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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日是晴天

2021-06-15李心丽

雪莲 2021年5期
关键词:老太院子奶奶

208国道穿行在连绵的山谷间,从天空俯瞰下去,这条道极长极蜿蜒,穿越了无数山谷。那无数的山谷形成了一种海浪般的阵势,蓝天白云之下,是一种颇为壮观的景象。

沿路两边看去,往近里眺望,便能看到许多村庄,有的村庄散落在路附近,有的散落在远离路的山包上。从山包望下去,能看到一条溪水,极瘦,溪水上架着一座混凝土石拱桥,桥上有蓝色漆喷的护栏,能通行一辆车。

山谷里是冷清的,尽管已到秋天,罕见有七八十年代喧闹欢腾的场面,一座山偶尔有一两家人,劳作的场景也是冷清的。在山上眺望近前的村庄,村庄也是冷清的,很少见村道上有人走动,偶尔有一只猫或者狗,懒洋洋地穿行在院墙外。

这村庄像所有周边的村庄,人基本走空了。有的在河对岸的水田里盖起了新居,搬走了。有的去县城、去市里、或者省城打工,连家也一并搬走了。走得更远的,有去了上海深圳的,甚至还有出了国的,去了俄罗斯做了边境生意。各有各的去处,让这村子过去热闹兴旺的景象不复存在。人回来,便有一种走在梦境里的感觉。

陈老太率领着三个儿女,连同他们的家室,共十二口人,两辆车回来了。现在村道硬化到了他们家坡底,车一直能开上去,然后停在果园那边新开辟的路边。虽然村子里不见人影,但果园停车场里停着几辆车,看到停放的那几辆车,让陈小美大脑的神经像通电了一样,这不是梦境,他们是来到了人间。

两辆车,十二口人,一起走在坡上的时候,他们踩出了一种热闹的声响,几个小点的孩子,看到突然窜出来的猫要欢叫一声,看到蹲卧在锁着的大门旁的黑狗,也要欢呼一声。他们的注意力一下子被这两只活物吸引住了。这几个孩子里,大点的十八九岁,已经是一米七八的个头了,依次下来,有十三四岁的,有八九岁的。陈老太的两个女儿,已经跨出四十岁了,儿子最小,也已经三十多岁了,从外面打工的地方回来,并不是因为国庆假期,而是因为回来参加大外甥的订婚仪式,顺便回家里过假期。

陈老太共五个孩子,这次回来的是三个,还有两个,留在了市里,处理别的事,顺便还要照顾身体不太好的陈老头。像去年,核桃丰收,几个孩子都回来了,在村里呆了五天,帮忙把地里的庄稼和核桃都收了回来。去年陈老头的身体很硬朗,上山下山是一个硬劳力,与儿子一起,用独轮车,一趟一趟往山下推一袋一袋的核桃。陈老头去年七十七,七十七了还像一个壮小伙一样,一点也不服老。

今年春天,清明都过了,但突然来了一场寒潮,把所有开花的树都冻了,李子树,桃树,杏树,正在扬着淡黄色花絮的葡萄,无一例外,在果实刚要孕育的时候被无情扼杀了花蕾。这树不知怎么想,春、夏、秋三季,长在太阳下,吮吸着雨水,吹拂着微风,但枝头空空如也,光长着一树的叶子,幸亏它们还能等待来年,要不,这命运真是让人难过。

园子里的葡萄树叶子很茂盛,陈老太围着园子转了一圈,几株葡萄苗枝繁叶茂的,她想起了前年回来过清明时,在天气预报上得知了寒潮来袭的新闻,陈老头半夜从热被窝里起来,与大女儿一起点燃了几堆柴火,驱赶突降的冷空气,那次抢救及时,他们家的葡萄苗全得到了挽救。

枣树上挂满了红彤彤的枣,儿子个子高,给孩子们摘枣子吃,女儿们去屋子里翻找以前拿回来的旧衣服,换了要上山干活。这时候她听到上小学三年级的孙子念到: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她抬头看了看,是在念门上的对联。这对联是二女儿拿回来的,是她们单位书法家写的,这纸质地好,都大半年过去了,没有褪色,没有被风吹掉,纸上还镶嵌着碎金的底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刚上一年级的小外甥念到:贫者因书富,富者因书贵。这是女儿们住过的那间小屋上的对联,她听到他们这样念出声来,第一次发现这对联的内容竟然这样好,她仿佛又听到了那间小屋子里传出来的读书声,以及整个院子里传出来的读书声。

屋檐下间隔摆着几只桶和几只陶瓷盆,里面积满了雨水,桶壁和盆壁上,长着一层绿色的水苔。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她一一查看了柴房,炭房,和放粮食的瓮,一一查看了各处,没有漏水的地方,没有被老鼠啃咬出的痕迹,她所担心的雨季,今年很顺利过去了,她舒了一口气。

老头没有回来,便由儿子率领着这伙人上山,山不远,就在院子的对面,下一道坡,上一道坡,虽然一眼就能看到,但不是平地,爬上爬下的累。他们家的八块地,今年只种了对面山上果园里这块,其余的这些年都给了本家的两个弟弟了,老头今年突然得了一场脑出血,引起视力严重下降,看东西老出现重影,比如你看到一辆车远远驶来了,他看到的是两辆,一辆正在驶来,一辆正向远处驶去,这导致他出现头晕的毛病,拿筷子去夹盘子里的菜,老瞅不准,这导致他成为一名真正的老人,行动迟缓,做什么变得犹犹疑疑。

山上种了一片玉米,玉米地里间杂了一些豆角,这次回来,他们主要是摘豆角和掰地里的玉米,把院子里的枣子打下来。对于这一趟回来,他大点的孙子给她做了一次成本核算,两辆车的耗油,本來他要把高速路的收费也计算进去,有人提醒他国庆假期高速不收费,之后他又把田里能收割的东西换算成钱,之后又说如果他们的劳力也换算成钱,那么这一趟兴师动众的回家,就得不偿失了。她听了孙子的核算,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说你们回来,等于是免费的乡村一日游,不用你们破费。没有咱们这乡下,你们要到别的乡下去,要体验这样的乡村生活,住土炕,采摘新鲜的蔬菜,呼吸这么新鲜的空气,说不定要交不少钱呢。

话题就是由此说开去的,孙子说那等于我们回来住免费的民宿,吃免费的农家饭,这样说来,这趟回家还蛮有赚的。几个小点的孩子说这是啥民宿呢,人家的民宿比咱这儿好多了,这儿有网吗,有太阳能热水器吗,有空调吗,她们列举了许多这儿没有的东西,那些东西她从来没有与这个地方联系在一起过,现在经这些孩子这样一说,她突然间愣怔了一下,突然间把这些东西与这个地方联系在了一起,如果这个地方有他们说的这些东西,那么这儿还是这儿吗,这寂静冷清的村庄,不是变成旅游景区了吗?

有线电视有,但没有网。热水有,但得用柴烧。空调嘛,土炕后面连接着一个避窑,墙壁上有一只通风口,遇到夏天天气酷热,他们便打开这扇小窗口,作为调节室温的空调。下面厨房里的窗户,一直是一个通风的口子,没有安装玻璃,也没有安装窗格,是他们天然的抽油烟机。四女儿听他们这样讨论,给他们解释了关于乡下的空调和抽油烟机,乡下的热水器等。还说现在国家已经着手乡村振兴了,将来这乡村说不定真就成了度假区,那时候我们就把整个院子改造一下,一切设施都按现代化标准建造,说不定你们都要抢着回来呢。

他们说到将来这个词,让她也充满了幻想。他们还说到了把这院子改造一番,因为是假设,他们便大胆地进行了规划。这院子相当于一个四合院,大门一侧紧挨着一条路,靠北的房子下面也是一条路,一条村道。院子东面隔墙是另一院邻居,院子南面是这排窑洞,大小五孔。这院子占地将近有一亩,大小窑洞有十几孔。除了住人的窑洞,做饭的房子,还有牛圈,猪圈,鸡窝,草料房,粮食房,炭房和厕所。院子中间有一片菜园,里面种着葡萄树和一些应季蔬菜,靠东的那边也有一片菜园,里面种着韭菜和芫荽,还种着西紅柿和茄子,这个季节,只要推门进来,这乡下吃的东西,能供应好久。

除了菜园欣欣向荣外,牛圈等设施都已闲置多年。整个村子里几乎很难见到一只闲散觅食的鸡,也见不到猪牛和羊,但有两三只猫和两三只狗,像卫士一样守卫着这个村庄。因为村子里人烟稀少,这两只猫和狗,一见有人回来,马上跑了来与人亲近。

那两个小点的孩子便忙乎了起来。她看到他们拿走了两桶酸奶和两根火腿肠,蹲在大门旁,一个人身边是那只黑狗,一个人身边是那只黄猫,拿手里的食物一边喂着它们,一边靠得很近地与它们说着什么。

不一会儿,她家曾经的老邻居孙奶奶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袋子,袋子里装着一些菜蔬。孙奶奶家过去也在这个院子里居住,后来在果园那边修起了新居,搬走了。搬走后,他们接手了她家的老房子,两家人像亲戚一样经常走动。

她给孙奶奶也备了礼物,是一盒“双合成”月饼,这月饼在城市里很受欢迎,牌子亮,口感好,不过价钱也高。刚刚过了中秋节,送月饼正应了当下的节令。孙奶奶看到一整盒子包装精美的月饼,赶紧摆手,说这么豪华的东西,她不要的,要陈老太拿了办事去。陈老太说我现在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啊,就是拿回来送给你的,你也不要送了人,回家了一家人自己吃。

听孙奶奶说这几天国庆假期,谁家的女儿回来了,谁家的儿子孙子回来了,村子里还有了点人声。不过,居住在她家附近的这几家人,大门都是锁着的,周边也没有任何响动。孙奶奶见她在菜园里忙乎,便也来到菜园与她一起摘韭菜,一起打理芫荽。已是十月的天气了,菜园里显示出一种萧瑟的景象来,芫荽和韭菜的叶子尖上都有点泛黄了,稍有降温,它们便会萎顿下去。

能住几天呢?孙奶奶问。她说明天就走,老头子身子还不大利索。孙奶奶说带着你的这么多人马回来,也不多住两天吗?陈老太说不住了,回了城各家还有各家的事要做。也是,这次回来你也没有多少事要做,不像往年。

她家的地有少一半给了孙奶奶家,以前见了面,两人要在一起讨论那些地的产量,长不长苗,种什么丰产,有时候,在电话中,两人通话的很多内容都是围绕着那几块地,种什么苗了,雨水足不足,施肥了没有,她种地比孙奶奶讲究,所以孙奶奶就会与她讨教。况且做了多年邻居,两家相处得很好。孙奶奶家搬走后,原来养的鸡一起搬走了。但那些鸡还要隔了老大一段路,回旧院子里串门。他们连看到孙奶奶家养的鸡都感到亲切。

回来这么多人,晚上吃什么呢,用不用我给你帮忙,孙奶奶问她。孙奶奶与她经常是这样,站在一个立场上。回来这么多人,虽然这么多人是她家里的人,但这一大家子人里,让她俩觉得有许多人不是自家人,而是他们的亲戚。孙奶奶自然这样想,她当然也这样想。如果只有儿子女儿跟着回来,自然那是一家人,而现在这些人里有许多被认为是他们的亲戚。

不用帮忙,她说,一会儿老四就回来了,她做大厨,我帮她打下手,她知道这些孩子想吃什么。

你回来吃的菜蔬够吗,要不我再给你摘一些青椒西红柿来,这袋子里装的是茄子和南瓜。孙奶奶说,这回来的人口多了,你得有足够的菜才行。

孙奶奶把茄子和南瓜掏出来,给她放在一只筐子里,之后拿着她的袋子准备走了。她赶紧拿来了那盒早就准备好的月饼,又拿了一块带回来的鲜肉,递给孙奶奶,对于村里的人来说,这些都是稀罕物品。

黄昏的时候,天气有些凉了,几个小孩子山上山下跑了几趟,回房间看电视去了,他们把猫和狗也带到房子里。两个大点的孩子运送回来两袋东西,就拿了一只柳筐,拿篮球投篮,她没想到投篮还有这种投法,她见过城市里的篮球架,也看到过男孩子们在那儿打篮球,院子里没有篮球架,他们自己发明创造,拿她放粮食的柳筐,当投篮的架子。每当这些孩子有什么发明创造,她就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愉悦,她的孩子们小时候,没有这样的发明创造。

虽然这些年居住在城市,但一年里,她回村里的次数也不少。每年清明、五一、暑假、国庆、白露,她都要回村里。清明是要去上坟,五一前后要给地里入种,暑假的时候回来避暑,国庆基本就是到了秋收的时候了,白露则是要把葡萄苗埋进土里,过年的对联则是捎回来,托了孙奶奶家的人贴。有时候她踩着节令回来,有时候有一辆顺车,她就顺便回来了。有一次,一走就是几个月,回来的时候,院子里长满了蒿草,一整个院子因此显现出了一种莫名的衰败,让她难过了好久。

她留恋这乡下的生活,乡下的天空,清晨的鸟叫,缀满星星的夜空,以及沟壕里山洪暴发的吼声。要去城市里生活的时候,她起初也是怀了一种新鲜和期待,后来她发现城市有城市的便捷,有城市的繁华和喧嚣,但她分明感觉到了她只是一个外来者,不像她回到村里,能感受到她作为主人的一种骄傲。这儿写满她的故事和回忆,所有的岁月都有迹可循。只是现在这儿变得这么冷清,很多人都走了,不像她一样,走了以后还经常回来。许多人,走了以后再不见回来。

孙奶奶走后,她把屋檐下积满的雨水,拿了瓢舀了给葡萄苗浇上。孙子的篮球抛到她身边时,孙子跑过来定定地看她以她的方式浇地,明白了她在干什么的時候,话也不说,过去提起一桶水,直接就浇到地里了。之后问清楚所有盆里的桶里的雨水都要浇进地里,他们不是提,就是抬,几分钟的时间就搞定了。孙子说,你也不说一声,你看你多费事,她知道他们年轻的手臂里充满了力量,他们在逐渐壮大。

这个院子,他们把它当作篮球场。女儿们小时候把它当作操场,绕着菜园子跑过步,拿晾晒衣服的铁丝当作分界线打过羽毛球。那时候村子里经常人声鼎沸,院子里,街巷里到处是人,经常一片欢腾。人多,养的家畜也多,那时的村子才像村子,人走在村道上,牛走在村道上,羊走在村道上,她甚至能清晰地记得牛羊脖子上清脆的铃声。

别的还好,用水太不方便了,做饭的时候,四女儿说。村里没有安装上下水,好在用水不用去挑了,是潜水泵从水井里抽。村子里几乎家家都在井里安装了潜水泵。本来通往公共井边的那条小路过去踩得油光发亮,她回来的时候看见长满了很高的蒿草,看来几乎没有人走了。

晚餐很丰盛,她摆了一大桌,有许多是超市里买了带回来的,牛肉,烧鸡,肘子,猪脚,然后搭配了一些时令鲜菜,还煮了一锅香喷喷的玉米和南瓜粥。她想即使没有民宿的条件,但在晚餐上她要让他们感受到民宿的水准,至少有一些标准能达到他们的预期。她心里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她想让他们觉得这儿好,让他们偶尔会有想回这儿来的愿望。所以,她不仅把他们当客招待了,而且有一种尽力想让他们满意的想法。

白炽灯瓦数小,台灯的瓦数也小,两只灯一齐开了,光线也比较昏暗。他们一致又说到民宿的灯,吊灯、顶灯、壁灯、落地灯、床头灯、台灯。还说到强光,弱光,微光。她第一次发现这些小孩子什么都懂。那年她曾随他们去过北戴河,与他们一起住过民宿。她可没有像他们那样细致地观察灯,而是观察了那儿的菜园子。她对种植一直保持着浓厚的兴趣。

家里一直准备着两个大热水瓶,每次水烧开的时候,她就灌满这两个热水瓶。热水瓶当然没有饮水机方便。见识了城市生活之后,她知道了乡下的局限,如果真像他们说的这样,即使这儿不作为民宿去开发,但生活设施能够像城里一样,那么这乡下可真是个好地方。

她在心中幻想了一番,这幻想让她充满愉悦。她经历了生活发生的巨大变化,村里架起了桥,硬化了路,这是他们盼了多年的愿望。但如果连居家生活都像城里那么设施齐全,应该会有很多人留下来。

年轻人都得走,她听到他们议论,孩子要上学啊,现在村里都没有小学了。她一边帮他们端菜,递碗,递勺,一边听他们议论。她想打开电视看一下天气预报,又作罢了,家里有点吵。

她一直有看天气预报的习惯,这个习惯已经保持很多年了,即使这些年住在城里,快到七点半的时候,她就会打开电视机,听听各地的天气情况,她听天气预报后来没有了实际的用途,但她会把天气与土地和农事联系在一起,揣测这片山坳里庄稼的长势,或者预测第二年的底墒和年成。

星星布满了天空,非常稠密,亮晶晶的镶嵌在天空。窑洞里看不到任何灯火,也听不到人声。只有一高一低两只太阳能路灯孤寂地发着光,它们为这村庄照明,为这村道照明,没有谁在它的光影里走过。

陈老太仰着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又看了一会儿四周黑黢黢的大山,回头又看了看他们家窗玻璃上透射出来的灯光和屋子里传递出来的说话声、欢叫声,过去的说话声欢叫声也曾经充满一整个院子。

这时候她仰头看到了手电的光亮,在她家上面的院墙外,那手电筒专注于某一处,她便知道是上面院子里的平则在捉蝎子,她曾见过他拿着一只塑料瓶,和一只手柄很长的钳子,那塑料瓶里装着半瓶捉到的蝎子。

她打开了院灯,平则从上面看到了她,和她打招呼,和她拉了几句家常,平则女人去世早,走的时候给他留下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现在他把三个孩子都抚养成人,都去了外面谋生,家里只剩下他,他便守着几亩地,守着一个老院子,他的主业是种地,副业是捉蝎子,据他说有收购蝎子的会来村里收购,一斤能卖到一百多。那只黑狗跟着他,黄猫不知去哪儿值勤了 。

隔壁的才俊家,孩子们一个去了省城,一个去了河对岸的新农村,侄儿在省城工作,帮他在一家单位找了一个看门房的工作,两口子都去那儿看门房了。后来还问过平则,说还有一家需要一个人去看门房,劝他也去看门房,一个月一千五,管住,一年下来能赚一万八,比他种地强多了。平则拒绝了。才俊说你出去试试,试试你就不想回来了。平则说种了一辈子地,出去干不了那活。问他撂不下什么,光棍一个。他撂不下他的黑狗和黄猫。

平则叫陈老太嫂子,陈老太嫁到这个村里的时候,平则还小,但现在平则也不小了,已经六十多岁了,他是唯一一个不愿走出这个村子的人。陈老太知道这么大年纪,要他去适应另一种生活,不是万不得已,是绝对开不了这个头的。陈老太进城,是因为要给女儿看孩子,渐渐城里跑得多了,就熟悉了城市,适应了城市,等有一天要彻底搬去城里生活的时候,轻易就接受了。

明天会是大晴天,平则跟她说。你看天上的星星,像树上的枣子一样稠密。

晴天好啊,她说,雨季过去了,现在正需要大太阳晒一晒,好收秋。

确实是需要大太阳照着,因为正是枣子成熟的季节,枣子都还挂在树上,如果下雨,这枣子都会裂开,会发霉,村里人最怕这时候下雨。

陈老太没看天气预报,光看夜空中的星星,便断定第二天是大晴天,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刚刚谁宣布了这个好消息一样,她得以放心了。按说,天气预报无外乎这么几种情况,不是晴天,就是雨天,有时候晴转多云,有时候多云转晴。入种后她非常强烈的希望下雨,庄稼喝饱了水后她又非常强烈的希望暴晒,与大地万物联系在一起的除了日头,就是雨水,与他们家兴旺发达联系在一起的,除了日头,也是雨水,在她生命的长河之中,她所理解的生活的源头,便是日头和雨水。

所有腾空的桶和盆,她又按序摆在屋檐下,屋顶是水泥顶,上面汇聚的雨水,从引好的小水渠里流了下來,这屋顶曾起了很大的作用,水泥屋顶是干净的,汇聚的雨水也是清澈的,积攒在一起,不是浇菜园,就是洗衣服。春秋的时候,又是晒粮食的好地方。她们把一桶一桶的粮食用扁担吊上去,摊晒开,这屋顶,又成了汇集阳光的风水宝地。

院灯安在窑洞前的屋檐下,散发着白炽灯的桔色光晕,不像那两盏太阳能路灯,是荧光灯。因为这灯照射的范围有限,便让她感觉黑的地方更黑了,仿佛一整个村子全部缩小成这三个光点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声、气息、喧腾,全部浓缩在了这三个光点里面,她便想在这无限奇妙的光里,寻找一些丢失了的什么。

有孩子出来要上厕所,她帮他们打开厕所的灯,光是好的,最小的孩子说,外婆家的厕所不好。她知道他们说的不好是什么,当初村子里的厕所都是露天的,没有顶,后来觉得没有顶不文明,就盖了一只顶,是树桩搭起来的,填充物便是更细的树枝,他们说的不好便是这顶,外面是水泥顶,而里面则是没有规则毛毛躁躁的树枝,那树枝有时候就成为某些昆虫的窝了,有时候会随便爬行,给人一种不安全感。

厕所里还有一只长方的口子,是他们天然的换气扇。不过老鼠经常在这儿出入,有一次黄猫从外面的墙上一跃而入,把人吓了一跳。被吓的人自然是这些孩子中的一个了,仿佛他们被这样吓着,是天经地义的。而在她看来,乡下这些最原始的物事,与日头和雨水一样,像邻居一样熟悉和常见,她在这样的物事里生活多年。

从厕所,他们又说到民宿,他们用语言的刀斧,很麻利地把这院子削减又修建了一番,他们竟然说未来社会修房子像搭积木一样,人人都可以当工程师,人人都可以修房子,那么会产生许多个性化的房子。他们还说到新型材料和许多高科技,她听着,满含兴味地听着,恨不得他们所说的搭积木一样的修建马上实现。

尽管她现在不是这儿的常住户,但内心里,她希望这儿继续发生变化,比如像孩子们说的那样,有无线网,有太阳能,有空调,有暖气,有上下水,房子都像城市里的单元房一样,用发亮的瓷砖把地板铺整齐,厨房要修一个最大型号的,他们一大家子二十口人能都坐进来,而且厨房里还需要一台最大型号的冰箱和一张大型号的餐桌,总之,她想,她需要一个超大的厨房,能容几个人在里面忙碌,边忙碌边说话。

她以她的见识设想了一番,房子要全部翻修,下面房子起一个二层楼,一楼做厨房,客厅和饭厅,二楼做书房和卧室,院子的空间要留足够大,保留她的葡萄园和菜园,她突发奇想,再种一些花卉,修一个小花园,这样清晨起床的时候,她和老伴可以围着菜园子锻炼,想到这个景象,她充满了憧憬,说实在的,她打心眼里希望这变化能成为现实,但联系实际,她又觉得这不可能。

儿子没有一点留恋的意思,有一次,说到翻新加固这些地方的时候,儿子说将来谁还回来,眼看着人都走空了,有谁愿意给这儿投资。她倒是有想法,但没有力量,她与孩子们的角色转换了。所以想过之后,惋惜自己年岁太大了,如果在年轻的时候着手这件事,说不定就成了。

于是她又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忙着劳作,忙着想各种办法供孩子们上学,忙着为儿女的事奔波,忙着忙着,就到现在了。

到现在她还一样要忙,给两个房子的火膛里加柴,把炕烧暖和,好让孩子们睡一个舒服觉。而他们,则是忙着招呼这些孩子洗漱,写日记,背诵。写不出来日记的,被带到院子里观察天上的星星,据说要写一篇乡下的夜色,之后夜色中观察星星的人在惊叹,她便出来看了看,天空出现了许多鱼鳞状的云片,非常壮观,所有在房子里的人都来到院子里,仰望了好久。这神秘的星空,辽远,深邃,只有在乡下才看得到。

第二天,确乎是大晴天,早早的,大太阳就高悬在了山那边,

看到太阳,她舒心地笑了。太阳出来了,她这一天的章程就能顺利进行了。

【作者简介】李心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西女作家协会副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六届、七届全委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第三、第四届签约作家,在《当代》 《中国作家》 《清明》 《山东文学》《山西文学》《湖南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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