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高又在想他的车了。车在汽修厂放着并不急于维修，有些事他还没搞明白，在此之前他换了另一辆。冬天直到现在仍未下雪。北方的天气干燥，城市越冻越硬，就连树皮也不能随意击打了。乐高曾在昨天朝着树干挥拳，他很愤怒，他的座驾玻璃被砸，车内满是酒味。

透过玻璃乐高看着湿漉漉的大街，冬天直到现在仍未下雪，一场连夜雨让冷硬的城市不再干燥，却潮湿得令人腻烦。乐高在看车窗时雨也下着，当时他还没有这样的心情。他选择了报警并在询问室里懊悔不已。警察说：想想那些曾经和你有过节的人，以便我们梳理排查。乐高说：我没有仇人，生意上向来诚信经营，身边都是朋友。警察说：车玻璃被砸却未丢失现金和贵重物品，这怎么看都像报复。乐高想说被盗了几千元钱，打算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他还是没有说出来，如果有朝一日案子破了他的伪证搞不好会节外生枝。他说：具体有没有被盗一时不好说，这方面我得查查。他问：监控真就什么也没照出来吗？警察说：真是巧了，医院保卫室的机房整体更新换代，许多线路都没接好。这方面乐高是清楚的，他先于警方已经查过了。乐高问：这是巧合还是了解机房的人作案？警察说：都有可能，所以是否存在车内物品被盗这是破案的关键，车玻璃不便宜，已经立了刑事案件，如果没丢东西那就有可能是报复泄愤。乐高点点头，交叠的手指像翅膀那样颤了几下。先这样吧，目前来看没丢贵重物品，如果想到什么我再随时联系二位。说着，乐高用目光向对面的警察致谢。

乐高搅动咖啡，浓郁的香气在他面前立起一道屏风，街上的路人大都打着雨伞，骑电动车的身披雨衣。秘书将方糖放在桌上，弯腰时文件夹紧贴胸口。室温二十四度，高天花业总部的员工们身着正装，女职员均为及膝裙丝袜高跟鞋。秘书戴金丝眼镜，乐高知道她并非近视，他问，天气预报怎么说的？秘书跟随乐高多年，知道他的关注点也能对答如流。据说会一直下，估计今夜雨势会逐渐变小，说完她推了推眼镜。乐高喝着咖啡宣布，都提前下班吧。

总部的人很快离开了。乐高站在窗前，大门内涌出一波人流，员工们身穿冬装坐在车内或坐在电动车上，他们向左、向右、向前，像不断伸长的树杈快速消失在深灰色的方向里，他们欢天喜地，看得乐高直皱眉头。他重新坐下，在淡淡的花香里闭起眼睛。老板椅上披着西装，左前袋里插着玫瑰。他并不平静，心悬着，满是愤怒和恐惧。愤怒与恐惧在情绪的荒原上角逐，这场较量已经持续了近七小时。乐高睁开眼，他终于被恐惧激怒了。他凶狠地甩出杯子，落地窗异常坚固。咖啡杯粉身碎骨，不加糖的液体顺着窗玻璃滑下来。乐高擦手。右手关节上有处淤青。

乐高，也就是乐高天，他姓乐，音乐的乐。兄弟们称他乐高与他总玩乐高积木有关。只要是干等着，乐高天就会摸出积木慢悠悠地拼装。在兄弟们眼中他是异类，他们并不惊讶，他们自身也都不怎么正常。在员工们心里老板是个暖男，他总在办公室里拼装玩具，大家猜测他一定很有父爱。乐高天的鲜花生意在本市及周边做得风生水起，连锁店大大小小已经开了三十六家，婚庆界和餐饮界都离不开他，如果离开他，他是不愿意的。在城市的地下世界乐高天很有名气，他的大哥也就是李课大爷对他十分欣赏。据说乐高天曾用黄金乐高积木为李课组装过一把玩具手枪，见过的人称积木上有牙印，由此不难推断李课是做过咬合测试的。

乐高天的兄弟将他视为疯子，他嗜血残忍，有小人心肠还会随时翻脸无情。但，眼下乐高天的愤怒确实出自恐惧，如果车玻璃单纯被砸或者丢点什么他不会如此焦灼，他的不安与李课大爷近来的喜怒无常有关，李课的喜怒无常已经超出了他所熟知的范围，也就是说之前的李课始终都在乐高天可以理解的安全区内。再者，昨天下午乐高天获知一个兄弟因拒捕被警方击毙。身边的人挂了，他很吃惊同时也对李课的漠不关心倍感意外。他在医院陪床，一夜辗转难眠，当他看到宝马车被砸并在车内闻到酒味后便将这视为了危险信号。到底谁要警告他？为什么警告？砸车者连警方都无从查证，背后何人指使？他做错了什么？会受何种惩罚？命还能不能保住？他想了一个上午一个中午和半个下午，直到现在他还在想。光线逐渐变暗，窗外雨势未减。他的小指流血了，这应该拜飞溅的咖啡杯碎片所赐。乐高天将小指含入口中，血腥味令他暂时得以平静。他思忖整个事件的始末，对照月历回顾近期生活。

乐高天的生活近两个月来未起波澜。在商业竞争上有几个昔日的同行憎恨他，他并不在意，他们都是虚张声势的家伙，聚在一起爱在酒桌上说点什么。如今他们早已转行，见到乐高天也只是和善地笑笑。其他方面，他曾因楼上邻居深夜搓麻砸门大骂邻居，曾因语气强硬的墓地管理员禁止点香殴打对方，曾因客户抱怨花车划痕阴沉地盯着客户直到不了了之，曾因花店员工扎花车不够仔细责令员工立刻滚蛋，曾连续三天被一只不拴绳的沙皮狗挑衅将狗踢飞，曾与强行变道的司机产生口角司机逃了。

乐高天想起司机，觉得既然与车有关不妨深入查查。他掏出手机又摇头作罢，司机的面相和车况表明此人绝非硬茬子。他继续回顾琐碎。所有的琐碎都是无意义的不构成威胁的。他对酒有研究，根据气味判断出了高度伏特加。他想去汽修厂再看看车内，他对厂长说过保持原状。天完全黑了，他转而打消念头。他倒酒，擎着酒杯仔细地看。伏特加困在杯子里，每当他轻微摇晃，酒液就心绪难平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是什么呢？他解读名字，水或者药，伏特加的两种身份既不准确也不诚实。

乐高天将酒泼在窗边，咖啡的尸斑瞬间被冲淡了，他觉得凌乱有点意思，至少可以令员工们想不通他在干什么。酒液在地板上确实像水，只要离开杯子它就失去了武器和盔甲，犹如一个光溜溜的猎手转眼沦为猎物。水，他心中一震。上月的四次会面李课都在喝水。李课说：我最近喜欢在酒宴上喝水看别人喝醉，平淡的东西才真实，喝醉的人才有趣。说这番话时李课在办公桌后面，他的水里加了冰块。李课建议乐高天要作息规律控烟控酒，乐高天当时并没放在心上，李课还补充了一句：别让酒害了你。想到这乐高天胸口一紧，他继续深想。第二次会面两人在李课车里，李课接过皮箱顺手扔在一旁，李课说：去唱歌最好也喝水，KTV的酒以次充好，喝多了不仅伤身子还会做傻事。乐高天开玩笑地说：那我自己开一家，开家比利希藤高档的。李课点点头递来一瓶农夫山泉。之后的会面是在公共场合，最后一次在李课的会场。

樂高天出汗了，反复揣度李课的话意。他嗜酒，李课叮嘱他少喝，还说喝多会做傻事。他梳理近期行事，他与别人的小摩擦全都与酒无关也与李课无关。到底什么人砸了他的座驾又在车里饮酒，他重新绕回原点。一只麻雀啪地撞上玻璃，乐高天一惊，擦汗时手机传来振动。

保姆说太太情绪稳定，问乐高天几点回家，是否留餐。乐高天沉默片刻说，饭吃过了，半小时后到家。

乐高天的太太马丽莲每月要去医院调养几天，她现在的状态堪比三岁儿童，车祸令她大脑严重受损。马丽莲残留的记忆以及能够令她平静的事物只有乐高积木。乐高天的儿子乐源患有脑瘫，病因是分娩缺氧引发颅内缺血。脑瘫患儿出生后症状并不明显，夫妻俩发现问题时已过百日，他们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期。乐源是单眼皮，遗传了马丽莲的基因，他很帅气，虽然不会行走不会抓握，但他依然帅气地盯着每一个看他的人。马丽莲的头发是在一夜间变白的，她站在床前垂泪，犹如一位中世纪的欧洲贵妇。乐高天的头发没有变白，为此他严厉地惩罚自己，脑袋撞碎穿衣镜，头发被镜子染红。医生说乐源至多只能活到十五岁，他属于既严重又糟糕的类型。乐高天痛殴医生，将诊断视为诅咒。帅气的乐源拥有铁打的身躯，冷、暖、痛均无知觉，他笑起来那么迷人，笑容每天都像带刀的阳光平静地杀死他们几次。夫妻俩选择认命，想尽一切办法让乐源在有生之年里幸福快乐。乐源五岁那年，他们推他去逛超市，乐源盯着乐高积木咿咿呀呀叫个不停。他很兴奋，似乎是在包装盒上认出了父亲。乐高天为乐源买下整个超市的乐高积木。很快马丽莲也加入进来，两口子一天到晚不停拼装。他们说：源源，这是城堡，这是飞机，这是花园，这是卡车。他们每说一句，小家伙就啊上一声。一家人在这样的幸福里活着。

所以，就生活的点滴来看乐高天确实算得上暖男。他阴冷残忍的一面体现在生意上。他的员工怕他，大客户怕他，竞争对手怕他。除了竞争对手，员工和大客户们又离不开他。除非乐高天愿意他们离开，否则他们谁都别想离开。出于多方面因素考虑，乐高天加入了李课大爷旗下。李课总说自己是守法良民，这屁话只有李课自己相信。李课将乐高天视为好兄弟，乐高天最大的竞争对手曾被李课约喝下午茶，茶碗很大茶水很酽，色深不见杯底。李课说：干！于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将一粒子弹喝进了喉管，他像一只空腹且巨量饮酒的河马不住地咳嗽干呕，急促的气流在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声响，最终他像分娩那样把子弹产入手心。李课说：是工艺品，假的，真的不会通过这种方式进入。最大的竞争对手走下楼梯对正在过道里吸烟的乐高天说：你开个价吧，我把店都盘给你。乐高天接手店面时最大的竞争对手接到家中电话，他说：爸爸以后再也不忙了。乐高天在一旁听着，通话很快结束了。乐高天说：我多付三十万现金。他命令手下转账，随后挥出一拳将昔日的对手击倒。

乐高天觉得妻子大脑受损无疑是儿子的重生。乐源深夜高烧，乐高天从沉睡中惊醒驱车疾驰医院，他是买醉的人，生活令他不得不时常喝醉。事故发生时乐高天还在游离状态，乐源甩出车厢，妻子的血溅在玻璃上。出院后妻子坐轮椅。他们回家，马丽莲看着满屋的玩具叫了乐高天一声爸爸。那是乐高天成年后第一次掉泪，泪只有一滴。他用棒球棍砸碎客厅，冲出家门向树向车向整个世界疯狂地挥舞球棍，直到累瘫在路边。他拎着半条命回到家里。马丽莲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拼插乐高积木，这显然不是她能玩的。盒子上印着：适合三岁以上儿童。风很冷，从破碎的窗子里不断钻进钻出。乐高天坐在妻子身边为她披好衣服，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对接如何插进凹槽。

马丽莲的情绪果然挺好，她在电视前聚精会神地看着动画。保姆还是为他留饭了，他没说什么，沉默地坐在客厅里。他仍在思索李课。乐高天知道李课有位当警察的已经退休的大伯，这件事李课提过几次。乐高天分析李课的逻辑：李课的大伯是警察，他对警察心生敬意。李课的天敌是警察，他对警察的敬意就更深了。成大事者必有强劲的对手，这是李课挂在嘴边的话，李课行事不讲常理，他的常理只能通过嘴边吐出的东西加以分析。被警察击毙的兄弟名叫芮崎，如果李课提供线索借刀杀人……乐高天眯起眼睛靠在沙发上。他将回忆拉长，半年前，一年前，三年前。他记起了一件事。李课的怪癖是基本不照镜子。乐高天曾为李课装修湖边别墅，他的疏忽造成了工头的疏忽。李课把乐高天叫到现场，李课说：我在衣帽间被镜子里的人吓了一跳。乐高天叫来工头连夜返工。乐高天又记起一件事，那把金枪可以照出人像，李课拿起礼物掂了掂收进抽屉，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乐高天曾酒后狂言，喝醉前将一名歌女绑在床头，用带刺的玫瑰折磨她。喝醉后他对歌女说：人人都怕李课大爷，但本大爷不怕，别看我现在给他当狗，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把他和他的野狗们一同灭了。动画片是巴巴爸爸，这是马丽莲可以看懂的动画题材，几年前在相同的位置乐源也看巴巴爸爸。乐高天的胸口憋闷呼吸急促，他打开白兰地几口喝至瓶底。他感到头晕，李课的话在他脑子里不停回响：别让酒害了你。KTV的酒以次充好，喝多了不仅伤身子还会做傻事。他终于明白了，心也平静了几分，他对未知恐惧却不为恐惧本身而恐惧，他觉得已经想通了。他冷静地回顾，两人心情大好时乐高天问李课拒绝镜子的原因。李课淡淡地说：至善至恶之人都不该照镜子，否则会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另一面从而引发混乱。乐高天与芮崎喝酒时问了同样的问题，他知道芮崎与李课无话不谈。芮崎说：我只知道课大爷的父亲杀了课大爷的母亲，或许他不想在镜子里看到他那个死刑犯老子。他想到了李课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说话要承担后果，这堂课许多人都没上好。

乐高天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直到吐出血丝。他用冷水洗脸，看着镜子，成人智力的马丽莲在镜子里说：希望有一天我们移民去意大利，在威尼斯慢慢变老。他曾为这句话点头，觉得也是种生活。他踉跄回到客厅。马丽莲依旧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乐高天看着妻子，思绪中挤进大片空白。他用尽全力将思绪重新拼接，他知道李课善于经营并且耐心十足，许多事情对他来说都是游戏。芮崎已经死了，他要想活只得做点什么。

第二天中午乐高天在“好再来”农贸市场见到了表弟隋某人。乐高天每见一次表弟都会想他的名字。他对隋某人说，关了计时器吧，那个破东西早晚会让你发疯直到弄出人命。说完他盯着计时器看了一会儿，仿佛摆在那里的是个小型起爆装置。隋某人收起剔骨刀，解下油腻的肮脏的满是淡红色淡黄色血水的围裙揉成一团丢进柜台后面。他冲店内喊了一句，我们去哪？

隋某人将生肉味带进车里，他的体味比生肉味更让乐高天不自在。乐高天关上车窗，风很冷，他不得不用香烟进行掩饰，很快他又闻到了表弟的脚臭。车门打开了，一个伙计拎着几根羊后腿问隋某人放在什么地方？羊腿装在黑塑料袋里，腿骨露在外面与提口平齐显得既沉又冷。隋某人说后备厢吧，他用目光征求意见。车尾传来开合声，后备厢打开关上，车身摇晃了几下。

乐高天习惯对手下开门见山：“弟，哥有事求你。”

“我这条命是哥给的。”

乐高天曾让隋某人去公司工作，隋某人待了一周提出辞职，他说：我在哥这里干不下去，继续待着准会犯错，你这里的女人个个有模有样，我心里痒得难受。乐高天出资为隋某人开了生肉店，他本想为表弟选个大型门面，隋某人拒绝了，理由是店大忙不过来。隋某人是刑满释放人员，乐高天对外称他为表弟，事实上隋某人与乐高天已出五服，是很勉强的沾边亲戚。隋某人面相不好，四白眼高颧骨典型的暴戾脸相。乐高天帮衬表弟完全图他的死士性格。隋某人，这名字怎么看都像某种通告上的某某，乐高天对表弟仗义，他的仗义为的是有朝一日以命相报。

冷飕飕的风将烟推进车里，乐高天看着风说，我遇到了难处，需要你帮忙做掉一个人。然后呢？隋某人问。乐高天继续盯着风。给你两百万，帮你离开这里，说完他尖锐的目光扎到隋某人脸上。指间的烟灰已经很长了，颇有分量又轻飘飘地落下来，乐高天拍拍大腿将烟蒂丢出窗外。隋某人吐着烟说不需要这么多钱，自己不过贱命一条。这是一百万，事成后剩下的转账，乐高天说完，目光从后视镜里落向身后，黑色的皮箱躺在那里。隋某人问是谁，当听到李课的名字后鼻翼不经意地跳了几下。我听说过他，这人得四百万才行。隋某人话音刚落，乐高天阴沉地笑了，他问，你的命这么快就涨价了？隋某人平静地回答，不是涨价是李课的命值钱。乐高天再次将烟递给隋某人，问他是否认识李课。隋某人接烟，摇着头说在里面久了出来谁都不认识，关于李课他曾听卖菜的老刘说起过。老刘说李课是个奇人也是个狠人，许多社会人都很怕他，可他又不承认自己是社会大哥。听到这，乐高天瞬间警惕起来，他眯起眼睛慢悠悠地问，这个老刘是干嘛的？隋某人回答，卖菜的。乐高天追问老刘名字。隋某人翻了翻面积过大的眼白说，好像叫刘本分。

窗外陆续出现学生，他们骑车经过，摇摇晃晃地相互躲避着。有的女生坐在男生车后，胆大一点的还把手揽在男友腰上。两人注视着稠密的人流以及人流带来的混乱嘈杂，在不约而同的沉默中紧绷着脸。乐高天调整座椅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对隋某人说，老刘这名一听就是假的。隋某人说，哥，我这名字也是假的。乐高天说，从你自称亲戚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五服内外压根没你这号人。隋某人问，那哥为什么还对我好？乐高天将颈椎按摩器放在脑后，按下开关闭目养神。

他们从车里换到了小酒馆。隋某人点了炒羊血和烩里脊肉，乐高天点了肉末粉皮和醋熘土豆丝。小酒馆在农贸市场边上，包间有两个，乐高天拿出千元现金将隔壁包间一同包下。乐高天不吃炒羊血，吃完炒羊血大便发黑，他追求生活品质也追求排便色泽。他对健康有极高的要求。两人喝茅台酒，倒酒时乐高天故意拉出酒线，他车里的酒价值不菲。乐高天只在给自己倒酒时才拉条酒线出来，隋某人的手布满龟裂和淡淡血污，当他殷勤倒酒时就像瓷瓶插进了牛屎堆。乐高天又取来一瓶，两人自斟自饮。隋某人很快吃光了炒羊血，他在袖子上擦嘴起身又点一盘。乐高天问，辣炒羊血就这么好吃？隋某人说，好吃得很，有弹性还微微黏牙。两杯过后他们谈到了李课。

隋某人问，既然李课是哥的大哥，那为什么不好好处兄弟呢？乐高天说因为要命，说完他转动戒指像调频那样找了个合适的波段继续说，我犯忌了。乐高天觉得有必要简单介绍原因。隋某人做事有讲究，他并不是杀手，不是杀手的人问清原因杀人才会心安理得。隋某人问犯什么忌。乐高天不想谈论镜子的问题，他说，我在收入上对他有隐瞒，我的公司他是持有股份的。乐高天说得不假，这方面他确实动过手脚，不过李课并不在意这些，他对钱没有太大的兴趣。隋某人问，仅仅为了钱就要取兄弟性命？乐高天点头说，人总是欲壑难平，李课就是这样的人，我做了错事，他不弄死我，也得把我整成残废。隋某人抱起肩膀冷冷地说，李课！狗杂种！说这番话时他的左耳轻微动了一下，乐高天一直在等这个细节。

乐高天觉得隋某人应该是受过重创的，他的左右脑缺乏对事对物统一性认知模式，同时他也有两种状态。乐高天并不了解左右脑的功能，他从隋某人的行事风格上做出以上判断。乐高天提出的理由十分牵强，隋某人信了，這是他憨厚的一面。隋某人的另一面是沉稳冷静，遇事精明果断。

此外隋某人还有胆魄，用巧妙的方式得到了乐高天的扶持，他的谎言彼此心知肚明，在他伪装成亲戚的那一刻起两人便达成了交易共识。这几年隋某人始终是乐高天封藏的一把刀子。隋某人是用刀好手，剔骨必备计时器。肉挂在铁钩上，“滴”声响起，隋某人以十秒为记进行速度挑战。他剔得精细快速，每根肋骨横竖四刀，刀刃一划刀尖一挑，“啪”肋骨落进铁桶。他表情凶悍乐在其中，出刀前左耳反射性跳动一下。乐高天据此断定隋某人具备杀手潜质。

剩菜腻在盘中，汤汁凝结，隋某人将烟灰弹进盘子急切又故作镇定地问，什么时候动手。乐高天嗅着玫瑰，他的背头在昏黄的吊灯下依旧闪着光泽。先不急，等待机会，对李课下手必须是他主动邀请。说着，乐高天将纯净水缓缓注入杯中，他的目光从额下探出来，盯着隋某人说，要让一切像水，自然而然。

当乐高天追求自然而然时，李课的生活同样平淡自然。

李课的女友住在菜市场附近。李课去市场买菜时见过隋某人在店内剔骨，这点隋某人并不知晓。李课在他背后，目光从没送去过什么。李课不买隋某人的生肉，隋某人的生肉满是暴戾之气，李课不缺暴戾，他的暴戾早已沉入骨髓，他仅仅是对隋某人的计时器感兴趣，至于肉店老板李课压根就没记住。没过多久李课也买了计时器，他用计时器提高自己擦皮靴的速度，李课的女友至少有四双高筒靴。李课中等身材，相貌普通，穿着随意，他在人群里并不扎眼，自称对他有研究的刘本分都认不出他。李课在刘本分的菜摊前买菜总爱斤斤计较，时不时地还会多拿几个塑料袋惹得刘本分大为光火。李课喜欢刘本分刻薄地说些什么，有时他说：你这人连五分钱都要，现在上哪给你找五分钱去！有时他说：每次买菜你都扯些不好的叶子下来，差不多就行了，哪有那么完美的！有时他说：我卖了一辈子菜从没见过买土豆还要切开的，多买一个你会破产啊！李课觉得刘本分着急上火非常有趣，他面无表情心中窃喜。那段时间每当他对女友发火就去市场买菜，此举是为了不对她施以暴力。李课买菜回来气就消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擦皮靴发泄。刘本分的营业执照印着刘本分的大名，李课让人从市场管理处查到了刘本分的档案，在他生日当天将五千元现金和蛋糕委托管理处转交。管理处工作人员对刘本分说：老刘，大家反映你卖菜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这是管理处特意给你的奖励。说完管理处人员还在摊前唱了生日祝福歌。老刘获奖在农贸市场引起轰动，大家对幸运翘首以待，等了一个季度后这件事就被所有人淡忘了。

乐高天从未想过李课会装修会议室，在反常中他嗅出危险，同时又看到了机会。李课召集兄弟开会的地点是旗下酒店四楼，硕大的会议室常年保持了烂尾楼风格。会场里有尿骚味，窗台下偶尔积水，有的砖头上带血，有的沙堆里插着铁锨，墙和地面都是阴沉的水泥，雨淋在上面颜色会更深一些，一把坐上去就变形的破椅子在一天中的几个时段里会有阳光照在上面，一把刀挂在墙上。李课落魄时曾在这种环境里度日，野狗和风陪伴着他。李课对未来没有兴趣，李课的过去也没有可值得回忆的地方，他可能仅仅只是个学生，在虚无的课堂上真实地坐着，等待下课放学后根本回不去也根本没有的家。

所以乐高天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了解李课，在会议室装修上他完全是想多了。在他看来李课将工程再次交付于他目的是借机下手，被李课惦记就算不死也得半残。他越想越复杂，甚至担心施工中横遭不幸或者施工后被蓄意增添罪责。他不断谋划，频繁约见隋某人，他要在李课动手前先发制人。他对隋某人反复强调要用剔骨刀，隋某人是用刀好手，有速度有力道有狠劲，用刀自然而然。隋某人提出了一个令乐高天哭笑不得的要求，计时器要带上，他必须听到起始音。然后呢？乐高天问。然后我会在十秒内剔光他所有肋骨，即便他穿着外套。隋某人边说边弹烟灰，烟头被弹进痰盂，灭了。乐高天说，计时器带在身上会让李课怀疑。隋某人说，你就说有惊喜，我非常快，他来不及怀疑。乐高天思忖多日，同意了隋某人的提议，他俩用筷子演示了几次，隋某人犹如设定好的程序，快速、稳定、不出偏差。工期进展迅速，水暖吊顶铺地砖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要进行墙体涂装了，其间李课视察过几次，每次都面带微笑，他的笑让乐高天心生寒意。有几天时间乐高天觉得计划过于荒诞也想过收手，当他看到隋某人在卷帘门里对着挂钩上穿戴整齐的一排排生肉纵情挥刀时他知道已经无法回头。隋某人也是疯子，现在收手乐高天就可能成为计划中的李课。隋某人曾对他说：我觉得人生即将迎来巅峰，你以为我甘于每天都为生猪剔骨吗？隋某人的话令乐高天更加疯狂，他觉得事后有必要送隋某人去李课身边作伴。

李课的女友杜安在认识李课前曾是歌女。乐高天没有记住她，她却记住了乐高天的玫瑰。不过，她并不敢对李课提及往事。与李课交往半年后杜安慢慢对李课产生了好奇，她是极度慢热型，有了温度后杜安开始对李课的方方面面进行探寻。她问李课的星座、爱好、口味，她还想去李课工作的地方瞧瞧。李课当然不会让她去，她央求时李课会说：你这样的女人也配？她掉泪时李课会说：那拍张照片给你看吧。李课不想让杜安了解他的全部，他的过去更是禁地。所以他装修会议室。杜安知道李课经常开会。会议室代表了李课的过去，他不想让她知道。他派人装修是拍照所需，除此并无其他。

工程终于进展到了粉刷墙面，墙面找得很平已经完全干透。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不再有风，墙角堆着漆桶，漆桶边放着粉刷工具，隋某人正在调制漆色时不时地在硬纸板上来几刷子。他在一周前关闭了店门，门上贴着：因店内装修暂停营业。隋某人只在深夜入店，练完刀法开始刷墙，除了他市场里空无一人，卷帘门半开着，由此可见他是多么急于进到里面。乐高天来过几次，他在外面观察，看够了弯腰进去，用相同的姿势推开门在一张相对干净的椅子上坐下。空荡荡的会议室里也有一把椅子，它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时常在李课屁股底下痛苦呻吟。除了李课，它无人敢碰，兄弟们曾私下里为它取名为教父。此刻，李课站在椅子旁边，他默不作声地盯着隋某人的后背，看他调色看他试刷。乐高天站在墙边微笑，他想着事后远走高飞，如果他不去憧憬，他的笑一定比哭还难看。他想着马丽莲和威尼斯，这些在他们上初中时就曾憧憬过。李课问了句什么他沒听清，李课又问一遍，乐高天回过神来。他说，一个工人就足够了，课哥，这个油漆工会给你惊喜，他刷墙的技艺一流。

隋某人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就像计时器被拍下了开关，他憨态可掬地转身笑笑，抽了抽鼻涕，搓着手走去李课面前。两人面对面地站着，隋某人面对面地掏出了计时器。李课突然大笑起来，他难以抑制地笑着，身子弯成直角。乐高天恐惧地站在原地，李课的反常让他认为计划已经失败。在李课毫无顾忌的笑声里，隋某人单手按下开关，另一只手与腰间的刀柄已然接通电路。计时提示音并未响起，隋某人又按了一次，计时器依旧沉默。

李课不笑了，缓缓从裤兜掏出了个一模一样的计时器。李课说，这是个喜欢计时的世界，不管是卖肉的、刷墙的还是擦鞋的，大家都喜欢计时，世界就是这么匆忙。隋某人大睁着眼睛没有说话，他的喉结动了一下，显然是在吞咽津液，他的左耳始终未动。李课继续说，你那个没电池了，还好我也有一个。隋某人轻轻打着哆嗦，他的电路已断，他正极力保持着站立。李课似乎对满头冷汗的隋某人并不在意，他看着面如白纸的乐高天说，想不到吧，我也有惊喜。李课的声音在空洞的会场里回荡，震荡着欧式地砖欧式吊顶以及尚未涂装的依旧是水泥色的墙壁。隋某人想转身逃离，他的双腿完全粘在了地上。李课揽着隋某人的肩膀将一具行尸走肉慢慢带回墙边。隋某人犹如上了发条，不由自主地转身面壁。

李课在那张坐上去就会变形的椅子上小心翼翼地坐好，这把椅子同野狗和风一道始终陪在他身边。李课按下了开关，计时声响起。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前方说，现在，开始吧。

责任编辑 陈少侠

冷火，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青年作家高研班第二十期学员，泰安市签约作家。冷火注重小说的结构与形式，文风冷峻，文笔简练。作品刊发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青年作家》《安徽文学》《当代小说》《青岛文学》《文学港》《海燕》等刊物，出版诗歌小说集《简笔素描》。曾获齐鲁金盾艺术奖一等奖、泰山挑山工艺术形象征集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