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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拜记

2021-06-15王小忠

雪莲 2021年5期
关键词:二弟亲戚饼干

1

时间在大家相互攀比和勾心斗角中显得格外快,恍惚间,两三年就过去了。刚交上腊月,大哥早早就来电话,让我抽空来一趟,说许多事情要提前做准备。还说去年我没来,大家都有看法。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心里想,到这个年纪,过年的那种感觉实际上早就消亡了,还能有什么看法?

不是我小气,或对亲戚们有成见,平常素日都不联系,快过年了倒是挂念起来。他们的那点小心眼我早知道,说白了,无外乎就是一顿吃喝而已。我们兄弟处处让人为难,深究其原因也很简单,大哥二弟兴办了砖厂,光阴不错,加之我有一份固定工作,因此整个家族里的兄弟们都怀有嫉妒之心。口头不说,一旦遇到婚丧嫁娶之事,如果我们不跑到前头,抑或是随份子的钱不多出别人的话,就会碰到他们冷言冷语的嘲讽。所以这几年来,我厌倦了那种相互猜测、相互攻击,甚至因嫉妒而不明不白的令人赌气的聚会。

过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自古以来如此。虽然现在的日子都差不多过成年了,但过年在每个人内心所占据的位置还是不可替代的。过年能穿新衣服,过年还能拿到长辈们给的压岁钱,过年就能放鞭炮,过年就有糖果吃——这都是遥远的事情了。那时候村子里孩子们多,每个巷子里都是笑声。大人们也似乎清闲,向阳的土窝子也充满了笑语。过年的时候更不用说,到处是提篮挎包,行色匆忙的人群。走亲戚拜年的事儿绝对不能马虎,然而短短几年时间,这一切却发生了巨变。找不到年味,也找不到年前的那种兴奋与渴盼,反而多出了莫名其妙的对过年的某种害怕和厌恶。

大哥在电话里已催了好几次,我知道,大哥如此催促是怕亲戚们在团拜时说些不该说的话。就算再忙,就算再不情愿,你也不能去拒绝。在尘世,有些事情并不随我们的意愿,恰恰相反,最不情愿的事情反而需要你认真去对待,否则会留下许多让你无法安心做人的后遗症,尤其在乡村,在亲戚朋友之间,最容易被套上忘恩负义之类的罪名。

我如期而至,每年如此,然而还是看不到乡村热烈温厚的腊月气氛。阳光依旧像童年时代一样,丝毫没有减弱,可熟悉的巷道中空空无人。老家的房屋依旧那么黑,黑黑的房檐下依旧是母亲挂起的一串串干白菜,唯有它们在时间的炙烤下变得更加纯粹而地道。

这些年月,我和村子多像一对情人,既不能终身厮守,也不能一拍两散,只是匆匆一见,便又匆匆一别。这片土地给予我深刻的回忆,也给予我成长的快乐和辛酸,我做不到彻底的忘记。其实,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无法言明的痛。纵然我一次次丢弃对过往事件的陈述,但当我蓦然回首,才发现真正不能丢弃的、或是无法割舍的依然是那段干净的日子。

我在心底一次次惦念,也渴望在走进家门的那一瞬,像走进儿时的那段岁月一样。可是不能,我的内心全是对乡村的背离与反叛,是压在心头而无法说出的厌倦和憎恨。

是夜,家族里兄弟们又围坐在一起。父亲嫌吵,于是躲进另一间房屋。定饭馆,随份子,联络亲戚,之后大家便玩牌喝酒。我知道,后半夜就会有人骂骂咧咧,指桑骂槐,也会有人哭哭啼啼抱怨命运不公。已经习惯了这种表面的和谐与背后的阴谋,这个时候,我往往就成了一个木偶,没有思想与灵魂,也失去言语和表达。

父亲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是无法安稳入睡的,他总挂念着他的几个老姑舅,也挂念着几个老姨娘。我由此也想起小时候的拜年来。父亲对三弟有所偏爱,所以拜年的时候,他总是带三弟去,但回来的时候却也少不了给我们带几个核桃来。好几年都不拜年了,父亲如此,而他的那些老姑舅老姨娘们又何尝不是?

我偷偷离开外间,来到父亲屋里,和他对面而坐,陪他说话。

父亲说,又轮到你组织了,看着都麻烦。

我没说什么,我知道,去年是大哥,今年自然就是我了,这种麻烦是无法推卸的。

父亲又说,大家都相互不拜年了,过年也没有了意思。

团拜不是一样吗?我小心地对父亲说。

团拜有啥意思?除了喝酒吵架,哪有年味?这样下去,几年之后你们连亲戚家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可是团拜已经流行好几年了。我说。

那是你们懒,不愿意跑路。父亲说,也是人情单薄了。

的确也是。想想当年,几十里路,背着背包,拿着年礼去拜年。到亲戚家放下年礼,吃一口便又转身。然后亲戚们又是如法炮制,人人如此,家家一样。也不知道是谁起先想到了团拜的这个主意,流传千年的礼仪就这样彻底终结在年根腊月了。

团拜是古代拜礼的一种形式,指团聚行礼,相互庆贺。原指亲朋好友因喜庆之事相聚,围成圆圈,相互面向,行拜礼。《朱子语类·杂议》曰:“团拜须打圈拜,若分行相对,则有拜不著处。”到了明清时期,团拜特指各地同乡同年官僚于正月间举行的聚会庆贺活动。新中国成立后,团拜逐渐兴起。无论党政机关、企事業单位还是人民团体,在新春佳节到来之际,都要欢聚一堂,或清茶一杯,或佐以糖果。可见,团拜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交流思想、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然而乡村团拜却远远要比新中国成立后逐渐兴起的团拜复杂得多了。

一过腊月二十三(即小年),县城饭馆可谓座无虚席。老人们就不愿意去凑热闹,坐上席的几乎都是年轻小伙。团拜分主次,先和亲戚们团拜,然后才是家族里的兄弟。亲戚间的团拜也是轮流组织的,要提前一一通知,然后到固定的某地集合。大哥在前几天就定好了地方,亲戚们大多有车,但都被大哥一一制止了。因为团拜难免要喝点酒,一旦酒后开车出事就麻烦了,何况这样的事情已经在村子里发生过好几起,所以大哥提前包了车,车费由大哥出,大家也没有异议。

饭馆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这一点大哥说了不算,必须由亲戚们共同商议。小地方不起眼,大地方才气派,大家一致都这么认为。这件事情上(想来也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情),我从来不敢多说,我宁愿将这一切认为是人与生俱来的虚伪性,也不愿夹杂个人的看法。一旦开口,招来的便是众口一致的谩骂。实际上,我是十分理解亲戚们的。不甘落后固然是好事,然而,隐藏在各种各样的事件背后的却是令人辛酸的可怜。

2

我参加家族和亲戚间的团拜已经好几年了。每年都有故事,每年都有说不完的令人无法忘怀的事情发生。但不能拒绝,更不能提出异议。其实,也是在短时期内想不出既不拜年也不进行团拜的更好的办法来。就这样,年年看着兄弟们相互猜忌,相互诋毁。岁岁目睹亲戚们相互攀比,相互奚落。兄弟和亲戚,原本一家的概念不知不觉在我内心有着不同程度的微妙变化。

家族亲戚多,我们听取了父亲的意见,兄弟们将共有的亲戚放在一起,而对于媳妇背后的亲戚只能分开团拜了。这样一来,无形中减少了很多麻烦,也避免了人多嘴杂的烦恼。大哥,二弟,三弟,等他们和各自媳妇的亲戚团拜完之后,日子就仅剩不多的几天了。几天来,他们显得极为疲惫,一进门,就将身子交给土炕,甚至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二弟和三弟尤为严重,因为我的二弟和三弟都是嗜酒如命的疯子。大哥虽然不喝酒,但也不怎么精神。父亲看在眼里,他只是搬一小凳,坐在阳光下不闻不问。我本来想笑,但看着他们如此模样,却也笑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陪父亲坐着,似乎找不到可说的话题。

还是父亲打破了沉默。

父亲由衷地感叹了一句,那年头一只大公鸡就能让一家人风风光光过个好年呀。

是呀,那时候要等到五更天才去佛堂点灯,才去爷爷那儿磕头拜年。父亲一开口,大哥也似乎找到了话题。

父亲又说,钱不值钱了,人也似乎不像人了。

那时候给长辈磕了头,才能得到几毛压岁钱。现在的孩子们不要说磕头了,给五十块都嫌少。大哥接着说。

沉默的气氛被打开了,大家都在回味着早已不复存在的“年味”。我也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来。

无论家境如何困难,年货和年礼是必须准备的。这是一个家庭得以安康并和亲戚朋友保持友好关系的基本礼数。有一件事情就发生在我家。十年前二弟去拜年,拿了烟酒茶糖,而亲戚们返回来的却只是两个早已过期的罐头。为此,二弟曾动怒,张口就说,这样的亲戚以后别走了。我记得,父亲当时制止二弟,他说做亲戚不能斤斤计较。但我的记忆中,父亲也表现出不悦来。父亲经常说礼尚往来,还说一个馒头的亲戚,关键在于门当户对。我也曾在心底咒骂过,因为我知道,亲戚家当初的情况远远要比我家好。父亲虽然口头制止二弟,不允许他对亲戚有任何看不起的举动,而实际情况是第二年我们果然断绝了来往。父亲对此也从未打问。那个时候的人很实诚,一旦出现这样的现象,断绝关系也正常不过。

年礼在我内心日益重要起来,大概源于那件事情吧。

我的记忆中年礼是十分简单的,两个梨与一盒饼干,两个罐头与一盒蛋卷。后来渐渐变成一包冰糖和一包果干,无论怎么变化,但或蒸或炸的十个馍馍绝对不能缺少。背一个帆布包,徒步十里,谁也不言劳苦。再到后来,由于自行车,摩托车替代了徒步,因而馍馍就被减掉了。不是其他原因,而是一路颠簸,到亲戚家时馍馍早已碎成渣渣了。馍馍的减少换之而来的便是年礼的贵重,或茶,或酒。这样的日子大概维持了几年,团拜之风便在邻里乡间蔚然成风。

饼干在我心里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一盒一块五毛钱,还是特贵的。饼干装在和书一样但比书厚了许多的纸盒里。记不清是什么牌子,也不知道是哪家食品厂生产的,我只记得纸盒上面画着一堆水果,写着什锦饼干。那时候,拿饼干的亲戚自然是家境比较好的了。年礼要亲戚自己掏出来,掏出年礼后,母亲会给他们的包里带几个馍馍。送亲戚的时候全家人都要出门,就在家人送亲戚走出大门的瞬间,我飞似的返回屋内,拿着饼干使劲摇晃。饼干在纸盒里发出诱人的沙沙声响,我的口水早就流下来了。也就在那个瞬间,我冒着极大的风险,用切刀小心割开饼干的包装纸,将饼干倒出来,然后把案板上干透了的面条折成小块装进去,最后用嚼好的馍馍沾上割开的包装纸。这样的精工细作,家人是看不出来的。当然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高贵的饼干盒子里装着一把干面条。偷换出来的饼干一块一块在厕所或是草房里让我吃掉了,而至于究竟香到什么程度,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大概是忙乱之间失去了味觉,和猪八戒吃人参果没有两样。不知道被我偷换掉的那盒饼干最后流落何处,那盒饼干会不会也使两家亲戚从此断绝关系了呢?

已经到了后半夜,大哥还没有睡的意思。大哥很少说话,他在我们兄弟之间的威严程度似乎超过了父亲,这也许是大哥在很早前就担起这个家的缘故吧。兄弟们总觉得欠大哥太多,而对于父亲,则一致认为一切理所当然。

大哥断断续续说起前几天团拜的事,我听着汗颜不已。

大哥说,吃完之后,还嫌不尽兴,于是又去了酒吧。

这两年县城酒吧的确多出了几家。那些小酒吧似乎专门为乡村人开设,一到年根腊月往往订座困难。

大哥继续说,去了酒吧,除了喝酒还有唱歌。几个人喝,几个人唱,还有几个人跳。大哥说到这里便長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事情闹大了,酒吧的包间成了战场。幸好,没有惊动公安局,当然也是给酒吧给了天价的赔偿。

我不明白大哥到底要说什么。

我问大哥,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呢?

大哥说,长寿(大哥媳妇的侄子)在跳舞的时候乱摸了银花(大哥媳妇的妹妹的女儿),让人家看见了,结果就打了起来。吃饭也就花了那点钱,而那一闹腾却无法估算了。

我听着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还好,大哥没有参与其中,要不我们兄弟就再也没脸在街头巷间露面了。大哥生性善良,那样的场合他往往会全场包揽,绝不会让其他人出钱的。也或许是这几年大哥在生意上一路顺风的原因吧,换了我,或是三弟,我想事情就不会那么平安收场的。

难怪大哥自团拜回来之后总是闷闷不乐,疲惫无限,遇到这样的事情谁能高兴得起来?换句话说,那样的事情也只有在那样的亲戚间才能发生。再退一步讲,那样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并且逐年增长,花样百出。亲戚与亲戚间少了和谐,多了仇恨,甚至在伦理上都出现了问题。亲戚与亲戚之间演绎着怎样的关系?整个乡村与乡村到底演绎着怎样的关系呢?是什么让人与人之间,乡村与乡村之间变得如此松动而复杂起来?

3

大哥最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在刚刚联系家族兄弟的时候我就遇到了麻烦。有人开始推,说时间不对头。也有人说,今年要把规模搞得空前绝后。我听完之后就火冒三丈,但这毕竟不是发火的事情,更不能甩手走人,所有一切还必须要你接受,并弄得像模像样才行。几天协商无果,我最后一咬牙做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决定,时间地点由我来定,不愿来者拉倒。

那几天我心里总是担忧着,会不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儿?还好,这次团拜只是家族里的众兄弟,就算他们想生事,有大哥在,我也不怕。

那天我和二弟三弟早早就去了提前预定好的饭馆。说好中午聚会,可已经过了中午。给大哥打电话,无人接听。饭馆里人来人往,只有我们订的那几桌空空的。三弟在门口看了好几趟,我喝败了好几杯茶,仍旧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原本我想和他们一起来,而大哥在这件事情上替我拿了主意——包车。家族里的兄弟们十之八九都有车,而且好几个是酒徒,万事小心为好,现在看来,也并非都是好事。会不会出事了?因为除了大哥不接电话,其他人的电话也不通。饭馆里的服务员已经收拾中午的残桌,忙乎下午的热闹了。老板也似乎不高兴,他说,那几桌下午都被人预订了。我正和老板协调,三弟着急忙慌跑了进来——到了。谢天谢地,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算是落了下来。

刚一见大哥,我就抱怨他为何不接电话?

大哥向身后指了指,没好气地说,回去再说。

不见家族里的众兄弟,跟在大哥身后的全是媳妇和娃娃们。不见一个男子汉前来团拜,我的心里忽地有股怒气游蹿而出。哪有这样做事的?这不是明摆着让人受气吗?这样的兄弟不要也罢。

大家并没有按照辈分就坐,管不了其他,我坐下来就吃。一阵狼吞虎咽,空空的肠胃填充得差不多了,我站起身给大哥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朝其他几个餐桌走去。

大哥没有来得及制止我,但我的确听见了他气急败坏地骂我。

每年团拜如此,大家遵循AA制,凭什么我要请客?

当然起初我的想法是今年团拜就不一一向兄弟们收钱,因为我常年在外,也是有份工资,所以想着请兄弟们吃个饭。然而事情并不是我想的那样,他们有意让我为难,或许是因为我当初的武断,也是因为我给他们说话的口气过于生硬吧。

好像早就知道我要来收钱,他们早就准备好了。这正是一次无法忘记的团拜,他们给了钱的同时,都推脱说还要去买点东西,就不坐包车了。我也毫不客气,将所有未动筷子的饭菜一一打包。

大哥已经叫来了车,我结了账,当我刚刚踏进车门,服务员却跑出来叫我。

老板语重心长,绕了半天,终于说出叫我的原因。除我们兄弟的那桌外,其余几桌上的小勺子和喝汤的小碗都不见了。真是让人啼笑皆非,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板倒很开明,他说都这样,稍不注意就拿走了。其实值不了几个钱,但我们购置起来还是特麻烦的。

赔了钱,我坐在车上苦笑了下。幸亏是我亲身经历,否则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这就是我的家族里的亲戚?这就是乡村所谓流行的团拜?我无言以对。实际上谁家都不会缺那一个小勺子或是小碗,实际上他们缺的恰好就是那点小小的心理满足——报复由嫉妒而产生的恨意。到底还是我把话说错了,要不兄弟们都会来。假如兄弟们来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端。患得患失吧,但我不知道在以后漫长的时日里,我将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我的那帮兄弟们?而我的那帮兄弟们又将以怎样的目光来看待我?

大哥说,他们都说有事情,来不了。

怕是嫌我订的饭馆不够档次吧。我说。

大哥说,一年也就这么一次,迎合他们不就对了吗,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二弟和三弟始终没开口。我知道,由于我的武断,给他俩留下了来年的烦恼。

我说,明年我不会参加了。這样的团拜有何意义呢。

4

我们对父亲始终是守口如瓶,何况父亲原本就很反对以这种形式来加深兄弟间的感情。更多的情形刚好相反,情感不但没有加深,仇恨反而滋生漫延。

《朱子语类》有言:“团拜须打圈拜,若分行相对,则有拜不著处。”我们不但做到了围坐一起,而且觥筹交错,然而杯盘狼藉之后,亲戚之间,兄弟之间,却生出了不该生出的是非。

大年初三上完坟后,我们都集聚在大哥家。大家坐在一起,除了吃喝,说到最多的话题就是如何挣钱,如何在村里建个最好最大的房子之类的。

堂叔的儿子最为调皮,张口闭口就是百万千万。实际上在整个家族里,他的境况最不好,但他从来不在口头上服输。一个游手好闲的人似乎永远说不出令人信服的话,堂叔儿子的高谈阔论果然招来其他人的反感。于是来来去去的争吵之中,有三个人都出手了。很少说话的大哥被激怒了,他大声说,大过年的,就不能消停下吗?不怕别人笑话?

大哥的话刚落地,就有人开始攻击——你们兄弟都好过了,财大气粗,哪知道别人的难处!大哥不但没能阻止住,反而将话头引到自己身上。

我说,都别争了,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过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福报。

你没有资格说,别以为工作了就了不起。堂叔的儿子指着我的鼻梁吼道。

堂叔的那个儿子在我的印象中还算不错,可是短短几年就变成这样了。前几年他当村支书的时候可谓风光无限,一套西装,大红领带,乌黑贼亮的皮鞋,走在大街上都不愿正眼看我们,村里人私下里都叫他“县长”呢。可好景不长,在扶贫物资和扶贫款的发放上,他起了邪念,最后被人家告发,蹲了整整三年牢狱。钱的确是贪污了,而实际上他并没有给家里购置什么物件,也没有使自己的家庭有所改变。那些用之于民的物资被他便宜处理到了别处,将所贪之钱挥霍无度,更多的一赌而空。被关进去的那段时间里,大街小巷都在议论他的不是。有人骂他断子绝孙,是因为他套用人家扶贫物资。也有人说几句可怜他的话,是因为人家送了东西,他的确也办了些实事。如此等等,最苦的还是堂叔。堂叔不敢出门,更不敢去众人集聚的地方。众兄弟去看望他的时候,他连话都不说,苍老得如同深秋的芦苇。

堂叔的儿子出来之后事情并没有完结,他家门口天天有人讨账。无奈之下,大哥召集了家族里所有人,共同筹资,先解决眼下的事情。堂叔一天天衰败着,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而他的儿子将大家筹资的钱拿着之后又不见了人影。后来,大哥好言相劝,让他到砖厂来干,可干不到一月,人又不见了。据说,他宁愿在外面和别人家媳妇勾勾搭搭,也不愿意照顾自己的家。最可悲的是,他放不下让他最为风光的村支书一职,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场合,他会大言不惭地说,他是某某村的书记。我有时候也在想,到底是书记害了他前程?还是他害了书记的名誉?

奇怪的是几个人吵得不可开交,而其余几个不但没有劝解,反而在旁边煽风点火。大哥终于发怒了,他骂了几句脏话,然后将所有在场者都赶了出去。几十年来,我第一次见大哥如此愤怒,也第一次听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从他口而出。众兄弟不欢而散,只留下我们四个。三弟默默将地上的碎玻璃一一捡拾起来,然后走了。二弟没说什么,坐了一阵也走了。我和大哥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村子的变化是随着人的变化而变化的。的确是,村子一日一日变得富裕起来了,可是人怎么就一日一日变得不如以前了呢?失去了团结,失去了责任,多了浮躁,多了嫉恨,更为奇怪的是在日益变化着的社会环境里,更多的似乎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自我。村子在日益富裕的面纱之下,实际上只剩空空的躯壳。道德观念和尊老爱幼,以及赡养与责任,已经在大家的意识与视野中淡出,村子也只是概念上的一个名词而已。

自从在大哥家一闹之后,我几乎不再和他们有联系了,尽管我听到许多咒骂我的言词。我不会去辩解,也不会去争吵。我只是觉得,生我育我的乡村和爱我恨我的亲人们都走在相互背离的道路上,有点痛心。然而所有这一切谁有能力阻止?谁能做到真正的叛离这个现实!

记得刚工作那几年,我总是给父亲买最好的茶叶,总感觉只要买好东西,心理上就觉得已经尽了孝道。可他总是将那些茶叶完好地存在柜子里,等我归来便沉着脸还给我。后来我听母亲说,父亲不是不习惯喝那些茶,而是因为那些茶太好,还说好东西最容易令人上瘾,一个东西让人上瘾后,这对过日子却不是件太好的事情。父親的那些话都是从具体的生活经历中提炼出来的。一切平静而淡然,这让我深深体味到人生的真义。人的一生不要过分强求一些血性和光彩,平淡多好呀!可是生我育我的乡村和爱我恨我的亲人们哪有工夫去细细体味这些生活深意呢。只有钱,才能出人头地的目标追求已经牵着大家。也只有在这个目标追求下,才能耀武扬威地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尽管你有千万个不赞同的理由,但具体实际的事实往往会让你哑口无言。

父亲的确也是老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言谈举止中少了往昔的批评,而多出了牵念和交代。父亲知道我们兄弟都是从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我虽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内心世界,我想他一定会知道我的心思,要不按照父亲的脾气,他绝不会放过我同家族里众兄弟有如此决绝的做法。当然了,时代的变化会牵制着人的所作所为,这巨大的、无孔不入的牵制,我的父辈们或许永远无法理解。

【作者简介】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诗集《甘南草原》等两部;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浮生九记》等四部。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度“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得甘肃少数民族文学奖,黄河文学奖,首届《红豆》年度文学小说奖,《莽原》年度“非虚构”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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