湖 2022年2期
关键词:工地轮椅儿子

聂与

1

“喝死得了!”她推开门,一股劣质辛辣的酒气扑到她身上,把她撞开。她在心里骂道。

“妈,我饿了。”儿子从厨房跑出来仰着小脸看着她动的嘴。

“想吃什么?”她低头感受着儿子的小手搂住她大腿的温热。

“怎么才回来,给我炒个菜。”他说。

“怎么不喝死你?”她的嘴又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儿子问,“妈,你在说什么。”

“快去写作业。”她轻推了一下儿子。

儿子跑进屋里,没忘把门关上。

她冲进厨房跟食物、水、垃圾纠缠在一起。水凉得刺骨,她想起那个看了很多遍的小厨宝,300多块钱,快攒够钱了。

“啊!”她发出一声惊叫。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他把她的头按进水池里。她的眼睛从没有那么逼近过菜根、土豆皮、泥沙、油渍、鱼腥。她闭上眼睛……

不知道什么时候儿子已经站在她的脚边。她听到来自沙发上震耳欲聋的呼噜声。

她看着案板上的狼藉,慌不择路,一时间不知道要干什么,儿子伸出小手说,“妈,出血了。”

这回是尖叫,她忙去查看儿子的伤处,一边找一边问,“怎么碰的?撞哪里了?是削铅笔划的吗?”

儿子说,“你的。”

她放下心来,把儿子抱在水池边上,把他的手伸到水龙头下面,使劲儿地冲洗。她的嘴又动了动。

儿子说,“妈,你的嘴怎么总在动呢?”

“快去写作业,一会儿饭就好了。”

“早就写完了。”儿子说。

她的心一紧。耳朵里塞满了儿子那句话,早就写完了,早就写完了,早就写完了……她烦躁得不行。切菜的声音和沙发上的呼噜声嵌合在一起,彼此鞭打,让人有种想要毁灭的冲动。

她希望儿子赶快离开,好像这是一个凶案现场。她说,“去,到屋里看电视去。”

“我陪你。”儿子大声说。

她一下子就爆了,冲儿子喊,“谁让你陪,快回屋去。”

“我不。”儿子坚决地说。

她扬手给儿子一个耳光。儿子的眼里快速变换复杂的神情,终于委屈地大哭起来。她蹲下紧紧地抱住儿子,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砸到地面上,像要砸出一个坑,像要把那个打呼噜的人埋进去那么大的坑。

他突然就走到她们的身前,从她的怀里拎起儿子就往屋里走。她死命抱着儿子的身子,他把她推了一个趔趄。她的肩膀撞到墙壁上,疼得咧嘴。

她冲上去。

他们三个如一驾支离破碎的马车,往前滑动着,他把儿子扔到床上,又想去抓她,这回她拼命地挣脱,用凶狠的目光看着他。他回到沙发上继续打呼噜。

她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走进屋里躺在儿子的身边,看着儿子惊恐的眼神,再一次紧紧地搂过他。儿子在她的怀里轻微地抖着。这回他没有哭。

她去厨房做第二天早上的菜,那样就不用起大早做了,她手里的刀狠狠地剁着菜板。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看她炒好的菜说,挺香啊。

她心说,那是明早的菜。

他把炒好的菜往屋里端。

她心说,怎么不吃死你。

他对她说,陪我喝两盅。

她摘下围裙往屋里走。他一把拉住她说,你成天丧着个脸,像死人似的,谁欠你怎么的。

她猛地转身看着他。死死地盯着。她想如果目光能杀人多好。她想自己怎么不生出三头六臂,怎么没有特异功能。

他放过她。一个人在幽暗的小厅里吃着第二天早上的菜,喝着后天的酒。

她推开儿子的门,躺在儿子屋里的破旧沙发上。把门插紧。

2

他蹲在地上等。有人看着他旁边的大牌子上写着刮大白,问,“多钱一平?”

他说了一个数。那是他打听的整个市场最低的价。对方说,“你的活儿咋样?”他说,“没问题。”

那人指着路边一个半截车说,“上车吧。”

他抓起地上的牌子和工具跳上车,那人说,“我可告诉你啊,咱先把丑话说前头,你要是干不好活,不给钱。”

他说,“你放心,活儿一定没问题。”

“你怎么要价那么低?”

“低吗?”他憨厚地笑了一下。

“就你一个人?”

“嗯。要是活儿多,我可以再叫人来。”

“活儿不少,你看着干吧,不着急,你要是自己能干了就你一个人干。”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又憨厚地冲那人笑了一下。

他给她打电话说,“有活儿了,十天半月回不去。”

她一声没吭,放下电话,哼起了小曲。工地的糙人问她,“怎么接了个电话就乐成这样,是不是铁子来的。”

她说,“我倒是想有。”

“你看我咋样?”

“就你那熊色,搭别人去吧。”

糙人怎么对她的,她心里有数。在整个工地上,糙人对她最上心,其他人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撩闲,能上就上,不能上就当吐个烟圈放个臭屁。有一回,她正在放线,突然大雨,本来密密麻麻的人,像大地裂开了,人瞬间掉了进去,只有她一个人如一截木桩,被雨反复冲刷着抽打着,雨水让她看不清视线,但她必须用力看地上那条线。

糙人跑过来给她擎伞,那么大的雨,伞几乎是无用的,但眼睛可以看到东西了,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天,她对他有点动心。有点。有点就是缝隙,就会越扯越大。大到比人还大。

但她一直沒有脱裤子。

糙人也试图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扒她的裤子,她紧紧地护着自己的腰带,两个人在腰带上掰扯对方的手。他用膝盖按住她的一只手,她吃痛,另一只手也松了,他却看到眼前是一个死结,那个死结让糙人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恶狠狠地说,“你是故意的。”

她说,“对。”

糙人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她还回去。糙人再打她一下,她再还回去,最后两个人都笑了。糙人说,“喝点。”

她说,“喝点。”

两人坐在啤酒箱子上对着喝,谁喝的少,就被打一下脸蛋子,后来糙人说,谁喝的多,就亲对方一下怎么样。她说,我不喝了。一仰身躺在星空之下的空旷工地上,那些未完成的建筑如斑驳的树影,在月亮的笼罩下仿佛动了起来,时光从框架的楼群里自由地穿梭,时而停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和他。

她想再攒点钱,就让儿子学个书法班,能写一笔好字,到哪里都让人高看,像个文化人。想了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她躺在炽晒了一天还是潮热的地上睡着了,糙人踉踉跄跄地走过去,看到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护着腰间那个死结,恨恨地踢了她一脚,朝自己的帐篷走。一边走一边狂吐,泥地上刹那溅起一道道腥黄色的暗沟。

她像睡了好几个轮回那么久。每一次轮回都遇见了他。那个死鬼。这一回,他是孩子的爹。她想着儿子那张懂事的脸,心疼得抽紧。她想他怎么不死呢,自己会不会死呢,如果死了儿子怎么办。她告诉自己不能死,如果死,也是他先死,那个该死的先死。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身上盖着糙人的衣服,散发着一股子酸腐的汗味,她把衣服攥在手里朝糙人的帐篷走,把衣服挂在帐篷外面的树上,像一个人。

她给母亲打电话,问儿子怎么样了,母亲说,挺好的,写完作业看了一会儿动画片就睡觉了,不用担心,你管好自己,小心点。

她知道母亲说的小心点是小心什么,混工地的女人就那么点事。

她放下电话,朝工地的深处走。没想到糙人已经在干活儿了,她在心里笑了一下,自己刚刚还装腔作势地挂衣服呢。

糙人像没看见她,自顾做着手里的活计,她也假装没看见,径直越过他的身边,糙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怀里拽。她吼,“你疯了,大白天的。”

糙人吼得更大声,“就大白天的怎么的,你还能告我强奸啊?”

她说,“你以为我不敢。”

糙人说,“你为他守着啊。他不配。”

“他不配,你更不配。”

糙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用鞋底使劲儿地蹭掉。

这时,他打来电话,把她和糙人都吓了一跳。他问,“你在干吗?”她环顾四周,好像他正在不远处看着自己,她举着电话原地转了一圈,说,“在工地,怎么了。”

他说,“给我打三千块钱过来,我这边出事了。”

她吓出一身冷汗,忙问,“出什么事了?”

“我刮大白的时候,屋主的小孩儿跑疯,我手里的刮板没拿住正好给人家砸了,脑袋出血了,正往医院去呢,我得给人家拿医药费。”

“我上哪整三千块钱去?”

糙人碰了碰她举电话的胳膊肘。她迟疑了一下说,“我想想办法,完事给你打电话。”

她握着电话看着糙人,糙人说,“先平事要紧,我给你转钱。”

她低垂眼睑说,“谢谢你。”

糙人说,“你不回去看看。”

“不。”

糙人把她往自己的帐篷里拉,她像一道犁被拖得深重……

糙人搂着她说,“昨晚你还装,这不挺好的吗?”她背对着糙人,坐起来一件一件地穿衣服,糙人一把扯下她身上剛刚穿好的内衣,再一次压向她,她感觉自己一下子陷进了地下。黑暗的瑰丽的地下。她闭上眼睛,想,如果再也不用醒来就好了,儿子的脸庞如一弯月,又把她照亮了。她睁开眼睛,把糙人推下去,糙人刚想发作,看到她如刀的眼神,点起烟抽起来。她再一次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走出帐篷,她突然感觉自己消失了,嵌进眼前那些灰色的、粗粝的、支楞八翘的钢筋水泥里,她想融进那些仿佛没有知觉的建筑,立着,就那样立着。

她成为了那些建筑,精美绝伦的建筑,站在城市的中心,俯瞰众人,成为他们的家园,他们的煤气水电、床和地板,成为他们的浴盆和卫生间,她走过他们所能发生一切的地方。她看着他们。他们看不

到她。

她坐在工地帐篷外面的木头上,看着每天都有变化的一层一层的大楼。她想,她要离开他,哪怕带着儿子住进这四面透风的水泥架子里。

月亮皎洁。

3

她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那天,是他把儿子关在满是冰碴的阳台上,让儿子在那里站着写作业,只为让她满足他的欲望。那一刻,她感觉侥幸,他还算个人,没有当着儿子的面。她在他的身体下面如尸体一样倔强,他揪她的头发,她疼得发出呻吟,他喜欢听,更狠地扯拽,拧她的皮肉,她不敢大声喊,怕儿子听到,他就更加地使劲,她终于吃痛忍不住地狂叫。他说,这就对了,别总像个死人似的。

儿子听到喊叫声,拼命地拍门。

她看着镜子里身体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印痕,想,离开他。

她快速地穿上内衣冲出去,把阳台的门闩打开,一把搂住儿子,儿子冻得冰凉的身体如一把剑直直插进她的胸脯,她明知故问,冷不。儿子说,妈,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没有。

你骗我,他为什么把我关起来。

他喝多了。

他为什么总喝多。

我也不知道。

妈,我们,离开他好不好。

她一下子蹲下去,盯着儿子的眼睛问,你也这样想的?

是。妈,他是坏人。

对,他是坏人。我们离开他。

她和儿子进屋收拾东西,一边收拾一边告诉他,我和儿子想好了,不能在这个家待了,我要跟你离婚。

他说,休想,你要是想走自己走,把儿子给我留下,他是咱家的种。儿子大声地说,我不是你的种,我是我妈的种。

她和他都没忍住笑。

她放下紧抓在手里的衣服,问儿子,饿不饿?想吃什么妈给你做饭去。儿子问,咱俩不走了?

她说,我们去哪儿呢。

儿子说,回我姥家呗。

她说,姥姥家太挤了,没我们住的地方。儿子说,那住帐篷里。

她苦笑。

儿子说,我不怕冷。

她说,要不咱俩出家得了,有吃有住。

儿子说,行。

她又笑了,问儿子,你知道什么是出家吗?

离开这个家。

她搂过儿子又问,今天老师表扬你没。

嗯。

怎么说的?

说我这回不是全班最后一个交费的。

她鼻子一酸,搂过儿子说,妈答应你,以后一定不让你成为全班最后一个交费

的人。

儿子说,我得了一个大红花。

怎么得的?

劳动红花。

你干什么了。

我给大家打洗手的水,打了五遍,他们的手太脏了,一会儿水就黑了。她说,是啊,手太脏了,一会儿水就黑了,真是好大宝,来,妈妈亲一个。

儿子看屋里的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知踪影。

他发来微信说,那个孩子颅内出血,医院让先押一萬块钱。她用语音喊,你让我去哪儿弄钱去,如果不拿钱,会判刑还是会要命,你就去吧。他把电话打过来,一通咒骂。她说,你骂我有什么用,还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办。他说,你去死吧。她说,要死也是你先死,你造那么多的孽,老天怎么不一下子把你劈死。他说,你

等着。

她按了电话。

她去工地把工资结算了,再去家里收拾一些衣物,然后去幼儿园把儿子接出来,儿子问,妈,我们去哪。

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得离开他。

儿子懂事地点点头,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想首先要有一个住的地方,只要能住人,多残破老旧都行,她想越偏远的地方越便宜,她手里的钱就能买一个住的地方,哪怕是一个平房,只要能遮风挡雨就行。但儿子上学怎么办。她想能不能给儿子找一个寄宿学校,她去侍候炕吃炕拉的老人,只要提供住宿就行,这样房子的问题就解决了。想到这,她笑了一下,感觉天无绝人之路。

那个叫铧子镇的小县城,她觉得挺顺眼,她拉着儿子下车,问儿子,你觉得这里怎么样。儿子说,挺好的。

她说,我们在这里待下去,你觉得

行吗。

儿子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儿都行。

她搂着儿子说,放心吧儿子,只要妈活一天,就不会让你离开我,就不会让你吃不上饭,睡不到炕。

她和儿子找了一家面馆,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把碎面和汤水一仰头倒进肚里,再去找一家中介公司,交了三百块钱,中介的看着她说,你那么年轻,还要求不高,很快就会找到工作的。她说,麻烦你把我往前排排,我等着用钱。

中介公司的人说,放心吧,咱们就愿意介绍你这样的人。

她拉着儿子在中介附近找到一家没有窗户的小旅馆,一晚上十块钱,白天就带着儿子四处找价格便宜又能寄宿的幼儿园,每次路过中介公司,她都敲门进去问有信没。中介的人说,哪有那么快的啊,这就像搞对象似的,也得遇。

她说,啥样都行,不挑。

中介的人说,你要是真不挑,现在手里还真有一个,是残疾人,给的钱少,但就是符合你的要求,供吃住。

她说,够我儿子的学费就行。

中介的人问她,你儿子的学费多少。

六百。

他给七百。你还能剩一百,买点生活用品也行。

她说,就这个吧,我着急,我想今晚就住过去,你先问问他,我能不能先带着儿子一起过去,等到我给他找到幼儿园就好了。

中介的人说,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他之所以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就是因为给的钱太少了,你只要不嫌,他没什么挑头。

她低着头说,不嫌。

4

他坐在轮椅里。

她拉着儿子站在一边。中介的人在中间,对他说,孤儿寡母的就图个有吃有住。他说,你要是觉得行就定下来。

她感觉像相亲似的。脸一红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脸又红了。

他说,我生活不能自理。

她脸更红了,说,我啥都能干。

他说,那就把合同签了吧,今晚你们娘俩就在这住。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中介的人说,太好了,没想到这么顺利,对他说,给你找人可是太不容易了,你这个价钱啊,要不是遇到她们娘俩这个情况,还真不好整。

他笑着说,这就是缘分。

她看了他一眼,他坐在轮椅里,背景是满墙的书和奖状,她惊叹,你是能耐人。

他笑了。父亲一样的笑。她的心一暖。很多很多年以后,她都忘不了他那天的那个笑,没有杂质的纯然的笑,那种笑只在电视里见过。在工地上,她从来没看过。那种笑对于她来说,仿佛来自天的尽头,或者没有尽头的地方。

她把儿子安顿在小屋里玩,自己一头扎进厨房,他坐在轮椅里陪她说话,告诉她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告诉她不要着急,慢慢摸索,告诉她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随意就好,不要有任何的压力。

她问,你想吃什么,我什么都会做。

他说,我不能吃太油腻的,会拉肚子,也不能吃太干的东西,会便秘。最好就是蔬菜、水果、素食为主。又说,你要是想吃肉就放一些,你和孩子吃。

她说,我们怎么都行。

他说,冰箱里有肉,你化点吧。她说,算了,我也正好减肥。他说,你得吃点肉,要不没有力气抱不动我。

她看着轮椅里的他。他说,我130多斤。能抱动吗。

她说,能。我在工地都抱木头,我啥活都能干。

他说,你真是不一般的女人,你有那么旺盛的生命力,我真羡慕你。她惊讶地看着他,心想,今生第一次有人说羡慕自己。原来,她也是可以被羡慕的。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泪差点下来。

她说,要不是儿子,我都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说,我没有儿子,还残疾,但我觉得每天都有意思。

她看着他有点茫然。她说,就是那些奖状吗?他说,也许是吧。她问,你做什么能得那么多奖状?

他哈哈大笑。

她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的菜都蔫黄了,说,今天都做了吧,再不做就不能吃了。他说,太好了,要不就白瞎了。我已经好几天没怎么正经吃饭了。我弟弟隔三差五会过来给我做点饭,最近他腰病犯了,我就没吃的了。

她说,以后有我,你就不用怕了。

他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

她把土豆洗了,切丝。他说,你的刀功不错啊。她说,在工地也是我做饭,还能多赚一份钱。她说,把茄子做了吧,都抽不像样了。他摇着轮椅从冰箱里拿出一块肉说,切点放里面借味好吃。

她说,现在肉也涨价了。

他说,我一个月就那么点钱,都放你那里,你自己掂量着花。

她说,都放我手里?

他说,是啊,我要钱也没用啊,我低保加残联给的补贴,也就两千来块钱,除了给你的工钱,再买点药,但我一般不吃啥药,头疼脑热的吃点感冒药去痛片啥的,用不了几个钱。对了,我得过鼻咽癌,十多年了,现在没什么事了。

她说,我可不能管你的钱,我又不是你女人。

他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钱太少,不值得一攒,也攒不下,就是生活都强活,放你那里,你好管生活。

她说,我会一笔一笔都给你记下来。

他说,没啥记的,怎么记最后都是没。

她说,你是文化人。他说,不是,我愿意看书,再也没有比书更好的东西了。他指着书架上的书说,有时候,我够不到上面的书,急得直哭。

她说,以后我给你够。

他说,每本书我都反复地读,甚至能背下来里面的话,我一个人在屋子里,感觉要死了的时候,就说里面的话,用里面的话跟自己对话。我和那些人早就成为了无话不说的生死之交。无话不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她听得有点绕,似懂非懂,但感觉似乎挺深奥。她说,我放了五片肉。他说,行。

5

那天晚上,她听到“轰隆”一声响的时候,正在做梦,梦见儿子在寄宿幼儿园玩得很开心,老师站在前面教他们念儿歌,儿子跑上去,老师拉起他的手转圈。

那声响动让她从梦境中醒来,她急忙下地去他的屋里,看到他已经趴在地上,身上缠裹着秽物,他说,我肚子坏了。

她知道他是想自己爬去卫生间,心里一疼,说,怎么不喊我呢,要是摔坏了怎么办。他说,你快回屋披件衣服去,屋里太冷了,别感冒了。

她说,没事,在工地干过的人,啥都不怕。

他说,你拽着我的胳膊给我拖进卫生间就行。

她知道,他是怕自己身上的脏物碰到她。她抱起他往卫生间里去,放在澡盆里,开始给他脱衣服,他的双手紧紧把住澡盆的两边,这让她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给儿子洗澡,儿子就是那样的表情,紧张中夹杂着兴奋。他有兴奋吗?她不敢继续往下看,也不敢往下想,他居然有腹肌,这也许跟他常年用臂力推动车轮有关,他长着一张温文尔雅的脸,他坐在澡盆里,水漫过他的下半身,如两条枯萎的藤蔓,软软地瘫在水盆里,如果不看他的下半身,他看起来还有点帅气呢,一想到这,她脸红了一下。

他说,要不,你先把身上弄脏的衣服脱了。她低头一看,屋里本就被热气氤氲得发潮,臭气更加浩荡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衣服都脱了,好像这样对坐在澡盆里那个赤裸的男人是最大的体谅,她把两人的脏衣服统统扔进洗衣机,放进洗衣液,洗衣机哗哗地搅动起来。

现在,她光着身子给澡盆里同样光着身子的他洗澡,她给他打了一遍香皂,再把他抱出澡盆,放到坐垫上,把洗澡水倒掉,再放上水,把他抱进澡盆,来回几次,他说,就这样沖吧,你太累了。她说,没事,冲得哪哪都是,我不累。

他说,应该行了吧。

她说,再来最后一遍。

她抱起他的时候,他们的上半身看起来如此契合,他的两只胳膊搂着她的脖子,从大腿以下,才能看出差异,但也只是虚无的差异,他还是有反应了。她假装没看到。他也假装没看到。那个反应就自己在那里独自起舞和哀伤。

她说,要不再来一遍。

还没等他反对,她又一次把他抱起来,他的胳膊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把下颏抵在她的锁骨上,她几乎没有什么赘肉,常年在工地干活,她已经像男人一样强壮,她的锁骨深陷,有一次看电视,看到明星都在秀自己的锁骨,比谁能放进硬币,她试了一下,能放进去三枚硬币,现在他的下颏就在她的锁骨里,微疼,但很舒服。

她再一次把他抱进澡盆里说,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我把床单换了。

他说,好。

她把他擦干净,抱上床,把被子给他掖好,说,闭灯了。

他说,你也早点休息吧。

她把门带上,把换下来的床单又扔进洗衣机里,心想,这得搅到什么时候呢。

第二天一早,她给他穿上厚厚的棉衣、裤子、袜子、鞋,把他抱上轮椅,戴上口罩、帽子。他把着轮椅的轮子说,我走了。

她说,不用我送你去吗。

他说,不用。不远,一个多小时就到地方了。

她说,这大冷天的,你就那么坐在轮椅里能行吗。

他说,习惯了。我十点多钟能到家,早高峰完事就回来。

她想说,你去能有什么用呢?但欲言又止,怕伤了他。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成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说,中午吃萝卜馅饺子你爱吃不。

爱。

那好,就那么定了。

她看着他划着轮椅往前移动,如滚着一块石头,大门有些沉重,他用一只手撑住铁门,费力地往前蠕动,她想上前帮忙,直觉告诉他,他不喜欢。

她看着他划远。她惊觉,自己像他的媳妇似的,倚着门框往远看,看了又看。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她是好奇,那么一个人去做那样的事,看起来毫无意义的事。

她转身回屋开始收拾,叠他盖过的被子,洗他换下来的衣裤,做他爱吃的萝卜馅饺子。她听着咚咚咚剁馅的声音,像听着一道古老的歌谣,小时候外婆带她去河边洗衣服,她坐在旁边玩水,手指搅动波纹,看见恍惚的自己,她试图抚摸,她的身体越来越靠近水面,“噗通”一下,掉进了水里,外婆用一根木棍“啪啪”敲打着衣服,竟然没有听见,她拼命地挣扎,她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光影笼罩,越来越黑暗,直到失去知觉。

她的记忆就像一页纸,被切割机生生地切断在了那个片断里,她成为了一个无法辨认的模型,父母说,你是顺水流到我们家的。来的时候全身发青,没有呼吸,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把你放在炕上,请萨满给你“跳大神”,你的身体渐渐回暖,变得红润起来,缓缓地睁开眼睛,问大家,这是哪?

大家问,你是谁?

她摇了摇头,“噗通”一声又倒下去,接着睡,睡了两天两夜。父亲说,他无数次用手指试探她的鼻息,害怕她又死过去。但她呼吸均匀,面色潮红,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可爱,父亲知道,她不但活了,还活得挺精神。

这就是她生命的来处,在那个小山村,她无所事事又精神百倍地蹦蹦跳跳地长大了,然后,父亲死了。她哭得死去活来。母亲死了,她没哭。

母亲死的时候,跟她当年一样躺在炕上,萨满大仙来“跳大神”,她哭不出来,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跟那些狂乱的节奏飘飞,如一只苍蝇,散发着不为人知的震动翅膀的“嗡嗡”声,她再一次倒了下去,跟母亲并排躺在一起,萨满大仙含一口上供的水往她的脸上喷射,她激灵了一下,魂回来了,她想,这个地方是待不下去了,本来她就不属于这里,那她属于哪里,她不知道,她想要知道,她要回到那个地方去。

她来到了城里,胸前挂一个刮大白字样的牌子,跟在一群同样胸前挂着各种牌子的人后面奔跑,来一辆车“呼啦”一下围上去,雇主像看地瓜土豆一样看着他们,看着哪个顺气一些,不那么偷奸耍滑,不那么弱不禁风,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后站,自己初来乍到,跟着人家干,给多少是多少,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抢上去也没用,但雇主偏偏喜欢她这样看起来憨厚肯干型的,指着她,说,你来。

大家往后看,看着她一脸茫然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

对,就你,跟我走。

她吓得直摇头说,我不行,一把拽住身边一个男的,说,咱俩一起去吧。雇主说,行。男人在众人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跟她一起跳上雇主的车,到了车上,才发现两个人的手竟然是拉着的,像赴一个同生共死的战场。

雇主并不总来,他爱人来看家,出来进去就熟络起来,喊,妹子,你这个地方没太刮平啊,妹夫,咱可把丑話说前头,如果刮不好,我可不能给你们钱。

她脸臊得通红。他心里乐得不行,偷眼瞧她,看她那个样,没太反感就是喜欢了,平白无故捡了一个媳妇,他想,今晚给她买一个草河口烧鸡,喝点小酒,就把她办了。

她眼角眉梢看到了他的贪婪,但那是蓬勃的,正暗合了她内心的蠢蠢欲动。那年,她十九岁。

隔年,儿子就出生了。

6

她想把家里彻底清扫一遍,就算是自己来到这个家的一个仪式,这个看起来阴暗潮湿的家,虽然不比和他的那个家好多少,但起码是清静的,没有烟酒的躁气,甚至因为没有男女的混杂之气而有些尖利的冷清。天花板上的水渍像一个老人头,深重的暮气挂着一层绿色的绒毛,这是她的长项,当天下午她就把整个天花板刮得白净透亮,算是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晚上他回来,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是天花板的原因,就是感觉屋里亮堂了,他想,难道一个女人的降临会让屋子有了光。

直到看到凉台上刮大白的桶,他说,你一个人可要小心啊,我还指着你伺候呢。她有点不好意思。她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伸着一只已经完全变形的手翻着一本书,她问,你的手疼吗。

他说,当然会疼,我身上的关节每天都会无数遍地这疼那疼,疼是我的朋友,也是生死之交,你看我的朋友是不是太多了?

她说,你真是那么觉得的吗?

他说,当然,否则我早就死了。

她问,你每天风雨不误地去路口值勤,有用吗?

他说,当然有用,那些车辆和人流看到我,都习惯了,没有我,他们会觉得缺点什么。

你怎么知道?

他们会给我水啊,冰棍啊,还有自己包的包子,衣服,对了,还有送花的呢。

可是那么冷,你坐在轮椅里,都能冻透了。

当然冻透了。我跟冬泳的人是一样的。

那可不一样,人家那是运动,四肢都在活动,你是静止的,你是真正的被冻

住了。

他说,不是,我能感受到血液的流动。

她说,你是一个怪人。

他说,我是一个好人,你看看墙上那些证书,她凑过去看,上面真的都是写着各种好人的证书。她说,我也想当好人。

他又哈哈笑,你照顾我就是上天派来的最大的好人了。

她说,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帮我把儿子养大。

他说,没问题。

7

十多年前,他躺在床上,以为自己要死了。或者说已经死了。因为那个唯一会给他做饭的弟弟得了腰突躺在医院里动弹不得。他等了三天,爬都爬不动,他在静静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然后,死亡来了。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就是现在坐在轮椅上每天去路口值勤的地方。那天,他一个人无聊沿着马路往前划,划到了一个路口,看到几个人围着围巾,戴着口罩,手里拿着小红旗指挥来往的人流,他就“坐”进了他们中间。两个小时上班高峰完事,大家都走了,他喊住一个看不出多大年龄的人问,明天你们还来吗。

对方说,来啊,我们天天都来。

他说,好。

从那以后,他天天让弟弟一早把他抱到轮椅上去那个路口,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散了,只有他雷打不动每天都去。他跟弟弟说,你就是我的命,我的腿,我才能坐在路口当一截木头橛子。

弟弟有时也会报怨,问他有什么用呢,万一车给你碰了怎么办。咱家可是一分闲钱都拿不出来,那可真是只能等死了。

他说,我早就死了。

弟弟看着他说,别吓我啊。

他哈哈笑说,我的肉体死过无数回了。

他有时想,弟弟的腰突是不是因为总是抱自己累的。弟弟说,那可不是,我在厂里有一次干活搬钢板,没用对地方,就一下,错位了,就一下。弟弟看着他的脸说。

他叹息,就一下。

很多时候,他想自己的命运,在母体里,那么细思极恐的繁杂过程里,是哪一个环节出现了问题,让他成为了这个样子呢。也许就是那么一下,一丁点的错位,就成了错误,成了永远的错过。

她在家做完饭,无所事事。他总对她说,别总是干活,没事看看电视,吃点水果。她说,我不喜欢看书,也不认几个字,我手里要是不干点活,感觉没着没落的,我天生就是挨累的命,不讓我干活我都不知道咋活了。

他看着她说,你也是一个苦命的人。

她感觉自己的话可能让他多心了,说,像你们那样愿意看书的文化人,跟我们不一样,你们是脑力劳动者,是大能人。

他看着她局促不安善解人意的样子,想说,你真好,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后来,她每天干完活就穿戴整齐去马路上接他回家,一开始他有些不自然,说,你怎么来了。她也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想买点菜,顺路就过来了,这边的菜要比咱家那边的便宜。

他说,你走来的。

嗯。

太远了,我坐轮椅还要一个多小时呢,你走多久。

她刚想回答,旁边一个戴口罩拿着小红旗的人说,媳妇来接你啦?太幸福了。

他说,不是。声音挺小的。

她忙说,我先去买菜,然后再来接你。

他说,好。

那天,她把买好的菜挂在轮椅的扶手上,推着他往家走,路上很多行人侧目看他们,他说,今生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推着走了这么远。

她心想,多亏离家远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一想到这,她感觉浑身上下都有了劲儿,说,要不我们去广场上走走?

他说,好啊。

两个人在广场上绕了几圈,他说,累了吧?歇会儿。

她把他从轮椅里抱出来,放在红漆的木头椅子上,坐在他的身边。他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他的眼皮轻微地颤抖。

他闭着眼睛看到一个男人在追杀一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杆长筒猎枪,那个女人光着身子在树林里奔跑,阳光在树影间穿梭,投下来的暗影不停地打在女人的身体上,一会儿发蓝,一会儿是红色的,女人像一个精灵,或者是一个怪兽,她灵活而诡异,充满了永不会懈怠的生命力,她的双腿像马一样健硕,飘飞的头发如鬃毛一样作响。

她也闭上了眼睛,把头仰向天空,阳光暖暖地照着她的脸庞,想,真美好啊。

她想,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坐在轮椅里的男人不会有暴力和伤害,虽然他本身的存在就是暴力和伤害,但他伤不了她的肉体,当他的身体在她的手掌里如玩具和木偶一样,当她看到他的部位突然凸起如一座山峰,她感觉自己就像神,可以无视,可以观看,一切都可以自然地升起再陷落。

这可以掌控的踏实安稳的一切。多么令人迷恋。

这时,一条狗狂吠着从远处向他们的方向冲来,一口咬下挂在轮椅上装菜的塑料袋子,菜撒了一地,狗叼着几个菜叶疯狂地跑向远处,他和她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谁也没有说话。她默默地站起来,收拾残局,然后把他抱到轮椅上,说,回家吧。

他用那只已经被病魔扭曲变形的手指着远处说,我们再到那里坐一会儿吧。

聂 与 原名聂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司法行政部门工作。在《钟山》《上海文学》等刊物上发表小说若干。有小说入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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