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告子、杨朱对老学的“为我”“贵我”转化
——兼论阳子居与杨朱的区别

2020-11-29陈成吒

哲学评论 2020年1期
关键词:阳子列子子集

陈成吒

一、告子及其“为我”以全生

(一)告子及其老学渊源

在传世文献中,与告子其人相关的材料有《墨子·公孟》中的告子,《孟子》之《公孙丑》《告子》篇中的告子,以及《孟子·尽心下》中的浩生不害。至于三者的具体关系,则有待辨析。

1.《墨子》告子与《孟子》告子关系。清代苏时学认为“此告子自与墨子同时,后与孟子问答者当另为一人”。孙诒让《墨子间诂》称引之,并赞同其说,吴毓江亦复如是[1]吴毓江:《墨子校注》,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14 页。。陆建华也认为两者并非一人[2]陆建华:《告子辨析》,《孔子研究》2008年第2 期,第40—47 页。。东汉赵岐则云告子“兼治儒墨之道”(《孟子正义》引)[3]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1 页。,指两者为一人。王应麟、洪颐煊等皆承袭其说(《墨子校注》引)[4]吴毓江:《墨子校注》,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714 页。。此后,梁启超[5]梁启超:《墨子年代考》,见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48—252 页。、钱穆[6]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09—214 页。、郭沫若[7]郭沫若:《名辩思潮的批判》,见《十批判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260—321 页。、庞朴[8]庞朴:《告子小探》,《庞朴文集》第1 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0 页。等亦断两书中的告子为一人。相较而言,梁氏等人之论可取。墨子与孟子虽相距百年,但告子生存于两者间,从时间与年辈而言不成问题(说见下文)。在此基础上,联系两书中的告子所论,两者基本思想大体一致,可相互贯通,相印证。

至于告子与《孟子》中的浩生不害的关系,赵岐注除注告子“名不害”“尝学于孟子,而不能纯彻性命之理”,又注浩生不害曰“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孟子正义》引)[9]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994 页。。清阎若璩云:“浩生,复氏。不害,其名。与见《公孙丑》之告子,及以《告子》题篇者,自各一人。赵氏偶于《告子篇》误注曰名不害。”(《孟子正义》引)[1]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1—732 页。指赵氏说告子名不害,是混淆告子与浩生不害的结果。此后,焦循也称引此说[2]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1—732 页。。但陆建华认为赵氏之说并不表明其混淆二者,只是两者同名而已[3]陆建华:《告子辨析》,《孔子研究》2008年第2 期,第40—47 页。。实则,从赵岐称告子学于孟子,可知其已将之与学于孟子的浩生不害相混同,进而所谓告子名不害等确系混淆讹误之言。也就是说,告子与浩生不害并无关系,其名字不得而知。

2.告子与墨子、孟子等人的关系。赵岐称告子兼修儒墨,但学于孟子。阎若璩指此为臆度,梁启超亦云“今案《孟子》本文,无以证明告子为孟子弟子。非惟不是弟子,恐直是孟子前辈耳”[4]梁启超:《墨子年代考》,见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48—252 页。。孙世扬从三方面对此加以论证:《孟子》之《公孙丑》《万章》篇均以弟子名为题,“(《告子》篇)称子而不名,盖尊之亦远之尔”;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动心”“先我者,盖谓其年齿长于我也”;孟子及其弟子与告子问对,皆称后者为子,而不直呼其名[5]孙世扬:《告子辨》,《制言半月刊》1935年第2 期,第34 页。。

大体言之,赵岐之说是综合《墨子》《孟子》所记,然后混同告子和浩生不害后的一种臆测。告子不会是墨子弟子,从墨子弟子称告子为子,且墨子也待之以客,告子言语全无弟子语气,以及墨子主张仁义皆内,告子主张仁内而去义等,皆可证告子非墨子弟子。应该说告子见过墨子,早于孟子。这从孟子称告子为子也可证。墨子、孟子相距近百年。告子上见墨子,下对孟子,可知他与墨子年龄悬殊。孟子指自己四十而不动心,告子早之。盖告子早慧,年少时即悟道,形成较大社会影响,故能上及语对墨子。且年寿较长,晚年影响愈大,犹能下见晚辈孟子,与之交流。

3.至于告子的师承,不得而知。郭沫若认为“(告子)关于性的主张是道家的看法,而他不非毁仁义还保持着初期道家的面貌”[6]郭沫若:《稷下黄老学派的批判》,见《十批判书》,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第156—191 页。,指其为道家人物。庞朴也认为“是一位道家者流”[1]庞朴:《告子小探》,《庞朴文集》第1 册,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60 页。。但陆建华认为其为儒家传人[2]陆建华:《告子哲学的儒家归属》,《文化中国》(加拿大)2003年第3 期。。相较而言,告子的基本理念深受老学思想影响,但未局限于道家老学思想。除研习田子方、段干木的养生老学,还受到经过颜回、曾子、子思、世硕等发展的儒家心性论的影响。主要继承他们的全生保身思想,涉及性、仁、义等问题。

(二)“为我”的自然本性论

1.生性自然,且“为我”。老子强调自然而道,道生万物,人由自然而来,含有相应本性,故曰“我自然”,又“生而好生”。在老子的思想体系中,存在“生”——“性”概念。且人与万物之性本合于道,不加妨害,就会呈现得道的面貌,实现无争平和的状态。该思想在后世如曾子、子思等处发展为重天性论。告子对相关内容加以发展,认为“生之谓性”(《孟子·告子上》)[3]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7 页。。“性”指与生俱来的特点与能力。万物之性包括牛马之性与人之性无本质区别。不过在现存材料中,没有体现出告子对老学天性清静的强调,更多的是从天性到“为我”的发挥。

告子认为“我”是一个完全者,有保障和实现“我”之存在与完全的本能,即以“我”为出发点与落脚点。以此为基础,首先指出“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4]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43 页。。食色出于“我”,追求饮食、男女之事与生俱来,是人的本能。其次,“仁,内也,非外也”(《孟子·告子上》)[5]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43 页。。从“我”出发,仁也仅限于与“我”相关的范畴。即从“我爱”和“爱我”出发,仁指爱属于“我”或与“我”直接相关的人,并非宽泛意义上的爱人。至于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一种与具体自我无关、基于抽象外在理念的要求——这是义,是外在的。

关于以“我”出发的仁内义外,告子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孟子·告子上》)[1]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44 页。以“我”出发,遵从以“我”为中心的悦然之心,“我”爱我亲弟,是因为他是“我”的亲弟,“我”不爱秦人之弟,因为他与“我”无关,故不爱。他进一步推论,脱离“我”,与“我”无关,即使悦然为之,也是外在。如楚国人的尊者、长老与“我”无关,“我”却尊长他,那是因为以尊长为乐。但尊长是一个与“我”无关的、基于外在义礼的事物与行为,根本上仍是外。

同时,他认为作为本能爱自己,和由其而来的维护自我存在的食和悦然自我、与自己相关的色等,都是自然生发。他以老学常用的水为喻,指“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孟子·告子上》)[2]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6 页。,它们自然而然,如水般左右流淌,与人为的义礼文化无关。在义礼文化的世界中,总是以合乎义礼与否评定所谓善、不善。但性本身独立自在,与义礼教化无关,无法用人为文化后的所谓善、不善来评价。故“性无善无不善也”(《孟子·告子上》)[3]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6 页。。

且生性本来可以内在发挥,人应遵从具体内在的自我,不可依从外在的义礼。如强行教化,非要遵从外在的义礼,那便是人为扭曲,就是“余食赘行”,即“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告子上》)[4]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33—734 页。,由此所建构的只能是一个非人、异化的尸行世界。

2.全生保身。告子主张尊崇自然本性,以此修身。他继承老学性本清静主张,但指出心会感物而动。虽然性本无善、无不善,心之所欲亦无所谓善恶,但因它是感物而动,且极可能被义礼外在染着,故不可轻易动作。因此,他继承老子的虚心之法,强调练就不动心。

关于不动心,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孟子·公孙丑上》)[5]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94 页。具体言之,存在一个归返的认知和践行过程,内部涉及言、知、心等基本因素。通过考察言——不论是自我之言,还是他人之言,从而认知心。恰如孟子对知言的论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孟子·公孙丑上》)[1]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00 页。通过对言的辩论——自我或自我与他人的辩论,来发现言的自然矛盾,从而发觉心的问题所在,并以此获得心的真实情况。如果心所想是合理的,则动气运之。如果心所想不合理,则不动心,也就不运气、不动作。应该说告子对老子的“言者不知,知者不言”做了最大的颠覆。在相关方面,他继承了邓析子、墨子的形名思想,在心不能依靠的情况下,强调只有通过论辩,才能发现真知,借助言背后的逻辑来确认自我内心的正确与否。

当然,告子还是依从他的自然生性论对言进行判断,人自然生性“为我”,“我爱”“爱我”为仁、为内,爱与“我”无关的他人等义礼为外,大体上也继承了老子所认为的上仁尚可行,义礼之说绝不可取的观念,故强调遵从仁,排除义礼。告子就是以此来练就不动心、以此修身。这从墨子对他的批判可获印证。墨子曾回应弟子称“告子胜为仁”时说,“未必然也。告子为仁,譬犹跂以为长,隐以为广,不可久也”(《墨子·公孟》)[2]吴毓江:《墨子校注》,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94 页。,指告子即使以他所谓的生性为我的衷心来遵从仁,但离开义礼,是行不通的。

告子也继承老子以正治国,遵从太上之治的理念,欲以天性为我,排斥义礼的理念治国为政,但也正因此见斥于墨子,指其口言之而不能身行之,言虚而身乱,岂能以之治国(《墨子·公孟》)[3]吴毓江:《墨子校注》,孙启治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694 页。。孟子也指其“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孟子·告子上》)[4]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735 页。。他们皆认为单纯的主张天性“为我”,在离开义礼纽带下,无法连通自我与他者的社会性关系,也就不能以此来平和天下。且过分强调“为我”,反而会增益世人的私心,使人们相互贼害。

二、杨朱及其“贵我”以治天下

(一)杨朱及其老子学渊源

从《列子·黄帝》中两者事情混同来看,大约自魏晋开始,便有人认为阳子居即杨朱。郑宾于[1]郑宾于:《杨朱传略》,见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61—568 页。、冯友兰[2]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见《三松堂全集》第2 卷,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69—377 页。等亦持之,甚至具体化为阳子居姓杨,名朱,字子居。此外,唐钺指阳子居只出现于《庄子》,《应帝王》《寓言》的阳子居与《山木》的阳子是一人,与杨朱有别[3]唐钺:《杨朱考》,见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40—553 页。。唐钺之说较近史实,但混同阳子居与《山木》的阳子,亦不当。

阳子居三字仅见于《庄子》两处记载:《寓言》载“阳子居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于梁而遇老子”,老子教授其修身之道在于“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4]庄子:《庄子》,方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79 页。。《应帝王》载老子告其明王之道并非“向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而在于“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5]庄子:《庄子》,方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26 页。。

老子晚年时曾避王子朝之乱于秦,乱平后返周,终归隐于沛。《寓言》既然指阳子居先南之沛寻老子,说明他已归隐。但又称当时老子西游于秦,此事有待进一步分析。第一种可能是老子在归隐后,确曾再次西游秦国;第二种可能是庄子讹误了老子避乱于秦之事,并将“出关”理解为老子晚年又由沛地入秦,最终死于秦国,甚至出秦关而不知所踪。如是前者,《寓言》的相关记载尚较可信。如是后者,相关内容可能出于传说,与史实相去甚远。笔者对其所记折中为之,不取游秦事,取其对老子、阳子居关系以及相关思想的论述。同时,参照《应帝王》所记。

由上两处文献可知,阳子居为春秋末期人,老聃亲传弟子。他的思想在个人修道层面,主要强调和光同尘的混同之道以及在此基础上的不争之德。在天下治理层面,强调不自私、不贵声名,默然利天下而使万物自化。

杨朱事迹首见于《列子》。关于传本《列子》真伪问题,学界历来有争议。笔者认为《杨朱》《说符》传自战国,系汉人整理之作,其他六篇则为晋人重新对先秦典籍征引整理后的新作,其中涉及一些原始典籍,但也存在较多的晋人修改。相关问题颇复杂,此处不作展开。在考察相关文献的记载时,应区别两者。相关篇章所载杨朱情况如下:(1)《列子·杨朱》载杨朱诸多事迹,全无春秋言语,皆为战国事;(2)《列子·说符》载四处,并指杨朱之弟为杨布[1]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4—256 页。。(3)《列子·力命》载二事:其一,记述杨朱之友名季梁,众人围绕季梁得疾是否应求医展开讨论[2]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94—195 页。。其二,杨布问同人不同命之惑,杨朱引《黄帝之书》以喻之[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96—197 页。。(4)《列子·仲尼》载杨朱在季梁死后,望其门而歌[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26 页。。

除《列子》外,《孟子》《庄子》《韩非子》常批判杨子或杨朱的“唯我”论。《吕氏春秋·不二》则称“阳生贵己”(也是杨朱)[5]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7 页。。此后,汉代著作中,《淮南子》《说苑》亦记述了诸多杨子或杨朱的思想与事迹。扬雄《法言》常论杨墨、庄杨,杨显然指杨朱。其《羽猎赋》又称“阳朱、墨翟之徒”,因版本差异,也有直接写作“杨朱”的[6]郑文:《扬雄文集笺注》,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第102 页。。

由上可知,杨朱又称阳朱、阳生等。关于其生存年代,恰如钱穆所言,可以根据杨朱见梁王,友季梁等事推知——梁王即梁惠王,季梁也是该时代的魏人[7]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284—287 页。。同时也可通过相关人物的辈分关系进行推算。在《墨子》书中,告子直接与墨子对话,墨子弟子称其以敬称,可知其虽年幼于墨子,但辈分高于墨子弟子。《列子·杨朱》载杨朱与禽子论贵己与兼爱之别[8]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0—221 页。。禽子即墨子弟子禽滑厘。在行文中两者俱称子,当为同辈。又孟子称告子以敬称,称杨朱则直呼其名,亦可知杨朱晚于告子,与孟子同辈。此外,杨朱论述称引“黄帝之书”,黄帝书皆是战国中期稷下诸子伪托之作,说明他的生存年代不能早至春秋晚期。其学说不见于墨子、子思书,而见于孟、庄之作。据种种迹象,杨朱应该在墨子之后,早于孟子,是战国中期思想家。

且杨朱学说的基本特点是善“坚白同异之辩”,强调求实,去虚名,从而推出全真保性,不以物累形,并具体化为贵己。最终以此推出贵己而天下治的治国思想体系。不论从时间,还是思想特点方面看,阳子居与杨朱皆为两人。

关于阳子、阳生等,《庄子·山木》称引“阳子”言行,曰:“阳子之宋,宿于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安往而不爱哉!’”[1]庄子:《庄子》,方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35 页。《韩非子·说林上》则载“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2]王先慎:《韩非子集解》,钟哲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181—182 页。、《列子·黄帝》称“杨朱过宋,东之于逆旅”[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7—78 页。,三者除称谓有异外,其他内容皆雷同。

由《山木》《说林》出发,单从称谓上看,阳与杨常常混用,阳子、杨子的称谓不足以判断到底是何人之事。但该人的具体言辞思想不合于阳子居混同、无言的思想,而合于杨朱名实相分、强调求实的理念,当是后者。至于晋人在收集前人文献而编修《列子·黄帝》时,虽直接将阳子、杨子改作杨朱,修改了原文,这种处理的最终结果却是合乎事实的。

至于阳子居与杨朱的混同则始于《列子·黄帝》。该篇载“杨朱南之沛,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至梁而遇老子。……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76—77 页。,本段文字除了将阳子居易为杨朱外,其余所记情节与内容皆与《庄子·寓言》中的阳子居故事相合。通过上文的分析,已明了阳子居为春秋人、老聃弟子,杨朱为战国中前期人,不能亲见老子。《列子·黄帝》此处文字乃是收罗前人文献后的编修结果,因编修人将阳子居简称为阳子,继而将之混同于《吕氏春秋·不二》的阳生、《羽猎赋》的阳朱,最终直接讹误为杨朱。

关于杨朱,传统上一般将其视作道家老学传人。但也有异议者,如陈此生认为杨朱为道家别派,其学与老子思想之间是一种殊途同归的关系,杨朱只是深受老子哲学影响,但非老学传人[1]陈此生:《杨朱》,上海: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23 页。。另外,高亨[2]高亨:《杨朱学派》,见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578 页。、詹剑锋[3]詹剑锋:《杨朱非道家论》,见《中国哲学》编辑部编《中国哲学》第7 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年,第58—65 页。等甚至指杨朱与道家无关,是另一个独立学派的开创者。

杨朱必是道家人物,且是老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者。他曾与禽子论辩贵己与兼爱治天下之理,后孟孙阳维护其师杨朱之说,禽子终曰“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列子·杨朱》)[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0—221 页。,可见时人指其术为老子、关尹一派之学。大体而言是关尹子影响列子,列子一派影响杨朱。

杨朱思想也受到子思学派心性论的影响。子思曾说“(体道者)明于死生之分,通于利害之变,虽以天下易其胫毛,无所概于志矣”(《子思子·外篇任贤》)[5]陈桐生:《曾子·子思子》,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30 页。。此论亦传于后世,杨朱之学也有此渊源。同时,他也受到了田子方、段干木等全生养生派的影响。如《列子·杨朱》载端木叔家有万金,但不治世故,放意所好,乃至病而无药石之费,死而无瘗埋之资。段干生闻而赞其为达人。此处的段干生即段干木[6]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19 页。。杨朱借此以印证自己的全生贵物轻物之道,可见也曾受段干木思想影响。

除以上相关源流影响外,杨朱最为直接的师承是告子。实际上,告子首先接受了以上诸人的影响,杨朱则为告子弟子。且杨朱思想影响甚大,在后来超越其师,成为显学。孟子敬告子,而直斥杨朱,庄子则不语告子,径对杨朱大加批判,皆是此理。

(二)“贵我”老学

杨朱对道体少直接论及,但继承了列子由道而来的理,即物之理。道不生而能生生,于是不死,物皆由道而来,是生者,自然也是死者。万物非自身所有,永恒变化化生,故“理无不死”“理无久生”(《列子·杨朱》)[1]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19 页。,皆在消息之中。

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2]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10 页。,死亡不可回避,对于人而言也是如此。且发挥老子“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以及生生之厚之论,指人生苦短,百岁之寿,千中无一。即使有人长寿如此,婴孩无知与老昧昏聩的时间已占其半生。睡眠时间又居其半,“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再居其半。真正无忧无虑、怡然自得的时光屈指可数(《列子·杨朱》)[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09 页。。

但杨朱也认为人与众物不同,“人肖天地之类,怀五常之性,有生之最灵者也”。人拥有知,懂得去追问人生。面对人生苦短,杨朱追问的是“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如果是为了美厚、声色,两者都不能常餍足、常玩闻。如欲极之,必然为刑赏所禁劝,这与“重囚累梏”没有分别(《列子·杨朱》)[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09—210 页。。因此,他体悟出“智之所贵,存我为贵”,进而以“贵我”“全生保身”为是。在基本法则上,真正全生者应是“制命在内”,而非“制命在外”者——“贵我”而不受制于外物。“我”在世之所以难以休息,在于为寿、为名、为位、为货,故应绝弃此四者(《列子·杨朱》)[5]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5 页。。

不逆命,不畏生死。杨朱认为日去日来,昏昏昧昧,无有定处,难以知其然而然,即是命的表现。道之理是万物消息生灭,各有其命。老子曰“天之所恶,孰知其故”,杨朱将其发挥为天的意志没人可以臆测,想要人为地逢迎天意,揣测利害,必会困顿,不如及早停止,而任其自然。对于生死的态度即不求长生。并对厚生以求不死久生的妄念愚行进行批判,“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但也非消极等死,而是要废心,任其所生,随其所尽。寿夭对于人的意义不在于寿夭本身,在于它们在人身上所形成的情欲与思虑。没了这些思虑,也就不复存在什么寿夭的比较,也就无所谓寿夭(《列子·杨朱》)[1]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19—220 页。。因此信从其命者,信其理、信其心、信其性,于是无寿夭、无是非、无逆顺、无安危的思虑,也就没这样的困顿。总是自然而然,“独往独来,独出独入”(《列子·力命》)[2]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97—198 页。,毫无挂碍。杨朱洞穿此道,故称颂“生相怜,死相捐”(《列子·杨朱》)[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12 页。,人生在世多饥寒困苦,要及时使之温饱通达,而一旦死亡,与我何干,何必锦衣玉食来埋葬。

去伪名。在名实之间守实,不矜贵,不为虚名所累。老子曰“名与身孰亲”“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圣人总是放下虚名以及高且贵的身份,因此能身先身存,乃至寄身而游于天下。杨朱曰“实无名,名无实;名者,伪而已矣”(《列子·杨朱》)[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08 页。,大道本无名,伪物有虚名。强调从一开始就遵从大道,为本不为末,为实不为名,全生保我而不为其他。一切从全生修身开始,又回归全生。他以太古以来的名实之辩为之。太古到三皇五帝之事,荣辱俱灭,无万世之名。名可名,非恒名也。即使如舜禹周孔、桀纣等虽有声名至今,但对他们的我而言,也毫无意义。四圣生无一日之欢,死有万世之名,天下之善归之;二凶生有纵欲之欢,死被愚暴之名,天下之恶归之。但即使誉之毁之,当事人皆同归于死而不知。近世追求名声者也多累于此。如伯夷、柳下惠皆非无欲无情之人,为求清贞之名,以致饿死或后继乏人。这就如同人为学泅泳而溺亡,为求仁义虚名而杀身毁家,与追求羊羔而迷于歧路无法归家者一样可悲。总之,如果要以难得而短暂的人生去追求礼乐、声名的夸饰,那是我为外物所役,还不如死的状态。不妨追随春秋末年的公孙朝、公孙穆兄弟,去虚妄伪名而求其实,快意人生。

去位。老子认为大道守弱处下,不为主宰。人也一样,君王之所以有杀身之祸,正是因为自身的权势。杨朱亦然,对于我而言,权势也是负累。正如上文指出的,舜禹周孔以及桀纣等皆因有权势,“戚戚然以至于死”(《列子·杨朱》)[1]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1 页。,不足取。

去货。老子曰“身与货孰多”,全身比拥有财货更为可贵。杨朱对此做了极大发挥,指真正的养生之道不在于久生和拥有财货,在于于短暂自然的生中,不被外物侵蚀,做真自我。“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圣人总是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因我在世为生,“身非我有也”,它是天地之委形,是借来的事物。物在身外,更非我之私。当然“身固生之主,物亦养之主”。既已有身,不得不全之。同时即使无法去物,也不能去占有物。在生的过程中,要成全自我,对于外物应是一种不积累,也不苛责的态度(《列子·杨朱》)[2]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4—225 页。。杨朱指出人生在世在于乐生、逸身,“原宪窭于鲁,子贡殖于卫”,窭则损生,殖则累身,皆不可取。养生对于外物顺其自然,不节制,也不放纵。又以管夷吾“肆之而已,勿壅勿阏”的恣身心之所欲、不戚戚然以求久生的养生之道,以及端木叔放意所好、死无瘗埋之资的处世之道等明之(《列子·杨朱》)[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11—212 页。。

关于治国,老子强调“我自然”、公天下,君王无为稀言,绝弃圣智仁义礼乐教化,百姓自然自化。杨朱曾见梁王,言“治天下如运诸掌”(《列子·杨朱》)[4]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2 页。,太上之治即君王“贵己”,并使人人如是。对于“我”而言,声名、财货、天下皆是身外之物,“贵己”去之,皆不为“我”私有。人人皆公天下之身与物,不意占有与主宰,天下自然无争而平和。且人生而“贵我”“全我”,顺此则必然自足自给。“丰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于外”(《列子·杨朱》)[5]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7 页。,不制于外物,则可不逆命、不矜贵、不要势、不贪富,顺天为民。如此情欲失半,人不婚宦、不衣食,君臣道息,便可无为而治。如果不贵“我”而追求外物,生活丰厚又欲求忠义之名者,则是贪得无厌,“无厌之性,阴阳之蠹也”。更何况忠义之说只是外物,令百姓欲之,只是趋民于非道,天下将争比不休(《列子·说符》)[1]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6 页。。

老子说予取相随,有予必然有取,有取必然有争。杨朱发挥之,即使行善也将导致争斗,“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列子·说符》)[2]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56 页。。以此出发,指出“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列子·杨朱》)[3]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220 页。,人人不损一毫,不利天下,则无得而予,自然无法巧立名目去取天下,不予不取,君民皆如是,无得而乱,自将大治。

结 语

老子在“道”的观念中,发现了完满独立以及相应的“我自然”思想。告子、杨朱发挥其理念,发现“生”“我”。在大道之下,理固有生灭,物不可长久,人生必苦短。因此全生之道在于“贵生”“为我”(《孟子·滕文公下》)[4]焦循:《孟子正义》,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56 页。、“贵己”(《吕氏春秋·不二》)[5]许维遹:《吕氏春秋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67 页。、“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淮南子·氾论训》)[6]何宁:《淮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第939—940 页。。且人人自爱自利,不为外物以及忠义虚名所累,不动心,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不予不取,必不相争相杀,最终天下无为而治。最后,两者的“全生保身”理念影响甚大,季梁、季真、子华子等就是他们思想的拥护者与继承者。孟子、庄子虽多批判,但也受其作为他山之石的磨砺。

猜你喜欢

阳子列子子集
高一上学年期末综合演练
拓扑空间中紧致子集的性质研究
列子学射
列子的远见
《列子》真伪之辨与《列子》认知的重建
我要买下你的牙痛
最后一根稻草
《列子》研究综述
温泉旅游记
集合的运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