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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园林:明清文人诗意栖居的空间想象

2020-12-29王志刚

关键词:园林

王志刚

(苏州大学 文学院/图书馆,江苏 苏州 215123)

自文人园成为筑园主流,园林便不再只是土木构成的建筑,而是实有与精神的凝和。文人书写园林,其重点不在于描摹园林的建筑过程或亭榭构造,而是重在书写人的心灵感悟或精神诉求。那么在园林文学中,园林是物质与文心的叠加,甚至其精神意义更超越了物质层面的意义。当园林精神发挥至极致,则实体可以搁置,而代之以虚构的想象。这类虚造的园林即纸上园林,由笔砖墨瓦构成,只存在于砚田纸间,是一种特殊的园林形态。与之相应的,有关纸上园林的诗文亦是一种特殊的园林文学,是一种完全意义上的精神抒写。

一、园由心造,意态各殊

纸上园林,在明清诗文中涵义有二:狭义为虚构之园,园实无有;广义则泛指一切园林文学。前者如卢象昇《湄隐园记》:“今桃溪之上,君家庐舍数楹而已,未有改也。纸上园林,得毋为乌有先生之论耶?”[1]卷二湄隐园实际上并未建造,只是出于卢象昇的虚构。后者如刘士龙《乌有园记》:“金谷繁华,平泉佳丽,以及洛阳诸名园,皆胜甲一时,迄于今求颓垣断瓦之髣髴而不可得,归于乌有矣。所据以传者,纸上园也。”[2]159这里的“纸上园”是指金谷园、平泉庄这样在历史上实际存在,但由于园林荒废,只存在于古人诗文中的园林。若取其广义,则历代园记、题咏大部分皆可归入其范畴,非本文题旨,故本文用其狭义,即文人通过文学或艺术创作虚拟出来的园林。

虚构物质空间以表达精神理念,在古典文学中是常见的手法,比较典型的如陶渊明《桃花源记》。桃花源虚构了一处理想的田园空间,虽非园林,但其对安宁悠乐的生活的向往,毫无疑问对纸上园的塑造影响至深。以园而论,较早的虚拟园林当属南北朝时期庾信的《小园赋》。这篇抒情小赋所描写的小园“是文人第一次详细描绘出来的具体可感的文人园”[3]25,也是庾信羁留北朝,为表达乡关之思虚构出来的一处园林。钱泳《履园丛话》卷二十:“吴石林癖好园亭,而家奇贫,未能构筑,因撰《无是园记》,有《桃花源记》《小园赋》风格。”[4]卷二○,546由此可见《桃花源记》《小园赋》对纸上园林书写的影响。

纸上园的大量写作,出现在明清时期。清初的黄周星提到:“后人多仿此作园,曰志,曰思,曰梦,曰想,曰意先,曰如是,大抵皆空中楼阁、画里溪山也。”[5]卷五《仙乩纪略》可见当时纸上园的写作数量是比较可观的,其命名也具有虚幻的特色。更有甚者,清代还出现了有关纸上园的园林志。晚清乌程人汪曰桢作有《家琪云鼎权〈嶷园志〉题词二首》,序云:“嶷园者,实无是园也,但拟议而为之。其文奇恣,不限绳尺,盖寓言别有寄托云。”[6]卷四可惜这部《嶷园志》已不可见,未知其体例、内容,以及与实体园的园林志的异同。

纸上园的产生与中国古典园林的书写与绘画方式不无关系。园林文学的胜境不在于对园林的机械描摹,好的作品大多是写意的、哲理的、美学的。王世贞在谈到当时的园林写作时提到:“或云公暇多得润笔,如子虚、上林所云,不必实也,然亦足以雄矣。”[7]卷四六文部《古今名园墅编序》园记多与润笔相联系,恰如墓志铭写作会出现“谀墓”一般,园记则会出现“谀园”现象,最终产生的结果就是:“凡辞之在山水者,多不能胜山水;而在园墅者,多不能胜辞。亡他,人巧易工,而天巧难措也。”[7]卷四六文部《古今名园墅编序》园墅不能胜辞,实际上是暗指园记存在着一定的虚构。园林图的绘制也是如此,盖中国诗画审美原则相通,均注重写意,而非写实。明代著名画家李日华在评价一幅作品时写道:“高房山为仇仁近先生作《山村图》,纯用米法,云气磅礴,草树信手点染,有天真烂漫之趣,非规规摹拟者比。”[8]卷一那么,在高明的画家看来,一幅好的作品要能得其真趣,而不是机械地摹拟。但这同样会带来另一个问题,即园墅的画图失真。袁起《随园图自跋》评价四幅随园图:“四家于一览之余,各出心裁,以意挥洒,故笔墨皆佳,而形似未得,即身居园中者披图,亦莫名其处。”[9]他承认这些园图本身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但也指出其失真的问题。再如端方曾请王椒畦为绘《味道腴斋图》,“图中景非吾斋中景也,亦如昔人之绘神楼、意园,寄兴而已”[10]。这类园图的内容,与所描摹的园林的实际景观已经关系不大,是画家出于艺术感悟的再创作。文辞、图画与园林实景的乖离,体现了诗画艺术的写意和虚拟。实体园之书写既不全出于实,则在其基础上,最终出现全出虚拟的纸上园,自有其内在的逻辑。

纸上园林虽皆出于虚构,但虚构的方式也因人而殊,因事而异。现实中文人的秉性、才情、遭遇等各有不同,“造”园的目的和动机存在差异,都会影响纸上园的最终形态。今考明清纸上园林的书写,大体可以分为以下几类。

其一为意中之园。意者,志也,心之所之,其命名体现出心造之意。与“意”含义类似的有志、想、梦等,大体而言,这类纸上园林是数量较多的一类。以“意”为名的纸上园,如吴江萧惟寅、桐城戴名世、高邮董策三;以“志”名园者,如乌程董说、虞圣民;以“想”为名者,如扬州孙鼎、孙坦夫、清苑陈僖;以“梦”名园者,如定远方濬颐。实际上,不以这类字眼为名,而实际上形式相近的很多,如黄周星的将就园、刘士龙的乌有园等,大体上也是在头脑中形成的园林构造。值得说明的是,意园的诸名目中,梦园是较特殊的一种。盖梦园者,园林形于梦中,醒而诉诸纸间,发为文辞。文字已存,梦为人知,后人即可感知。梦与意本质上均为头脑中的思维活动,它们所构造纸上园有何不同?这一点方濬颐在为董策三所作的《意园记》中有一段说明:“子之意园,与予之梦园,至竟不同也。梦园无梦则无园,意园无园则有意。梦少而意多,梦幻而意真,梦虚而意实,梦滞而意灵。予之梦园弗及子之意园也明甚。予之园属诸梦,予不能时时有梦,故梦园仍无园;子之园蓄于意,子不难时时寄意,故意园常有园也。”[11]卷二○梦园不及意园,当然是方濬颐谦逊的说法,不过梦较意少、幻、虚倒也符合常情,故梦园常无、意园常有,大抵可视作二者的区别。

其二为画中之园。纸上园的书写经常伴随着绘画艺术,故而园林图的虚构同样屡见不鲜,比较典型的如明代文徵明为刘坦心所绘的《神楼图》,孙鼎仿文徵明所作《想园图》。实际的情形中,由头脑之意造或文辞之书形成的纸上园,也经常以绘画的形式公之于众,如孙鼎之子坦夫所绘《想想园图》,董说、虞圣民将志园绘为《桃花源图》《岩居读书图》《黄茅亭子》三图,潘奕隽将梦中所见湖居绘为《水云图》,这些均为意念、文辞、图画互文互见的纸上园。

其三为预造之园。园之预造,如古代造园皆有粉本,以规划园林具体景点的兴建,作者有将纸上园变为实体园的意图。如晚清顾文彬曾在日记中写过一段园林小赋:“不山而岩,不壑而泉。不林薮而松杉,不陂塘而茭荷。携袖中之东海,纵归棹兮江南。或谓文与可之筼筜谷,或谓柳柳州之钴鉧潭。问谁与主斯园者,乃自适其适之艮庵。”[12]311这段简短的文字,是顾文彬所构想的退休致仕后的“适园”,虽没有对具体景点进行设计,但最后随着怡园的兴造而成为现实。

当然,并非所有的预想或粉本最终都能建成园林。卢象昇的湄隐园,“园未构而记先之,明吾志也”[1]卷二。象昇大概有过构园的计划,但终究未构,且构园旨在述志,园林是否构建也就不那么必要了。况且象昇作《湄隐园记》时在崇祯九年(1636),明代内忧外患,象昇身膺国事之重,一直忙于应付农民起义军和清军带来的军事压力,两年后他即在与清军的作战中殉国,哪里还顾得上营造园林?再如沈大成《意园记》记其友吴江萧惟寅“建造”意园的缘起:“我年六十,犹仆仆于外,非计也。今归矣,意将理吾田,完吾庐,又将于吾庐之傍治数亩之园,以为投老息影之所,子先为我记之。”[13]文集卷一一那么萧惟寅显然是有着构园意图的,只不过园林未成,先请人作记。

预造的纸上园林,属于园主和造园家在构园之初的意匠经营,一般反映的是二者共同的审美旨趣。清代德清人徐倬晚年致仕后,隐居在故乡苹村,在一首致吕留良的诗中写道:“我曾比拟辋川庄,晚村掉头意不足。前呼张老来空山,商略磴道取纡曲。设篱树楥护名泉,红亭杰阁构山麓。欲分福地到朋侪,驰书劝予小卜筑。听渠指划果神奇,阶除寸尺森岳渎。”[14]《以诗代书答晚村》时吕留良隐居在吴兴妙山,筑风雨庵著书讲学,向徐倬致书劝其一起营筑园居,并推荐当时的造园名家张叔祥为其主持营造工作。从徐倬的诗中可以看出,张叔祥为吕留良做了比较全面的规划,包括磴道、篱笆、泉水、亭阁的构建,徐诗叙述比较简略,吕留良的书信今已不存,但以情理而言,其所描绘当更详细,目的当然是用来打动徐倬。尽管最终徐倬以家贫为由婉辞,没有接受吕留良共同营造别墅的邀请,但也承认张叔祥的“指划神奇”。

以上形式为纸上园的大体分类,其实际情形不止于此。黄周星在《仙乩纪略》提到文徵明的停云馆:“昔文衡山待诏于所作法书帧首,辄用停云馆印,或问公:‘停云馆安在?’衡山笑曰:‘吾馆即在法帖上耳。’”[5]卷五那么按黄氏的说法,停云馆只是存在于法帖之上的一枚印章。

这些纸上园无论形态若何,也无论作者出于怎样的目的去建构,无不出于虚拟,其归根结底是一场思维性的艺术活动。思维性的艺术活动不是无源之水,实际上也是客观现实的投射,而不是漫无边际的想象。卢象昇《湄隐园记》开篇介绍湄隐园的地理位置:“阳羡桃溪在邑西七十里,万山环匝,林壑鲜深,溪水涟沦,其中复有平畴墟落,映带左右,真习静奥区也。出城舟行,雪蓑、烟寺间,凡数百曲,乃至溪湄,余家读书园在焉。”[1]卷二阳羡即宜兴,为象昇故乡。象昇这段话是有所本的,据《宜兴县志》:“十景有雪蓑洴浰及国山烟寺,自邑舟行至桃溪,雪蓑植其右,烟寺当其左。”[1]卷二可以说,卢象昇是在现实的土地上来构想他的理想栖居的。对于园内景点的布置,以明清园林兴造的发达,特别是江南名园遍布,文人对于园林并不陌生,有足够的名园样本供其参考借鉴。方濬颐《梦园歌》:

午年梦起酉年断,还乡趾离难与俱。仓山博山访白下,吴中拙政园归吴。载游寒碧拓眼界,乘兴直到西子湖。湖上名园半芜没,湖心老梅清且癯。久传海山辟仙馆,探骊快得珠江珠。袖海一楼更叫绝,琉璃世界规蓬壶。名园真境比梦好,逡寻再作邯郸卢。重温旧梦向京洛,荏苒六载辞皇都。韶阳浪称廿四景,我来满目皆荒芜。园林无福足消受,却喜梦境还不孤。[15]卷九

诗中所提及的名园涉及南京、苏州、杭州等江南地区,以及岭南、京师,皆作者所经历。他在另一首诗中也写道:“高轩五架绿阴阴,屈曲虬枝一望深。旁有顽奴忽饶舌,个中结构学狮林。”[15]卷九《梦园诗成是夜即梦至园再以小诗纪之》明言梦园中的高轩是学自苏州狮子林。方濬颐具有这样广览海内名园的雅志,那么他在构建梦园时,对现实中的园林进行借鉴也就不足为奇了。

再如黄周星将就园:“吾园无定,所谓择四天下山水最佳胜之处为之,所谓最佳胜之处者亦在世间,亦在世外,亦非世间,亦非世外。”[5]卷二《将就园记其一》此园显然是黄周星根据现实中的山水胜迹所塑造,园中有一景曰“十八曲山涧亭馆”,盖仿“武夷九曲,曲曲通舟溪山,亦云奇矣。而吾园则更倍之”[5]卷二《就园十胜》;蠡盘“波光淼淼,宛在中央,绝类凫舰”[5]卷二《将园十胜》,取自刘禹锡《君山诗》“白银盘里一青螺”之句,显然是模仿的洞庭湖与君山。又有一些景点的设置出于文学典故、宗教经典或神话传说之类,如“罗浮岭,在竹径之北,上下四旁皆古梅绕屋,三百树讵足云多,正恐赵师雄未梦见在”[5]卷二《将园十胜》,是用的柳宗元《龙城录》里“赵师雄醉憩梅花下”的故事;桃花潭则用李白《赠汪伦》,所谓“桃花潭水深如许,何物汪伦似此无”[5]卷二《就园十胜》。其他如郁越堂取自佛经故事,至乐湖取自庄子《至乐篇》,吞梦楼取自司马相如《子虚赋》,华胥堂取轩辕黄帝梦游华胥故事,至于花神祠阁、东西祠阁等显然都是实体园中所常有之物。凡此种种,均可以看出黄周星是在吸取现实或典故的基础上,加以想象而构造的将就园。

值得说明的是,不仅散文、诗词中的虚构园林为纸上园,传奇、小说中的园林亦属于纸上园的一种。像黄周星的将就园,就被他原原本本地搬到了他所著的传奇《人天乐》中。当然,较之诗文,传奇、小说中园林的特殊性在于它不仅是作者主观的心造之园,更是一种工具,为故事情节的推进提供客观的叙事空间。传奇、小说中的园林早已进入学者的研究视野,比如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红楼梦》中的杰出的园林书写,一直为小说家和园林学者所关注。而其他明清小说、传奇亦不乏对园林的精彩塑造,著名者像《金瓶梅》《聊斋志异》《儒林外史》《桃花扇》《长生殿》等在构造纸上园的手法上同样杰出。这里以李渔为例,这位被童寯先生称作“真通其技之人”[16]7的造园家,不仅亲自设计建造了伊园、芥子园、层园等园林,留下《闲情偶寄》这样的园林美学名著,还以园墅为背景,命名、创作了一系列小说,即《十二楼》。在《三与楼》中,李渔塑造了一位“一生一世没有别样嗜好,只喜欢构造园亭”[17]卷三的高士虞素臣,“所造之屋,定要穷精极雅,不类寻常”,他所造的“三与楼”有着极其丰富的文化意蕴:

原来这几间书楼竟抵了半座宝塔,上下共有三层,每层有匾式,一个都是自己命名、高人写就的。最下一层,有雕栏曲槛,竹座花裀,是他待人接物之处,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人为徒”。中间一层,有净几明窗,牙签玉轴,是他读书临帖之所,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古为徒”。最上一层,极是空旷,除名香一炉,黄庭一卷之外,并无长物,是他避俗离嚣、绝人屏迹的所在,匾额上有四个字云“与天为徒”。既把一座楼台分了三样用处,又合来总题一匾,名曰“三与楼”。[17]卷三

这样一篇意蕴丰富的文字,幽雅洁净,完全不输于散文、诗歌这类雅文学所构造的纸上园。李渔不仅将楼墅的命名交代得清清楚楚,也写出了虞素臣的高士秉性,将他与同样喜好花园,却把花园改造得“变金成铁”的财主唐玉川父子判然分别。后面的故事均围绕此楼而发,亦是情节上不可少的说明性文字。与人、与古、与天为徒,甚至可以说是李渔这位风流才子对于理想园居的精神寄托。

传奇、小说中的园林塑造非本文讨论的重点,今特为拈出,以见纸上园的书写体裁之广,并不限于诗歌、散文,在俗文学中同样占有重要的分量,其意义并不下于雅文学,甚至在某些方面尤有过之。大体因传奇、小说以叙事为主,在构筑纸上园的同时,也赋予了其浓郁的生活气息。它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置身其中,不仅有文人雅士、显贵官宦,也有奴仆杂役、底层百姓。好的传奇家、小说家笔下的园林像一幅文字勾勒的、动态的《清明上河图》,反映了当时园林生活中风雅之外世俗的一面。这也是纸上园的魅力之所在,它是雅俗共赏的,是可以反映社会形态的,不是只专供文人墨客清赏的“小摆设”。

二、纸上“游”园:独乐与同赏

纸上园林的建构,主要是出自文人的意匠经营,不论是存在于头脑中的幻象,还是形于文辞或图画;不论是完全出于自为,还是倩人捉刀,最终留给读者的形象主要是两种:一种是抽象的,模糊的,没有固定的形态;一种则是具体的,有完整的园林布局和结构。这两种形象,对于作者和读者关于纸上园的感知,会形成较大的差异。这种差异,天然地将纸上园的“游观”方式分别开来。计东在题孙坦夫想想园时说:“夙夜慎登临,游屐不轻试。”[18]诗集卷一《想想园作》那么在文人看来,纸上园是可游的,具体方式当然是文字之游。

抽象的纸上园,其形象只存在于主人的头脑中,只能“独游”,而无法邀人“同游”。其形象非止一端,变化无方,或者只是具备“园”的概念。如沈大成的《意园记》,记吴江萧惟寅的意园,通篇没有一字写到园林的具体形象,大部分的笔墨都是在记述萧惟寅的经历、抱负和品格。萧惟寅没有提到意园究竟如何布置,沈大成也无由领会,只能铺陈一整篇与园关系不大的文字。这样的纸上园林只是属于园主的,读者无从一览其胜景。

更典型的是方濬颐的梦园。梦纯粹是个人性质的,故梦中园林是专属于个人的,故“他人之园与人偕游,吾之园祇吾独游”[11]卷二一《梦园记》。方濬颐有《梦园歌》《梦园记》,但梦园究竟如何结构,其实是有些抽象的,尽管方濬颐在《梦园歌》中说“梦园梦境非糢糊,我倘学画犹能图”[15]卷九,并对梦园做了一番描述:“其园大可八九亩,高下起伏相萦纡。长廊曲榭倚坡涧,疏花密竹交槐榆。丹黄紫翠间金碧,着色俨胜云林迂。玲珑暎带极天趣,左顾右盼空睢盱。中有舫斋跨池沼,想见万柄香芙蕖。绿纱滉漾水精域,洞房深处悬金铺。”[15]卷九实际上,细读这段文字,方濬颐也只是描绘了一个大致的轮廓。他若通晓绘画,或许能够自己画出来,但读者却很难通过他的描述明悉梦园的具体布置。况且濬颐自己也说:“夫(他人园)奚若吾之梦随心而造、园不一园耶?夫奚若吾之园因时而变、梦匪一梦耶?”[11]卷二一《梦园记》他所营构的梦中园林,可以说并无固定的形态,而是跟随他的心境而变幻。他又有诗云:“梦中与客同敲韵,因梦入园如在家。今日梦园天气好,闲开松迳品新茶。”[15]卷九《梦园诗成是夜即梦至园再以小诗纪之时闰八月十一日也》这里的“客”实际上仍是他头脑中幻化出来的,并非真有现实中的人能与他分享梦园的景致。尽管无从与人同赏,但濬颐还是自得其乐,不仅以“梦园”自号,而且在酬和友人的诗文中也屡屡提及“梦园”。如《次韵芗谿被褐篇八首》其四:“我园在梦中,梦筑园早成。有园反无梦,园非昔所经。”[19]卷五《留别西园与掌生芰塘联句》:“梦园园未成,久在西园住。”[19]卷六《借许氏园作公廨感而赋之》:“梦园久矣不成梦,随遇而安心自舒。”[19]卷七在这些酬和作品中,梦园都属于“不提也罢”的性质,但濬颐仍饶有兴致地写入诗中。他还在为友人所作的《意园记》中,将自家的梦园与之对比,可见在他的内心,是十分希望能够和友人们分享自己的梦中小园的。

与抽象的纸上园相对的是,有些作者对纸上园的园景描写较为细致。如黄周星的《将就园记》对于将就两园的地理形势、园中的诸景布置,乃至园中的花木、装饰,以及两园的互相“借景”,都不厌其详地娓娓道来。甚至他还为宾客游园准备了休憩之处,“凡宾客往来游讌,一园之内,舫屐皆可经行,独湖北两楼限以堤桥,为美人所居,宾客不得至”[5]卷二《将就园记其二》,“其中各有兰若精庐,以供羽衲游憩者”[5]卷二《将就园记其三》。对于读者来说,将就园是可知可感的,可以通过文字的描绘作“卧游”之想。那么可以说,作者对纸上园林描述越精细,那么读者就会对其所“营造”的园林越有直观的感受,那么也就越有机会与作者共同体验园林之乐。

纸上园若想与他人同游共赏,通过文字、绘图都可以达到此目的。园林本身是虚构的,当然不可能使游者真正置身其中以快耳目,但作者可以通过分享其造园经验,从而达到与同人进行“文字之游”的目的。实际上,园林从头脑中搬到纸上,无论是文辞还是图画,都未必是作者头脑中的那个园林。“夫志犹梦也。溪山各异,而园乌能图?执图以言志,我未见其合也。今圣民三更园矣,余又安知圣民异日之园,必无胜于今日之园乎?”[20]文集卷一《志园记》董说面对朋友三次以不同的梦中园图索记,发出这段感慨,大抵认为梦中之园不可绘为图,既绘为图,那么也就与梦中之园不完全相合了。但无论如何,头脑中的园林也只能通过文或图的面貌呈现出来。“造”园者倩人作文、作图,本身就是一种“邀游”,这种“邀游”同样可以像实体园林一样具有一定规模,或置酒高会,或雅集征咏。

曾虚构停云馆的文徵明,与江西饶州人、工部尚书刘麟相善。刘麟隐居吴兴苕溪时,“所居湫隘,常欲建一楼,力不能,先生以《神楼图》赠之,清惠(刘麟谥号)大喜,悬中堂,召二三相知,置酒高会者数日”[21]卷下,“自集古诗十六咏以寄况,恍若日夕燕息其间,不知身在人间世也”[22]卷九五。以文徵明绘画的高妙,刘麟不仅可以对图燕居,还可以与宾朋高会。《神楼图》在当时及后世都产生了一定影响。图绘成之后,宝应人朱曰藩为写《神楼曲》及《清调曲七解》,杨慎为写《后神楼曲》及《花犯念奴》长短句,吴兴人董份为作《神楼序》,乌程人董说《志园记》也明确提到此图。在一幅虚构的楼墅上题咏酬和,亦可谓文人清兴。后人的仿作中,比较典型的如嘉道年间的吴江诗人郭麐的《神庐图》:“余好园池,而力不能有,因属王椒畦、蒋芝舟作《神庐》二图,友朋题咏甚多。”[23]卷一○关于此图的绘画及题咏情况,郭麐记述道:“后得王椒畦孝廉学浩为补作一卷,萧疏历落,不求形似。嗣又属蒋芝生敬作第二图,仿佛《辋川图》之意,每处辄细书其上,凡十有四景。前图汪君选楼作记,题诗者为孙伯渊、史恒斋、汪芝亭、陈曼生。……第二图铁门有记,云台先生诗云……”[23]卷七其中阮元的诗中有“示我《神庐图》,导我入庐走”[23]卷七之句,那么,纸上园虽为虚设,但在图画的导引之下,仍可邀人“共游”。特别是像郭麐《神庐》第二图那样,为工笔作图,园中诸景皆历历如见,阅者观之,不啻为图中卧游也。

受《神楼图》影响,且题咏范围更大的为清初扬州孙坦夫的“想想园”。孙坦夫的“想想园”是在其父孙鼎“想园”的基础上“构筑”的,两园皆绘有园图:“广陵孙鼎,拟构一园不就,仿徵明《神楼图》,作《想园图》。没后,子继登追慕先志,更命为想想园。”[24]卷一二从《神楼图》到《想园图》,再到《想想园图》,其赓续遗风的脉络清晰。孙鼎的《想园图》绘成之后,龚鼎孳、姚孙业、孙宗彝、万寿祺都有诗文题咏纪事。及其殁后,其子坦夫之想想园,盖为寄托对其父的孝思所作。园图绘成之后,坦夫征集名流题咏,诗文盈帙,“吴梅村祭酒、宋荔裳观察皆为文记之,四方同人题咏最盛”[25]诗余卷二《又题〈想园〉〈想想园图〉有序》。吴伟业、宋琬皆为当时诗坛盟主式的人物,孙坦夫能请到他们作文题图,可见《想想园图》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力。除吴、宋二人的诗文之外,考之清人文集,有关《想想园图》题咏的诗文尚有计东《想想园作》《想想园记》,聂先《前调题孙坦夫想想园》,孙枝蔚《又题〈想园〉〈想想园图〉有序》词四阙,王昊《想想园歌》,王嗣槐《想想园序》,吴绮《想想园为坦夫题有序》词一阙,余怀《沁园春·题坦夫想想园》词一阙,越闿《题想想园图》词一阙。王昊的诗及序中有“同人诗文盈帙”,“后列诗文若干首,披睹姓氏俱名儒”[26]卷二六之语,则其题咏的诗文当不止于此,如孙枝蔚的四阙词就有两阙为和宗定九的韵而作。关于《想想园图》的题咏,除诗文外,长短句皆以《沁园春》为调,可见孙坦夫在征集题咏的过程中,是有一定的文体设计的。

总的来说,纸上园林是虚构之物,但它又具备一定的形象。头脑中之园林抽象而变幻不定,为“园主”所独有,他人无从游豫其中,“园主”尽可沉浸其中,独享园林之乐。然对那些愿意分享造园之趣的文人来说,则将头脑中的园林转化为绚丽的文辞,或有形的图画,那么纸上园就具备了可知可感的形象,他人可通过这些文字和图画,实现与“园主”同赏的目的。邓孝威评论孙枝蔚的《题〈想园〉〈想想园图〉有序》词曰:“题虚词,实写得缤纷错落,皆极珠玉之光。”[25]诗余卷二孙枝蔚评越闿词则曰:“能从无景处着景,的是妙才。”[27]卷下《题想想园图》独乐也罢,同赏也罢,虚幻的园林虽无实景,不妨文人匠心独运,将其转化为一篇篇的诗文佳构,对比那些实体的园记,自有虚实相照的妙趣文心。

三、写园即写心:文人心迹的抒写

纸上园林是一种特殊的园林形态,其特殊性不仅在于园林的虚拟性,更在于园为表象,实为作者之心印。故有些书写纸上园林的作品并不对园林构造进行描写,而用较多的篇幅记载园主“造”园的因由。当然,即使一般的实体园林书写,也并不满足对园林的依样画葫芦式的描写,更多地是侧重于表现园主或作者的主观感悟;而纸上园林则是园林精神的发展极致,它突破了客观实在而进入完全的虚拟空间,思维不再受物质实体的拘束。这种虚拟虽是空中楼阁,看似天马行空的想象,然写园即写心,其文字背后有着十分真实的精神意蕴。

学者文韬在对明清时期园林文学形态进行考察时,注意到了“纸上造园”这一特殊形态在园林文学中的意义:“在此过程中,文学突破了一般意义上的写景和征实功能,进入园林建筑的精神层面,在共同呼吸中结构出比物质表现对象更多的‘溢余价值’。”[28]118文章提到一些纸上造园的案例,如张师绎学园、高凤翰人境园、刘士龙乌有园、黄周星将就园、吴石林无是园等,提到文人因贫困无力构园的窘迫,和出于对园林废兴无常的焦虑,这也是以往对于纸上园林的研究着眼的重点所在。不过,若详考明清时期的纸上园林的书写,可以发现文人所表现出来的心理不限于此,大体而言,还应包括以下几类。

首先,感于现实中的失意,试图于虚幻的园居生活中寻求慰藉。这一点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作原因有相似之处,只不过陶渊明所设想的是一幅熙熙和乐的理想社会,而文人所追求的是独善其身,其精神境界较陶氏有所不逮。戴名世二十岁时曾作有《意园记》,描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理想园居,幻想身居其中悠游山水、读书自适的生活。中岁以后,戴名世客居江宁秦淮河上,因遭遇困顿,遂又萌发了增筑意园的思想——所谓“意园之附庸属国”[29]卷一《种树说》,欲于城外种树为生计,效林和靖养鹤种梅的故事,但终因家贫而作罢。戴名世感叹道:

呜呼!余少不自量,窃负当世之志,欲尽庇天下之人,使无失其所养。日月逾迈,年且逾壮,不能养其数口之家,复不能自养,而需于种树以养其身,亦自笑其拙也。顾种树又无其资,而客游汗漫,不知所底,徒以其迂拙之身,涴京华之尘,而曳侯门之裾,岂其情哉![29]卷一《种树说》

这段话实写青年和壮年心境的变化,盖年轻时壮怀激烈,有兼济天下之想,后历经世事,始知生活艰辛,欲求独善而不可得。他早年的“意园”是个空想,晚年仅需二三百金的“意园之附庸属国”也无法实现,只能过着侯门乞食的生活。“意园”前后的变化,实为戴名世饱尝艰辛后心境的变化。

吴江人金之俊晚年有两首诗提到幻想的园居,如《幻幻居》:“浮生一幻场,幻年七十四。幻喜并幻愁,饱历万端事。觉幻仍是幻,幻网难逃避。爰作幻幻居,参吾不幻义。”[30]卷四《一叶居》:“朝市风波恶,江湖亦堪愕。我有一叶居,狎鸥兼待鹤。逆浪把舵牢,顺帆前且却。看破梦幻身,乾坤于焉扩。”[30]卷四这两首诗,从“幻年七十四”之句可见作于金之俊晚年致仕后。金之俊一生仕明、仕顺,终于仕清,背负着巨大的道德压力,山河巨变,宦海纷纭,晚年回顾,都令他厌倦,故而幻想自己虚拟的园墅,以逃避世事,甚至所塑造的“一叶居”竟是漂浮在江湖之上的一叶船居。他在给一位叫作党于姜的人所作的《意先居记》中云:“浪迹长安者十有余年,未尝不梦想山居,意忽忽有所之也,苦为一官所绊,清泉白石,徒往来于意中,未获身履其地,徜徉而肆志焉。”[30]卷七“意先居”的命名取“意在居先”之意,也是一处纸上园,虽为金之俊为他人作记,其实也是他自身心境的写照。

其次,现实中并未失意,但对园居或隐逸生活有强烈的向往和期待。田园生活自陶渊明以来一直是文人孜孜以求的理想生活状态,贵显者期待功成身退,贫寠者希望隐逸园田。在古典诗文中,田园代表着诗性,代表着脱离尘网,代表着自由。归园田居看似容易,但现实生活中往往会受限于某些条件,而不能立即实现。刘麟、郭麐即是困于经济原因,而无力营构园居。钱泳在《履园丛话》中引用江片石题吴石林“无是园”的诗:“万想何难幻作真,区区邱壑岂堪论?那知心亦为形役,怜尔饥躯画饼人。写尽苍茫半壁天,烟云几叠上蛮笺。子孙翻得长相守,卖向人间不值钱。”[4]卷二○,546大抵可为贫士“构”园的无奈写照。

除了贫困的原因,还有官事的羁绊。卢象昇构思湄隐园,所向往的生活是:“角巾竹杖,归钓谿湄,尽发藏书,浏览今昔,究养生之秘典,窥述作之藩篱,致甘旨以奉二亲,讨义理以训子姓。”[1]卷二但现实面对的却是国家多故,身荷君恩,难以抽身:“屈指前后,在兵间八年矣。每追奔逐北,波血马前,深入穷搜,分餐剑首。军吏林立,煎迫所求。叠叠笺书,纷纷奏檄。唇焦腕脱,无间晨宵。褊衷欹肠之辈,复环伺而思剸刃。”[1]卷二这样繁重的军旅生涯,象昇欲归隐田园,只能求之于构建一处虚拟园林,以满足对宁静生活的期冀。象昇不是戴名世或金之俊那样的失意文人,他有报国匡世的能力和地位,也有这样的志向。他的归隐条件是“倘穷边稍有起色,即当仰控天聪,亟避贤路”[1]卷二,像古代名臣贤士那样功成身退,他的心态仍是积极的。

现实中的劳于案牍,困于行役,无妨文人预先虚拟出一幅理想的园居,以供今日的清赏,或为以后退隐之时提供一个生活的蓝图。吴江萧惟寅请其友沈大成作《意园记》时说:“我年六十,犹仆仆于外,非计也,今归矣。意将理吾田,完吾庐,又将于吾庐之傍治数亩之园,以为投老息影之所,子先为我记之。”[13]文集卷一一在他构想的园居里,有满壁的山水图画,有友人的投赠之诗,有著水利之书以惠乡里的抱负。浙江翁洲人陈庆槐“以名进士视草西垣,已而入直枢密,将外用,留典秘书。嘉庆庚申,奉命从长总戎征楚,参赞中机要,总戎倚如左右手”[31]卷一五《陈氏重得旧画记》,这样的做官履历应该是比较通达的,但庆槐不满四十即告归林下。在他归隐之前,“向者天津沈师桥为先生作《意中园图》。意中园者,无是园,而姑经营意中,以将为菟裘计也。一时诸公声以诗,乱后图亡而诗存”[31]卷一五《陈氏重得旧画记》。“菟裘计”典出《左传》“使营菟裘,吾将老焉”,意为告老归隐。庆槐以“意中”名园,可见园居生活才是他的意中所求。

其三,寄托对先人的追思,带有一定的道德色彩。前面所提到的孙坦夫想想园即是此类,“涉江陈公为图以赠之(即孙鼎),比遭兵火,先生没,令子坦夫挈斯图于兵火之余,罔敢失坠,又增其名曰想想园,志不忘也”[32]文选卷一《想想园序》。想园者,其父孙鼎所构园也;想想园者,想其父孙鼎之想园也。其命意如此,故有关想想园的题咏中,题咏者多赞颂孙坦夫的孝道,如“想想昭精诚,园名满天地”[18]诗集卷一《想想园作》,“孝子追思,悲深肯构,杖履依稀不暂忘”[33]《沁园春·题孙坦夫想想园》,“孝子思亲,笑语难忘,髣髴图中”[25]诗余卷二《又次宗定九韵二阙》,等等,显然孙坦夫绘想想园,其意在以有形之园,寄无形之思。

无独有偶,清代还有一处虚构的“想园”,为河北清苑人陈僖所构。陈僖字霭公,拔贡,举康熙十八年(1679)博学鸿词,有《燕山草堂集》。陈氏之先在明嘉靖时曾官布政使,筑园读书,其后代有科第。崇祯十七年(1644),李自成攻陷保定,陈氏一家殉难于园中之井。顺治间,其园为他人豪夺,归之无望,陈僖遂作《想园记》。“园想于顺治二年三月,成于康熙十二年四月,后附图”[34]卷三,构想过程前后垂将近三十年,用以寄托对先人的哀思:

故想也,嗟平望已绝矣,想不亦徒哉!独念此地不归,则井亭不立,先人魂魄未免有苦雨酸风之痛,为子孙者,明知不可得,而又不能死于心,乃取二十余年日夜所欲经营者而为之图,名曰想园,是不能展子孙之实荐,尚得享先人以虚名,俾后之仁人孝子,旷百世而相感,庶几或见其心,亦子孙无聊之极思耳。[34]卷三

陈僖在文中主要描绘了想园的两处景观,一是“凛冽家风”,纪念其先祖方伯公与严嵩、魏忠贤斗争的高节;一是殉难泉,即陈氏一门殉难之井,纪念陈氏一门忠烈。井北构冽泉亭,列殉难诸人之神位,皆女性,并有孙奇逢、吴伟业等人所作碑文。与孙氏想想园相比,陈僖之想园感情色彩要凄苦得多,所承载的主题也更宏大。陈僖在文末举当年苏轼闻老妪哭感而返其房舍的故事,冀有朝一日陈氏园能够归于故主,想园能够从虚构变为实有:“然则吾之想园,安知终不实有也,吾又当为实想园以记之。”[34]卷三

其四,寄寓家国之痛。现实世界的不幸不仅表现为个人命运的浮沉,同样也与国家、社会息息相关。但家国之痛因易代的政治、文化环境,未必敢在现实中表达出来,那么虚构一处园林别墅,隐微地将对故国的怀恋寄寓其中,不失为一个安全的做法。乌程人董说在明亡后隐居不出,在其所作的《志园记》中开篇即云:“自中国愁苦,达士皆归梦乡。”[20]文集卷一在这篇短短的小文里,董说记录了他和其友虞圣民的五六处梦中之园,其中还有一处名《桃花源图》。桃源者,避秦也,董说大概以此表达避清之意,且其后于苏州灵岩寺出家,用实际行动印证了他在《志园记》中表露的遗民之思。

明遗民所塑造的理想园居,最典型的是张岱的嫏嬛福地和黄周星的将就园。这两位著名的明遗民在易代之后,选择一种逃避的生活方式,嫏嬛福地和将就园只不过是他们为怀念故国而构筑的理想空间。张岱对园林具有很高的品鉴能力,其《陶庵梦忆》不乏对园林的精彩描写,《嫏嬛福地》即为《陶庵梦忆》的最后一篇。张岱在这篇文章里为自己谋筑了一块小小的园林,并在园林的旁边为自己营造了一处生圹:“山尽有佳穴,造生圹,俟陶庵蜕焉,碑曰‘有明陶庵张长公之圹’。”[35]卷八,79以表达不忘故明之意。黄周星以“将就”二字名园,隐射“日就月将”,日月为明,藉以含蓄地表达其遗民之思。[36]116实际上,黄周星将就园所寄托的遗民思想还反映在他的《人天乐》传奇中。《人天乐》主人公轩辕载“初无汝南之异姓,后归江夏之本宗”,中庚辰进士;而黄周星本姓周氏,后复归周姓,亦中庚辰进士。在第二十八折《意园》中,轩辕载作成《将就园记》一卷,与散文《将就园记》略同;第二十九折《天园》则移植《仙乩纪略》,以轩辕载为两园主人,散文中则是以黄周星为两园主人,这些都表明轩辕载是以黄周星本人为原型塑造的。主人公姓轩辕,“轩辕”为黄帝之名,志不忘诸夏;“谁道遭逢世变,因此篱边采菊,藏典午之衣冠”[37]第三折,典午为司马氏之别称,以五胡乱华隐喻清军入关,志不忘华夏衣冠。这些都是黄周星不忘故国、不忘华夏正统的遗民心迹的写照。

纸上园是文人心造之园,园林或有形,或无形,或形随境迁,皆是心性的反映。当然,因其虚构,“园主”、绘者、题咏者面对同一个纸上园林,所获得的感悟未必相同。正如王士禛批评《神楼图》题咏时所说:“文征仲写其图,诸词人多咏歌之,皆不得其旨。”[38]卷七渔洋是就《神楼图》的立意本身而说的,自有其道理。杨慎在《后神楼曲》中将刘麟比作神仙者流,而拜访过刘麟的董份,则认为他是借神仙之术,以感化世俗人心,所谓“神在云霄之上,轶寰宇之表者,圣人之道也”[39]卷三五。杨、董二人到底谁更切合刘麟的本旨?可能都未必切合,因为刘麟在寄杨慎的书中,明确提到他只是心慕楼居,未言其他。但不得其旨,也未必是一件坏事,不同的人面对同一座实体园林,尚且有不同的观感和思绪,更何况形制抽象的纸上园?这反映了文学创作与心理活动的灵活与复杂,正不必以规矩绳束之也。

四、诗意栖居:理想的园林造境

无论文人于纸上造园时持怎样的心态,园林的设计既然是心造意感,必然是按照其理想的栖居形式建构而成,所谓殊途同归者也。园林是人工之境,即使造园手法再高明,想要达到“虽由人造,宛自天开”的境界究非易事,这也是王世贞所感叹的“在园墅者,多不能胜辞”的原因。纸上园林是虚境,经营于方寸之间,现实中不存在与之对应的真园,那么也就不存在园林实境不能匹配文辞的问题。纸上造园,借用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有造境,有写境”的说法,与其说造的是园,不如说造的是境。

纸上造园是否符合现实中的造园原则呢?实际上,这是一个较为难回答的问题。从审美思想角度,毫无疑问纸上园是文人园的一种,它符合文人园一般的审美原则,正如园林学者曹林娣所说:“其(纸上园林)造园创作思想,都富有创想。”[3]170晚清的顾文彬建造怡园时即参考了《红楼梦》中大观园的设计,他在写给其子顾承的家书中说:“若无此湖石屏风遮住,则进门时全园在目,一望无余矣。阅《红楼梦》中大观园即是如此。”[40]462《红楼梦》之所以能够为现实中的园林设计产生影响,是因为曹雪芹对大观园饶有细节的描写,使读者能够身临其境般地体会到造园的妙处,从而加以借鉴。

但园林审美与园林兴造还不能等同,善于品园也未必善于造园。造园家不仅需要高超的审美眼光,同样也要精通排架、掇山、理水、因借等具体技术。绝大多数的作者所构想的纸上园林,缺少技术细节的描绘,或即使偶有作者对园中的亭台楼榭、山石花木乃至摆设器玩描述较为详细,因其缺乏现实的土壤,也难以在现实中还原。戴名世晚年回顾早年所构纸上园“意园”时说:“其间土田鱼稻之丰美,云烟泉石之幽深,亭池草木之掩映,佳花异卉之芬芳,此仙灵之所栖息,非人间所有也。”[29]卷一《种树说》既然作者都承认园非人间所有,那么意园又何以能移入人间呢?戴名世的《意园记》是纸上园林的典型篇目,篇幅不长,姑将全文迻录于下:

意园者,无是园也,意之如此云耳。山数峰,田数顷,水一溪,瀑十丈,树千重,竹万个。主人携书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张,酒一瓮。其园无径,主人不知出,外人不知入。其草若兰,若蕙,若菖蒲,若薜荔;其花若荷,若菊,若芙蓉,若芍药;其鸟若鹤,若鹭,若鷴,若鸥,若黄鹂;树则有松,有杉,有梅,有梧桐,有桃,有海棠;溪则为声如丝桐,如钟,如磬。其石或青或赤,或偃或仰,或峭立百仞。其田宜稻,宜秫,其圃宜芹。其山有蕨,有薇,有笋,有池,有荇。其童子伐薪、采薇、捕鱼,主人以半日读书,以半日看花,弹琴,饮酒,听鸟声、松声、水声,观太空,粲然而笑,怡然而睡,明日亦如之。岁几更欤?代几变欤?不知也。避世者欤?避地者欤?不知也。主人失其姓,晦其名,何氏之民?曰无怀氏之民。其园为何?曰意园也。[29]卷一二

这篇文章无须作更多的解读,其内容很容易使人想到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和《五柳先生传》。假设以造园的角度来看,若山水溪石焉,若禽木花草焉,若田圃琴书焉,都是园林设计中最基本的要素,并非是难得之物。但这些要素之间是如何布置,如何点缀,却没有任何提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无论现实中怎样利用这些材料构造园亭——即使戴氏亲自设计,恐怕都难以符合他的本意。这篇小文完全没有涉及园林各景的布置细节,当然从写作手法上来说也并不需要,其本意也并非真的想设计一处园亭,而是藉虚构之园逃避尘世,欲做武陵源之百姓。作者意在构造一种园林之境,与其心境匹配,至于这种园林之境的细节则完全可以忽略。

那么是否文人对纸上园的描写细节越多,越接近于现实中的造园呢?其实也未必。诗文中对虚拟园林描写最详细的莫如黄周星的《将就园记》,计有《将就园记》四篇,《将园十胜》一篇,《就园十胜》一篇,再加上《仙乩纪略》《仙乩杂咏十二首》,洋洋数千言,可谓纸上园记中的“鸿篇巨制”。不仅如此,黄周星还以这些描写将就园的诗文为背景,在其所作《人天乐》传奇中将将就园作为主人公轩辕载——实则为他自己的写照——的最终归宿。在这一组诗文及传奇中,黄周星详细地描绘了“分而实合,合而实分”的将就两园,用委曲细腻的笔墨构造了将就园的各处景点。将就园的构园手法仍是文人园的构园手法,园中山水错综,杂莳花木,竭力营造旷远幽深之境,又以诗咏园中诸景,极富文人雅致。实际上,如果忽略黄周星开篇所说的将就园为虚构,这组关于将就园的诗、文与一般的园记、题咏之类并无二致。但将就园仍只能是一幅“造境”,在黄周星恣肆的笔墨里,将就园带有很强的奇幻和夸张色彩。尽管他说“主人自以德凉福薄,惟恐太奢侈,以犯造物之忌”[5]卷二《将就园记其四》,但当他把《将就园记》拿给好友张潮观看时,张潮笑曰:“公此园殊不将就,及览乩仙事,乃知不惟不将就而已,且大费彼苍物料,公其谓之何?”[5]卷二《将就园记跋》显然这样庞大而富于想象力的园林,在张潮看来是不可能修筑于世间的。

将就园所处之环境亦以武陵源为蓝本,这个环境本身就难以在现实中寻求。黄周星为其设计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理位置:“山形内壍而外峭,隔绝尘世,无径可通,独就山之腰西南隟有一穴,仅可容身。”[5]卷二《将就园记其一》即使这个小的洞穴,他仍然以水帘障之:“山巅有泉飞流直下,摇曳为瀑布,正当洞口,四时不竭,状若悬帘,自非冲瀑出入,绝不知其为洞,故终古无问津者。”[5]卷二《将就园记其一》黄周星点评过《西游记》,这个设计显然是受了水帘洞的启发,所谓“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黄周星所设计的也正是一处无人问津的洞天福地。在这个洞天福地里,“山中宽平衍沃,广袤可百里,田畴村落,坛刹浮图,历历如画屏,凡宇宙间百物之产,百工之业,无不备其中者。居人淳朴亲逊,略无嚣诈,髫耉男女,欢然如一,盖累世不知有斗辨争夺之事焉”[5]卷二《将就园记其一》。所有这些有关地理形势及风土民情的描写,无不带有明显的模仿《桃花源记》的印记,只不过较之陶渊明的朴素的田园生活,黄周星又为自己添筑了一处华美的园林。虽均为理想的寄托,陶渊明仍是立足于世间,而黄周星的想象已遨游于九天之上。故在后来的《仙乩纪略》中,他干脆借文昌帝君的法旨,把将就园移到昆仑仙山,并在《人天乐传奇》中建造完成:“你这将就园,不过纸上空文,如今天上竟为你建造了,岂不奇绝?”[37]第二十九折纸上空文移于天上,带有浓郁的游仙色彩,其环境又非地上的武陵源可比了。

黄周星以仙道思想融入构园,在纸上园的书写中,是一个比较常见的现象。儒释道三教,儒家讲求入世,释道二家都有出世的成分,也都带有一定的神话、奇幻色彩。释家洒脱,道家空灵,均适合引入想象空间,以营造梦想中的诗意栖居。刘麟的神楼,明明白白地以“神”命名,杨慎说他:“吾闻仙家五城十二楼,樊桐方丈绕瀛州。长风引舟不可到,环中根像空神游。坦翁元是神仙流,何年飘然下丹丘。天庭摛藻掞鸾鹤,云軿立仗鸣华骝。”[41]卷二四《后神楼曲有序》俨然将刘麟夸饰为神仙者流,神楼也成为瀛洲、方丈一样的仙境。汪氏嶷园“谢客早夸先作佛,曹唐今赋小游仙。心通上上乘中偈,梦到非非想处天”[6]卷四,“鹏鷃逍遥同世界,蟀鹒回换几春秋。此中占尽神仙福,乞与人人作卧游”[6]卷四,则是兼用仙佛二道,有很强的离尘出世意味。王昊题孙坦夫的想想园:“世间有因即有想,八万四千尽迷惘。大地山河一想中,阿谁解脱蛛丝网。想到穷时证禅始,婆娑风月自翩翩。”[26]卷二六《想想园歌》也是借佛教思想来解释园图的寓意。

纸上园的构造除了借助神话和宗教,还采用层叠互见的手法塑造园林景观,也即将现实中的不同空间的景物移入同一个空间,以实现完美的视觉效果。这种手法类似于电影艺术中的“蒙太奇”,作者将现实中可见的事物,各取优长,按照一定的造园规则剪辑拼合,形成一处“百衲本”的纸上园。典型的如张岱的“嫏嬛福地”,它带有不少现实园林的影子,是作者在潜移默想中将平生所见之奇构叠合在一起:“‘琅嬛福地’来自于张岱生命中的各处园林,它们重组在一起,成为张岱笔下的‘福地’。如《于园》之记丘壑,《山艇子》记棱石孤竹,《吼山》之记陶氏书屋,与‘琅嬛福地’之构局皆有暗合之处。张岱家族园林别业甚多,其中得意之处,多可于‘琅嬛福地’中见之。”[36]114这种将不同园林糅合在一起的手法,比较适合那些精通园林构造的文人。张岱一生阅览名园别墅无数,其丰富的品园经验,有利于他在园林造境中博观约取,建构出自己理想的梦中园林。利用这种手法构造的纸上园林往往比较“真实”,原因就在于它所描写的园景,在现实中可以找到被摹拟的对象。

除了将不同园林叠合在一起,有的作者还将更宏阔的景观融通汇合,置入其所构想的纸上园林。如晚清贵州籍文人黄彭年所构想的无定云居之即园:

然吾生西南荒徼,尝下洞庭,南浮江淮,东历齐鲁,税驾皇都,至于海滨,西循三秦,远越黎雅,北出雁门千有余里。每隐几而卧,闭目而思,则泰华之尊严,相岭之峻崒,小孤之特,飞云之奇,与凡岩壑之幽,山石之嶐嵸灵怪;河之浊,江之清,湖之广,海之浩瀚,与凡泉涧细流之明澈而净涓;湘之竹,岱之松,蜀栈之柏,与凡梅岭、桃坞、兰谷、蓬湖,卉木之繁,禽鱼之众。亘万里,穷岁时,殚人力,而不可致者,倏然陈吾眉睫之间,而又无子孙不守之虞、强有力者豪夺之虑。[42]卷三《即园记》

较之张岱的琅嬛福地,黄彭年的即园已不像是筑园,而是在构筑一处理想王国。这与作者丰富的阅历不无关系。黄彭年自道光二十七年(1847)举进士,授编修,太平军兴,先在籍办团练,后入佐四川骆秉章戎幕,后历官湖北、陕西、江苏,先后主讲关中书院及河北莲池书院,这样的履历足以使其游屐遍及全国,故眼界极开阔。泰华、江河、湖海都是至大至远之物,现实中自然不可能汇聚一处、收纳于园林一隅。纸上园的奇处就在于它纯为心造,灵感所至,遣泰山轻如芥子,霎时便可致各地奇景于方寸之间。

由此可知,纸上园的造境无论朴素还是华美,无论奇幻还是平实,都是作者根据现实经验为自己营造的理想园居形式,加以文人的生花妙笔,使得这种园居变得富有诗意。它打破了园林实与虚的界限,虽无法在现实中复制,却可在精神层面上享有。这种享有同样可以富于生活气息,而不流于空泛。戴名世在《意园记》中设想了童子伐薪、采薇、捕鱼,主人读书、看花、弹琴、饮酒等悠然自得的生活场景。方濬颐则设想在梦园中“与客同敲韵”,设想“旁有顽奴忽饶舌”,写来历历如画,仿佛真实园林中发生的场景。他还在梦中设想延请名匠筑园:“有时入园我为主,趣召巧匠延公输。某亭宜修某泉浚,删削某树添新株。鸠工未完顿言别,悔不长卧停踆乌。”[15]卷九《梦园歌》梦醒而工匠别去,现实和梦幻之间的转合,较之真实的筑园别有趣味。与他同时的高邮董策三构筑意园,也有类似的想象:“园丁任重,难于纪纲之仆,当慎选其人,乃有成效。然而主人亦不得自耽暇逸也。”[11]卷二○《意园记》在想象的园林里,董策三还要聘请园丁,还要亲自灌园。这些场景的描写,不仅是文人内心渴望真实的园居生活的外在反映,也为纸上园的书写增添了一丝烟火气,读之更加亲切可感。

综上,纸上园林虽为墨庄幻景,但在园林文学的书写中别开生面。“文字以久其传,则无可为有,何必纸上者非吾园也。”[2]刘士龙《乌有园记》,159盖园因文著,在实有园林的书写中,亦以文章为园林精神不朽的载体。纸上园林则完全脱离物质实体,因虚为实,不以实有为累,而以“人”为中心构建理想中的诗意栖居,处处著我之色彩。文人书写纸上园,或写意,或工笔,皆是由心境幻化成篇,即心是园。它延续了《桃花源记》以来的有关虚构空间的书写传统,浪漫的想象中又带有现实主义的印记,从虚构的园林造境中,仍可窥见当时的社会状况及士林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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