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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的比较与文化探析

2022-03-17李斯颖

贺州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天神盘古母题

李斯颖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台语支指的是操侗台语台语支语言的诸多民族,包括中国的壮族、布依族、傣族,越南的岱依族和泰族,泰国的泰族,老挝的佬龙族,缅甸的掸族,印度的阿萨姆人等。这些民族的兄妹婚神话流传广泛,母题丰富,异文众多。它们既个性鲜明,又保持着早期文化共性。该神话是这些民族族源神话的一种特殊形态,故在文中称其为“兄妹婚族源神话”。这类神话也在环太平洋一带广泛流传,是学界较为关注的、具有区域性特征的一种洪水神话叙事形态。

兄妹婚族源神话主要包括“毁灭性的世界大洪水”“兄妹成婚繁衍人类”两大母题,并有大量的衍生母题。此类神话在传承中日益变异与丰富,在叙事形态上有散体、韵体两种,母题组合丰富多样,还有相关的仪式节庆、民俗风物等为支撑,独具各自的地域与民族风格。在此,笔者以田野中搜集到的活态叙事与整理出的文献材料为基础,对台语民族兄妹婚族源神话进行比较与文化探析,以期增进中国与东盟国家的文化交流与理解、助力“一带一路”倡议。

一、国内台语支的兄妹婚族源神话

中国的台语支主要分布在华南、西南的广大区域。他们在发展与迁徙的过程中受到其他民族文化的影响,又吸收了道教、佛教等宗教的一些思想,从而形成了异常丰富的兄妹婚神话叙事。其中,桂中、文山、西双版纳、德宏等地区都有该神话异文流传。

以来宾市为代表的桂中壮族民众中传承着有大量异文的盘古(伏羲)兄妹婚神话。该地区的此类壮族神话以盘古或伏羲兄妹为主角,有较为突出的祖先信仰传统,保留了大量的庙宇与民间祭祀活动。有学者认为,来宾是我国盘古文化的重要发祥地之一,是上古盘古国的中心区域。盘古国的范围包括广西中部、南部、东北部及广东中部和西部地区,即珠江流域中上游地区[1]9-10。笔者亦在桂中地区的盘古庙及其周边进行过相关的田野调查。在盘古庙门口,有当地黄汝迪先生搜集整理、甘东村黄七太讲述的盘古神话。神话里说,天上的雷公和土地公相斗,雷公被土地公逮住。他得到盘古兄妹给的蓝靛水,增长了力气,逃回天上。为了报复,雷公降下瓢泼大雨,淹没了世间万物。只有盘古兄妹靠雷公牙齿长成的葫芦逃过一劫。

来宾市的盘古神话演述有相关的节日仪式作为支撑。在甘东村,祭祀盘古兄妹最重要的节庆是每年农历六月十八日的盘古诞辰日。这一天,周边的壮族、汉族等各族人民都会前来祭祀。祭祀期间,有师公戏、舞龙舞狮、对唱山歌等内容。每隔三年,更有盘古兄妹外出巡游的惯例。届时,人们抬着神像到周边村寨巡游,让盘古兄妹赐福。除此之外,每逢天旱或者求子、求财等,人们就会在农历初一、十五前往盘古庙烧香祭拜。与此同时,部分壮族先民早在南朝前就以盘为姓,传承至今[1]20,如来宾市兴宾区平阳镇古就屯的壮族居民均以盘为姓,他们保存的祖传的族谱,记载其盘姓从开天辟地的始祖盘古而来。据载,古就屯的第一代祖先叫作盘刚,生了四个儿子,即盘古细、盘古麻、盘古行、盘古赵。如今在岜蓉山下,还有老祖宗盘古细的墓,每年都会有众多子嗣回来祭祀。来宾在历史上一直是交通便利的枢纽,居民至今仍以壮族为主。故此,来宾市盘古神话的传承,既有着深厚的本土民族文化渊源,又与历史上多民族文化之间的交流有着密切关系。

类似的兄妹婚族源神话在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广西左右江流域等壮族分布地区均有传承。例如文山州西畴一带壮族民众间流传的兄妹婚神话,主角从兄妹变成了姑侄二人。神话里说[2]42,洪水淹没大地长达十二年,只有躲在葫芦里的姑侄二人活了下来。他们按照布洛陀的指示结为夫妻。姑姑怀孕十六个月才生下一个没头没脚、没手没眼的肉砖。二人请教布洛陀,将其切成碎肉抛洒到四面八方,变成了不同民族与支系的人。这则兄妹婚神话与壮族的始祖——布洛陀(布洛朵)叙事结合在了一起,百色市田阳区也流传着伏羲与女娲兄妹婚配生人的神话。和文山的神话相似,壮族聪慧的始祖——布洛陀也在神话中扮演了指导者的角色[2]164。与文山神话不同,兄妹俩可预知洪水淹没大地,故而种植冬瓜躲避洪水。洪水退去之后,兄妹失散了才重聚。他们得到了布洛陀、姆洛甲和鬼哭先生的指导和帮助结为夫妻。德保县壮族人民流传着《盘古歌》,古歌中叙述盘古是开天辟地、造太阳造星星的神祇,与名叫“腊”的哥哥二人繁衍了人类。他们在洪水滔天时躲在自己栽种的葫芦里存活下来,成婚后生下一块磨刀石,“生育成磨刀石,拿去砍块,撒四方八面,方方都有人”[2]9。

总的来看,壮族各地的兄妹婚族源神话的主角姓名各不相同,但以盘古、伏羲及其音变为主。该神话的母题有多种变形,它深植于各地壮族文化之中,本土特色鲜明,成为壮族族源神话的有机组成部分。

布依族主要分布在贵州与云南东部地区,他们的兄妹婚神话是创世神话中的重要组成部分。神话《洪水滔天》[3]29-30中说,雷神与人类始祖布杰相斗失败,愤而向人间降下大洪水。只有布杰的儿女伏哥、羲妹坐着大葫芦逃过一劫。他们经过穿针眼、滚磨盘、赛跑的考验结为夫妻。羲妹婚后生下一个肉坨坨,被砍成肉块,这些肉块变成人并成为不同姓氏的先祖。

流传在西双版纳傣族傣泐支系中的韵体创世神话《巴塔麻嘎捧尚罗》[4]233-236里也有兄妹婚神话母题的变形。神话里说,桑嘎西和桑嘎赛夫妻生出一对“药果人”,人类才繁衍了起来。后来,人类破坏了伦理道德,几乎被洪水所灭,只有一对兄妹——约相与宛纳在葫芦里躲过大洪水,之后繁衍后代。这一代人叫作“葫芦人”。叙事中出现了两次兄妹婚母题,同时保留了兄妹成亲的考验母题,可见这一母题在民族文化之中的积淀深厚。西双版纳的傣族先民在公元十四世纪下半叶至十五世纪上半叶就逐步接受了南传佛教文化,如今的傣族人民仍普遍信仰南传佛教。《巴塔麻嘎捧尚罗》受佛教影响深刻,难能可贵的是,本土的兄妹婚神话母题没有被消灭,而是以新的形式融入其中,得以继续传承。

德宏地区傣族傣呐支系亦有大量的兄妹婚神话异文传承。笔者曾在德宏各县市搜集到了不少的兄妹婚神话异文。例如,芒市梁河县的晚老先生讲述的洪水及兄妹婚神话与来宾市壮族地区的盘古兄妹婚神话大同小异①。有的兄妹婚神话异文仅保留了部分母题,如《牛蛋生葫芦》[5]68讲述天神放到地上的母牛生了三个蛋,蛋中孵出一个葫芦,从葫芦里走出许多人,从此有了人类。另一则“葫芦生人”的神话则讲述远古时候一片汪洋,从远处漂来一个大葫芦,葫芦撞在大石头上裂开,从里面走出八个人,一位天神让其中四个变成女人,四个变成男人,并让他们彼此婚配。于是,他们繁衍后代,成为人类的始祖[5]68。南传佛教大约在十五世纪后才在德宏傣族地区兴盛起来。这使得当地的傣呐人民受佛教影响的程度较浅②,本土的兄妹婚神话异文更为丰富。正如屈永仙博士指出的:“德宏、西双版纳的傣族都兼有原始宗教、汉文化以及佛教三个层次的文化。在不同的地方,三者之间的势力不尽相当,西双版纳的佛教全面覆盖,原始宗教比较淡化。而在德宏,两者势均力敌,体现在史诗和神话上较为多元化。”[6]61-62

生活在云南红河州、玉溪市一带的傣族傣雅支系人民中也流传着兄妹婚神话的叙事。一则搜集于1943 年的神话记载,洪水过后,万物灭绝,只有鸭子驮着鸡存活下来。人类也灭绝了。天上掉下一只葫芦,“炸开变成人,就会做屋住,就来种田吃。变一个女人,变一个男人,才生出小孩子来”,人们学习万物,才知道吃米饭来生存,学会做酒[7]213-214。这则神话里没有提及一男一女的血缘关系,也没有提及他们的名字,但二人从葫芦里共同被孕育出来,并繁衍了人类,带有兄妹婚神话的典型特征。这一神话又与台语支常见的“人吃谷壳”的母题结合在了一起,民族文化特征浓郁。

综上所述,国内台语支普遍存在着兄妹婚族源神话叙事,其具体内容各异,传承形态也很多元,但都以人类或本民族始祖的来源为主要叙事内容。有的神话并没有上升形成固定或突出的始祖崇拜。这些操台语的少数民族及其支系信仰各异,其中既有受道教、佛教等宗教影响较深的民族,也有主要传承本民族早期信仰的民族。故此,笔者认为兄妹婚神话母题是国内台语支较早期的共同叙事,起源时间可能在这些民族彼此分离之前。从兄妹婚神话的主角来看,壮族、布依族等民族的此类神话多以盘古、伏羲为主角。各民族中常见各具姓名与没有姓名的兄妹,可见此类叙事异文之丰富、传统之强大。

二、国外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

根据笔者搜集到的文献资料与调查所得,分布在东南亚的台语支亦传承着丰富的兄妹婚族源神话活态叙事,本土文化风格浓郁。

老挝被称为“老龙”族群的台语支中流传着不少兄妹婚族源神话。例如佬族的神话《老挝民族的祖先》[8]113-114记载,天神由于被人类遗忘而怒降洪水,人类都灭绝了,只有两姐弟躲在一只葫芦里活了下来。洪水退去之后,姐弟俩从葫芦里钻出来。在鹧鸪鸟的指示之下,结为夫妻。妻子婚后生下一只大葫芦。三个月后,人类从葫芦里出来,被分为老听、老龙、老松三大族群。此外,佬族的《两个南瓜生初民》《南瓜生人》两则神话则用南瓜替换了葫芦,它们和另外一则《葫芦出人》[8]112神话一样,都说瓜里直接生出人。

除了佬族,黑泰、红泰等其他老挝台语支也传承着相似的母题神话。琅南塔东里村的黑泰巫师说,起初,人类和万物都在葫芦里。从镰刀切开的口里出来的是傣泐人、佬族等皮肤白的族群。从铁器挫开的口出来的就是老厅人,皮肤黑。如今这个大葫芦还保留在勐恬那边③。琅南塔省汶普卡县南发村的泰央人④说天下发洪水时一对兄妹俩躲在自己做的鼓里逃过一劫。洪水退去后,他们为了繁衍人类便结为夫妻,后生下一个葫芦,葫芦里出来老挝的各族群。居住在万荣市万塞村的红泰人也传承着兄妹婚神话,说天降洪水,只剩下两个人躲在葫芦里存活了下来,他们被视为红泰人的“第一对父母”即哥哥Bok Gap 和妹妹Yi Ge。人们在举行各种仪式的时候都要提及、纪念他们,以示不忘出处⑤。

泰国泰阮、傣泐、普泰、佬、黑泰等台语支传承的兄妹婚族源神话变异更为多元,其中的主要母题“洪水”“兄妹婚”常以独立的叙事形态出现,“葫芦生人”母题异常突出。“洪水”的起因多与人心的好坏有关。神话里掺杂着更多与佛祖有关的内容。例如,记录在泰北南奔府孟哲镇本塞庙贝叶经的泰阮人神话说,生于土的雅桑嘎西遇到了生于火的布桑嘎西,他们在一起生了世界上最早的三个人。这三个人心眼很坏,于是两位始祖决定通过发洪水毁灭地球,后来的几个世纪,人类才知道了什么是好与坏。此后,佛祖才出现并教人向善[9]50。不少神话也说早期的人类(例如十二个兄妹)互相婚配成为氏族祖先。如清迈美东县的泰阮人认为,布桑嘎和雅桑赛是第一对创世的人,他们有12 个孩子,六男六女。这些孩子繁衍生息为多个民族,形成多种语言[9]47。清莱清空县的傣泐人的神话里说,火灾、洪灾之后,神祇布桑西、雅桑赛捏出了一对男女玩偶,并念咒将玩偶变成了人。这两个人孕育了子孙,成为傣泐人的祖先[9]43。泰东北塔帕侬府的普泰人传承的洪水神话中,葫芦生人成了主要母题,说洪水和火灾过后,神吃地上的焦土而变成人。天神帕雅恬送来药物,神吃了之后繁衍人类。另外一则神话说,有人曾来到天上,天神帕雅恬送给他一个葫芦籽。葫芦籽种出大葫芦,走出了不同族群的人⑥。泰东北加拉信府佬族的起源神话同样也以葫芦生人母题为主,与老挝佬族的族源神话内容相似,说一头牛死后,它身上长出一根藤,那根藤上长出葫芦来,特别大。后来,葫芦裂开了,出来5 个民族,有阿卡人、越南人、佬族人、普泰人等⑦。生活在泰北黎府清刊县的黑泰人也传承着兄妹婚族源神话的母题,说最大的天神召恬用泥捏出了世界上最早的一对人Ba Dam和E Va。召恬往后者的躯体吹气,使之具有了灵魂。后来人类犯错,召恬就下了40 天雨淹没世界,只剩下一对夫妻和他们的三对子女。这些孩子便互相婚配,成为世界上人类的祖先。其中,一部分迁徙来到越南的人成了黑泰人的祖先⑧。

越南岱依、侬、泰等台语支系中也流传着洪水—兄妹婚神话及其变形。岱依、侬族受道教文化影响较深,洪水出现的原因多与射日、得罪天神有关,“兄妹婚”母题较为常见。谅山省岱依族的族源神话亦保留了洪水、兄妹婚的母题。如在消灾解难等仪式中,会提到十二日并出,射日之后洪水淹没天地。洪水之中,两兄妹躲在葫芦中得以幸存。他们成为包括岱依族在内的所有人的祖先⑨。泰族的人类起源神话有自己较为明显的特点,“洪水”的起因多与“人心”好坏有关,人类起源以“葫芦生人”为主。奠边府白泰人的洪水—兄妹婚神话里说,天神用洪水淹没世界之时,只留了一对好心的夫妇。洪水后,他们生育了一男一女。这对兄妹互相婚配,繁衍了人类⑩。另外一个白泰人的神话说,恬神派雅门、雅卖来到世界上。他们二人用泥土捏出人、树和动物,装进葫芦里。恬神将葫芦戳破,第一代人类从葫芦里出来[5]66。山萝省黑泰巫师所吟诵的韵体起源神话提及了人是怎么来的。洪水过后,“天上的神就让不同族群的人下来到地面上。天神为他们在一个房子一样大的葫芦里准备东西”,山民和泰人都从葫芦里出来,万事万物也从葫芦里出来[10]183-202。奠边府亮村的黑泰人有“葫芦生人”的神话,讲述的是起初各个民族都在一个葫芦里面,泰人是最后出来的族群[11]5。另外一则流传在奠边府黑泰人之中的《勐添的故事》亦以“葫芦生人”为主要母题:“远古时候一片虚空,十位男女天神想下凡成为人类的始祖,造了一个葫芦,钻进葫芦里,葫芦从天上飘下来掉落在山头上裂开,各种人依次从葫芦里出来。”[5]68

根据上述材料,东南亚操侗台语的民族兄妹婚族源神话母题出现更为多样的变体,主角的名字也已经不是盘古或伏羲兄妹。避水工具也出现了南瓜、鼓及其他空心物体。雷王也极少见到。神话以葫芦直接生人的母题更为常见。此类神话不但受到南传佛教的影响,还受到基督教等其他宗教文化的影响。

三、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的比较

中国与东南亚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普遍存在,保持较多共性,其中较为集中突出的包括洪水、葫芦、兄妹婚母题的稳定传承。虽然这三大母题的变形千姿百态,但仍能够看出它们之间在历史上形成的稳定构架。洪水的起因主要有天神报复、降怒等,亦有一些不能道明洪水的起因。葫芦主要作为避水、生人工具而存在。在兄妹婚母题中,妹妹对哥哥的考验内容高度相似。例如西双版纳傣族傣泐支系在《巴塔麻嘎捧尚罗》[4]226-255里提到的第二代人“药果人”,哥哥想要娶妹妹繁衍人类,妹妹提出三个问题测试他的智慧,分别是“天底下,最黑是什么?天底下,什么最亮?天下酸甜苦辣、咸淡涩馊是什么?”哥哥在英叭的提示下,正确回答了这三个问题,二人生儿育女。到了第三代人“葫芦人”要靠兄妹成婚繁衍人类时,妹妹提出要用穿针线、滚石头来验证二人是否能成为夫妻,最后也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这与其他台语支中兄妹成婚一般要通过的考验差别并不大。

这三大母题的变异最突出表现在三方面,其一是洪水的起因更为多元;其二是葫芦生人母题的变异与多次出现;其三是所涉及的仪式、风俗等相关内容更丰富。三大母题的变异,明显地与台语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所接受的多元文化有关。壮族、布依族、傣族花腰傣支系、东南亚的黑泰、白泰与红泰等,或者保持着早期的本民族早期宗教,或受汉文化、道教的影响较大,在本民族原始信仰的基础上融入了道教的神祇体系与观念。而国内的傣族西双版纳傣泐支系、德宏傣那支系等,受南传佛教影响的程度较深,同时亦不同程度受到汉文化的影响。但与此同时,他们依然顽强保持着本民族自身的信仰。如此复杂的多族群文化交流历史,使台语支这三大母题千姿百态,异文多样。

第一,洪水的起因更为多元。在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中,有关洪水的起因更为多元。除了桂中地区较为一致的“雷王报复型”洪水起因,还有惹怒雷王之外的其他天神、天神意图让人类灭绝等多种原因。在未接受南传佛教信仰的台语支中,洪水出现的原因多为人类挑战天神的权威而引起,是一种人类主动行为导致的后果;而在系统接受了南传佛教信仰的台语支中,洪水的原因则多是人类的罪恶,洪水的出现是天神主动作为的结果,而人类只是作为洪水的被动接受者而存在。例如,在布依族《射日与洪水泛滥》神话多有射日者用狗犁地激怒天神降雨的说法,在各地都有流传[11]5。相较而言,天神主动降洪水于人间的母题在西双版纳傣族傣泐支系、德宏傣族的傣吶支系等信仰南传佛教为主的民族中更为常见。例如傣泐支系《巴塔麻嘎捧尚罗》里说,天神降下洪水毁灭了第二代人种,是因为有位父亲娶了自己的女儿为妻,引发了天神的怒火,便主动降下洪水[4]235-236。在德宏傣族傣吶支系中也有因人类罪恶而导致洪水降临的说法。韵文体的《创世纪》里说:“那天神洼弄拉,决心洗涤世间/……要将万物洗涤,世间肮脏不净……”[6]61-62神祇看到人间的罪恶,主动降洪水于世,是对人类的告诫和警醒。从信仰的角度来看,这对于约束人类行为、增强对神祇的景仰大有裨益。故此,笔者认为洪水起因中人类由主动变被动,与南传佛教的传播与接受有着密切的关系。在东南亚信仰南传佛教的操侗台语民族中,天神为了消除人类罪恶而让洪水没世的母题也很常见。不少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也遗失了有关洪水起因这一母题,直接讲述洪水淹没天地之后,兄妹如何繁衍人类。

第二,葫芦生人母题的变异与多次出现。台语支葫芦生人母题出现了葫芦直接生人、葫芦作为避水工具两种主要内容,有的神话甚至出现妹妹生出葫芦的说法。与此同时,葫芦作为孕育生命的神器在人类起源的神话中多次出现,形成了固定的意象。葫芦生人的母题的分化主要出现在壮族、布依族等民族与信仰南传佛教的傣族、泰族、佬族等民族之间。在壮族、布依族等民族中,葫芦主要是作为避水工具,是由雷神的牙齿种出来的,一般只出现一次。也有少量神话说葫芦来源于葫芦种,或者葫芦里也有其他生物。在受到南传佛教影响的民族神话中,葫芦则成为万物孕育的“母体”,并在神话中不断重复出现。如在韵文体的傣族创世神话《巴塔麻嘎捧尚罗》[4]186-190中,与造人相关的葫芦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天神布桑嘎西、雅桑嘎赛带到人间的葫芦里有万物的种子;而人类召诺阿、萨丽捧则由布桑嘎西、布桑嘎赛用“人类果”捏成。到了第三批人——“葫芦人”出现的时候,神则选取了一对兄妹作为人种放入葫芦,成为如今人类的始祖[4]237-239。葫芦作为孕育生命的重要神器而多次出现,增强了它在傣族文化中的意象塑造。德宏傣族傣那支系的《创世纪》中也出现了神把万物之种放入葫芦的说法:“造个神奇葫芦,装下男女诸神/洪水滚滚而流,葫芦随波飘浮/九万八千年后,洪水逐渐干枯/葫芦坠入深渊,撞击裂成两半/天神早已创造,人类和万物种/一对男女人儿,从葫芦中出走/身着彩色华服,犹如天神模样/这对男女人儿,正是人类之种/那对哥妹二人,他们从葫芦来。”[6]61-62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傣族的葫芦生人母题中,葫芦要么是天神英叭让人类始祖从天上带下来的,要么就是天神造出来的,葫芦自身所带有的神圣含义得到增强,凸显了它作为“生人”利器的特殊之处。

除此之外,在很多不完整的散体神话叙事片段中也出现了葫芦直接生人的说法,在傣族及东南亚台语支系神话中较为常见,而壮族、布依族的神话中则较为少见。笔者曾结合分子人类学的研究成果,推测葫芦直接生人的母题是人类起源神话中产生较早、影响最广的母题之一[12]74-81。

第三,所涉及的仪式、风俗等相关内容更丰富。如今,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异文丰富多样。有的变异属于本民族文化的自我发展,有的融合了后来者的文化内容,有的则吸收了迁徙路上与定居地的新鲜文化血液。这些异文之所以能够实现持续活态传承,在于兄妹婚神话以盘古庙的存在为物质依托,以每年农历六月十八日的盘古诞辰日为主要活动,使相关的叙事得以代代相传。上林县三里一带壮族人民的兄妹婚神话则与端午节的风俗有关,泰东北的盘古兄妹婚神话的部分情节则与放芒飞的传统有关。无论身处各地的台语支民众都用自己的独特方式,牢记着自己的出处,缅怀着自己的始祖,并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文化记忆。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活态传承的方式、所依托的语境丰富多样,正是他们不断发展与吸收外来文化的璀璨成果。

结语

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各具地域与民族特点。虽然他们有着早期共同的文化起源,但随着时间流逝,兄妹婚族源神话在台语民族中的传承日益多样化。在叙事形态上有散体、韵体等形式,异文众多,还有相关的仪式节庆、民俗风物等为支撑,民族文化风格得到凸显。口头传统虽然无法得到实证,但它和所谓的“信史”一样,也是解读台语支文化的重要材料来源之一,其重要程度不亚于书面记载。

在中国,壮族、布依族、傣族等民族的兄妹婚族源神话在主角姓名、避水工具等内容上都有诸多变化。桂中地区此类神话的主角——盘古兄妹又有“盘哥”与“古妹”“盘古哥”与妹妹等说法。伏羲兄妹,又有“伏哥”与“羲妹”、“伏哥”与妹妹、“伏羲哥”与妹妹等叫法。这些名称应与汉文化中的“盘古”“伏羲”两个词同源。闻一多、常任侠等先生认为盘古即是伏羲的音转。吴晓东也认为盘古和伏羲原本就是从日月信仰中衍生出来的不同人物[13]1-6。故此,民间神话中有的以盘古兄妹为主角,有的以伏羲兄妹为主角。傣族神话中则常出现葫芦直接生人母题。

东南亚的老挝、泰国、越南等国家的台语支盘古(伏羲)神话变异更为明显。有的兄妹没有了名字,有的兄妹名字受到当地文化的影响,有的受到南传佛教,甚至是基督教的影响。东南亚台语支关于青蛙与天神为雨水打架的神话母题,与兄妹婚神话互不相关,但都可在壮族、布依族等民族的兄妹婚神话中找到相似母题。这或许是兄妹婚族源神话演变、发展的新形态。总的来看,台语支兄妹婚族源神话变异程度深浅不一,展示出旺盛的生命力。这是台语支不同民族的审美与创造力发展的体现。

注释:

①搜集时间:2012 年7 月12 日,屈永仙翻译。

②笔者在此提出的“深”与”浅”,与信仰的虔诚度无关,只做文化吸收与影响方面的比较。

③搜集时间:2012 年7 月12 日,屈永仙翻译。

④搜集时间:2012 年7 月11 日,屈永仙翻译。

⑤搜集时间:2017 年11 月13 日,访谈地点:老挝万荣(Vanveng)市Viangxay 村;访谈人:李斯颖;访谈对象:Bunthan Nothatha(男,65 岁),Thong khom,phipakavong(男,69 岁),Wan thong,phipakavong(男,80 岁);翻译人:Phavanh。

⑥搜集时间:2012 年5 月17 日,访谈人:李斯颖,吴晓东,屈永仙;访谈对象:Chai Bondin(男,58 岁);屈永仙翻译。

⑦搜集时间:2012 年5 月19 日,访谈地点:加拉信府(Kalasin)古奇那莱(Kuchinarai)县古瓦(Kutwa)镇古瓦(Kutwa)村;访谈人:李斯颖,吴晓东,屈永仙;访谈对象:Napawan Rongchai(44 岁);翻译:屈永仙。访谈时间:2015 年5 月4 日;地点:黎府(Loei)清刊(Chiang Kham)Ban Napanad;访谈人:李斯颖,屈永仙;访谈对象:Vi Suk Mak(男,64 岁);屈永仙翻译。关于造人,洪水40天,造房子的母题与《圣经》中上帝造亚当与夏娃,发洪水,人类建造巴别塔等内容有一致与高度相似之处,应为受到基督教文化影响的结果。

⑧信息提供人:黄越平(男,1988 年生),越南谅山省文朗县南罗社板万村人,岱族;翻译人:刘敬柳。

⑨访谈时间:2012 年7 月17 日,访谈地点:越南奠边府Menglay 县makbon 村;访谈人:李斯颖,吴晓东,屈永仙;访谈对象:Mao Wanjian(男,87 岁);翻译人:屈永仙。

⑩访谈时间:2012 年7 月15 日,访谈人:李斯颖,吴晓东,屈永仙;访谈对象:韦文哲(Vi Venzhe);翻译:屈永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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