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黑格尔“力”范畴的牛顿力学关涉

2020-11-29李逸超

哲学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知性黑格尔牛顿

李逸超

黑格尔在“力与知性”一章,明确提及牛顿的“万有引力”。[1]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21.尽管他在赞赏开普勒天体力学的同时,对以纯粹数学为方法的牛顿力学提出严厉的批评;[2]Vgl. G. W. F. Hegel, Enzyklopädie II,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96.但是另一方面,他也对牛顿的力学成就有着清楚的认知:“牛顿[……]卓越地对此作出了贡献,即将对力的诸多反思规定(Reflexionsbestimmungen)引入物理学之中;他将科学提高到了反思的立场,取代现象的规律他确立了诸多力的规律。”[3]G. W. F. Hegel, Vorlesung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III, Frankfurt am Main,1971. S. 231.可见在黑格尔看来,牛顿的贡献主要在于将“反思”这一思维形式引入科学并在此基础上建构其物理学。反思是牛顿力学基底的思维架构,构成牛顿力学的诸多力的形式规律建基于此。反思之思维特性及其在牛顿力学中的特征表现,因而便是一个重要问题。

黑格尔在“力与知性”中,确实将“力”概念与“知性”概念加以综合讨论。但仅囿于“知性”概念与康德先验哲学之“知性立场”的“字面相关性”,便像埃蒙茨(D.Emundts)和沃克斯(E.Watkins)那样将“力与知性”中的主要相关内容视为黑格尔对康德哲学的批判,[1]Vgl. Dina Emundts, Erfahren und Erkennen, Frankfurt am Main, 2012. S. 430.; Eric.Watkins, Hegel’s Critique of Kant in “Kraft und Verstand”, Hegel-Jahrbuch, 2016. S. 366-370.却不免失诸正鹄。因为其一,据黑格尔的观点,物理学之内核也同样是一种知性形而上学,[2]Vgl. G. W. F. Hegel, Enzyklopädie II,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20.牛顿也与康德一样是“从他的诸多经验中导出他的知性命题”。[3]G. W. F. Hegel, Vorlesung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III, Frankfurt am Main,1971. S. 223.其二,虽然知性对力的最初经验映射着康德对物质的形而上学建构,[4]详参李逸超《黑格尔静态“超感官世界”的逻辑生成》,《哲学研究》2020年第3期,第109—110 页。但总体而言,黑格尔对康德“规律”概念的批判,其实侧重于对作为真理之标准的“规律”的批判。康德的规律是普遍意义上的“规律”,而不是“力与知性”一章如此具体的“力的规律”。此外,尽管不能说黑格尔的力概念全然与赫尔德的力概念无关,[5]Vgl. Miriam Bienenstock, Zu Hegels erstem Begriff des Geistes (1803/04). Herdersche Einflüsse oder Aristotelische Erbe, Hegel-Studien, Bd. 24, 1989. S. 27-54.; M. Forster,Ursprung und Wesen des Hegelschen Geistesbegriffs, Hegel-Jahrbuch, 2011(1) . S. 213-229.但是,赫尔德的力、原力(Urkraft)等概念中更多地内含着宗教神学、经验心理学等维度,它因而基本上无涉于黑格尔在物理学层面上所讨论的、与物质及其运动现象以及物理规律相关的“力”。

如前所述,牛顿对于力的理解,在黑格尔看来基于“反思”这一知性思维形式。牛顿是从物质的运动现象出发,在知性思维这一“镜像中介”中去“映射”(反思:reflectere)那隐匿于物质之纷繁运动现象背后的“力本身”:“因为哲学的整个困难看起来在于:从运动的现象我们研究自然界的力,然后从这些力我们证明其他的现象。”[6]牛顿:《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赵振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7 页。以下简称《原理》。由此可见:第一,牛顿将自然哲学的任务规定为研究那内嵌于自然现象之中的、作为其本质的“力”,并“反过来”(re-)用“力”的规律来统摄和“反映”(re-flectere)现象世界。第二,在知性意识的上述目的设定中,“反思”实际上就发生于“现象”和“力”这两个极端之间。

知性意识的“反思”与真正哲学的思辨(Spekulation),在黑格尔体系中具有根本区别——反思不能直观内嵌事物之中的、创生着(erschaffend)的“生命力”(Lebendigkeit)。因而,纯然通过“反思”来认识“力”这一客观实在,便无法彻底通达它的真正“概念”。恰由此,黑格尔才对牛顿力学及其方法论加以批评:“ [牛顿][……]在概念上是彻头彻尾的野蛮人”[1]G. W. F. Hegel, Vorlesung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III, Frankfurt am Main,1971. S. 232.,“ [……]牛顿像把持感性物那样把持概念[……]”[2]Ebd. S. 231.。与科学界的主流观点相反,相较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黑格尔更推崇开普勒的行星运动定律——尤其是第三定律。[3]G. W. F. Hegel, Enzyklopädie II,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96ff.因为在他看来,自然规律之“时空幂次”规定表达着“规律”之向“概念”自身的回归[4]Ebd. S. 78.。第三定律之时间性(周期T)和空间性(面积a)的“幂次”规定,因而完满表达了天体力学中的“时空概念”规定。可见,“反思”与“概念”在黑格尔哲学中具有不同等级的真理内涵。因而为了映衬“反思”的规定性限制,我们需要理会黑格尔的“概念”。而为了把握“概念”,我们则需要在黑格尔“力”范畴的牛顿力学关涉中回答如下重要问题:一、牛顿的“反思”究竟具有何种具体形态?二、“反思”与“思辨”何以具有这一本质差异?三、力的“概念”在思辨中具有何种真理性的规定?

一、牛顿对“力”范畴的定义以及其中的“反思”

黑格尔在《哲学全书》“导言”的第5、7、9 节和第10 节谈到了“Nachdenken”这一认识形式,并实质上将它与Reflexion 区别开来。虽然二者往往都被译作“反思”,但它们却具有本质上不同的意义。“Reflexion”是一种中介返还[1]Reflexion 的动词不定式是reflektieren。其前缀“re”源于拉丁语前缀“re”,意为“返回”(zurück)、“再”(wieder)。词干“flektieren”源自拉丁语“flectere”,意为“使弯曲、使扭曲”(biegen,beugen)。综上可知,“反思”的本源意义为“使再弯曲”,引申为一种“中介返还”。,现象世界中光的“反射”实即一种“中介返还”现象。与此相似,哲学“反思”是通过思维“媒介”去“反映”自在对象的真理。“Reflexion”具有间接性的特性,它可以基于“远距”的“中介”、经过不乏“颠倒”和“弯曲”的“镜像反映”来认知对象。与此相反,因为“Nachdenken”的“nach”之最原初的意义是“接近”(nahebei, in der Nähe von etwas)某物,所以它是通过“逼近”对象来认知对象。在《哲学全书》“第二版前言”中,黑格尔在对“Reflexion”和“Nachdenken”[2]邓晓芒也对“Reflexion”和“Nachdenken”的词源学意义加以分析,并且指出“Reflexion”的“镜像反映”意义。在对“Nachdenken”的探讨中,他批判了将“Nachdenken”译为“后思”的观点,指出“nach”的意义为“追溯”。详参邓晓芒《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45—347 页。因为“nachdenken”原意为“追寻”“切近”某物的“思”,所以似可译为“寻思”。如果说“追思”在汉语语境中因有另外的意义而不适合用以翻译“Nachdenken”的话,那么译作“寻思”不失为一种尝试。因为这既保留了德文词源构词的原意,又同时符合汉语和德语的一般日常用法。的区分中,明确指出了前者之缺陷:“物理的或者精神的、尤其还有宗教的生命性的实在(Faktum),为那种没有能力去把握它的反思(Reflexion)所扭曲(verunstalten)。”[3]G. W. F. Hegel, Enzyklopädie I,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7.这里的“扭曲”,事实上是内含于“反思”(reflectere)中的“弯曲、扭曲”(biegen, beugen)维度的必然显现。反思尚且不是思辨思维,不是切近事物本质、通达事物内在核心的理智直观,它尚且停留于外在性、间接相对性的“镜像反映”阶段,因而不能把握事物的真正“实在”。

牛顿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对“力”加以定义。在规定了“质量”和“动量”之后,他便紧接着定义了力的三种形式——“物质的固有的力”(推动力和阻力)、“外加的力”和“向心力”(并且将“重力”和“磁力”归结为“向心力”):

“物质的固有的力(vis insita)是一种抵抗的能力,由它每个物体尽可能地保持它自身的或者静止的或者一直向前均匀地运动的状态。”

“外加的力是施加于一个物体上的作用,以改变它的静止或者一直向前均匀地运动的状态。”

“向心力是[一种作用],由它物体被拖向、推向或以其他任何方式趋向作为中心的某个点。”[1]《原理》,第2—3 页。

由上可知,“力”被牛顿理解为一种“能力”(power)和“作用”(action)。在他看来,“作用”无非是“能力”的“转化”或“表现”。因为其一,牛顿将物质固有的力理解为惯性力,它只在外力施加于蕴涵着它的那个物体时才发挥出来;[2]“但是一个物体仅在它自身的状态被一个施加于它的力改变时才使用这个力。”《原理》,第2 页。其二,外加的力只存在于作用中,而不保留于物体中。[3]“这个力只存在于作用之中,作用之后并不留存在物体中。”《原理》,第3 页。牛顿对“外加的力”和“物质的固有的力”的“对立性定义”,与黑格尔所谓的“诱导的力”(sollizitierende Kraft)和“被诱导的力”(sollizitierte Kraft)紧密相关。在黑格尔看来,首先二者具有“内容上的区别”:“被诱导的力”是“反思到自身中的力”(insichreflektierte Kraft),“诱导的力”是“物质的媒介”(Medium der Materien)。其次,“诱导的力”和“被诱导的力”也具有“形式上的区别”:“前者是能动的,后者是被动的。”[4]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14.在二者的联动关系中,“诱导的力”是一个通过另外的物质媒介外在施加的力。经由这个外力的“作用”,“被诱导的力”作为隐藏在物质之内的“能力”而被“表现”(Äußerung)出来。与此相应,牛顿定义的“惯性力”也通过外加力才以“阻力”和“推动力”的形式表现出来。另外,一个物体的惯性力可以通过外加力的形式,能动地作用于另一个物体的惯性力。并且根据牛顿运动第三定律F=-F’[5]两个物体之间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在同一直线上大小相等、方向相反。黑格尔也指出:“特定的运动和特定的抗阻是同一者。”G. W. F. Hegel, Enzyklopädie II,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68.,对于一个非封闭系统而言,外加的力表现为物体运动状态的“变化”(加速度):F=m·a。可见,黑格尔对“诱导的力”和“被诱导的力”的区分与牛顿“外加的力”和“物质的固有的力”具有内容和形式上的对应关系。

但是,不同于牛顿对“反思”思维的“日用而不知”,黑格尔在其中敏锐指出了“反思”这一思维形式:那“被诱导的”、物质的“固有力”,其实是“反思进自身的力”。与此相似,牛顿力学中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其实也是对运动现象加以反思的结果。反作用力作为抗力,其根源还是内在的“物质的固有的力”这一物质之能动的“自为存在”。作用力和反作用力,事实上只是同一个理念性的力被强行分解到反思表象之两端。[1]Ebd. S. 67f.反作用着的抗力,因而实即在运动现象中被反思到的力本身——“被逼回自身的力”(zurückgedrängte Kraft)[2]虽如此,但直接将“反作用力”绝对等同于“被逼回自身的力”,依然不免偏颇。因为在黑格尔语境中,“力和力的表现”具有对立关系。“被逼回自身的力”,实际上是力从它的外在表现“Äußerungen”返回到它自身。因此,黑格尔将“被逼回自身的力”称作“根本力”(die eigentliche Kraft)。Vgl. 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10. 但因为在牛顿的定义中,“物质的固有的力”“惯性力”和“反作用力”都可被视作与“外加的力”“向心力”(运动、力的表现)相对立的力,也即它们都趋向内嵌于物质中的“力本身”这一自为存在。所以,它们作为“根本力”便与“被逼回自身的力”本质上相一致。。但在牛顿力学的“反思”框架下,因为其一,运动作为力的表现,来源于外物(外加力)的推动,其二,运动的变化作为力在时间中的变化(加速度),表现为物体动量[3]《原理》,第1 页。之抵消作用——Ft=mv’ -mv=p’ -p: 力在时间中的变化等于动量变化(冲量)[4]物体所受合力的冲量,等于物体的动量变化。(根据相对论,在低于光速的状态下)物体的速度变化不引起质量的变化,所以动量的变化是基于加速度的变化。因为其一,加速度是物体运动状态(速度)的变化,其二,根据牛顿对力的定义(外加力),力就是其所引起的物体状态的变化。所以,力作为动量变化,即是运动在时间中的变化。;所以一方面,一个力来自于一个另外的力,并且它可以无限向外推求以至于上帝的第一推动,另一方面,力表现在运动物体之间相互对立作用的“反思结构”之中——诱导的力和被诱导的力、表现出来的力和被逼回自身的力、作用力和反作用力等等。在对立相关项之反思结构中,内嵌于牛顿力学中的反思之“外在性”和“相对性”规定,得以显现出来。一方面,在“外在性”之极端化中,他最终要假定力之“至外无外”的绝对来源——上帝。另一方面,在真正有效准的反思关系中,他事实上仅仅停留于力的相对性来源——物体相互的对立作用所引起的运动现象。

上帝的第一推动,只是可有可无的假说。因为它事实上来自一种无穷推论,所以它理应没有终点,但牛顿却强行为它设定了一个终点。内在的惯性力(物质固有的力、被诱导的力、被逼回自身的力),通过外加力(诱导的力)才进入其表现环节。为“力和力的表现的关系”这一逻辑范畴所规定的力本身,因而同时具有“内在”和“外在”这一对立性的反思关系。力本身一旦“外化”出来,就同时“消逝”(Verschwindung)并被逼回“内在”自身:“ [……]力只存在于作用之中,作用之后并不留存在物体中。”[1]《原理》,第3 页。。“消逝”并非从有到无,而是从“显发”转化为“隐藏”。因为,力本身不是虚无,而是知性在运动现象中经由其抽象和反思作用而把握到的超感官实存——隐匿于现象背后的本质。力的消逝,因此仅仅是消逝到反思中去。由此,它证明自身不属于感官世界。“感官世界”和“超感官世界”的对立,在力的消逝中便被呈现出来。“超感官世界”作为“世界”,是以超感官的方式——知性的抽象反思方式——加以把握的“感官世界”。力不具有在感官世界的物理实存,它在此仅只呈现于反思中:“[……]实际上力本身是此反思进自身的存在(Insichreflektiertsein),或表现之扬弃了的存在(Aufgehobensein der Äußerung)。”[2]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10.综上可知,整个牛顿力学是通过对感官世界的“反思”而被建构在一个超感官世界中,并借由“知性”的镜像中介(例如万有引力定律)来“反映”现象世界的“本质”。

二、“万有引力定律”以及黑格尔对知性意识“反思”的批判

对于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黑格尔批判道:“知性必须更进一步将诸多规律总括到一个规律中,正如落体规律和天体运动的规律已经被把握为一个规律那样。然而因为这种融合(Ineinanderfallen)诸规律却失掉了其规定性;规律变得更加浮泛,并且因此被发现的实际上不是诸规定下来的规律的统一,而是一个取消着诸多规定下来的规律的规定性的规律;正如一个将地球上和太空中运动的两个落体规律统一到自身中的规律实际上并没有在自身中将二者表达出来那样。”[1]Ebd. S. 121.黑格尔实际上借此影射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对伽利略的落体定律和开普勒的行星运动定律的统一。但他同时指出:在此统一中,落体定律和行星运动定律的“具体规定”,却都被“取消”并“转化”为不同的规定。黑格尔的这一慎思明辨确属精当确切,因为在万有引力定律false 的诸多区别(G、M1、M2、R2等)作为规律的规定要素中,我们确实既看不到伽利略false,也看不到开普勒中的诸多源初规定。因而,就各个规律之区别要素的直接定在而言,万有引力定律与其说是对落体定律和行星运动定律的“统一”,不如说是对它们的“取代”。

黑格尔进一步指出:“一切规律之统一于万有引力之中,唯除表达了在诸规律中被设定为存在着的规律的单纯概念本身之外,并未有进一步的内容。”[2]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21.对于规律的单纯概念及其在此的空虚性,他接着阐述道:“ [……]万有引力抑或规律之单纯概念便与规定下来的诸规律相对立。就此纯粹概念作为本质或作为真正的内在者而被考察而言,规定下来的规律的规定性本身尚且归属于现象甚至感性的存在。然而规律的纯粹概念不仅仅超出于本身是规定下来的、与其它的规律相对立的规律,而且也超出于规律自身。”[3]Ebd. S. 122.规律的纯粹概念和具体的规定下来的规律具有“对立”关系,这一对立可以概括为规律的“概念”和规律的“存在”的对立,因为“规定下来的规律”就是定在的、存在着的规律,也即规律之存在。如果说规律的单纯概念是内嵌于规律中的绝对同一性诉求,那么规律的存在则相反只具有“相对的”同一性。规律“存在”的“相对性”与它们的“概念”之“绝对性”的对立悖反,构成了知性规律之不可扬弃的缺陷。

规律中的“映像”构件,根本上来自纯粹反思作用对感性物的绝对离析和抽象。[4]详参李逸超《黑格尔静态“超感官世界”的逻辑生成》,《哲学研究》2020年第3期,第114—117 页。它们虽然归属于超感官世界,但是感官物的杂多性和对立性并未从根本上被扬弃。映像之“感性残余”,首先使得“规定下来的规律的规定性本身尚且归属于现象甚至感性的存在”[1]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22.,其次使得诸多规律因此从原则上无法被真正统一。它们依旧沿袭着感性物之各自独立的“杂多性”和“对立性”,正如海德格尔所指出的那样:“每个规律自身仅仅是一个在其他诸规律之中的一个个别的规律。”[2]M. Heidegger, Hegels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97. S. 175.囿于诸多规律的上述本质“个别性”,它们无法被真正统一。因此,形式规律诸如false 或者诸多源初规定性本身,在false 中便只能被“取消”而成为“消逝着的环节”。黑格尔之所以批判万有引力定律之空疏,不是因为他以为万有引力定律没有内容(G、M1、M2、R2等要素皆为充实的内容),而是因为他洞见了规律概念和规律存在之间的绝对“悖反”。科学范式之在科学史中的“更替”,事实上只是规律这一内在“本性”的现象性显现。

规律的“概念”追求绝对必然性,它要求规律的通约跟统一。黑格尔将规律的这一“单纯同一性”(einfache Einheit)称作“规律的内在必然性”[3]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22.。但规律的“存在”却是“规律的杂多”(Vielheit der Gesetze)[4]Ebd. S. 121. 黑格尔指出,知性的原则是追求“自在普遍的同一性”(an sich allgemeine Einheit)。牛顿的“万有引力”,爱因斯坦的“统一场论”都可以被视作知性的这一原则在科学研究中的具体例证。。出于知性“反思”本身显诸“映像”之上的限制,诸多形式规律的“不可通约性”以及“离散性”最终无法被扬弃。它们的终极“大一统”,因而便是原则上根本无法实现的“理想”。形式规律追求不违背矛盾律的“确定性”、机械的“必然性”。但在黑格尔的哲学认知中,真正统一一切实在的、作为“具体事物之灵魂”[5]G. W. F. Hegel, Wissenschaft der Logik II, Frankfurt am Main, 1969. S. 276.的“普遍者”(Allgemeine),作为规律之“真正”的“概念”,却是自身矛盾着的、并因而不能以形式规律加以把握的、也即“ [……]超出于规律自身”[6]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22.的“生命性”或“创生性”(Erschaffenheit)。它不是来自对感性对象的抽象对象化,也不是来自知性之间接相对性和外在性的“反思”。

三、“力”范畴在黑格尔理智直观中的基本规定及其意义

黑格尔之所以认定知性意识之统治着牛顿力学和其他形式规律的“反思”思维,无法从根本上把握“力”这一超感官存在,是因为力之根源在Nachdenken 或“理智直观”中被最终归结到绝对创生着的(erschaffend)精神实体之上。“精神”不仅是主体的思维能动性,更是存在于物理客体之内核中的创生性——正如黑格尔将“作为绝对否定性的概念”(Bergriffals absolute Negativität)称为“塑形者”(das Formierende)和“创生者”(das Erschaffende)[1]G. W. F. Hegel, Wissenschaft der Logik II, Frankfurt am Main, 1969. S. 277.一样。这一普遍的否定性概念——“作为真正的绝对概念被把握为无限精神的理念,这种概念的被设定的存在是无限的、透明的实在性(Realität),在其中概念直观到它的创生(Schöpfung)并且在它的创造中直观到它自身。”[2]Ebd. S. 279.感官物之所以在黑格尔的理智直观中是“无限的、透明的实在性”,是因为内在于事物中的、使事物“是其所是”的“创生”(Schöpfung)本身被明证性地纳入到直观之中:“在哲学的知识中被直观到的东西是理智和自然、意识和无意识者同样的能动性。”[3]G. W. F. Hegel, Jenaer Schriften 1801-1807,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42.

内嵌于感官物中的绝对创生性,在理智直观中被黑格尔认定为“物理力”的绝对根基。早在其《差异》中,他实际上就已对牛顿力学在物质和力之认知上的贫乏加以批评:“力学已经用引力和反作用力的贫乏丰富了物质;因为力是一个生产着外在者的内在者,是一个等同于自我(Ich)的自身设定自身者,而一个这样的东西,从纯粹[主观]观念论的立场出发,是不能归属于物质的。”[4]Ebd. S. 104.区别于“力”范畴在康德“纯粹观念论”中的知性规定,因为它在黑格尔“绝对观念论”中是一个“生产(produzieren)着外在者的内在者”,所以它实际上表达着精神“实体”之自我更新、自我创造的“主体”属性。在后来的《逻辑学》中,承继“力和力的表现的关系”的是“外在和内在的关系”。黑格尔把“力”规定为“生产着外在者的内在者”,一方面在远处的绝对本原意义上,把“精神本体”之“生产着”的“创生性”纳入到“力”范畴的本质规定中;另一方面,在逻辑环节之级次序列中,也即在“外在和内在的关系”这一近处和具体的逻辑脉络中,将“力”进一步具体化为“生产着外在者的内在者”。

物理自然之“生产”着的创生性,也同样存在于精神界的人类意识中。黑格尔认为,“思辨思维”是“生产着的意识”。[1]思辨着的思维是创生着的思维,黑格尔称这种思维是“意识的生产”(Produzieren des Bewusstseins)Vgl. Ebd. S. 43.他当然不可能臆想单只通过人类意识的思辨思想,就可以创造、生产出自然界的物理物。意识的“生产”,在此处当指人类主体意识在其思辨中与精神本体之创生活动相一致、甚或相同步的“思想生成”。其中,主体跟客体、意识者与无意识者之相同的“能动性”,都被安置在此一被本体化了的、绝对创生着的“主体——实体”理念中。它在《逻辑学》中就是绝对理念,在宗教中被表象为“上帝”。不同于牛顿之来自于间接“反思”的“上帝第一推动”,“生产着的意识”在理智直观之“切问近思”中所明见的事物,是“绝对创生着的”精神实体之“创生”本身作为“力”的绝对根源。在接续其绝对根源作为“源头活水”的前提上,“力”范畴才最终在逻辑级次序列中被确定规定为“生产着外在者的内在者”。

黑格尔积极看待近代以来的科学和文学艺术之复兴、资本之兴起、启蒙和人本主义之价值。[2]G. W. F. Hegel, Vorlesungen über die Geschichte der Philosophie III, Frankfurt am Main,1971. S. 11f.一方面,他看到了知性及其统治着的精确科学的积极价值;但另一方面,他也指出其缺陷并为其划定范围。[3]庄振华基于谢林自然哲学所触及的“事情本身之开端的原初同一性”,指出了人工智能这一计算机科学之在形式思维层面的界限。详参庄振华《略论谢林自然哲学的开端》,《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5 期,第29 页。在“力与知性”中,他对主导着科学研究的知性“反思”思维的批判,最终会归于“自我意识”对“物理客体”的主观“解释”行为之中。[4]G. W. F. Hegel,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 Frankfurt am Main, 1970. S. 125.在与创生实体的自在联络中,物理客体自身呈现出“绝对的变换”这一客观的矛盾性本质——“无限性的概念”。[5]Ebd. S. 133f.但因为知性意识固执地坚守客体自身的“同一性”,并将此“矛盾性”单置于意识之能动的认知活动中,这一“矛盾性”因而才最终只被设定为意识的“解释”行为。[1]Ebd.知性意识虽然回避客体的矛盾本性,但是这一矛盾着的创生性却将意识逼到对它所固持的“抽象同一性”客体之“解释”的矛盾性中:“ [……]它[无限性]首先作为解释而自由地呈现出来。”[2]Ebd.解释行为中的一切环节和要素,尚且停留于知性之抽象和反思行为中,规律实即其解释行为的意向轴心。诸多形式规律作为“ [……]第一个超感官世界只是被知觉世界之直接提高到普遍的要素之中”[3]Ebd. S. 128.:在万有引力定律false 中,M 表达了物理物之被抽象为“质量”,天体之间的引力现象被抽象为普遍的F,如此等等。但诸如M1、M2、R2等具有反思关系的“普遍要素”,在形式规律中却并没有与创生着的精神实体建立本原性的联络。尽管按照符合论[4]关于符合论这一真理标准之历史沿革、理论困境等等问题,详参王增福《真理符合论的逻辑演进、学理困境与可能出路》,《云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6期,第29—33 页。的真理观,知性所反思到的科学知识最初被规定为与客体相符合的真理(Wahrheit)。但在“解释”行为中,“科学”实为一种“解释学”,其“真理性”实为一种“或然性”(Wahrscheinlichkeit)。那表达着客体之绝对矛盾这一终极真理的“变换”,只是知性的解释本身作为一种“活动”,而非具有反思关系的、诸多被解释了的静态“普遍要素”。

猜你喜欢

知性黑格尔牛顿
牛顿的实验室
从黑格尔的《怀疑论》文章看怀疑论与辩证法的关系
论黑格尔对辩证法理论规范的创立及其对马克思的影响
绝对者何以作为实存者?——从后期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来看
枫叶知秋
牛顿忘食
知性优雅
“知”情知性
失信的牛顿
露也露的知性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