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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信少年

2021-01-28罗勇·

滇池 2021年2期
关键词:罗家老五赵家

罗勇 ·

1

不是吹,初中没毕业,我就成为村子里最有文化的人了。

村子不大,总共五十六户人家,沿一道缓坡分布,高处人稀,低处人稠。远远望去,整个村庄像一条洗旧了的破裙子,皱皱巴巴铺在缓坡上。五十六户人家,张姓三十五户,挤挤挨挨住在裙摆上,缓坡下坝子里大片良田沃土,大部分归张姓,张家人因此粮食多,牲畜多,话也粗壮,张嘴就能推人一跟头。裙子中间,稀稀落落分布了二十户赵姓人家,缓坡中段的好地多数姓赵,赵家强不过张家,纷纷把姑娘往张家嫁,亲戚关系网状分布。赵家往上是一片荒坡,张家的祖坟占去一半,空着的一半原来叫罗家老屋基。我爹说这里曾经是我们家的,祖上欠赵家的钱还不起,房子和周围大片的土地抵押给赵家,因为挨近张家祖坟,经过几代人的交锋,被张家强占去,做了虚位以待的坟场。

坟场上面就是我家,独门独户住在裙子最上方,一条黄色的小路,一根白色的塑料水管,两根黑色的电线,交错着把我家的房子和下面的村庄连接起来。看上去,我家孤零零的房子,像村庄放飞的一只风筝。我家再往上,是大片森林,森林背后是一道悬崖。我家附近土穷地瘦,家中人丁稀少,四代单传,到我这一代,我爹四处磕头拜佛,求医问药,仍然只有我这么个续命的独巴丁。

我家的人外出,坟场和村子是必经之路,悬崖上倒是有路可以走的,但有一处叫手扒岩的地方,上下必须手脚并用,极其艰险。下山后,要绕经别个乡的地盘,才能转到我们乡里,凭空多出十几里路来。尽管如此,这条路曾经是我的祖上出入的通道,后来罗家的一个姑娘从手扒岩摔下去,摔成一堆肉酱,手扒岩铭刻着罗家的耻辱,罗家后人只好硬着头皮,改道经过张家坟场和赵家张家聚居村庄。

我的祖上跟张家攀不上亲戚,便往赵家怀里靠,摔死在手扒岩那姑娘的父亲,将她强行许配给赵家的傻儿子,姑娘不同意,逃婚的路上摔下了手扒岩。罗家因此欠了赵家大笔彩礼钱,房子土地抵押给赵家,搬到条件糟糕的高坡上,空留一个叫罗家老屋基的地名。扯不上亲戚关系,就成了村子里的外人,罗家人只好在邻里关系上套近乎,无底线地降低辈分,跟我爹同龄的张赵两姓,都是我爹的爷。爷的儿子,是我的小爷,含着奶头牙牙学语的娃娃,全是我父亲的弟弟妹妹,我的叔叔姨姨。这样一来,受人欺负求饶的时候,听起上去不那么下贱。

打村里经过,我爹这边朝爷爷奶奶们作揖问好,那边问奶着娃娃的妇人,这是我第几个兄弟?妇人教孩子喊我爹“罗家大哥”,满脸皱纹的爹呵呵乐了,让我叫那些奶娃娃叔叔姨姨,“年龄事小,辈分事大,得分清老小。”背过身,我爹柔软的目光变得又冷又硬,脸颊上的皮肉一波一波鼓起来又平下去,提直我缩着的脖子说:“你得好好读书,离开村子,变猪都不跟这些人同槽。”

读书这件事上,张家赵家的孩子确实没一个比得过我的,他们土地多牲畜多,忙不不过来,孩子上到二三年级就扯回来干活。我还没初中毕业,就成为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张家赵家吃了没文化的亏,读个药品说明或者公粮通知单之类,必须请我出马。我爹常年长霉的脸,慢慢泛出光来,眼望坡下的村子,摸着我的头说:“山耗子一大群,赶不上黄鼠狼一个人。”

远远看见有人来找我读个什么,爹支我躲开,笑眯眯对来人说:“爷,不晓得您来,罗三上山打柴了。”来的人跑上两趟三趟碰不到我,再来,手里多出几个鸡蛋核桃或者一把报纸包好的面条。我爹嘴里推辞:“爷太客气了,动动嘴皮子的事,别惯坏了孩子。”接过礼物锁进里间的大木箱子,赶场天拿到集市上换成钱,攒起来当我将来上大学的费用。我爹眉开眼笑的,甚至调皮地冲我挤眼睛,“不好好读书,对不住张家赵家,人家没少给你凑学费。”

收下东西,我爹不厌其烦地爬到整个村子都看得见的坡脑上,喘匀气,双手拢成喇叭状罩住嘴,放出最大音量喊我:“罗三——回来读字了——”他的声音,把村里人的耳朵灌得满满的,一村的脑袋齐刷刷转向我们家。父亲往坡下俯视片刻,倒背了手,踩着众人仰望的目光,慢悠悠往家里走。

2

不是吹,读字不算什么,开始有人请我读信和代写回信了。

这种高级的事情,以前是乡里一个退休老教师的营生,每逢赶场天,老教师在邮电所旁边摆好桌子,眼镜悬在鼻梁上,目光从镜框上方打量对面的人,明码标价:读信5角,代写回信1块。也就是说,在村里人眼中,我的文化水平和老教师不相上下。赵长毛张荣华不止一次夸我嗓子比老教师洪亮,听不清楚多问几遍也轻言慢语的,他们嫌老教师脾气火爆,像谁借他白米还他粗糠似的老吼人。再不找老教师读信写信,直奔我们家来了。

找我念字读信的人,逐渐被我爹培养成不空手上门的良好习惯,爹织好了网,我像一只蜘蛛,四平八稳坐在网中央,等待自投罗网的虫子。从不抽烟的爹,嫌空下来的嘴发酸,一天到晚叼着烟,也不吸,等烟燃出长长的烟灰,轻轻动一下嘴皮子,烟灰纷纷扬扬。爹挑着眉毛对人说:“离不得了,一天没个两三包难捱到天黑”。人家羡慕他,“一年怕要烧一头大骟牛的钱。”我爹眯缝了眼,看烟雾缭绕的烟头,“差不多吧,抽烟有烟钱,喝酒有酒钱,谁有功夫算那细账。”

烟是来找我的人送的,我爹兜里分别揣着价格不同的烟,来人了,满脸堆笑迎出去挡狗,嘴里的敬意和手里的烟一起递到来人面前,“爷早,点支烟。”根据来人的姓氏,手准确无误伸进揣着不同香烟的衣袋,给张姓人的自然比赵姓人的好。张姓人也看分量,像张荣光那种整个村子的人都怵他三分的,我爹不掏衣袋里的烟了,先给他倒杯酒,跑到里间打开箱子,找出最贵的烟敬上。如果是张荣华赵长毛一类的歪瓜裂枣,我爹连衣袋里的烟也懒得掏,他有个装散烟的盘子,来人回敬的烟,他胡乱扔在盘子里,往人面前一推了事。

我爹寸步不离守在我旁边,提醒我读慢一点,声音大一点,如果代写回信,叮嘱我字要写好写大,多写点。碰到赵长生张荣华这种小眼狭气的抠搜人,沾了姓氏的光,平日狗仗人势没少给我们难堪的,爹在一旁催我,“天不早了,牛草没着落,赶紧读。”老嫌我读得慢,写字不溜刷,“还能整出一朵花来啊,你不累爷们累呢。”赵长生张荣华听出我爹不耐烦了,赶忙掏烟递过来。赵长生陪着小心说,你们家经过我院子的水管,我挖土盖住了,怕娃娃手多脚多弄断掉。张荣华抢着表功,我屋后的电线杆子晃得很,我加固一下,没电了罗三學习不成。

我们从村里经过,没有了从前的难堪,一张一张笑脸主动迎过来打招呼。我爹忙不迭地应付,笑嘻嘻和人说话。叫爷的时候,突然在称呼面缀上人家的名字,长生爷,荣华爷,老五太爷。逼我按他的方式跟人打招呼,“你这孩子,猪有名狗有姓,满村子都是长辈,不加个名字谁知道你叫谁?没家教。”听的人一愣,品出我爹话里的挑衅,也不像以往那样斤斤计较,“你太客气,叫不叫有个啥。”我爹说:“老辈人定的规矩,乱不得。”他的耳朵上指缝间夹满人家敬他的烟。从村头走到村尾,东家一杯酒西家一盏茶,我爹很快醉了,我连拖带拽,好不容易把他弄回家,他眼神迷离地看着我:“儿子,给我读他个翻身农奴得解放,读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读信让我发现了村里的很多秘密,比如,张家赵家并不像表面看到的那样亲密无间。赵氏族长赵长生在外面当工人的儿子,写信说服赵长生,张家人丁兴旺的原因在于,他们占有村里最好的风水宝地,赵家输在人少和风水上。想出头,必须拿下张家的人,把罗家老屋基夺回来做赵家的坟场。父子俩一来一往商量对策,从张家恶人张荣光身上下手,放倒张荣光,整个张家的嚣张气焰会彻底熄灭。万一拿不下,就弄几条死狗偷偷埋到张家祖坟里去,毁掉风水。

事关重大,赵长生白天不来找我读信,夜深人静的时候,手里拧个网兜,装着他儿子寄回来的罐头麦乳精,不打手电筒,磕磕绊绊摸黑进来。赵长生不着急读信,先和我爹喝他带来的好酒,抽他的好烟,说张家的种种不是,主要聊罗家被张家欺负的不堪往事,我爹唔唔应着,不多言多语。酒慢慢多了,把我爹深埋心底的仇恨漂浮起来,情绪水涨船高,忍不住痛斥张家的恶行。赵长生不说了,仔细听我爹一桩一桩历数,不时端起酒杯跟我爹碰一下,等我爹说完,他接过话去:“你我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你说张家的话,烂在我心里,我信上那些事,你得把嘴管严。”

赵长生拎来的东西,乡里的商店里买不到,我吃过罐头,吧唧着嘴睡得正香,爹把我从睡梦里拧出来读信写信。赵长生的话,戳到我爹的痛处,他意识到脑筋转不过赵长生,反过来一遍遍叮嘱我:“你敢跟人说长生太爷信上的事,老子把你的嘴撕到耳朵根。”我爹说完,去屋外把门望风,这是以前没出现过的事。我爹的惊慌,将我浓浓的睡意扫荡得一干二净。黑沉沉的夜幕里,坡下村子里摇摇晃晃的灯光,像疑惑的眼睛,扑闪扑闪打量我。

3

不是吹,张家恶人张荣光,求上门来请我读信了。

说求好吗?张荣光的杀猪刀不认人。爹安慰我,“别怕,不当张家人的面说,跟赵家人就得这样吹,老虎不发威,他们以为罗家人是病猫。”我爹表面气吞山河,其实内心虚飘飘的,当赵长生的面提起张荣光找我的事,多一个字不敢说,生怕惹一不小心到张荣光。我爹怕张荣光怕到哪种程度呢,看见张荣光,一定绕道走,实在绕不开,人退到路边,谦卑的客气热烈地迎上去,“爷……”声音颤颤的,后面无话了,嗓子里的颤抖转移到递烟的手上。

张荣光杀人,爹是亲眼目睹的,一尺二寸长的杀猪刀叶子,捅到人身上,像捅一只烂瓜。捅谁呢?捅他亲二叔,他爷的二儿子,他爸一奶同胞的亲二弟。为啥捅?二叔的鸡啄了他的辣椒,他让二叔看好鸡。二叔说多大个事呀,去年他的狗啃了二叔的玉米棒子,二叔没多一句嘴。叔侄俩吵起来,谁也不服对方。张荣光抽出藏在袖管里的杀猪刀,捅进二叔的身体里,噗噗一共七刀。二叔落下瘸腿的终生残疾,张荣光蹲了十年大牢。牢狱之灾没有磨掉张荣光身上的嚣张,反而成了他越发暴戾的资本,动不动说:“坐牢都不怕,我还怕你。”开口闭口就一句:“好马不离槽,好汉不离牢,大不了我又回去蹲几年。”村里人比十年前更怕他。

张荣光刑满释放那年,我已经大记事了。他没房子住,天天找公社书记闹,书记下村,他脚跟脚下村。书记吃饭,他抢先端起书记的碗吃饭。书记尿尿,他掏出自己的家伙陪书记一起比划。书记无奈,只好帮他盖房子,给他救济粮救济衣。还缺个老婆呢,张荣光看上了赵家最好看的姑娘赵粉粉。赵粉粉嫌他老,名声烂,不肯嫁给他。张荣光坐在屋檐下磨杀猪刀,逢人就说,刀饿了,想吃人肉,找个人开荤。他問人家:“赵粉粉怎么样?嫩生生的皮肉,捅起来一定像捅豆腐。”赵粉粉的父母慌忙火急托族长赵长生,提酒上张荣光家赔不是,张荣光一分彩礼钱没出,赵长生乖乖把赵粉粉送进张荣光的门。

乡里计划生育小分队惧怕张荣光的杀猪刀,不敢计划他的生育,赵粉粉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张荣光名下只有两个人的承包地,填不饱五张嘴,他找张家的族长,要种张家坟场旁边罗家老屋基那片空地。族长说,种吧,闲着光长草。族人暗暗反对,地给张荣光种,必定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将来老人死了往哪埋?族长说,有意见找张荣光说去。族人们立刻闭紧嘴,没人敢惹张荣光。

张荣光的五叔张老五只有一个女儿,张荣光说以后五叔的女儿出嫁了,没人照顾五叔五婶,硬搬过去和五叔家一起住。第二年,张老五十三岁的女儿红姐失踪了。张荣光赌咒发誓要把五叔的命根子找回来,大量砍伐张老五的山林,卖给黑煤窑老板做支撑木,得了钱就去找红姐,每次都空手而归。张老五的山林砍得只剩一地骷髅似的树桩,也不见红姐踪影。张老五很感激张荣光,侄子不是儿子,却尽了儿子的本分,他劝张荣光别再找红姐,人可能不在了。张老五不忍心把死字用在花朵一样的红姐身上,可不在了和死有什么分别呢,张老五的眼泪涌进脖领子,胸前的衣服湿掉一大片。

张荣光不放弃,他对张老五说:“我们挖黑煤窑吧,继续找红姐。”张荣光盘下一口黑煤窑,可没人愿意给他打工,不给工钱事小,万他一捅你几刀,小命不保。眼看煤窑要折本,张老五看不过去,招呼老伴下煤窑帮张荣光挖煤,他挖,老伴拖,蚂蚁搬家似的,从狭窄的煤窑里一点一点往外掏煤。

说起张荣光的事,我总是滔滔不绝管不住嘴,我也恨张荣光。有一次他跟张家几个小伙在村口喝酒,我和爹从那里经过,醉醺醺的张荣光叫我爹,“罗孙子,过来把爷们的酒钱付了。”我爹没钱,他逼我爹下跪,“磕几个响头给爷们下酒。”我爹跪慢了,他一脚踹到我爹腘窝里。我爹扑倒在地,啃了一嘴泥。我很害怕,憋不住哭出声来,张荣光嫌我太吵,“公鸡没得个壮的,罗家人没得个好的。”揪住我的耳朵,凌空提起来,嗞的一声,耳根裂开一道口子,痛得我哑了声。我爹捂紧我的耳朵,不让血流出来,说:“太爷爷跟你闹耍子,别哭别哭,吵着太爷爷们喝酒了。”从那以后,每次碰到张荣光,我耳朵根子就一阵一阵地疼。

4

还吹什么呢,吹不下去了。

请我读信的张荣光,不带礼物就算了,手抱在胸前,杵在我家堂屋中间,斜睨了我爹说,找罗三读封信。好像求人的是我,我不争气的耳朵根子,突突跳着痛起来。我使劲揉耳朵,躲在里间磨磨蹭蹭不出来。

爹敬完烟,打燃火机,咧开嘴,双手护住扑闪的火苗小心翼翼送到张荣光面前,“爷,五太爷,您俩抽支烟,坐下喝杯酒。”扭头冲我喊:“赶紧给老子滚出来。”张荣光笑起来,招呼张老五坐好,朝我爹摇手,“骂起儿子来倒挺凶的。别喊了,我去找他。”

我捂住耳朵站在张荣光面前,耳根突突的,心突突的,浑身上下都突突的。我往后退几步,紧贴在墙壁上。张荣光问我,耳朵怎么了?声音里渗出不常见的关切。我忙说没事,嘴皮子抖啊抖的不听使唤。他没注意我的慌乱,回头看看屋外,凑近我,一股烟草混合酒精的怪味喷到我脸上。他递过来一封信,压低声音说:“先读一遍给我听。”同时递来两张百元钞票,我惊恐地缩回手。他逮住我,眼睛一鼓,“嫌少是不是?瞧不起我是不是?没有就拿着。”

信是红姐从四川请人代笔写来的,红姐嫁给一个五十二岁的老头,老头对她挺好,答应等有了孩子,带她回来探亲。我读完,张荣光接过信纸翻来覆去看,盯住我问:“有没有读漏的?” 我说一字不漏。他不相信,粗壮的手指点着信上字,他点一下,我读一个,从头到尾重新读一遍。他吐掉紧咬的烟头,说:“以后我五叔的信,我要先听一遍。我不在场,你别帮他读信,不能乱替他写回信,更不准到处瞎说。”他的食指中指屈成勾,在空中挖一下,“不听我的,我把你眼睛掏出来喂狗。”我的腿软软的撑不住身体。张荣光见我没反应,又要拧我耳朵,“听见没?”我赶忙护住耳朵,“听见了,听见了。”

信封里有一张红姐的照片,穿一套浅绿色的连衣裙,站在春天的花丛里,一脸天真无邪的微笑。张老五听完一遍,请我重读一遍,听我重读完了,说:“没够。”我爹瞟张荣光,张荣光自顾抽烟,我爹示意我再读。张老五手里的照片变成翅膀,哗哗扑腾,哽着嗓子说:“五十二岁,比我老,红姐该喊他爹了,天呐。” 张荣光替张老五收好照片,说:“人是老了点,生米煮成熟饭了,说这些没用。”张荣光一张口,张老五闭了嘴,坐到旁边,呆呆望远处。给红姐的回信,由张荣光口述,他念一句,我写一句。这是一场严酷的考验,我写得大汗淋漓,张荣光朝我竖起大拇指,“比你爹精灵。”走到院门外,又独自折回来叮嘱我爹:“我可不是空手来的,该说的我跟你儿子说明白了。”

我央求爹退回张荣光的钱,我害怕他找我读信,每读一个字都像踩在刀尖上,耳边老响起杀猪刀捅人的噗噗声。爹比我更着急,“想退他的钱,你有几条命?”我和爹茫然地相对着喘粗气,没话了。

红姐的第二封来信,是赵长生拿来的,村里数赵长生的信最多,一来二去,跟镇上的邮递员混熟了,他去邮电所寄信,邮递员嫌村里路远,托他把村里的信件带回来。我爹跟赵长生吹张荣光找我读信的事,让赵长生多了个心眼,他悄悄把红姐的信藏下了。

赵长生摸黑来我家,请我读红姐的信。我爹像被人踩了尾巴的猫,惊叫着站起来,手里的酒杯摔得粉碎,“长生爷,爷呐,我们小家小户的,求您别把我们往绝路上逼。”赵长生笑我爹牛高马大的人,长了个鸡胆子,“这是生路,拿下张荣光,赵家罗家的日子才有盼头。”村里人私底下传,是张荣光把红姐卖到四川去的,但谁也没有证据。赵长生要找证据,把张荣光重新送回大牢去,“再判个十年八年,他这辈子就彻底完蛋,他完蛋了,张家必定熄火”。

赵长生一席话,将我爹瘦弱的胆子喂肥了,他心里高兴,却不动声色地说:“万一不是张荣光干的,他知道我们背后搞小动作,怎么办?”赵长生说:“我们不说,鬼跟他说?除非你想舔他屁股讨他的好。”我爹递信给赵长生拆,赵长生摇摇头,“你来,我端着酒杯的。”我爹马上端起酒杯,“我手也没空着。”赵长生转手把信给我,“小孩子不懂事,拆开看看,说得过去的。”我看着爹,不敢接信。爹皱着眉头想了想,点点头说:“拆吧,赵家族长、长生太爷爷硬逼你拆,不敢不拆啊。”

5

不得不说,赵长生是个很聪明的人。

紅姐的信,只说一起过来的姐妹们收到了回信,她没收到,眼馋姐妹们,请人写了第二封,然后就是一通平常担心和问候。我爹绷紧的眼神一下碎裂了,不屑尘土一样弥漫开来,对赵长生说:“冒这么大的风险,屁没见一个,你这主意够馊的。”打燃火机要烧信。赵长生一把夺过去,“听鼓听音,听话听声,信里面道道多得很。”赵长生掰着手指分析:第一,红姐没收到信,证明张荣光给红姐回信是假,骗张老五是真,他怕信件往来揭开他捂着的盖子。第二,红姐说一起过来的姐妹们,证明跟红姐同样遭遇的人,不止红姐一个,这事儿大了……

赵长生顿住不往下分析,对我爹说:“说说你的看法。”我爹很兴奋,跟赵长生碰个响杯:“事情明摆着,红姐是张荣光卖到四川去的,张荣光干的不是零售,而是批发,他就是个人贩子。”赵长生悠悠说:“这话你亲口说的,我可没说。”赵长生的话,撑得我爹的嘴半天合不拢,好一阵才缓过神来:“你给我下套子。” 赵长生说:“你先使我绊脚的,这回,一百斤的担子,我俩一人一半,不攀扯罗三进来,我很够意思了。”赵长生话音刚落,我耳朵根子突突地疼了。

赵长生指使我假冒张老五的名给红姐回信,引诱她说出真相。红姐的回信再次落到他手中,红姐果然说是荣光哥哥带她过去的,荣光哥哥答应带她进城买连衣裙,一觉醒来,荣光哥哥不见踪影,身边多了个拿着连衣裙的老头。赵长生在大腿上慢慢铺开信纸,仔细抹平整,小心折好,放进牛皮烟盒里,说:“这是刀,比杀猪刀厉害的刀。”他站起来要走,我爹警觉地拉他,“你想干什么?” 赵长生说:“回去睡觉,这些天累得够呛。”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身出门,没入无边的黑夜。

我很害怕读信,不光怕读红姐的,所有人的信我都不愿读了。看见字,耳朵根子疼得突突的,信上的那些秘密像一根根埋在皮肉下面的针,不停扎我。夜里老做噩梦,一会儿梦见赵长生带我往张家祖坟场里埋死狗,张家发现了,一群人团团围住我拼命殴打,赵长生反过来帮张家打我,抡起埋狗的锄头砸我脑袋。一会儿梦见张荣光提着滴血的杀猪刀追我,要剜掉我识文断字的眼睛,割掉我读信的舌头,砍断我写回信的手,呲牙咧嘴朝我吼:“大不了再坐一回牢……”我大叫着从梦中惊醒过来,再不敢合上眼皮,撑眉鼓眼到天亮。我和爹期待赵长生把张荣光送进监狱的消息传来,可赵长生再没踏进过我们家的门,张荣光依然在村庄里横行霸道。

我开始躲村里人,天不亮就从手扒岩绕路上学,天黑严了才回家。我爹比我更加惊恐不安,他以前出门经常两手空空,最近时常带着刀把很长的镰刀,人走到哪儿,刀跟到哪儿,晚上睡觉,镰刀压在枕头下面。他说去割牛草,却坐在坡脑上,久久遥望坡下的村子。我去叫他吃饭,他拄着镰刀把,身体前倾睡着了。我喊他,他猛然抬头,脖子撞到锋利的镰刀口上,立刻现出半圈红线。我忙抹他脖子上的血,他不管不顾捉住我冰冷的手,放到嘴上哈热气,“好孩子,姓罗的把你害苦了,下辈子千万别姓罗……”

我爹可能想放声大哭一场的,但没来得及,坡下有人朝我们家走来了。他慌忙支我躲开,小跑回去迎接。来的人,是张荣光和张老五,父亲站在门口等他们,像只苍蝇,不停搓手。

读过第一封之后,张老五再没收到红姐的信。收到的那封信呢,张荣光说不小心弄丢了,没留下地址,无法回信打探究竟。张老五拿着红姐的照片,来找我回想信上的内容,我不在,他让父亲帮他回想,“罗三读信的时候,你在旁边听着的”。张荣光说:“我五叔快疯了,我回想的他不相信。”张荣光把我父亲叫到一边,掏出二百块钱,“就当读一回信,该回想的回想,不该回想的别瞎想。”钱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父亲飞快缩手。张荣光把钱扔到地上,扬长而去。

张老五隔三差五来找我,张荣光忙四处卖煤,不来了。张老五遵守着带礼物请我读信的规矩,来一次,背一箩筐煤当礼物。一弯腰,从头顶上方将上百斤煤哗地倾倒在院子里,拍打箩筐,磕干净篾片缝隙里夹着的煤渣,自言自语说,一分是钱,蚂蚱是肉,节约闹革命,攒钱找红姐。最近,他总是自言自语,看看天说,日头这么高,红姐在干什么呢。我正努力帮他回想信上的内容,他抚摸着照片上的红姐,说回来吧,爹给你买连衣裙。眼眶里映着的红姐越来越大,忽然咕噜滑落,消失不见了。

渐渐地,来我家的人只剩张老五,别的人重新去乡里找老教师。没过多久,张老五也不来了,张荣光的黑煤窑透水塌方,打死了神思恍惚的张老五。我爹暗自松一口气,将张荣光送我们的四百块钱封好,当份子钱随给张荣光。我爹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挥动双手对我说:“再没人找你读信,从此清静了。”

哪来的清静啊,无法预料的祸事,连三赶四撞进门来。先是我们家的水龙头吐不出一滴水,我爹沿管道找原因,找到赵长毛家门口,水管被人砍断了。赵长毛双手叉腰,虎汹汹说:“我砍的,你那管子绊倒我孙子几十回,正要找你算医药费。”水管没解决好,架往我们家的电线,从張荣华家屋后断了。张荣华说:“电杆挡了我家的风水,赶紧移走。”

我爹好话说尽,赵长生张荣华死活不同意恢复我们家的水电。我爹蒙头盖背睡了两天,人瘦掉一大圈。第三天起来,他口述,我执笔,写了一摞厚厚的举报材料,他要到公安局去说理。

走到张家坟场,发现路挖没了,赵长生指挥赵家族人,用石头砌起一道高高的堡坎,截断了我们出村的路。赵长生站在人群里,大声对父亲说:“罗孙子,张荣光把罗家老屋基让给赵家做坟场了,老祖先定的规矩,坟场不留人走的路,以后要麻烦你多走几步,从手扒岩绕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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