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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书宜当楷书写”衍言

2022-03-03王强

中国美术 2022年1期
关键词:行书

王强

[摘要] 本文就启功“行书宜当楷书写”之论,分析其字体学的学理依据,论述这一理论在书法教育层面的学术价值。字体学意义上的行书,即隶体之正、草两途合成的所谓“新隶体”,亦即早期楷书。后来的行书是楷书之快写的形态,是书法或书写意义上的行书,与字体学意义上的早期行书有相通之处。行书——以及上推到早期行书——都是对应正书来说的,只不过后来的行书与早期行书的“对应”性质不同。早期行书的“对应”是靠近正书而有新变,目标是蜕变成一种新的正书(楷书)。后来的行书之“对应”是简化正书而动起来。无论是“前行书”还是“后行书”,都是以正书为坐标的,只是早期行书的标尺是以隶为正,后来的行书是以楷为正。所谓“正”是基本的架构,是共性的,是一切正式书写的规定,也是可以灵活、简便、快速书写的外在与内在之依据。启功“行书宜当楷书写”之论,既关乎行书和楷书在字体学层面的问题,也关乎写字(书法)和教书法、学书法的原则问题。

[关键词] 启功 行书 字体学 书法学

启功有“行书宜当楷书写”之说,这中间既有些学理上可说的问题,亦有些教育上的可说之处,姑并言于此,谓之“衍言”,觊有所得,以求不辱先师之言也。

启功在《论书札记》中说:“行书宜当楷书写,其位置聚散始不失度。”后面还有一句:“楷书宜当行书写,其点画顾盼始终不呆板。”[1]在此,我们可先从行书说,其重在“不失度”。度就是正确的轨迹,确然的标准,自然说的是楷书的规定。所以,这里的行书是据楷书而说的。

行书在文字发展史中历经了两个阶段,一个在楷书出现前,一个在楷书出现后。楷书出现前的行书是楷书的雏形,楷书出现后的行书是楷书的快写。因此,行书与楷书无论从字体、字形(文字学意义的)还是从结字书写(书法学意义的)来看,都是关系最紧密的。以此而言,启功“行书宜当楷书写”之论,既有字体学学理上的依据,又有书法教育学上的价值。

要说楷书之快写的行书,便要先说一下作为楷书之雏形的行书。行书是怎么来的?裘锡圭有“早期行书”之说,其在《文字学概要》写道:

在东汉后期,已经出现了带有较多草书笔意的新隶体……早期的行书应该就是以这种字体为基础,通过在笔画的写法和文字的结体上进行美化而形成的。

早期行书是一种有独特风格的新字体。它既不是把有些字写成新隶体,有些字写成草书的杂凑体,也不是新隶体的草体。[2]

“早期行书”也是行书,是“一种有独特风格的新字体”。裘锡圭称其不是新隶体和草书的杂凑,也不是“新隶体的草体”,这里面有些说法或命名上的边际不清。启功也谈到“新隶体”,他在《古代字体论稿》中说:

看汉永寿瓦罐、汉熹平瓦罐、钟繇表启、景元木简等等,即可知这时字体出现了一种新风格:其笔划(画)更较轻便。例如汉碑中字横划(画)下笔处下垂的顿势,所谓“蚕头”,收笔处上仰的捺脚样子,所谓“燕尾",都没有了。这些字实是后世真书的雏形。这是当时的新俗体、新隶书,因为汉魏的正式碑版上并不见这类字。[3]

谨如上引,裘锡圭所说的“新隶体”也就颇类于所谓的“早期行书”。而启功所说的“新隶体”颇类于所谓“早期楷书”,因为启功这类“新隶书”也是“后世真书(按:即指楷书)的雏形”,甚至说“梁时正书,即是真书,也就是新隶体”[4]。所以,裘之“早期行书”与启之“早期楷书”实即一回事,都是隶书向楷书过渡阶段之一站的“新隶体”。关键是,这个“新隶体(或新隶书)”亦即“早期行书”或“早期楷书”是如何从隶书演变过来的。

笔者认为“隶体”分正字、草字。正字即碑版上或是正式文书上书写的隶书;草字即为了便捷快写的隶书,或者说是隶书的草化,也就是章草一类的草书,即启功所谓“章草实省隶为之”[5]。正、草这两种字体慢慢又由分而合,成了所谓“新隶体”,亦即“早期行书”或“早期楷书”。二者因为快(俗)、慢(正)而分,又因为利于辨识、方便传通而合。

论行则不能不说草,字体有行、草就是为了书写的方便。吕思勉引孟森云:“文字不能少于真、草二种,亦不能多于真、草二种。盖阅看求其清晰,利用真;书写求其捷速,利用草。”所以吕思勉总结曰:“篆、分、今隶,相沿而变,皆属于真;行草则可总称为草书者也。”[6]我们可以说文字之书写大概有两类,一类是端正一些的,一类是随意一些的。行和草属于随意而书写方便的,但这里的“行”,应该是指楷书之后的“行”,而所谓“早期行书”,从字体学上看还是属于“正”的一类。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张怀瓘《书断》里论行书的一段话:

行书者,后汉颍川刘德昇所作也。即正书之小伪,务从简易,相间流行,故谓之“行书”。王愔云:“晋世以来,工书者多以行书著名,昔钟元常善行狎书。”是也。尔后王羲之、献之,并造其极焉。献之常白父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顿异真体。合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体。”[7]

这里所谓“正书”“真体”者,应该是指隶书,因为刘德昇造行书时,还没有后来的楷书。卫恒作《隶势》是在论隶书时说到刘德昇与钟繇、胡昭“为行书法”的。[8]那时候所谓“正”“真”者,自是隶书。行书是“正书之小伪”,“伪”就是小的变化,所以吕思勉说:“则其同于正书者必多。伪同化,小伪,谓小变也,盖特书写稍形流走耳。”[9]这就是说行书虽是“务从简易”,但还是不像草书简易得妨碍识读,还是更接近正书(隶书)的形端而易识。尽管都异于正书,但行书不像草书那样至于穷极的程度。那么行书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是启功和裘锡圭所说的“新隶体”或“新隶书”,也就是所謂“早期行书”或“早期楷书”的样子。应该说所谓“早期行书”与后来的楷书之快写的行书是不同的。“早期行书”是一种正书(隶书)的小小改变(“小伪”),字体更接近正书(隶书),因为其与隶书接近,所以又被称为“新隶书”或“新隶体”,即如三国吴时期的《谷朗碑》或钟繇的一些表启之类的样子。若如唐长孺说的“行书、八分、楷书都属于隶书范围”[10],则行书就绝不是后来的楷书之快写的形态。它既然属于隶书的范畴,那它就一定是和隶书比较接近,即所谓“正书之小伪”的样子。这种被称为行书的新型字体在后来蔚为大观,这和刘德昇、钟繇、胡昭的提倡和推广是分不开的,如唐长孺所说:

行书是一种较新的书体……我们知道书体创造绝非一两个人所能,汉代木简上我们已看到了行书,可见流传于民间已久。但这种较新的书体在士大夫间本来没有重视,大概到了刘德昇始加以提倡,到了“钟胡”才形成风气,流行于士大夫间,于是行押书提高了地位,与篆隶(八分)正书并列。行押书为刘德昇所创造,或“钟胡立法”,其实际意义乃是民间朴质的艺术开始为文人所接受和加工,于是形成了一种最能表现艺术之美的新书体。[11]

我们既知道了这个“行书”的样子,也知道它大概是后汉末到曹魏这一段兴盛起来的,不过唐长孺说“行押书”是刘德昇所创造,而有的文献中说钟繇擅三体书,其中一体便为“行狎(押)书”,唐长孺直接把“行押书”等同于行书,这未尝不可,因为王僧虔《论书》中就说过钟繇的“行狎书”即“行书是也”。[12]只是“行押书”的“押”字一般作“狎”,这两个字应该是因形近而混用了,究竟哪个字对,一时也无定论。姑且就把这个“行押(狎)书”当作行书来理解吧。那么行书是如何形成这个样子的呢?唐长孺也说,在汉简里便有了行书,至少民间早就有人尝试这么书写了,但这是怎样的取法呢?

上文所引吕思勉的看法谈到文字有正、草两大类形态,我们所说的行书既不是“正”,也不是“草”,是“正书之小伪”,同时还接受了草书的一些影响,[13]那就是说,行书是在正书(隶书)和草书(章草)两条线上整合而成的,造型偏向于正书(隶书)。前文举张怀瓘《书断》说行书是“正书之小伪”,那么“小伪”怎么理解?我认为应该是参照了草书的样子,如吕思勉说的“书写稍形流走耳”。所以早期的所谓行书,就是保有隶书的端正可识,又借了草书书写的便利流行,把隶书的蚕头燕尾和一些刻板的东西去掉,形成了一种被后来学界称为“新隶书”或“早期行书”的新型字体。笔者比较倾向于唐长孺所说的,这种新的书体是底层书佐或令史一类的官吏为了书写及识读之便利,利于记录与传通,从而在正书(隶书)和草书(章草)两类字体的基础上,于书写实践中探索出来的一种新的字体形态,表现方式是“正书之小伪”,也就是把正书变得柔和一些,也表现在借了草书书写之便利却去掉草书之难识,也就是把行书写成比草书好认一些的样子。因为草书虽然写得快,但终究不能大众化,这便如吕思勉所言:

中国之草书,生长颇受夭阏,故终不能十分简易。盖字由偏旁合成。而所谓偏旁者,大体即系一字,故其笔画不得不多。非简略之至于失其元形,则其画数不能大减。然简略之至于偏旁失其元形,则已别成一字矣。识字究为难事,故草书字数,势不能多。今日通常所作,实皆行书也。然亦总杂有简略已甚之字(如书字即是)……正书人人能识,草书则不尽然……其并行盖事势使然,亦即甚协乎理,然终不能甚简,此则字之本体使然也。[14]

所以,这类所谓“新隶体”的行书就是当时后汉人把正、草两类字体整合而成的,非成于一时,即如启功所说字体发展是渐变的。因为渐变,所以对新字体的命名就一时不会统一,甚至有如启功说的有字体名实之间的不对应性。[15]归结起来说,后汉时期的行书是从正书(隶书)和草书(章草)合成而来的,这是一种新字体,按启功的说法就是“楷书的雏形”。或者我们可以说这是隶书发展到楷书过程中的一个过渡性字体,它和楷书是不断趋近的关系。

启功在其《论书随笔》中写道:

从来学书法的人都知道,要学好行书宜先学楷书做基础。这个道理在哪里?也是“结字”的问题。行书是楷字的“连笔”“快写”,有些楷字的细节,在行书中可以给以“省并”。

……

行书虽有这样便利处,但也有必宜遵守的,即是笔划(画)轨道的架子、形状,以致疏密、聚散各方面,宜与楷字相一致,也就是“省并”之后的字形,使人一眼望去,轮廓形状还与楷字不相违背。[16]

这里启功所说的行书,自然是后来有了楷书之后的行书,是楷书之快写的行书,不是“早期行书”。所谓“早期行书”是字体学意义上的,这里的行书是书法学或是书写意义上的。但是笔者以为启功所说的书法或书写意义上的行书,也与字体意义上的“早期行书”有相通之处。行书,以及往前推的“早期行书”,都是与正书相对应而言的,但后来的行书与早期行书的对应在性质上是有不同的:早期行书的“对应”是“靠近(小伪)”正书而有新变,目标是蜕变成一种新的正书(楷书);后来的行书之“对应”是“离开(简化)”了正书而动起来的。无论是“前行书”还是“后行书”,都是以正书为标尺而说的,只是早期行书的标尺是以隶为正,后来的行书是以楷为正。正者,真、静、定、宁者也。楷,是从“真”“定”之意出者,是规矩,是模范,是基本的架构,是共性的,是一切正式书写的规定,也是可以灵活、简便、快速书写的外在与内在之依据。

前文所引《书断》王献之白父言“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顿异真体。合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也”数句,说的应该是后来的行书问题。他说古之章草是“未能宏逸”而“顿异真体”,也就是说章草并没有发展到特别完善,与“真体”(隶书)却已大不相同。“合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两句还是说的草书,即草书若能做到“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就可达到“宏逸”、完美。而随后的“稿、行之间”与“往法固殊”,说的是还未命名的后来的“行书”,且應该是在说章草之法和早期行书亦即新隶体之法的不同。这是“早期行书”与“草书”(章草)之间的一种写法,与“稿”(草书)和“行”(“新隶书”“早期楷书”)都不同,是正、草之间的一种写法,这自然就是指后来的行书了。

“楷”是规规矩矩,是静、定,基本不动(如站立)。“行”就是走。“草”就是跑、是飞。按道理,静是好讲规矩的,无论坐、站,俗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恒未闻“走有走相,跑有跑相”的。何也?是静则有规可循,动起来就没有太多的限制,一限制就僵化了。“死蛇挂树”就不好,“惊蛇入草”就好,为什么?因为自然而然。

书法史家为什么把王羲之的《兰亭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黄州寒食诗帖》三帖定为天下第一、第二、第三的行书?自然是因为它们好。那么具体好在哪?视觉上的评价依据和背景的评价依据是什么呢?如将著名的行草书作品的历代集评梳理一下,進行简单的异同比较,后世的评价大概可归纳为这几个方面:一是无意于佳乃佳,二是皆有楷法功底,三是有天成的秩序感,四是用笔的无法之法。

由此反观行书之所从来,即如上节所说,那是一个合正、草而成的一种新字体形态,是楷书之能成为楷书的雏形。“早期行书”转而为楷书,形成楷法,立了规矩。后来的行书又从楷书简化而能较快地书写,它与楷书是依附关系,所以楷法或说楷书的那些规矩对“行书”来说仍然具有“法”的约束力。所以启功说,行书“笔划(画)轨道的架子、形状,以致疏密、聚散各方面,宜与楷字相一致,也就是‘省并’之后的字形,使人一眼望去,轮廓形状还与楷字不相违背”。这也就说明,为什么古来著名行书作品的书写者大多具有很好的楷书功底。如果把行书写得超越了楷书的规定,那就容易不成字了。启功也说,“近年有些人写行书太快了”,实在让人认不出写的什么,“虽然行笔的轨道方向不错,但外形全变,也就令人不识了”[17]。

说这些为的是说写字,写字如走路,还不会走就要跑,这是很危险的。不按规定路线走也容易出问题。楷书书写的练习之所以重要,就是要熟悉“规定的路线”,要立得住、走得端。不是说不能跑,但如果不熟悉“规定的路线”,就容易“跑”乱了,“跑”不成样儿了。那就不仅是字会让人认不得,而且字也不好看了。古来写字经过千百年的探索、总结形成的汉字书写的秩序感,写走了样儿,就不会好看。现在确如启功所说,一些人写得太快,外形全变了,令人不识。再就是“无恰当位置之笔,自觉其龙飞凤舞,人见其杂乱无章”[20]。这大概都是楷书没写好就行草了,失了“度”,没了“秩序感”,自然就会出现“令人不识”和“杂乱无章”的现象,汉字之美观也就荡然无存。所以“行书宜当楷书写”,不只是行书和楷书的问题,实在是写字(书法)的大问题,这也是教书法、学书法的原则问题,当真是不可小视的!

注释

[1]启功.启功丛稿·艺论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4:151.

[2]裘锡圭.文字学概要[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91.

[3]启功.古代字体论稿[M].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30-31.

[4]同注[3],33页。

[5]启功.晋人草书研究[M]//启功丛稿·艺论卷.北京:中华书局,2004:3.

[6]吕思勉.文字学四种[M].上海教育出版社,1985:140.

[7][唐]张彦远.法书要录[M].杭州: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206.

[8]《晋书》卷三十六《卫恒传》:“魏初有钟胡二家为行书法,俱学之于刘德昇,而钟氏小异。”

[9]同注[6],143页。

[10]唐长孺.读《抱朴子》推论南北学风的异同[M]//唐长孺文集·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2011:341-342.

[11]同注[10]。

[12]同注[7],23页。

[13]裘锡圭在《文字学概要》第90页说:“它们在字形构造方面,除了采用少量的草书偏旁外,跟新隶体没有多大不同;在书体上则受到草书的较大影响,比规整的新隶体活泼得多。”

[14]同注[6],145页。

[15]王宁.汉字字体研究的新突破——重读启功先生的《古代字体论稿》[J].三峡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1,(03):25-29.

[16]同注[1],132页。

[17]同注[1],133页。

[18]同注[17]。

[19]同注[1],150页。

[20]同注[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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