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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的南山

2021-06-15杨献平

雪莲 2021年5期
关键词:南山

天还没黑,狼就开始叫了,嗷——,一声长一声短,传到村庄这边,最先钻进孩子们的耳朵。慕向中家两边的小山岭上分别长着些洋槐树,杂草从头到脚密实得水泄不通。这个时候,他父亲正赶着沸腾的羊群回圈,羊儿们在前面跑,他父亲甩着大步子在后面紧追。他母亲也去山上割黄荆,也还在回来的路上。这一年,慕向中九岁,他弟弟五岁。不一会儿,夜色就从大山背后,掠着草尖和洋槐树头,不紧不慢地奔袭而来,先是吞没了对面的山坡,紧接着是河沟,最后到达慕向中和他弟弟的眼睛里。所有明朗的事物都混沌了,白天看起来清晰无奇的坟堆,也忽然变得诡异起来,还有山岭上那些高高低低的黄荆灌木丛,就好像爷爷和父亲嘴里常说的各种妖精鬼怪。

慕向中害怕了,弟弟估计也是,开始还闹,天一黑,就变得异常安静。

慕向中拉着弟弟,站在院子里,张开还没变声的喉咙,冲着越来越黝黑的山峰与越来越亮的天空一声声喊爹叫娘,他的声音在沟谷里传开,在村庄四周跌宕,有些恐惧,还有点凄凉。

正在这时,慕向中的母亲放下背上的几个荆条捆,满头大汗,见慕向中跟弟弟一样胆小,说:南山离咱们这儿还很远嘞!狼再叫也跑不到家里来,不用怕。

第二天早上,一个人往学校走,路上碰见常在一起厮混的同学赵大嘴。他见到慕向中就嗨了一声,说,向中,你知道不,俺爹刚从乡里买回来的小猪不见了,猪圈旁边还有一团黑血,都结成了冰凌茬子。俺娘一看,一屁股歪坐在枣木门槛上,扯开嗓子哭哩!慕向中笑了一下说,恁娘肯定又在哭着喊俺的猪俺的猪啊的,是不是?赵大嘴一听,惊奇地问慕向中说,这……你咋知道的?慕向中又笑了一声,说,这是恁娘的独门绝技,不光我知道,村里人都知道。

事实上,不仅赵大嘴的娘经常这样,全村的娘儿们,遇到自家的猪猡被狼祸害的倒霉事儿,逮不住狼报仇,心疼钱,就会坐在门槛上连哭带嚎地骂一通狼,心里才会舒服一点。但对于赵大嘴家,情况略有不同,他娘正在哭嚎的时候,他爹虎着个脸,走到他娘的背后,朝着屁股不轻不重地踢了一下,大声说,哎呀,臭娘们儿,不就是一头猪崽子吗,又不是恁爹恁娘死了,一大早的,你嚎丧个屁啊,晦气不晦气?他娘立马止住哭声,站起身来,从墙角拿了扫把,俯身扫起了屋子。

次年春天,慕向中讀小学五年级,即使把耳朵挂在高高的树梢上,也听不到狼的任何动静了。大人们说,这狼,一下子咋就没了呢?该不是谁给下药了,把狼毒死了吧?另一个说,你这是胡扯,那么大的林嶂,毒死一只狼还有可能,那么多,还能全给毒死了?有的猜测说,大致是被国家全部逮走关进动物园了!另一个说:纯属放屁!谁能一黑夜把几百、上千只狼全部逮住?该不是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了吧?又有人说,差不多,这句话说得还有点人味儿!

还有人说,这一下,老松妮可彻底好过了。另一个说,可不就是啊!老松妮再不用铁条封窗户,天天黑夜和狼脸对脸,眼瞪眼了。

这时候,慕向中才知道,他们家对面林嶂茂密、山岭纵横的南山上,狼多不说,而且还住着人。回到家,慕向中问母亲说,那人咋还住在那里!

他母亲叹息说,那也是个可怜人。她年轻的时候,全国还在打仗,西岔村一个叫刘双柱的男的,把她娶回家,第三天,刘双柱就挂上了大红花,去那个谁,好像是……聂荣臻的部队当兵了,几十年过去了,刘双柱再也没有回来过。一九六几年,咱们这里闹饥荒,从河南一下子也过来不少逃荒的人,里面还有半大小子,因为没饭吃,一个个的,饿得脸都成油纸片了,见到树,扑上去就啃皮,比狼牙还厉害。村里有几户人家没有生养小子,或者是老光棍的,看哪个小子顺眼、合适,就留在了自己家里,当作自己的孩子了。

这人改了姓,也就算是别人家的人了。这不,老松妮也领养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子,老家好像是河南滑县一个村的。这不,几十年来,把他养大了,又给他娶了媳妇。媳妇倒是一个不错的人,和老松妮关系还行,就是她那个养子,叫刘山,也不知道咋回事,死活和老松妮闹不来,娘儿俩天天吵架、打架,闹到最后,是一个见不了一个了,好像上辈子结了啥解不开的大怨仇,这一辈子来报的一样。有一次,老松妮和刘山吵架,这老娘儿们也够狠,二话没说,端着一碗热饭,一把就扣在了刘山的那张寡瘦的脸上!你想啊,刚出锅的热饭多烫啊,刘山整个脸上,不一会儿就起了好几个燎泡,比牛眼还大。

刘山也真急了,一甩手,就把老松妮甩了一个四仰八叉!

说到这里,慕向中母亲笑了起来,而且是大笑,笑得浑身颤,眼泪都出来了。

慕向中不但没笑,还一脸严肃。又问母亲说,那她咋住在那山上呢?母亲说,那娘俩闹不来,生活在一起,谁也不理谁,一见面就吵架、打架。这老松妮一急,就搬回了她和自己男人刘双柱结婚时候住的地方。这一晃就是十几年了吧,那时候她都五十多了。

说完,母亲去给猪搅拌食物去了,慕向中把小桌子凑到电灯泡下面写作业,可脑海里全是对老松妮的种种猜测。她一个人住在南山里,森林那么大,狼那么多,吃水、粮食、穿衣怎么办?特别是野狼众多的那些年,一个人,在狼群纵横的空野密林当中,怎么能躲得过呢?

南山上面确实没了狼,不过,后来又冒出野猪、獾、狐狸等野物,吃村人们种在山林附近田里的玉米、花生、红薯等。还有一些人,在南山种了大片苹果树,每到成熟的时候,同时几个人看护,还养了大狼狗,即便这样,也挡不住胆大的人去偷。后来,也不知道谁想了一个绝招,即在苹果树林边埋了一些土炮,并且向村人明确告知。有的人以为是假的,没当回事,夜里去偷苹果,果真踩响了土炮,不是炸断胳膊,就是没了腿,甚至有两只眼睛全瞎掉的。

这时候,慕向中已经十一岁了,每年的暑假和寒假期间,替父亲放羊就成了慕向中的主要功课。那些天,只要赶着羊慢慢地爬上近村的山坡,不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大面积地看到南山,那边树木茂盛,层层叠叠的山峦,姿势也很怪异。有几次,慕向中看到南山半山腰上冒出一些青烟,以日光下黝黑的森林作衬托,弯曲着,缠绕着,升到蓝得让人丧失任何欲望的天空就啥也看不见了。

慕向中心想,老松妮一个人在大山腹地的生活该是一副什么样子呢?

慕向中十二岁那年春天,一向沉寂而神秘的南山突然一阵喧闹,电锯声响成一片,嗡嗡一阵子,伴随的是树木不断折断和轰然倒地的声响。没几天,林场就来找人干活,说,从山上把木头扛到马路边,扛一根五块钱。

慕向中的父亲也去了,天天从南山上,从一道道的峻岭上,沿着上山下坡的小路,不断地把木头扛到路边,挣个工钱,贴补家用,给慕向中和他弟弟交学费。

有个周末,慕向中想去看看父亲。

吃了早饭,慕向中一个人背着书包,穿过几座村庄和一道至少有十里地长的河沟,到南山脚下张老四住的地方的时候,差不多中午了。这个老村,确实已经成了废墟,只有近山的一处院子尚算完好,一色青石头房子,背靠山坡,院下有两片田地,门前是一股不大不小的清泠泠的流水,左右两边,长着大片的笔直树木,其中有松树、椿树、核桃树、楸子树,还有漆树、青杨树、棌树、花椒树等。树下的茅草很密集,颜色青葱可人。慕向中心想,这儿看起来真的不错,有流水可以喝,有地可以种粮食,还有山楂、苹果、李子、杏子、野葡萄等水果。鸟鸣不断,松涛阵阵,犹如交响乐,要是陶渊明来过这里的话,估计会再出一篇佳作;李白要是来到这里,肯定也会诗兴大发。

到张老四的门口,慕向中看到,石头房子的墙缝里长着摇摇曳曳的野草。院子里倒是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住的。两扇门上的对联还算是崭新的,但门板有些朽坏了。门口的石头台阶里面,也有几根小嫩草摇着身子,好像在替它们的主人表达深山的寂寥。如此情境,叫慕向中蓦然想起蒲松龄的聊斋故事,这样的地方,大致是精灵鬼怪们喜欢居住的地方,尤其是狐仙。

张老四的门上挂着一枚锁闭的铁锁,显示主人此时不在家。慕向中好奇心大发,走到窗户下面,捅开老旧的窗户纸,把一只眼睛贴上去看,屋里有一张老式木桌,黑色的,旁边放着两把黑椅子。再左右看,里屋有些粮食瓮和饱满的布袋子。

再看,慕向中发现,果如村人传说的那样,张老四的床,确实是吊在梁上的。

慕向中一阵惊异,正要再仔细看的时候,却听到一阵很响亮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把他吓了一跳,心里也没怎么想,转身跑过院子,从院边的石墙上跳了下去,幸亏那石墙不算高,慕向中只是摔了个马趴,然后迅速退到院子墙根。与此同時,传来一阵吱吱哑哑的开门声,煞是瘆人。

再向上走,林子越来越密,也越来越有了坡度。到山根,却找不到流水的发源地,只是不远处有一潭落满枯叶的深水坑。慕向中蹲下洗了一把脸,刚站起来,就听到一声声的清脆鸟鸣,或清脆婉转,或粗枝大叶,或简短沉实,或悠长嘹亮。起身再走,小路基本上被荆棘和荒草遮蔽得严严实实,还要用手不断拨开。路面潮湿光滑,走起来绵绵的,像地毯。上到一座山岭,一眼就可以看到,对面山坡蜿蜒的小路上,有十几个男人,大幅度地弓着腰背,肩膀上扛着木头,从沟底,像毛毛虫一样爬。

慕向中想,爹肯定也在那些人里面,就站在小山岭的最高处,使劲喊爹。

他稚嫩的声音先是爬上树梢,再顺势向下,到沟底,再发出相应回声。慕向中的声音尖细,也很大,可就是没人应。慕向中沿着小路继续向上爬,到松林的宽阔处,慕向中又大声喊了几声爹。那些扛木头的好像听到了,有的回身朝他看了看,但都没吭声,扭转身子,又扛着木头,弓着腰背向着位于山坡另一面的马路边爬。

太辛苦了,简直不是人干的活儿。慕向中想自己父亲也是这样的吧,为了五块钱,要走几道山岭,上来下去的,一天跑十个来回,才挣五十块钱!

慕向中忽然觉得后悔,心想,来的时候,咋就没向母亲要点钱,若给父亲买点好吃的带来多好啊。到半山腰,慕向中在一棵楸子树下坐了一会儿,一身热汗迅即无踪,风一吹还觉得有点冷。风中依稀有甜杏的味道飘来,挠人鼻孔,叫人口舌生津。慕向中上到一道小岭上,抬眼就看到一座老旧的石头房子,四周还有田地,青苗正在地皮上蓬勃。

慕向中想,这大概就是老松妮的家了吧。

杏子的香味是从那座石头房子背后的山坡上传来的,一棵冠盖庞大的杏树,满头青葱叶子,黄杏高踞枝头。慕向中正低头走着,忽然传来铁水桶和扁担钩碰撞的叮当响声,他惊奇,走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在用水瓢往桶里舀水。她背对着慕向中,蹲在一眼小水井边,缯着马尾辫,后背很结实,耳廓处白皙如玉。慕向中的心跳了一下,站住,不知道该走过去,还是等她走了自己再走。她舀满水,起身挑的时候,猛然看到慕向中,尖着嗓子啊了一声,脸色惊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慕向中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有点口吃地说,你……你这小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差点吓死俺了!

那女子,上身穿着一件红毛衣,下身一条蓝裤子,身材丰满,慕向中跟在她身后,到房子前。她放下扁担,又提起一桶水往屋里走,慕向中也跟着提了一桶,算是帮忙。由于光照强烈,屋里有些黑。刚进去,就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坐在门槛上纳鞋底。慕向中想,这可能就是老松妮了。可这个女子又是谁?慕向中把水倒进瓮里,掉头要出门时,却看到侧面炕上竟然放了一口黑黝黝的棺材,慕向中哎呀一声,蹦出门外,差点仰面摔倒。

后面传来两种笑声,一个咯咯咯,一个嘿嘿嘿。慕向中知道,那个清脆的、咯咯咯的一定就是那个女子。心惊慌,脸通红,站在日光下也不觉得晒了。白发老太太问慕向中是哪个村的,谁家的孩子?慕向中说,俺爹叫慕恩富,俺叫慕向中。老松妮笑笑说,慕恩富俺知道的,恁爷叫慕元祥,奶奶叫曹爱京是不是?慕向中连连点头,说是。这时候,那个女子插话说,恁爹也在扛木头?

慕向中说是。又问说,俺爹这会在哪儿呢,你知道不?那女子说,俺啊,肯定知道的了,这就带你去找你爹去。说着,就迈开步子,就朝房子西边走去。走到那棵结满杏子的大杏树下面,慕向中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脚,那女子心领神会,笑了笑,转过身子,走到杏树下面,然后脱了鞋子,撅着屁股爬了上去。慕向中觉得,那女子爬树的姿势好像有点滑稽,但又很好看,至于怎么好看,他说不上来。犹豫了一会儿,慕向中也脱掉鞋子,抱住树干,撅着屁股向上爬去。

她递给慕向中几个杏子,眼睛亮亮地看着慕向中说,吃吧,小子,从没打过药,不用洗!慕向中早就又渴又饿,一口就吞掉一个,硬核自嘴角挤出。一连几个后,杏子甜得慕向中有点发晕。她又摘了二十多个,让慕向中把外罩脱下来,带给他父亲吃。俩人到对面山岭上,她指了指另一边电锯轰响的松林深处说,恁爹应当在那边,去吧!慕向中怀里抱着一大包杏子,看了看她,她笑着,很灿烂,很无邪,然后又侧弯身子,右手在慕向中屁股上轻轻打了一下。慕向中脸立马像被泼了红墨水一样红起来了,瞬即又低下头,沿着小路跑了。

父亲确实在那边森林里。慕向中到的时候,父亲正抓着水壶喝水,另一手里还拿着半块干饼子。慕向中快步跑过去,父亲抱了一下慕向中,然后拿起一颗黄杏放在嘴里,一连吃了五六个,父亲说不吃了,留着你吃吧。慕向中说,我刚才吃了十几个了,这些就是给你的啊爹!父亲又拿了一颗吃了。然后让慕向中在这里待着,说他还要再扛几遭木头,才能歇着。慕向中说,爹,咱们晚上回家吧。父亲说,不行的,下午和早晨最凉快,能多扛几回木头,要是一次扛两根的话,就是十块钱,一天跑五遭,就是一百块钱呢!

慕向中说,爹你不要太累了,能扛多少算多少。父亲说,不累咋能行呢?不挣钱,咋养活你和你弟弟呢!

慕向中嗯了一声。看着父亲又扛起一根水桶粗的松木,弓着腰,往对面马路边艰难地走去。松林里一直有风,呜呜地,好像野兽成群奔腾。慕向中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看林场职工用电锯锯树。

电锯嗡嗡地,震天响,轻轻往树根一靠,那么粗的树,不到两分钟,就咯喳喳地发出声响,随即扑倒。有人拿了斧头镰刀,把大小枝条砍掉,再用电锯锯掉树头上的尖细部分之后,丢在原地。与此同时,慕向中也看到,对面的山坡上,他的父亲扛着一根水桶般粗细,三米多长的松木,像一只黑蚂蚁背着一条庞硕的虫子,吃力地往路边爬。

吃了晚饭,天已经黑得只剩下天空和参差不齐的星星了,微光把附近山峰照耀出一幅幅姿态各异的轮廓。依稀可以看到慕向中们的村庄,以及自家房子的灯光。慕向中和父亲在黄松针上坐了一会儿,山风逐渐峭冷起来,父亲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说带慕向中去睡觉。慕向中说这松林里哪有睡觉的地方啊?父亲说,以前和其他几个人一起睡帐篷,黎明的时候冷,怕你感冒,咱爷俩去老松妮家住吧!慕向中说,那不行,不好,她家炕上放着棺材!父亲说,傻小子,咱爷俩不和人家一起住,住他们侧屋。

慕向中嗯了一声,想起那个二十多岁的女子,本来害怕,但又觉得她那里很好,至于怎么好,慕向中说不清,就觉得她好。父亲打着手电,牵着慕向中,到了老松妮家。她俩正在吃饭。因为没有电灯,煤油灯忽闪忽闪,把本来面目诡异的物什飘浮得更为面目可疑。

父亲就面朝里坐在门槛上,慕向中不敢去里面,外面也害怕,父亲抱住慕向中,让慕向中坐在他腿上。刚一坐下,那个女子却笑说,那么大了,还坐恁爹腿上,不害臊啊!慕向中弹簧一样弹起来,勉强坐在她递过来的一张小凳子上。

慕向中看到,她和老松妮面对面坐在一张很窄的木桌子旁边,桌子上放着一盘炒土豆条。她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半张饼,旁若无人地吃。慕向中也觉得很好看,就呆呆地看着她。那张脸白里泛着红,煤油灯好像在她眼睛里,火苗似乎不是来自人间。她的牙齿也很白,咬饼子的时候,让慕向中想到明亮的铡刀或者新买的剪刀。

老松妮没看到这些,只是看出了慕向中对棺材的惊惧,她呵呵笑着说,孩子啊,这个有啥怕的?人到最后都这样!又叹了一口气说,养了个儿子,娶了个媳妇,现在人家儿子女儿全有了,可就是不认这个娘。他虽不是俺亲生的,可十几年,吃穿用上学都是俺供给着呢!

父亲说,可不是,这个刘山哥哥啊,咋说呢,也算是一个不着调的人,性格脾气也太赖了。听了父亲的话,老松妮又叹息了一声,抬头的瞬间,煤油灯微弱的光亮,把她那张皱褶的脸映照得苍凉不堪。老松妮低了一会儿头,吐了一口痰之后,又用袖子擦擦。在一边洗碗的她却大声说,哎呀,姑妈,人家不理你就算了呗!生啥气啊,还一遍一遍说,烦不烦?这世上,谁离了谁还不能过咋的?

被她怼了一句,老松妮不仅不生气,还笑着说,这丫头片子总是呛俺!可也是的,这么多年,要不是俺这个侄女,俺真不知道咋在这山里活下去呢!这时候,慕向中插话问老松妮说,奶奶……那个姐姐是哪儿的?老松妮看了慕向中一眼,又回身看了一眼那个二十多岁的闺女。说,她啊,山西俺娘家的呗,俺大哥家的四闺女,姓张,叫爱梅。这不,都二十六七了,还没找婆家!唉,都是俺这个老不死的把爱梅这个好闺女给耽误下了。

慕向中哦了一声,倚在父亲腿上,看着张爱梅收拾了碗筷又擦桌子,覺得这个大闺女很神秘,二十六七岁了还不嫁人,跟着姑姑待在这四周不见人的山里,叫人想不尽,也猜不透。

洗完了碗筷,张爱梅提了一个泔水桶出了门,慕向中想,她该是去喂猪吧。下意识地起身,跟在她后面。张爱梅走到房子东侧,吱呀呀地拉开一个铁门,把泔水往一个石槽里倒。慕向中看到一个眼睛发蓝的敏捷动物从一侧跑过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慕向中正要往家走,只见一个黑影唰地一声窜到慕向中跟前,后身蹲下,作势要扑上来。张爱梅大喊一声,破狗,回来!那东西迅速收了身子,拖着尾巴跑回铁笼。慕向中仍旧僵在原地,全身冷汗,腿是软的,身子好像一枚铁钉,钉在原地,想动动不得。

张爱梅关上铁门,见慕向中那样子,嘻嘻笑了一下说,谁叫你跟着俺来的,瞧瞧,吓坏了吧?臭小子,这是一条真正的狼,是俺跟姑姑在那边山岭里捡来的小狼,一条腿被铁夹弄折了,抱回来养,那条伤腿大半年才好。

回到老松妮的家。

父亲正在和老松妮聊天。老松妮说,这山里就是不干净,你看,张老四把床都吊在梁头上了。父亲说,那是为啥?老松妮说,嗨,还不是那些妖精害的!这山里,那东西可多了。俺那边的山沟里,也不知道咋回事,半夜里总是向下滚石头。还有那边的老柿子树下面,总是听着有人说话。你过去,就没声了,你一走,声音又起来了。父亲说,哎呀,这怪瘆人的啊,早就听人说这山里妖精多,看起来是真的。慕向中在一边听着,只觉得全身发冷,身边和背后,好像有着无数的冷峻眼睛,还有一些很厉害的妖精邪祟,张着血盆大口,露出长长的獠牙,狠狠地盯着他。

睡在老松妮侧房里,泥土与木头的朽腐味道浓郁,风吹得整个松林集体性地发出雄壮的乐声。第二天一早,慕向中睁开眼睛,发现父亲不在身边。穿衣出门,看到张爱梅在下面地里点种谷子和高粱。

慕向中站在院子边,看着她。张爱梅似乎有所觉察,回身看着慕向中,大声说,小子你睡醒了!慕向中点点头。张爱梅又说,恁爹让你在俺家吃了饭就回家去。说着话,慕向中也下到地里,帮张爱梅撒谷子和高粱籽。

张爱梅笑着说慕向中很能干,是个好孩子。

吃早饭的时候,慕向中又去看了看张爱梅和她姑姑老松妮养的那只狼。那是一只正值成年的狼,卧在铁笼里的厚茅草上,满身金毛,头颅硕大,眼睛锐利,似乎无形的刀子,穿身穿心。看到慕向中,那狼呲了一会儿牙,又伸了几个懒腰。老松妮照旧坐在门槛边上纳鞋底,张爱梅去房后刨地,沙沙的响声在空旷的松林里,有一种诡秘的味道。

慕向中站在小路上看了一会儿,只觉得张爱梅挥动镢头的身体匀称有力,充满青春的弹性和动感。慕向中想,要是慕向中和她一起住在这山里,一辈子哪儿也不去,两个人再生几个孩子,是不是很幸福呢?

慕向中不知道自己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这和自己的年龄毫不相称,有点逆天的感觉。张爱梅刨地刨累了,拄着镢头把儿,回身看到慕向中,然后掏出一个白手帕,擦额头上和下巴上的汗水。慕向中说姐姐你真漂亮?张爱梅吃吃地笑了下,说,臭小子,这么大一点,就学会夸人了啊!慕向中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然后又怯怯地说,爱梅姐姐,以后俺能给你写信不?张爱梅一听,张嘴哈哈笑了,而且极度夸张。收住笑声,又说,当然可以啊,可是……你怎么把信寄到这里来呢?

慕向中这才想到,这里没有邮差,人也很少来,寄信肯定寄不到的。可是他很想写信给张爱梅,就问张爱梅说,那咋办?张爱梅又笑了一下,说,傻小子,这事儿啊,不咋办,就这么办!然后,又面朝土地,抡起了镢头。

慕向中所在的中学在莲花谷村向东五里外的石盆村,每周放学回家,慕向中就巴着一张脸朝南山看。那山上,有雾的时候,就像是一面棉花状的大云彩,有时候天气阴沉,只能看到黑黝黝的松树,以及形状不一、低纵连绵的山峦。天晴的时候视力远,可以看到南山坡上按时升起的炊烟。

慕向中想,张爱梅一定在做些什么吧?种地、打柴、摘杏子苹果和栗子等等,然后自己笑笑。有几次,慕向中又听同学说起老松妮,说那老娘儿们太孤僻了,一点不合群,住在那里,完全是自己找罪受。

慕向中在一边听着,但不吭声。

村里也有人不断去南山,回来也说到老松妮和张爱梅的事儿,要是捎信儿的话,张爱梅差不多能收到。可慕向中却没有给张爱梅捎过一封信,信倒是写了,而且一连写了好几封,可他自己老觉得自己写得不好,其中很多话不是很恰当,比如:你最近好吗?松妮奶奶身体还好吧?山上冷不?种地咋样?那匹叫破狗的狼呢,跑了没有?等等,可这些都不是慕向中想要表达的,只好沮丧地扔在抽屉里。

不到一年时间,林场停工了,没了扛木头的挣钱门路,父亲又去武安活水乡修路去了。有几次夜里做梦,慕向中自己又去了南山,张爱梅给慕向中摘了好多苹果,还告诉慕向中说,李子不能吃多了,胀肚子,还坏肠胃。还有几次,慕向中梦见和张爱梅一起刨地种玉米,挑水煮饭吃,还牵着破狗一起去抓野兔;最严重的一次,是梦见自己和张爱梅睡在一起,赤身裸体的,张爱梅满脸笑意,用巴掌打他的屁股,嘴里还不停地说慕向中是一个傻小子、坏小子。

醒来,慕向中用笔把做的梦描绘了一遍,一字不落,又买了信封,想托再去南山的人把信带给张爱梅。可问了几个要去的人,都说轻易不到老松妮住的地方,就到张老四住的那个地方。实在没办法,慕向中打算自己去一趟,可心里总怯怯的。有一个周末,他咬着牙走到了张爱梅所在的地方,却没有了一点勇气。在一块大石头上心神不宁地想了很久,还是扭头回了家。

十一

慕向中考上了高中,就到县里去读书了。在学校,尤其是在花花绿绿的县城,有一段时间,慕向中忽然忘了张爱梅。可每次一回家,张爱梅就仙女一样,在他脑子里活跃了起来,她还是那么丰腴,眼睛里好像涨满了清水,笑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在微微打颤。想到这里,慕向中忍不住笑笑,自顾自地朝南山上看半天,然后再次回到学校。

如此几年时间过去了,慕向中去兰州读大学,寒假时候回来,村人说,今年夏天,老松妮去世了,谁也不知道她娘家到底是哪儿的,只知道是山西左权縣,但谁也不知道具体哪个村的。死了,娘家也没有来一个人。这倒没啥,人老了,都得死。

不过,有人说,老松妮的侄女张爱梅好像还住在南山上,也还是一个人,前前后后种了不少板栗、核桃和山楂。还有人说,张爱梅和武安某个村子里,一个年龄很大的男子结婚了,很快生了一个孩子。有的说这根本就是胡扯淡,没影儿的事儿,都不正确。要俺说,老松妮都死了,她那侄女儿还在那山里做啥?人家早回山西老家去了。至于回到山西的哪个地方?谁也说不清。

慕向中想亲自去看看,却又听人说,好长时间不见南山上冒烟了,估计不在。慕向中不相信,一个人又去了南山。到老松妮和张爱梅住的地方,一眼看到,院子里的荒草都一人多高了,铁锁也生了一层红锈。坐在老松妮的院子里,山风持续吹着,阳光好像很旧的样子,显得无精打采。慕向中看到,那棵老杏树还在,枝杈干枯着。左边的山坡上,赫然有一座新坟,看样子就是老松妮的。慕向中走上前去,躬身拜了三拜。当晚,回到自己家里,睡到半夜的时候,慕向中依稀又听到了狼嚎声,一声长一声短的。慕向中觉得有点熟悉,好像是张爱梅养的那只叫破狗的狼发出的。可张爱梅呢,到底去了哪里?她现在还好吗?慕向中翻了一个身,脑子里充盈的,都是张爱梅的那张俊美的脸蛋以及咯咯咯的笑声。

【作者简介】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匈奴秘史》《冒顿之书》《南太行前传》及中短篇小说多部,散文集《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南太行纪事》《作为故乡的南太行》,诗集《命中》等。现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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