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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人而与:黄宾虹鬻画意愿及方式浅议

2022-03-03吕作用

中国美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黄宾虹

吕作用

[摘要] 关于黄宾虹鬻画经历及其艺术市场表现的研究普遍认为,黄宾虹的作品曲高和寡,或谓其根本不想卖画。其实,这两种说法都与史实不符。黄宾虹亲自订立过几份润例,其作品在广东、京沪和安徽等地广受好评,销量极大。只不过他不在纸铺卖画,也极少开展览会,作品售卖大多由友人及学生介绍,且对购画者颇有要求,坚持“择人而与”的原则。实际上,黄宾虹并不缺少知音,鬻售作品也并不着眼于经济收益,而是更在意传播个人艺术观念。

[关键词] 黄宾虹 书画市场 择人而与

民国时期,随着展览会的兴起和书画市场的发展,书画家职业化的趋势越来越明显,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等名家也因其作品颇受市场青睐而收入颇丰。相较而言,黄宾虹的情况却大不相同,除“八秩纪念书画展”展出的一百多件作品几乎都售罄外,鲜有关于他大量售卖作品的报道。可以说,黄宾虹生前从未在书画市场上达到如齐白石等人一般的影响度。后人对此有两种解释。一种观点认为是黄宾虹作品本身的原因,“作品不受待见”,画面太黑;另一种观点,则倚仗所谓“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之类的说辞,认为一般人看不懂黄宾虹的画。多数研究者并不认同后一种说法。陈都在《不成立的“预言”——黄宾虹不会说“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一文中对此作了颇有见地的辨识,认为黄宾虹不可能说出“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这样的话,因为他并不在乎普通民众的称颂和市场的追捧,“只求一二知己”,且“根本不想卖画”。[1]和陈都的观点一样,不少学者认为黄宾虹未在市场上获得更大成功,是因为他“根本不想卖画”。

上述两种观点的分歧主要在于黄宾虹是“卖不出”作品还是“不想卖”,而其出发点都是黄宾虹未在书画市场上取得巨大成功这一预设。如果我们暂时搁置这一分歧,沿着黄宾虹卖画这一事实线索,进一步探讨其卖画方式、购买群体,进而讨论时人对黄宾虹作品的接受程度,可能有助于深化对上述问题的认识。

黄宾虹究竟想不想卖画?在讨论这个问题前,不妨先看几则史料。在现存文献中,有几份黄宾虹的润例单(表1)[2],列有其不同时期作品的价格。

在这四件润例中,除了1909年的《滨虹草堂画山水鬻例》由友人邓实代订,其他三件都是黄宾虹自行手订的,其中1923年的《山水画启》还在报刊上公开发表过。他在润例前写了一段序语,云:

夫月下写竹,报估客以箫材,石边看云,添缁流于画幅。玄赏斯契,墨趣同参,自谓因缘,非关勉强。尔乃小米云山之笔,无妨逮于闲人,大痴富春之图,岂待见知后世。王元章何惭乞米,唐子畏不使业钱,遂卖画中之山,为煮林间之石。至若倪迂高逸,设色仅赠于征君,曹髦风流,写真必逢夫佳士。只可偶然,不在斯例。[3]

这段序语极其坦然,没有“索画过多,疲于应付”之类的套话,只说“王元章何惭乞米,唐子畏不使业钱,遂卖画中之山,为煮林间之石”,没有把“卖画”的动机描述得过于复杂,只是直陈其卖画的意愿。由此可知,彼时的黄宾虹是愿意卖画的。

不过仅过数月后,他又修订了润例,即上表中的《黄宾虹书画格》,价格方面比上一例提高了一倍以上。经查,1923至1924年间中国并无通货膨胀现象,那么黄宾虹加润例应是出于个人原因。这在其《书画格》的序语中或得窥大概:

书画雅事,可赠可索,兴来挥洒,工拙不计也。至若谆谆于尺寸之间,必如其意之所欲得,则务酬大痴子之酒资,供独往客之游橐。爰订斯例,鉴者谅之。[4]

比起上一份画启中的“纯粹卖画”,这份书画格修订的背景可能要复杂一些。从字面上看,他是专门针对那些“谆谆于尺寸之间,必如其意之所欲得”的求画者的。而求画者之所以会提出各种要求的缘由或许就起于上一份润例。如黄宾虹所云,“書画雅事,可赠可索”,对求画者而言,接受人家的赠画或向人索画,自然不能有各种要求,但一旦画家订例卖画,买者花钱买画,那么提出要求便在情理之中。这也是艺术赞助机制的要义之一。因此我们不妨推测,黄宾虹1923年订立《山水画启》时,只想纯粹卖画,没想到买者要求太多,使他备受束缚,因此便于次年重新修订了润例。

如果这一推断没错的话,那么黄宾虹的卖画意愿便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即从“愿意卖画”到“有限度地卖画”,他在“卖画”这件事上变得迟疑了。这也可以解释为何此后二十年他不再订立润例。

现存黄宾虹的最后一份润例订于1945年。此时订立润例可能与通货膨胀有关,抗日战争胜利前后的那些年,物价连年飞涨。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黄宾虹的日子必然窘迫,那么他修订润例,提高单价,实际上也是应对通货膨胀的一种策略。且从1923年起至此的二十年间,他的学生和友人一直在介绍、售卖他的作品。可以说,黄宾虹鬻画的行为一直都存在,但在售卖规模及方式上均有别于其他画家,且他对买家也有一定的要求。

持“黄宾虹根本不想卖画”论者常引用黄宾虹致友人及学生书信中的话语作为依据,如“拙画不愿鬻于市,分赠识者,略存见古法而已,可不寄还”[5]“不谈时事,不谒要人,从未开一书画展览会,亦不卖画,惟知交择人”[6],等等。诸如此类的话语还有一些,在此不一一列举。笔者认为,这些话应该都是在特定的语境中说出的。

“拙画不愿鬻于市”一语出自黄宾虹1940年致顾飞(1907—2008)的信,其言曰:“大作诗,鄙人甚喜之,拟录拙作题画奉览,以近无得意句辍笔,因检画一纸附寄。拙画不愿鬻于市,分赠识者,略存见古法而已,可不寄还。”[7]从上下文来看,黄宾虹此语是在收到弟子顾飞的诗作后,因喜之而将其题在自己的画作上,并寄给顾飞,让她不必寄还。笔者认为,“拙画不愿鬻于市”一句含有“此画没有多少市场价值”的意思,意在让顾飞不要有顾虑。另外,“拙画不愿鬻于市”也可理解为拙画不愿在“市”鬻。在黄宾虹后来致汪己文的信中就有“知交中如有真知笃好,极愿应酬。纸铺介绍,一概不应”[8]之语,说明他不愿作品流入中介市场。而就在黄宾虹写这通信的同一年,在致另一女弟子朱砚英的信中,他又大谈自己售画的情形:

拙画二十年来无润格,亦每尺方得二百元,即联币千元以上。今百货高昂,售画勉可度日。今年此间画家皆忙碌之至,而求者纷繁,因此拙笔亦不能拒绝人求,远道而来者,常住旅馆,待至完工而去。[9]

黄宾虹此时的润格已是“每尺方得二百元”,与其1945年的润例是一样的。此时说“售画勉可度日”,说明他鬻售的数量应不在少数。而“拙笔亦不能拒绝人求”一句或有多层含义:一者自己非主动鬻画,乃他人来求;二者求画者系亲自登门,而非“求于市”。以这段话为参照,更可理解上述“拙画不愿鬻于市”一语的含义。

“不谈时事,不谒要人,从未开一书画展览会,亦不卖画,惟知交择人”一句出自1939年黄宾虹写给族侄黄树滋的信,而此信恰恰就是谈如何应对他人索画的,信中云:

愚伏居敝寓,四方来学近千人,著述文字,得资生活,不谈时事,不谒要人,从未开一书画展览会,亦不卖画,惟知交择人,而来索者,以湘粤为多。未事变先,每月可获数百元画润,以购古书画……此间对生友,拙画概不酬答,往往有携润金来亦谢去。远道函索者,择人而与之,非全不应酬也。尊处自己需要拙书画,无不乐为写寄。倘有外界人属为代索之件,望念愚老朽。因近时不识者多,所谓明珠暗投,甚觉无谓。至不得已,可将拙画润单与观,尚是前二十年商务书馆美术主任时,友代订也,今并此亦不示人矣,谅之谅之。[10]

显而易见,这里的“亦不卖画”并不是指不愿以画取酬,而是不主动求售,对来索的友人,还是愿意鬻售的。否则,哪来“每月可获数百元画润”?不过,黄宾虹在信中也明确提出了其鬻画的原则:“此间对生友,拙画概不酬答,往往有携润金来亦谢去。远道函索者,择人而与之。”为了不让作品“明珠暗投”,他不但不鬻画予纸铺,而且对不认识的索画者也“概不酬答”。

上举二例进一步证明,说黄宾虹“根本不想卖画”难免过于武断,其真实意愿应该是有限度的鬻画,即“择人而与”。他在致亲友、学生的书信中多次谈到了这一原则。比如他在致黄树滋的信中说:

张大千来此售画,每张定价法币二十万元。齐白石每尺方四万元,皆甚忙碌。鄙人只择人而与,非经知交介绍不动一笔,各纸铺索者皆谢绝之,意留传精作,不与人争名利耳。[11]

他在致吴载和的信中再次提到这个问题,不过谈到齐白石的润格时变成“四千”,或为笔误:

承介绍拙笔,自当遵照,鄙人向无润例,随人投赠。最好雅事不取金帛,第近来各物日增价值,殊为惊人。因此齐白石每方尺订法币四千元,张大千每张十六万,与纸铺合同办理。为空前获利之举,鄙意不欲赞同之,仍守择人而予而已。[12]

黄宾虹一直坚守“择人而予”的原则。他在致黄居素的信中说:“沪上有能力购画者,今只数人,得值虽高,然须与其左右接洽通过,才能成交,否则被其他人包围,反破坏,事费周折,又不名誉,稍自爱者,耻为之。”[13]据苏乾英书,在1949年前夕,黄宾虹虽然生活极其拮据,但面对某显贵巨金索画,仍毅然拒绝。[14]既然黄宾虹“拒显贵巨金”,也“不予纸铺”,那么他如何实现“售画勉可度日”“每月可获数百元画润”呢?

概括地说,黄宾虹大致通过三种方式鬻画。第一种是通过中间人鬻画,主要是学生和友人,而且以广东籍人士为多,包括邓实、蔡守、黄居素、张虹、吴鸣等,其沪上友人及学生高燮、秦更年、傅雷、朱砚英等也多有介绍。

广东籍学生和友人对黄宾虹画作的介绍和推广助力最多。比如黄宾虹最早的一份润例系由邓实代订,黄居素则一直在粤赣推介其作品,[15]张虹不仅自己收藏黄宾虹书画,也常为友人代索,[16]蔡守、吴鸣也类似。洪再新对黄宾虹与广东人的关系有着精辟的概括:

他对广东画坛的关注,首先是和市场的行情结合在一起的。像蔡守等广东友人最先向黄宾虹打开了“外面世界”窗口一样,广东人也是黄宾虹一生中最重要的艺术赞助人。可以不夸张地说:没有广东人的赞助,就没有黄宾虹。[17]

沪上推售黄宾虹作品者以傅雷为代表。尤其是1943年“八秩纪念书画展”后,傅雷一直未停止对黄宾虹的推介,而且他恪守黄宾虹鬻画“择人而与”的原则,对购画人严格把关。他在致黃宾虹的信中说:

敝处历来传播法制,均以不落入俗手为原则,且寒斋往来亦无俗客。而多寒士,大抵总不致使吾公有明珠暗投之叹,可以告慰耳。[18]

关于傅雷为黄宾虹卖画的具体细节可参考笔者拙文《傅雷的审美趣味和艺术理想——从傅雷与黄宾虹交往的角度》,其他沪上友人为黄宾虹推介作品的情况可展开专题研究,在此均不详述。

第二种方式是通过展览会鬻画,主要是指1943年12月傅雷等人为其在上海举办的“八秩纪念书画展览会”。此前黄宾虹说过“从未开一书画展览会”,因此这次展览会也非他自己主动举办,而是傅雷竭力促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傅雷成功地将展览做成了黄宾虹作品的推售会。他在展览期间写给黄宾虹的一通信中无不自豪地说:

定去画件:第一日计字十三件,画四十二件;第二日计字九件画三十五件;第三日计画十四件。共计会期间(至二十一日夜为止)定去画九十一件,字二十二件(字已售罄)。连会前所定四十一件,合计前后定出书画一百五十四件,值价十一万七千元。会期甫三日,出品几已定去十分之九,此亦为历来展会空前纪录,现下场中未定者,仅有二十二件。会期尚余二日,恐即不扫数,所留已毕无几矣。[19]

此次展览最终售出作品160件,仅17件未售出,共得款14多万,傅雷称“此次展览成绩,无论在品质方面、出售方面,均为历来个人画会所未有”[20]。除了举办个展,黄宾虹也参加过一些同人展览。比如1933年5月出品二十余幅参加成都蓉社举办的“金石书画展览会”,引参观者激赏,纷纷询价,但鬻售情况未详。

第三种方式是应人之索,即黄宾虹自己说的“酬答”,不过来索者一般都会付酬金,如他在致黄居素的一通信中提道:“承汇款已如数照领,感荷感荷……晤程葆元君,自港来润金,恧领,感荷感荷。”[21]可见有他鬻售的事实。王中秀编著的《黄宾虹年谱》中有大量此类内容,我们不妨举1943年为例:“春,门生段拭自南京赠书籍七种祝寿,作山水册答之;年初,以笔法图寄顾飞;初夏,为张秉三作细笔山水;7月,为傅雷作《青城山》图册十二帧;夏,铁路工人张海清慕名索画;冬,为翁纫秋作《万松峦翠图》卷;是年,作山水横披贺曹熙宇四十初度。”[22]这些不能说都付了润格,但大部分是有偿的。这些还只是有资料可查的,无迹可寻者应在大多数。比如铁路工人张海清,因激赏黄宾虹作品,由石谷风介绍求画,并托石谷风运送大米入京接济黄宾虹,后常致书索画,至1949年,其藏黄宾虹作品竟达百件,并颜其室曰“百黄斋”。[23]黄宾虹在致友人书信中也不时透露出索画者众多,如“远近索取拙笔者纷至,更觉忙碌”[24]“皖友现虽代订每尺法币千元,来索纷纭不绝,已惮烦劳”[25]“皖粤诸至友之酷好拙笔者,函求画件不断而来,常为老人沽酒慰劳,可感可感”[26],可见其“酬答”作品的数量之大。

黄宾虹不愿让自己的作品“明珠暗投”,因而“择人而与”。即便如此,在其漫长的艺术生涯中,“酬答”的作品也不计其数。仅广东一地,便有千件以上精品。那么,都有谁在欣赏他的作品呢?在《黄宾虹年谱》中,关于“应索”“为某某作”“写赠”的记载有数百条。虽然所列仅是黄宾虹鬻赠作品的一小部分,但从中却可一窥其鬻赠的对象。

据年谱记载,黄宾虹赠人画作始于1893年,是年仲秋,他为同乡好友汪福熙画山水四条屏。五年后,他又寄赠汪福熙四屏作品。在1909年邓实为其订立润例之前,年谱中关于赠画的记录也仅此两条。1909年至1911年三年间,也只有十条记录,涉及蔡哲夫、许承尧、潘飞声、李可亭、高天梅、黄节、高燮、邓实等八人,其中蔡哲夫和黄节各两条。除“1911年作《广雅书院图》赠黄节”明确为“赠送”外,其他均记“为某某作”。[27]鉴于此前邓实为其订润例,这些作品有偿的可能性较大。不难发现,此八人除李可亭外均为黄宾虹好友。有趣的是,七人中许承尧系安徽人,高天梅和高燮为上海人,蔡哲夫、潘飞声、黄节、邓实四人乃广东人,这三个地方正是黄宾虹作品流向最为集中之处。且从数量上讲,可能也是广东居首,上海其次,安徽又其次。因此,黄宾虹在民国时期前仅有的几条鬻赠作品相关的资料,不妨视为他后来作品流向的基调,即以粤、沪、皖三地的友人及他们的交游圈为主。

除了好友,黄宾虹的学生后来也成为他作品重要的购买者和介绍人,尤其是黄居素、张虹、朱砚英等。他们为黄宾虹介绍了大量画作,比如黄宾虹在广东、香港一带作品的推售,多经黄居素和张虹之手。他与其他人的通信中常常强调其作品“随人投赠”“不鬻于市”,但在致黄居素的信中却常提鬻画之事,“贵友中有其好者,可托作介绍以传远”“今力尚未逮,能售画积资即为之”“幸故交于文学书画上介绍,生活填补亏耗”。[28]对学生,黄宾虹有时为了讲授画理,寄赠画稿以为例证,顾飞、朱砚英、黄冰清等都曾受惠于此。

经友人或学生介绍,一些求画者也成了黄宾虹的友人,同时又为他介绍了新的求画者,比较典型的有黄般若和傅雷。黄般若因黄节的介绍结识了黄宾虹,后来颇有交往,且收藏黄宾虹作品颇多。1931年1月,黄般若北上游览金蕉,道经沪上,黄宾虹不仅为他作了《桂林山水图》卷,还为其岳父邓尔雅作《绿绮园图》。傅雷经顾飞介绍结识黄宾虹,并不时向他索画,二人成为忘年知交后,傅雷又向身边的人介绍了黄宾虹的作品。

在向黄宾虹求画的众人中尚有一些外籍人士,如 1917年获黄氏题赠《拟古山水》的德国眼科教授蒂部[29]、1931年获黄宾虹赠《山水四帧》的日本画家兼诗人田边华其。1940年,他给美国芝加哥大学艺术系的中国绘画助理教授露西·德里斯珂寄去了自己的著作《画谈(下)》及古画照片的底片,同时还有山水作品十二帧。20世纪40年代,傅雷也竭力向欧美收藏家推介他的作品。黄宾虹后来在致友人的信中也有“友人有以拙畫介于国外者,南北皆同,更觉忙碌”之语,可见其作品流入国外的当有一定的数量。

值得注意的是,新中国成立后,黄宾虹生活安定,已无衣食之忧,其为人作画,多以赠送为主,或仅收“纸墨费”。他说:

北京友人属为拙画,推行同好,略得饮助,若港友嗜为枣芰,有纸墨费,亦乐为之。南方新宣纸,豆浆胶矾,不合用墨,故宫旧宣,渐不易觅,腊中厂肆尚有寄到,可用作画。齿及润例,恧甚,近多取消。非徒避税为之,朝夕看湖山清气,思有变异,答知音耳。[30]

这里所言的“北京友人”自然包括领导人。此间,他曾为毛泽东、周恩来、李济深、陈叔通等国家领导人作画。1954年,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副部长李初梨来访时告诉黄宾虹,他们正竭力收赠其作品。

在前述梳理的基础上,我们大抵可以说:黄宾虹自1909年由友人代订润例起,就一直未停止过鬻画。所售作品,不论是数量还是金额,都相当可观。与其他画家不同的是,他不在纸铺等专门的书画市场鬻画,而是通过友人和学生介绍,且一直秉承“择人而与”的原则,对购画者有一定的取舍。由此可知,今人认为黄宾虹“作品无人问津”或“根本不想卖画”其实都是误解。

黄宾虹坚持“择人而与”的鬻画原则源于他并不追求作品的市场价值,而是更看重自己的艺术能否取得当时及后世的认同,意在通过作品传播他的艺术观念。虽然求画者对其作品的认识千差万别,但他并不缺少喜爱者。如果说通过观摩作品便能理解黄宾虹高深的画学理论,那知音的确难觅。但创作与接受之间本无须完全相契,所谓“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不同欣赏者眼中也应该有不同的黄宾虹。而相同的是,那些求画者绝大多数是喜欢他的作品的。这样说来,黄宾虹并不“孤独”。

还有个问题可以顺便提一下。针对媒体文章宣称的黄宾虹说过“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不少学者因找不到可信的出处而认为黄宾虹不可能说过这样的话。实际上这应该是今人对黄宾虹一些论述的曲解。比如“宾虹画语”中有如下一段话:

姚惜抱之论诗文,必其人五十年后,方有真评。以一时之恩怨而毁誉随之者,实不足凭。至五十年后,私交泯灭,论古者莫不实事求是,无少回护。惟画亦然。其一时之名利不足喜者此也。[31]

显然,黄宾虹的本意是看淡一时的毁誉。石谷风的回忆文章中也有一段相关的叙述:

有人举办展览,邀他参加,劝他多画青绿山水,易售又扬名。他婉言谢绝,说:“墨法中的宿墨和喷墨是前人没有做到的,这是国画技法的一个难关,我正在下功夫去突破,要在不断变化中求其法备。因此,我的画三十年后才能为艺林所重。”[32]

这里“我的画三十年后才能为艺林所重”强调的是对自身在技法上突破的自信,而非对知音难觅的感叹。

注释

[1]陈都.不成立的“预言”——黄宾虹不会说“50年后人们才能懂我的画”[N].中国文化报,2017-09-24.

[2]表中数据来源:王中秀,茅子良,陈辉,编著.近现代金石书画家润例[M].上海画报出版社, 2004:87,127,147,326.

[3]同注[2],127页。

[4]同注[2],147页。

[5]黃宾虹.与顾飞[M]//王中秀,编注.编年注疏:黄宾虹谈艺书信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23.

[6]黄宾虹.与黄树滋[M]//王中秀,编注.编年注疏:黄宾虹谈艺书信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09.

[7]同注[5]。

[8]黄宾虹.宾虹书简[M].汪己文,编.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107.

[9]黄宾虹.与朱砚英[M]//王中秀,编注.编年注疏:黄宾虹谈艺书信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123.

[10]同注[6]。

[11]同注[6],227页。

[12]黄宾虹.与吴载和[M]//王中秀,编注.编年注疏:黄宾虹谈艺书信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228.

[13]黄宾虹.与黄居素[M]//王中秀,编注.编年注疏:黄宾虹谈艺书信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57.

[14]王中秀,编著.黄宾虹年谱[M].上海书画出版社,2005:508.

[15]王好军.黄宾虹晚年在中国港澳地区鬻画情况探略[J].艺术百家,2009,(06):196-198.

[16]洪再新.学术与市场:从黄宾虹与张虹的交往看广东人的艺术实验(下)[J].荣宝斋,2004,(09):66-79.

[17]同注[16]。

[18]傅雷.1945年12月27日致黄宾虹[M]//傅雷.傅雷全集·第20卷.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117.

[19]傅雷.1943年11月21日致黄宾虹[M]//傅雷.傅雷全集·第20卷.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81.

[20]傅雷.1943年11月29日致黄宾虹[M]//傅雷.傅雷全集·第20卷.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2:84.

[21]同注[13],52页。

[22]同注[14],444—457页。

[23]同注[14],508—509页。

[24]同注[9],175页。

[25]同注[9],179页。

[26]同注[9],219页。

[27]同注[14]。下文相关内容未注明出处者,也多参考是年谱。

[28]同注[9],52页、55页、57页。

[29]洪再新.中国艺术国际市场之成因:黄宾虹、吴衡之关系考[J].新美术,2019,(09):4-20.

[30]黄宾虹.与张谷雏[M]//王中秀,编注.编年注疏:黄宾虹谈艺书信集.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285.

[31]黄宾虹.黄宾虹文集·书画编(上)[M].上海书画出版社,1999:145.

[32]石谷风.古风堂艺谈[M].天津古籍出版社,199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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