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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黑青稞的地方

2021-06-15相金玉

雪莲 2021年5期
关键词:拉毛糌粑玉树

一团火光缓缓划过大半个玉树,所到之处,地面被照得如同白昼,旋即,又慢慢陷入黎明前的暗黑……

清晨八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群里,若水发来一段又一段这样的视频。然后打出一行字:7:23,我在教室,突然满教室红光,一个红色火球坠落。

在几个人接连发出疑问表情后,若水又发出一行字:随后拍到白烟。

又是一段段视频,几个人的疑问。若水又发一行字:我现在心还在噗噗跳。

有人说天空掉落的是陨石,叫嚷着让若水去捡一些“盘串”。痴痴看着她打在屏幕上的那几个字“心还在噗噗跳”,思绪一下回到前日,回到玉树,回到黑灰色的梦幻。那里有黑青稞、有扎西拉毛、普布东周、白马永措、吕成,当然,还有若水。

1

玉树的风好大。一下飞机,立即,寒风扑面而来,强势到似要捂住我的口鼻,眼睛眯起。额前和鬓间的头发“噌”地竖起,奋力招摇。紧紧大衣领口的拉链,戴上口罩,耸起肩,想快速逃避风的袭击,却见同伴正举着手机仰头拍照,多么蓝的天啊!碧空如洗!他们的惊叹从风中传来。

绿色的草原、清洌的溪流、脆亮的歌声、狂放的舞步、风情万种的藏家姑娘……然而,12月底,平生第一次玉树之行,瑰丽玉树掩面偷笑,一夜之后,在眩晕、迷茫中,心噗噗跳,快走几步都呼呼喘气。

坐着发呆。想若水。想她今年9月初,假惺惺地在“老夫聊发少年狂”群里说了一句“为了评高级职称,我也是拼了!”

那还是我@了她,发完一句“听说若水同学要去玉树支教?”她才出来虚晃一枪。她已经很少和我联系了,有时几乎一整年我们都难说两句话,哪怕是在网络上,在同学群里。

三十年前我们是关系最好的闺蜜,一起写诗、聊天、画画,那段至纯至真的岁月总难挥去。我才不信她是为了评高级职称才去玉树支教。她只是去寻自己儿时的梦而已。童年,玉树曲麻莱草原上的梦,肯定日日在她心中萦绕。何况,去年儿子高考后到外地上学,她没了挂碍,肯定是去玉树追梦了。

后来她在群里发过她穿着民族盛装的视频,充满异域风情。

我在玉树。挂念你,天很冷,风很大,请多穿衣,多保重!明后天就回去,估计没有时间来看你。

编写微信,犹豫两三秒,终于,鼓足勇气,发了出去。

仿佛间,她正拿着手机等待我的微信:好,你也是啊!玉树到杂多还远,路不好走,再别来了。

她回复的字刚刚跳进眼睛里,语音电话迅疾响起,她居然打电话过来了。

哦,杂多!她在杂多县支教。

杂多离玉树市二百二十公里,挺远。但心里暖暖的,五味杂陈。

2

鱼儿,下午下班我来宾馆看你,你即将看到胖胖的我!

这是扎西拉毛发给我的微信,好像看到她正自嘲地笑。二十六年前,中专毕业前夕,扎西拉毛天天和我在一起,我们读三毛的书、买巧克力吃、逛民族饰品店寻访各类奇珍异宝……开心得要死。她叫我鱼儿,我叫她小拉毛。

小拉毛,你也即将看到胖胖的我。笑着想。

下午七点,空港酒店。1207房,胖胖的拉毛站在眼前。

果然,她胖了。二十六年不见,玉树经历地震重建,我和拉毛一直不曾再见过。直到当年年底,才获得她的消息,她生了两个儿子,老公是位教师。平安无事!一家人都平安无事!

此刻, 隔着一个小茶几,我们分坐在两个圈椅里,在玉树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我们对视,微笑。

她讲她的母亲、她的老公、两个儿子。问我的母亲、老公和女兒。 一直到窗外完全黑下来,拉毛还在笑着重复一句话,太不真实了,鱼儿,太不真实了,我感觉自己还在做梦!

拉毛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嘉那嘛尼城,说那里拥有绕行一圈需要半个小时的嘛尼石堆,由大约25亿块刻写着经文的石板堆叠而成,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

你家大儿子高三,小儿子初三,你是不是得回去管孩子们啊?可别麻烦你了。

老大放学后,看到妈妈没有回家,会给老二做饭吃,洗锅洗碗,收拾停当,再去学习。拉毛笑了笑,得意地告诉我。

天啊!拉毛,你是怎么做到的?教育出这样的儿子!我羡慕不已。

玉树的夜晚很美,景观和建筑被各色灯光修饰后,流光溢彩,更加神秘迷人。

拉毛开车载着我去新寨的嘉那嘛尼城。

拉毛乐观开朗,喜欢运动、唱歌、徒步;拉毛在家里墙壁上装了一个篮球筐,惹来人们非议,但是一家人茶余饭后投篮,那份开心,别人无法享受;拉毛的老公很小失去父母,他对拉毛的老母亲极为孝敬,今晚他就独自去看望老岳母了; 拉毛的老公汉文藏文都不错,有时会帮人做一些翻译的工作,如有酬劳,会悄悄给老岳母一些,还不告诉拉毛;拉毛的母亲格外疼爱这个女婿,经常做他爱吃的东西给他吃。

拉毛的老公不喜欢开车,家里的车一直由拉毛开,接送孩子上学放学、老公上下班、看望老母亲……拉毛设计好路线让老公带儿子去草原上徒步,自己开车拉上锅灶食品,提前到达,为他们准备好饭食;拉毛家有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她和姐姐每人每月给母亲两千块钱用于花销。

拉毛经常载着母亲去各地寺院礼佛。一次晚上开车,经过大草原,路遇五头棕熊过马路,前面两个足有两米多高。拉毛笑着说,鱼儿,说出来,你或许不信,我原本以为熊是四肢着地走路的,那天晚上,那五头熊全都是站起来,像动画片里的熊大、熊二一样。它们五个排队过马路,前面走的可能是爸爸和妈妈,后面三个是孩子。拉毛说,事后可吓死了,幸亏没有按汽车喇叭,否则就可能引来五只大熊的攻击啊!

拉毛说,传统玉树藏人家庭,都要让一个儿子出家为僧,她的一位哥哥也一样。父母年老,最能依靠的往往就是这个出家的孩子,因为其他有工作的孩子根本照顾不上老人。她也希望自己的一个儿子今后能够出家为僧。真的吗?我问她。拉毛说,当然,他首先得接受教育,后面是否出家,就得他自己决定了。

半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围绕这些话题,犹如一对姐妹般谈论家常,毫无分离二十六年的生疏。

到达嘉那嘛尼城时,时间已经八点半,灯光下,虔诚的藏族同胞有老有少,围绕那巨大的城堡转经、叩拜。拉毛带我围绕石城走了一圈,不停地问我,震撼吧?宏大吧?漂亮吧?

震撼!宏大!漂亮!我不停点头。

一度,我在责怪拉毛不合群,不和同学们往来,以致于震后大家都没有她的消息。

在路灯下挥别,她开车离去的瞬间,似乎又懂了。拉毛就是拉毛,她和若水一样,有自己的活法,能快乐地活着,便是最大的幸福,这无关她与哪些人来往,无关她是不是留下自己的消息。

3

来玉树的两晚,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惊梦连连,醒来,再也睡不着。头顶似有金箍,不时被人施以“紧箍咒”,被紧束的闷痛。

原以为玉树仅仅是草原牧场,原来也种植青稞。黑青稞,来自二百多公里外,囊谦县的藏族男子俄金告诉我。他不像其他藏族男子开朗能表达。也许是汉语不好,普通话有些吃力,整个人显得有些木讷。

俄金说他自己种了三百亩黑青稞,用黑青稞酿“黑青稞酒”、加工“黑青稞糌粑”,还用当地的古老植物芫根开发保健饮料。

黑青稞,这名字起得直接狂放,相比家乡当地“白浪散”“瓦蓝”“肚里黄”等青稞品种名称,显得简单朴素直白,让人倍感兴趣。

那高约两尺、直径一尺的白粗布口袋上,用汉藏两种文字印着深绿色的字:黑青稞糌粑。手指粗的抽绳被打开,一股浓浓的麦香袭来。家乡把用奶茶、酥油拌好后,用手指握成团的炒面叫糌粑,玉树人却直接管炒面叫糌粑。仔细看那袋子里的糌粑,颜色是黑灰色的,果然是黑青稞糌粑。

和俄金一起的彭措介绍说,囊谦县地处玉树南部,与四川甘孜,西藏昌都、那曲相邻,纬度相对较低,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黑青稞生长在这夏季温湿,冬季干寒的地方,富含硒、花青素、花翠素、锦葵素等微量元素,具有普通白青稞没有的高抗氧化性及营养含量。同行的大姐感叹,真是好东西啊!应该把它推销到外地去,但不能只写“黑青稞糌粑”,最好写清它的营养成份,标明这是最好的“减肥代餐”!

那些小小的黑色圆形瓷瓶上同样用汉藏双语写着“黑青稞酒”,瓶口扎着红色丝绸。那是他们酿的黑青稞酒。

鞣好的白色羊皮做成桶状口袋,袋子腰部缝上一圈氆氇,袋子口缝着一圈红色绸缎,饰以黑、红、绿色皮带,用一根细长的蓝色丝绳扎起。口袋里装的是当地特产蕨麻。

被这些古朴的东西吸引着。在高寒的环境里,植物都拥有了抗寒抗缺氧的能力,更何况这里生生不息的民眾。

在抗震纪念馆里,听小姑娘的讲解,一度哽咽,双眼垂泪。参观最后,一间大的展厅,没有灯光,黑色的屋顶布置成穹顶的模样,上面繁星点点,小姑娘说那些逝去的生命,都将回到天空,成为一颗颗星星……讲到此时,她也哽咽,失声哭泣。

一路上,脚步沉重,脑袋闷痛,心还在噗噗地跳。但是两天来,这座完全重新建设起来的新兴城市,人们仰起热情、开朗的笑脸努力生活的模样,令人动容。

午餐多了一盘饺子。他们说正好冬至,让我们吃饺子。我夹来吃了一个,里面包的是土豆泥!家乡从来没有这种饺子做法,觉得很新奇。

晚餐前,跑到卫生间剧烈呕吐。然后不动声色地坐回餐桌前。

你不舒服?彭措指着我问。

我,我没事,就是有些恶心,刚刚吐了些,现在好多了。我勉强笑了笑,补充一句,晚饭是一口都吃不下了。再笑笑。

哦,所有关切的目光向我投来。

不行,不吃不行。你需要吃一碗方便面,酸汤方便面!彭措大声地说,安排人去给我泡方便面,说一定多调些醋在里面。不容我有任何推辞。

一大碗方便面泡上来了。我说自己吃不下那么多,在手边的小碗里捞出几缕面,又用勺子舀了些汤在面上。

多舀些汤!彭措叫道。一定要把你碗里的方便面和汤全部吃完!这样你才会舒服些。他说。

我点点头,就当吃药,也要把小碗里的面和汤吃下去。

一盘盘不同馅料的饺子端上来。冬至,这是我们该过的节日。玉树人没有忘记。

在藏族姑娘小伙阵阵热情的歌声中,同行的朋友们留连忘返。我呆呆坐在椅子里,看他们,看歌者投入地歌唱,看听者痴迷沉浸。

彭措端起一小碗牦牛酸奶走到身边,撒了一把白砂糖,拿起筷子一阵搅拌后,放到我面前。

你可能有些晕车,还有些高反,把这小碗酸奶吃了,就没事了,你必须吃掉,不吃完,不让走的!你看,我们这里的牦牛酸奶,插根筷子在上面,筷子都是立着的!质量特别好!他笑着说。

哦!我点点头,酸奶也可以抗缺氧?

离开饭桌前,努力吃完了那一小碗酸奶。彭措检查了我的小碗,笑着对我说,看看,这会儿脸色好多了。

4

回到宾馆时已经快到晚上十点了。我中专时的老同学普布东周、白马永措在等我。

从下午,他们就发微信给我,问我啥时候有时间,他们一定要见见我。告诉他们,我不在宾馆,回来会晚,明天早晨十一点的飞机就回了,请他们不要客气。

可是普布东周回复说,不管多晚,他们等我,不见不散。

晚上九点,我们还没能回宾馆,我再三发信息给他们,快去忙自己的事,再别管我。

他们回复说,不论多晚,我们等你。

九点五十,回到宾馆。十点钟,我的藏族同学普布东周、白马永措提着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找到了我宾馆的房间。

那时,我的头仍在晕在痛,请他们坐在临窗的椅子上,自己缓缓坐在床沿。他们看出了我的不适,关切追问。我说我没事的,让你们等了那么久,这么晚了,还大老远跑过来,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普布东周说你第一次来玉树,我们应该来看看你才对,倒是你,也不提前给我们说一声,不是拉毛提起,我们根本不相信,这个季节,你会来玉树。没联系到吕成,我就和玉洁过来了,他说。

玉树的五个同学里面,毕业后见的最多的就是吕成了。上学时,他喜欢我们宿舍的老七,有事没事跑来玩,和我们宿舍的人都很熟悉。他带着全班同学唱: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九妹九妹,我的九妹!曾在学校风靡一时。他是民和的土族,不是玉树人,毕业后分配到玉树工作了二十多年,现在也算是玉树人了。

在西宁的几次同学聚会中见过吕成。昨天早上,我的红景天口服液喝完了,又没找到宾馆附近的药店。玉树的同学当中,只有吕成的电话,打电话问了一下他。中午他就提着一包氧气罐和红景天口服液送过来了,我说。普布,今年五一同学聚会,你来了,见过你了,怕打扰你!就没再联系。玉洁,经常从你的朋友圈里看到你的消息,知道你在单位非常忙,也没敢打扰你!我说。

白马永措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白玉洁。

很坦诚地向他们俩道歉。毕业二十六年了,大家都不容易。这次来玉树,时间很紧张,原不打算打扰他们。可他们都以最让我感动的方式出现了。

快三十年了,大家都经历了许多事情,包括玉树地震。班里的五十六名同学,已经有四五个因病或意外离开了这个世界。今年我们又一起经历了疫情。无论如何,大家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努力地活着!

说着说着,止不住泪水滂沱。

普布竟也随着流泪了。他说,是啊!我那个小兄弟,连说也没说一声,就永远地走了!他低声抽泣,泪水溢满眼睛。他想起当年和他玩得很好的另一名男生。几年前,那位小个子的男生患白血病去世,同学们事后才得到消息。

玉洁把自己裹在黑色羽绒服里,幽幽地望着我。她慢慢站起,走来拥抱我,说,鱼啊!生活中总是有许多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我们一起勇敢面对啊!

我邊擦眼泪,边说看看我们,年龄大了,反倒像个孩子,说哭就哭上了。

玉洁看了一眼普布说,太晚了,嫂子还在车里等着呢。

嫂子?你媳妇?我看看普布。

普布迅速调整了情绪,说是的,我媳妇,她不肯上来,在门口停车场的车里等着呢。

哎哟,快一个小时了,怎么不早说啊!来的不是她的同学,她就不肯上来吗?破涕一笑,问他。

普布也笑了,说不早了,你不舒服,还是早些休息,我和玉洁这就走了。

把他们送到楼道里。玉洁再次拥抱我,嘱咐我多保重。鼻子再次酸起来,哽咽着,向他们挥手,说不出话来。

5

这一夜,我继续失眠、头痛、心跳。最可气的是耳朵开始疼,钻心地疼。左耳朵深处疼完,右耳朵深处疼,反反复复。吸氧了、红景天口服液喝了,似乎并没有效果。好不容易入睡了,很快又醒了。

再醒来时已经是早晨八点半。有人敲门,是白玉洁来了。她送来一个蓝色的拉杆箱。昨晚说起,我来的时候没有带皮箱和大点的包包,拉毛和他们带给我的东西,我可能带不了。

玉洁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告辞,说上班要迟到了,得先走。她再次拥抱我,告诉我,一定好好的,大家一起好好的!我用力点头。

送她出房门,迎头却在楼道口看到了吕成。尽管那天嘱咐他不用再来了,吕成还是带着大包小包东西来送我了。白玉洁笑着和吕成打完招呼,先走了。

沧桑岁月洗礼下,当年活泼俊朗的少年,成了戴着金丝边眼镜,围着格子围巾的中年男。笑着和他说起当年学校里的故事,他摇头轻笑,风轻云淡……

刚下飞机,普布、拉毛他们的微信便突突地跳出手机屏幕:

途中没有不适吧?期待下次在玉树最美的季节遇见你!

到了吗?也没个信儿!

心在噗噗地跳。

我一一回复道:没有。到了。我要在最美的季节去看你们!

【作者简介】相金玉,青海大通人。有小说、散文、评论等文学作品发表于《青海日报》《青海湖》《西藏文学》《雪莲》等报刊。系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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