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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白华美学思想的超然与在世

2020-11-28顾春芳

中华书画家 2020年8期
关键词:宗白华宇宙美学

主讲人:顾春芳(北京大学教授)时 间:2019年10月地 点:北京大学

以下围绕四个方面探讨宗白华美学思想的超然和在世。第一,生命的自我觉解和超越性的领悟,以及由此带来的超然宇宙观念;第二,在宗白华那里,心灵、自然和艺术是如何实现统一的;第三,宗白华如何超越古今中西、古典和现代,新和旧的对立,从而获得澄明的宇宙观、人生观和艺术观,进而发现中国美学的现代意义,接引光大中国美学的传统气脉并最终创立独具中国色彩的现代美学思想体系;第四,宗白华生命的终极体悟和在世意义落实,这也是他超然的审美心灵和美学思考的最终面向。由此大致构成宗白华基于审美的大觉智慧和美学思想成就,构成他面向现实人生,探索此在意义的美学理论。

一、“自足与超然”:从宇宙观到艺术境界

宗白华的美学思想始自对生命的困惑,这一困惑大而言之就是人生有限和宇宙无限之间的矛盾,小而言之就是个体理想与生逢乱世的历史境遇的矛盾。他说:“生命是要发扬、前进,但也要收缩、循轨。一部生命的历史就是生活形式的创造与破坏。生命在永恒的变化之中,形式也在永恒的变化之中,所以一切无常,一切无住,我们的心,我们的情,也息息生灭,逝同流水。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这是人生真正的悲剧,这悲剧的源泉就是这追求不已的自心。”人生总是渴望一种永恒,但是宇宙万物包括人自身,皆不可能有一刻的停留,实际的人生总是飘堕在滚滚流转的时间之海,宗白华说:“欲罢不能,欲留不许,这是一个何等的重负,何等的悲哀!”这“息息生灭,逝同流水”的感慨背后,是宗白华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也是他内在超越的人生境界的开端。

对人生终极意义的醒觉和追问,构成了宗白华美学思想中对宇宙人生永无止境的、自我觉醒式探索的主线。他早年之所以推崇并研究歌德,原因在于他体验到歌德与其自身相同的精神困境,以及歌德的一生从精神困境中超拔出来的全部过程所蕴含的启示意义。他认为歌德生活中一切矛盾之最后的矛盾,他的生活与人格实现了莱布尼茨的宇宙论,他认为歌德的生活与人格就是一个宇宙的精神原子的呈现,而歌德给于人类的启示正是在于:“如何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谐和的形式,但又不要让僵固的形式阻碍生命前进的发展。”这也即是石涛所说的:“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在他看来,歌德作为时代精神最伟大的代表,其人格与生活,极尽了人类的可能性,宗白华认为他的诗歌和创造是一个超脱的心灵欣赏人生真相的真实显现。所以,宗白华研究歌德也是在研究他自己,歌德的艺术人生是宗白华心灵成长的实验室。他在1923年所写的《我和诗》一文中提出“拿叔本华的眼睛看世界,拿歌德的精神做人”。可见歌德在其精神构成中的重要性。

对于生命真相的体察,对于宇宙大道的感悟,对于人生意义的寻觅,构成了宗白华内在灵魂的神圣旋律,这一旋律与那些围绕在他思想上空的圣贤、巨人的哲学和精神,共同构成了宗白华个体精神超越的复调,也构成了他胸罗宇宙、思接千古的生命仪式。他的美学思想最终呈现出智慧和觉解、心胸的旷达和艺术心灵的超然,这也正是他精神世界的自足与超然的显现。

由这精神世界的自足和超然决定了宗白华超凡脱俗的艺术境界。宗白华认为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不沾滞于物象,物象方能得以孤立绝缘,自成境界。他说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会到宇宙的深境”。唯有精神从日常中超拔出来,从现实的功利世界超脱出来,才能够发现一个日日崭新的、前所未有的世界。这种境界体现在谢灵运那里,就是“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体现在道灿那里,就是“天地一东篱,万古一重九”;体现在陶渊明那里就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国艺术中的虚实问题、大小问题、时空问题、空灵与充实的问题,莫不体现了中国哲学的这一根本精神。

宗白华认为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的境界,这一境界源于人心超越于现实藩篱的觉解,在此觉心中静观万象,万象在此一时就犹如在光明莹洁的镜中显现,显现出它本然、充实、自由的生命。宗白华说:“这意境是艺术家的独创,是从他最深的‘心源’和‘造化’接触时突然的领悟和震动中诞生的。”这样的审美体验正如王羲之所云:“在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唯有空明寂照的觉心,才能照见万境,容纳万境,才能灵气往来。宗白华认为:“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艺术家在作品里与天地精神往来,同时传达着天地精神,它们“透过鸿蒙之理,堪留百代之奇”。艺术家正是要透过“秩序的网幕”和“表象的藩篱”,使“鸿蒙之理”放光,宗白华所说的“鸿蒙之理”也可视为天地精神和宇宙至理,也就是老庄所言的道。在宗白华那里,审美理想、审美价值始终是与唯美的人生态度联系在一起的,不为将来或过去而放弃现在的价值创造和体验。

审美的意境以宇宙为对象,从而使人类的最高的心灵感性化、具体化,这个精神提升的过程也就是最根本的自由精神。在解释汉末魏晋六朝,作为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最痛苦的时代,何以成为思想和精神史上极为自由解放,最富于智慧和热情的时代时,宗白华强调超越性的放达的宇宙观念决定了超然的生活态度和艺术境界。魏晋名士以狷狂来反抗着乡愿的社会,反抗那桎梏性灵的礼教和士大夫阶层的庸俗,就是向着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探求人生的意义和纯正的道德,唯其如此,才可生发出对天地万物的宇宙大爱,以及民胞物与的一往情深。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其殉道的一刻何其从容。这种人格的潇洒和优美,规定了中国历史上一种绝对的人格高度,在宗白华看来,这是个体超越性精神世界的最高成就,也是宇宙间最伟大的艺术。

宗白华说:“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在此意义上,宗白华认为晋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它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不仅自身酷爱自由而且推己及物,在精神上追求真自由真解放,才能把自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也正是因为如此,可以使人超然于死生祸福之外,生出一种镇定的大无畏精神来。美之极也即是雄之极,王羲之的书法,谢灵运的诗歌,谢安的风度,阮籍的佯狂,如此伟岸和自由的人格敢于用鲜血来灌溉道德的新生命,其坦荡谆至、洒脱超然照亮了中国的人文与历史。正是在此意义上,我们发现宗白华内在超然的实质是千百年来中国文化与审美心理的潜沉。

二、“自然与艺术”: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

在宗白华的美学世界里,自然和艺术是感通宇宙大道的出发点和归依处,也是人类体验生命和宇宙人生的理想方式,在他看来中国哲学强调“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唯有合“道”的心灵才能赋予“艺”以深度和灵魂,在这个心灵提升的次第中,自然和艺术一方面是心灵合道的最佳途径,另一方面也是合道之心的最终呈现,因而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价值和意义。因此,中国哲学的境界与中国艺术的境界是相通的。他认为自然是个大艺术家,艺术也是个小自然,艺术创造的过程是物质的精神化,自然创造的过程是精神的物质化,二者同为真善美的灵魂和肉体的协调,是心物一致的艺术品。

宗白华认为自然的内容就是一种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宗白华先生热爱大自然,他说自己常在自然中流连往返,自然是他最亲切和智慧的老师。在《诗》这首诗中,他写道:

啊,诗从何处寻?

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

在微风里,飘来流水音!

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

宗白华对诗歌的感受直接来自倾听自然。在他看来自然是永恒的诗篇,“风声、水声、松声、涛声,都是诗歌的乐谱,花草的精神,水月的颜色,都是诗意、诗境的范本”。他认为养成诗人健全人格的必由之路,首先是要在自然中活动,观察自然的现象,感觉自然的呼吸,窥测自然的神秘,听自然的音调,观自然的图画。在他看来,建立和自然的关系也是养成健全人格和审美心灵的前提。

宗白华(1897-1986)

自然之外,宗白华美学思考的主要对象是艺术。在科学、道德和艺术三种认知世界的方式中,宗白华推崇艺术直觉化的认知方式,以感性直观的方式洞察世界本质是他美学思想的特点。他在中国艺术中的研究中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目的就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心灵,同时深参中国艺术所包含的美学精神。无论是书法、绘画、音乐还是戏曲,对宗白华而言,或观想、或揣摩、或浸润、或研习,无不是为了在艺术的世界里感悟至真至美的心灵,验证美的胸襟,从而探求艺术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在《美从何处寻》这篇文章里,宗白华说:“诗和春,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艺术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们都是从目观耳听的世界里寻得她的踪迹。”宗白华先生认为晋人正是向外发现了自然以及自然背后的宇宙精神,向内发现了心灵感通大道的深情,才能迸发出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陶渊明、谢灵运等人的山水诗如此富有情致,源于对自然忘我地融入,新鲜的发现。

心灵、自然和艺术在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中是浑然一体的,人的心灵是连接自然和艺术的纽带,而将三者统一到一起的是不可言说的大美,美的现身方式在他那里就是诗和诗性思维。基于此,宗白华强调自然和艺术作为化育人心的一种社会实践的可能。在阐述自然而艺术的过程以及两者关系的时候,他认为罗丹深明其中的道理,罗丹的雕像从形象里面发展表现出的是生命精神,不讲求外表形式的光华美满,而追求每一条曲线,每一块平面蕴含着活泼泼的生意。这一点与中国艺术精神何其相似。他认为罗丹这样的大艺术家深知自然中的万物变化,无不是一个深沉浓挚的大精神……也就是宇宙活力的表现。“这个自然的活力凭借着物质,表现出花,表现出光,表现出云树山水,以至于鸢飞鱼跃,美人英雄。所谓自然的内容,就是一种生命精神的物质表现而已。”

[宋]范宽 谿山行旅图 206.3×103.3cm 绢本水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宗白华认为,中国艺术的意义和追求“并不真去刻画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体会自然的精神,感觉那自然凭借物质以表现万相的过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绪、感觉意志,灌注到物质里面制作万形,使物质精神化”。所以,在他看来,一切艺术当以造化为师。而“诗人哲学家”(Philosopher-poet),都善于从诗的眼光来看待生命,从生命的视角来看待诗(艺术),将诗与生命、艺术与人生看作是一体化的境界。

三、超越对立:澄明的人生观和艺术观

形而上的觉解带给宗白华的是超然的宇宙观念,由此决定了他超然的人生态度和艺术直觉的灵明,也使他具备了开放性的、睿智的理论视野。在宗白华的学术世界,没有中西方壁垒分明的分别之见,早年他就认为叔本华的哲思“颇近于东方大哲之思想”,在他看来康德的哲学“已到佛家最精深的境界”,这个思想在他《萧彭浩哲学大意》和《康德唯心主义的哲学大意》二文中可见。他也没有所谓思想“新”和“旧”的分别之见,他认为:“学术上本只有真妄问题,无所谓新旧问题。我们只崇拜真理,崇拜进化,不崇拜世俗所谓新——世人所谓新,不见得就是‘进化’,世人所谓‘旧’,也不见得就是退化(因人类进化史中也有堕落不如旧的时候)。”这也可视为宗白华哲学与文化思考的一种超然姿态。

正因为宗白华的观念超越了古典和现代,新和旧的对立,他才能自觉和自如地对中西方艺术和艺术思想加以比较和融通,他才更加善于发现并切入美学研究的核心问题,也更加善于发现中国美学的现代意义,并且在中西比较研究中发现中华美学精神的不可替代的价值。他之所以超越文化中心主义,自觉探究不同文化的差异和优势,以旷达无欲的心态体察众艺之奥理,目的是寻找回中国艺术失落的价值,从而找回中国文化的自信。

以绘画为例,宗白华认为中西方绘画形态的不同,源于其背后的哲学观念以及对于世界人生理想的根本不同。首先,宗白华认为中国绘画不同于西方绘画的根本在于表现最深心灵的方式不同。古代希腊人的心灵所反映的是一个和谐的秩序井然的宇宙,人体是这大宇宙中的小宇宙,它的和谐与秩序无不是这宇宙精神的反映,所以希腊艺术家雕刻人体石像,以想象的神作为摹本,以和谐作为美的最高要求。然而对于未知的无穷空间,西方文化随后呈现的是追寻、控制、无止境地探索,哥特式的教堂高耸入云,体现的是人生向着“无尽的世界”做无尽的努力的宇宙观念;伦勃朗的画像所揭示的每一个心灵活跃的面貌,背负着苍茫谷底的空间;歌德的浮士德永不停息的前进和追求,都是向着无尽的宇宙做无止境的奋勉的心灵的符号。

而中国绘画不是个体意志对有限外在世界的崇拜模仿,也不是对“无尽的世界”做无尽的挣扎与追求,它所表现的精神是心灵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的浑然融化,饮吸无穷于自我之中。宗白华说:“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术真境的实相。”至于山水画如倪云林的一丘一壑,简之又简,譬如为道,损之又损,画幅中潜存着深深的静寂。这是中国人的空间审美意识,在寂静观照中返回深心的节奏,以合乎宇宙永恒的韵律。宗白华说:“所得着的是一片空明中金刚不灭的精粹。它表现着无限的寂静,也同时表示着是自然最深最后的结构,有如柏拉图的观念,纵然天地毁灭,此山此水的观念是毁灭不动的。”宗白华认为中国画尺幅里的花鸟、虫鱼,也都像是沉落遗忘于宇宙浩渺的太空中的生灵,由一点生机而扩展至无限意境的旷邈幽深,这是中国艺术的哲学精神。

宗白华指出了中西方艺术观念背后的哲学理念的差异,西方绘画从固定的角度观察,以油画明暗、透视的技法表现有限的世界的图景,中国画则以水墨创造一个浑茫的太空和无边的宇宙。中西方艺术的“真实”观念有着本质的差异。西方传统绘画以透视法和色彩作为表现的基本手段,其对于敏感和光影实际变化的观察和体现,往往呈现了一种科学和数学的态度,西方传统绘画的“真”的观念,指的是对外在事物真实的描摹和再现。中国绘画为了表达万物的动态,刻画真实的生命和气韵,主张离形得似,舍形而悦影,以虚实结合的方法来把握事物的本质。中国绘画艺术中“真”的精神指的是“生命里微妙的、难以捉摸的真。这里恰正是生命,是精神,是气韵,是动。”

宗白华认为纸上的空白才是中国画真正的画底,西洋油画在全部涂抹的基底上以透视法模仿幻现的真实图景,呈现的是非常有限的现实世界,而中国画的空白,空白处并非真空,乃正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这无画处的空白正是老、庄宇宙观中的‘虚无’。他是万象的源泉,万动的根本。”世界万象皆从这空虚中来,向空虚中去,生生不已的创造力就蕴含其中。在艺术所呈现的这个浑茫和无限的世界里,艺术家将自我心灵的特性融化在笔墨之间,寄托在坐忘于山水之间的人与万物。他认为中国艺术的意义和追求,“并不真去刻画那自然的表面形式,乃是直接去体会自然的精神,感觉那自然凭借物质以表现万相的过程,然后以自己的精神、理想情绪、感觉意志,灌注到物质里面制作万形,使物质精神化。

由此,他认为中国画的背后实则是心灵向着更加无限的宇宙做永不停息的超越,在无限的意义上与自然合一,而表现这无限的宇宙的方式却是落实于一花一草、一树一亭,千江的寒意凝聚于一叶小舟,明媚的春色寄托在数点桃花,无限的生机孕育在两三水鸟。宗白华说:“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着‘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他的画是讲求空灵的,但又是极其写实的。他以气韵生动为理想,但又要充满着静气。一言蔽之,他是最超越自然而又最切近自然,是世界最心灵化的艺术,而同时又是自然本身。”

他认为艺术家在作品里与天地精神往来,同时传达着天地精神,他认为唯有精神从世俗中超拔出来,从现实的功利世界超脱出来,才能够发现一个日日崭新的、前所未有的世界。他认为中国艺术的核心精神就是在艺术的世界里寻找至真至美的心灵,验证美的胸襟,从而探求艺术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

对于中西方艺术和艺术思想的融合与未来的前景,一方面宗白华认为以透视法为观察方法的油画艺术,和以浑茫太空无限宇宙为境界追求的笔墨绘画,由于其背后的宇宙观、哲学观的根本差异,由此生成的艺术观念和艺术方法很难兼容。他认为清代的郎世宁,现代的陶冷月融合中西绘画的实践并不理想。另一方面,他又认为中西方艺术在某些艺术家那里呈现出相同的精神旨趣,虽然中西方绘画的媒介和形式不同,中国画论所指出的韵律生动,笔墨虚实,阴阳明暗的问题,在西方艺术中也有类似的表达,他指出罗丹的雕塑是从形象里面发展表现出精神生命,“使物质而精神化了”。所以一味追求中西方艺术外在形式的融合只是一般的小技,唯有洞见中西方艺术深层的真似才是高明的见地,才能真正贯通中西艺术精神,探索殊途同归的艺理。

正是因为宗白华超然的宇宙观和艺术直觉的灵明,决定了他美学和艺术思想的高度和深度,也决定了他美学理论的诗性品格。他认为中国艺术和传统美学具有独立的精神意义,他说:“将来的世界美学自当不拘于一时一地的艺术表现,而综合全世界古今的艺术理想,融会贯通,求美学上最普遍的原理,而不轻视各个性的特殊风格。因为美与美术的源泉是人类最深心灵与他的环境世界接触相感时的波动。各个美术有它特殊的宇宙观与人生情绪为最深基础。中国的艺术与美学理论也自有它伟大独立的精神意义。”

宗白华早年研究叔本华和康德的美学文章都用文言文写成,后来改用白话,他德语和英语都很好,作为深通外语和西方哲学的学者,他可以模仿而始终没有模仿西方哲学美学的思维模式,在寻找中国美学的理论形态和主体性时,他有意识地坚守了“诗思合一”的经验和思维方式,令他的文心与文风呈现出一种独特的中国现代美学的审美表达。他那与世无争、心无挂碍、风轻云淡的“散步美学”呈现出一种超越于时代历史的高贵的气质、反思的精神与理论的美感。他的美学理论和艺术思想处处闪现出天才的直感和真理的光芒。他擅长以诗的直觉,以及意味隽永的意象,传达灵动活泼的思绪和妙悟。读他的文字,如读诗,如观画,又像是在与他的心灵做温存的对话,令人流连忘返,欲罢不能,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至高的人文修养和美学理论的境界。

我以为,宗白华的艺术和美学思想是一种延续中国古典美学精神传统的中国现代诗性美学。宗白华是诗人,他的美学研究,以诗歌直觉的方式领悟万事万物的内在深意,以伟大的艺术作为阐释心灵与宇宙大道相合相契的至深之理的载体。宗白华的一生,既是作为诗人在体验人生现实和宇宙至理,也是作为哲学家在创作诗歌和关注人生,他是一位用诗的直觉和体验来呈现美学思想的东方哲学家。他作为诗人的气质和超尘拔俗的艺术感,他个人的诗歌和艺术创作实践,他过人的艺术鉴赏与批评才能,皆为一般学者所难以企及。他一边用哲学美学的方式阐释诗的经验,同时用诗性的形式和语言深化哲学美学的思考。因而,他的美学思想中洋溢着充沛的诗情和无限的诗境,他的诗歌中又蕴含着明彻的体悟和深刻的哲理。在宗白华的美学思想中,“诗与思”是浑然一体的,他的美学思想处处呈现出诗性哲学美学的品格。

[清]朱耷 秋花危石图 纸本水墨

宗白华美学思想和理论形态最显著的特征在于注重对内在情感和审美体验的直觉把握。这种理论思考和把握事物的方式和一般强调逻辑的理论方式不同,他显现了一种当下即悟的智慧和利落,往往是单刀直入,直陈关要,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这种方式不同于通常意义上讲究逻辑分析的哲学思维,他更加强调直觉、体验和会意在美学思考中的重要性。关于这种直觉,在给郭沫若写的一封信中,宗白华这样评价自己,他说自己:“刚刚做了一篇《新诗略谈》,全是我直觉中的见解……我反对直觉,而我自己实在是个直觉家,可笑。……我向来读的是哲学科学的书,对文学诗词纯然当作消闲解闷的书,然对于他们发生的直觉感想独多,也很奇怪,此所谓中国人遗传的文学脑筋了。不过我平生的深心中的快乐还是在此!”宗白华认为自己的思想是“直觉中的见解”,这种“直觉中的见解”是中国传统美感方式和美学思考的一种潜移默化的承继,并且他自己为这样一种感受世界的方式而感到愉悦。

无论是对宇宙人生的哲理情思,对艺术作品的深入洞见,还是对生命活力的倾慕赞美,他所运用的语言透散出温文尔雅,平淡从容,凝练准确的文风气度。这种凝练、简洁、优美典雅的文风以及深刻、涵咏的内在气质和韵味,对当代许多美学学者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以绘画为主,旁涉众艺,写出了一系列堪称经典的画论。他的画论不是艰深晦涩的理论分析,他深知美是无法解释也无从分析的,美只能被体验和感悟,语言之于美是“指月”,语言不是月亮,“美”才是月亮。他特别善于用凝练和优美的语言阐释艺术的深意以及异常深奥的哲理,让人有所悟,有所通,有所得,使人学思开阔,受益匪浅,这是在阅读西方哲学美学理论时所没有的一种审美体验。

宗白华创造性地继承并发展了中国美学诗性的表达方式,这种方式不是枯燥的、乏味的、机械的、分析的,这种美学思想的语言和表述形态,其本身就充溢着涵泳蕴藉的中国艺术精神。他是用生命体验和美学理论来歌唱和写诗的人,也是一位用诗的直觉和体验来呈现美学思想的东方哲学家。他的美学思想是延续了中国美学气脉和神韵的现代美学体系。

四、“从无限回归有限”:生命的终极体悟和意义落实

前面说,宗白华在哲学层面上形而上的超越,由超越带来的艺术直觉的灵明、理论视野的开阔,对自然、心灵、艺术的明彻大觉,对中国艺术精神和现代意义的肯定,以及美学和艺术思想的高度和深度,所有这些都关乎他“从无限回归有限”,关乎他从生命的终极体悟到在世的意义落实,也是宗白华一生艺术和美学思想的最终面向。

在《说人生观》一文的“超然观”中,宗白华曾写下这样一段话:“超世入世派,实超然观行为之正宗。超世而不入世者,非真能超然观者也。真超然观者,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绝非遁世,趋于寂灭,亦非热中,堕于激进,时时救众生而以为未尝救众生,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进谋世界之福,而同时知罪福皆空,故能永久进行,不因功成而色喜,不为事败而丧志,大勇猛,大无畏,其思想之高尚,精神之坚强,宗旨之正大,行为之稳健,实可为今后世界少年,永以为人生行为之标准者也。”

这段话可以充分见出宗白华积极在世的人生姿态,他认为超世而不入世,并非真正意义上的超脱,真正超然的心灵,无可而无不可,无为而无不为,并且拥有救众生于水火的正大宗旨、高尚思想和刚毅精神。

自青年时代起,宗白华的思想就强调个体的超越性体验和醒觉,强调个体生命有为的精进姿态,同时也强调现实人生本身的意义。正是这样的精神,一方面显示了宗白华美学对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的继承,对于中国文化哲学的人文主义传统的延续;另一方面又使他的美学研究成为中国人文主义现代思想体系中极为重要的构成。现代世界因高度物质化而丧失了宗教精神和哲学智慧,如何发现并阐释人生的价值,以不断提升生命的意义,从而达到拯救现代人类的目的,成为了中国乃至世界哲学所要解决的大问题。在21世纪的开篇,哲学美学与现实人生的关系,成为了哲学美学回归现实的第一要义。

宗白华在《歌德人生之启示》中追问“新的人生情绪是什么?”他认为首先就是对生命本身价值的肯定。人在经历中不断认识世界,也认识自己,世界与人生最终趋于最高的和谐,这就是西方文艺复兴试图从神学的桎梏中解脱出来的根本追求。人文主义的精神传统就在于从对于上帝的信仰与拯救中超越出来,从一个虚幻的彼岸返回自己,从现实的生活和努力中寻找人生的意义。所以,在他看来,歌德的伟大并不在于从错误迷途走向真理,而是持续经历人生各式各样的形态,从沉沦到超越,其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足以成为人类深远的象征。人的一切学习与感悟,都是为了迷途知返,都是为了获得生命本身价值的领悟。

宗白华对于歌德精神的肯定正是在于:歌德反抗宗教作为实现救赎的唯一途径,同时也反抗启蒙运动的理智主义者,从理性的规范与指导出发而达到所谓的合理的生活的途径。他赞赏歌德质疑和反抗一切社会既定的规则和礼法,而热烈地崇拜生命的自然流露。宗白华说:“一切真实的、新鲜的、如火如荼的生命,未受理智文明矫揉造作的原版生活,对于他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 因此,存在的意义,在宗白华看来,就是要在内在的自心中去领略,领略那最崇高深远的境界,在有限的个体心灵中领略全人类的苦难,将那个有限的渺小的自我,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在此意义上,宗白华认为歌德一生生活的意义与努力,就是从生活的无尽流动中获得和谐的形式,让活泼泼的生命从僵固的形式中超越出来,从而得到充分的发展,而他一生的创作就是这个“经历的供状”。

回归现实生活并不意味着堕入功利化、世俗化的泥淖,而是创造一种审美的、超越性的审美人生。他说:“艺术创造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我们人生的目的是一个优美高尚的艺术品似的人生。”宗白华认为中国人于有限中见到无限,又于无限中回归有限,它的一去不是一往不返,而是回旋往复的。他认为晋人唯美的人生态度表现于两点:“一是把玩‘现在’,在刹那的限量的生活里求极量的丰富和充实,不为着将来或过去而放弃现在价值的体味和创造。二是美的价值是寄于过程的本身,不在于外在的目的,所谓‘无所为而为之’的态度。”艺术正是心灵有限向往无限,又从无限回到有限,并赋予物质精神化的审美过程。他认为哲人、诗人、画家对于世界是“体尽无穷”,而“体尽无穷”就是证入生命的无穷节奏。“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味到宇宙的深境。”

第一,宗白华认为中国人的哲学中没有向着无限空间做无限制的追求,而是强调从无边世界回到自己,回到我们的“宇”。在哲学上的认识表现在诗歌中就是“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表现在绘画上就是“反身而诚,万物皆备于我”,“心往不返,目及无穷”,也就是沈括所说的“以大观小”。晋宋人欣赏自然和山水,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人生意趣和玄远境界,正是这样一种超然玄远的意趣和境界拉开了中国山水画的帷幕。

第二,他的哲学思考和美学研究是民族和时代精神的彰显。《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一文,写于1935年国难当头之际,对唐人诗歌的思索实则是对民族精神的思索,他对于盛唐诗歌的盛赞以及对于晚唐诗歌的批评,主要基于诗歌背后的心灵,他要赞美和推崇的是盛唐诗人的豪情壮志和朗阔胸襟。因为在他看来,文学艺术就是一个民族的表征,是一切社会活动留在纸上的影子。艺术和时代的关系就在于艺术可以作为保管民族精神的高贵器皿,同时激发民族精神,使之永远蓬勃不致消弭。所以宗白华的美学精神是超越的,但绝不是消极和避世的。

他在《中国青年的奋斗生活和创造生活》中曾经提出未来中国物质文明、精神文明和社会文化如何建设的问题。他认为物质文明的建设要取法西欧;精神文明的建设一方面发扬伟大庄严的精神,另一方面渗合东西精华,创化出更高尚灿烂的新精神文化;至于社会文化他主张从教育入手渐进国民道德知识的程度。对于少年中国的梦想,对于年轻中国的向往,是宗白华美学思想中富有激情的人文之梦。类似的情怀和思考在《我的创造少年中国的办法》《为什么要爱国》《“实验主义”与“科学的生活”》《学者的态度和精神》《新文学底源泉》《艺术与中国社会》等关于家国社会的一系列文章中显得格外突出。

第三,宗白华认为每一个有限的此在,就蕴含着无限和无尽,每一段生活里潜伏着生命的整个永久。他说:“晋人的文学艺术都浸润着这新鲜活泼的‘静照在忘求’和‘适我无非新’的哲学精神。大诗人陶渊明的‘日暮天无云,春风扇微和’,‘即事多所欣,良辰入奇怀’,写出这丰厚的心灵‘触着每妙光阴都成了黄金’”。宗白华指出,小事物中包含的大宇宙,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他说:“每一刹那都须消逝,每一刹那即是无尽,即是永久。我们懂得了这个意思,我们任何一种生活都可以过,因为我们可以由自己给与它深沉永久的意义。”基于此,他看到了在如梦如幻、流变无常的象征背后,潜伏着生命与宇宙永久生存的意义,人生的形式是生活在流动进展中每一阶段的综合组织,它包含过去的一切,构成了犹如音乐一样的和谐。这一认识也就是张世英所说的:“每个人都是宇宙整体意义的展示口,每个人的思想、言行最终都是由宇宙整体决定的,都是它的显示。”

[元]倪瓒 梧竹秀石图 96×36cm 纸本水墨 故宫博物院藏

宗白华在《美从何处寻》中,引用了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中载某尼悟道的诗:“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宗白华说认为寻春的比丘尼不应爱“道在迩而求诸远”,“道不远人”,然而由于比丘尼的觉悟不够,尽日寻春的她并不能觉察和体悟,原来春天不必去远寻,整个宇宙中处处弥漫着盎然的春意;在她远足之时,她所出发的地方梅花已经盛开在枝头,当她蓦然回首,才发现春天不在远方就在此处。所以宗白华说:“如果你在自己的心中找不到美,那么,你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踏遍陇头云是苦闷的、失望的,是终归寻不到春天的,王羲之在《兰亭序》中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东晋大书法家寻找美的踪迹,他的书法传达了自然的美和精神的美。宗白华认为:“中国人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表现了无限,所以他的态度是悠然意远而又怡然自足的,他是超脱的,但又不是出世的。”也正是因为对于万物一体的领悟,使得我们的心灵生发出对世界万物无限的深情和爱。

第四,宗白华认为一切的美的体验和感悟,必需到落实到人格。所以,在他看来道德的真精神在于人格的优美。一切的超越和体悟都要落实在新鲜活泼、自由自在的心灵领悟和人格气象之中。晋人的绝俗在宗白华看来证实标榜了自然与人格之美,晋人的美学是“人物的品藻”,自然和人格之美的奥妙同被魏晋人发现,熔铸于其自身人格中而熠熠生辉。晋人有骋怀观道的意趣,所谓“圣人含道应物,贤者骋怀味象”,表现在艺术上是即是“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也就是自由自在的心灵对于宇宙万物自然的观照和映现,这一自由的心灵所触及的理不再是机械陈腐的法理和逻辑,而是活泼的宇宙生机中所蕴含的至深的妙理。宗白华说:“‘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晋人用这两句诗写下了他的千古风流和不朽的豪情”,他自己的身影又何尝不是如晋人般“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那等洒脱。

在许多艺术人格的典范中,宗白华特别推崇张璪,在《艺境》的原序中他高度赞扬张璪的人格风度,他认为张璪的“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两句话“指示了中国先民艺术的道路”。因此,宗白华认为晋人之美不单单体现在他们与自然的关系,不单单体现在他们在艺术上的造诣,也不单单体现在他们神情散朗的人格魅力,或是生活和人格上的自然取向和自由精神,这种自由的人生态度也不完全体现在把玩现在,而是落实在一种现实的人生态度和道德坐标,也就是哲学上所谓的生命情调,宇宙意识。这种生命情调和宇宙意识是晋人的“理”,而这“理”并非枯涩腐朽的现实礼法,而是宇宙的至深的天理,也即是天道。“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宗白华强调道德的精神就在于诚,在于真性情,真血性,所谓赤子之心,一切的世俗意义上的礼法,只是真正的道德精神的外在显现。所以在宗白华看来晋人人格精神的意义就在于超脱僵化的道德体系,从而回归到“诚”的境界。宗白华指出孔子那种超然安适的精神,沐浴自然的美,推崇人格的高贵、崇尚和谐,热爱自然的生活态度,回响在王羲之的《兰亭序》,回响在陶渊明的田园诗中。嵇康临刑,神气不变,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殉道时的嵇康是何等勇敢,从容而壮美。宗白华以晋人的人格再次肯定了道德的真精神,他认为“道德的真精神在于仁,在于恕,在于人格的优美”。一切的美的体验和感悟,最终是要到落实到人格。

宗白华所说的生命形式向外扩张与向内收缩的生活原理,在他自己的美学思想中呈现为心灵世界的超然和在世。他在许多文章中反复强调中国人不是像浮士德追求无限,乃是在一丘一壑、一花一鸟中发现了无限。无论是他的《流云》小诗还是美学理论,都一以贯之地呈现着心灵世界超然物外的超脱和阔朗,但同时这种超越和阔朗又不是凌空蹈虚的,这种超脱和阔朗并不是出世消极的,而是积极地落实于具体的人生意义的追求的。宗白华的美学精神是超越的,但绝不是消极和避世的。《唐人诗歌中所表现的民族精神》一文,写于1935年国难当头之际,对唐人诗歌的思索实则是对民族精神的思索。在他看来文学是民族的表征,艺术和时代的关系就在于艺术是保管民族精神的高贵器皿,同时它可以激发民族精神,使之永远蓬勃不致消弭。

宗白华肯定艺术对现实世界的意义,同时阐释并发扬了中华民族的内在精神之光。他认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并非已然完美的世界,“乃是向着美满战斗进化的世界!”他倡导审美的人生态度,倡导通过艺术不断发现和涵养心灵的自由与高尚,赋予人生的每一刻以深沉永久的意义。以此方式将哲学意义上的个体超越,落实到人格境界,落实到现实人生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之中,而他的这种美学精神也是中国美学的根本精神。宗白华倡导一种对待人生的审美的态度,倡导通过艺术不断发现和涵养心灵的自由与高尚,以此方式将哲学意义上的个体超越,落实在现实人生的意义世界和价值世界之中,而他的这种美学精神也是中国美学的根本精神。

这就是宗白华先生的超越和在世。我们认为,宗白华美学思想在当前的突出意义在于:在西方哲学和美学强势传入的历史情境中,在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资料层出不穷的情况下,他所坚守和延续的中国美学的基本精神和格调,坚持了现代美学的人文主义品格,为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免于堕落奠定了纵深拓殖的基础。以“人本”为核心的美学研究的思想主旨,让宗白华的美学思想成为中国人文主义现代思想体系中极为重要的一个存在。他自觉自律地以西方美学为参照,建立了中国艺术和中国美学的独特的理论形式和思想体系。并且有意识地把中国美学和中国艺术论中的具体思想以及中国传统哲学观念中的生命意识,置于宇宙观和人生观大背景下,从而肯定了中国传统美学和艺术论的人文价值、世界意义和未来学意义。他以不同于西方美学的思维、观念和表达,继承和发扬了中国美学的基本精神和格调,体现出东西方文化的剧烈碰撞下鲜活而又自信的文化品格,为中国传统美学精神免于堕落奠定了纵深拓殖的基础,由此向世人证明了中国传统美学和艺术论的人文价值、世界意义和未来学意义。宗白华的美学精神和思想体系,对于当前美学如何继续研究发掘和继承传统的美学思想、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美学理论具有持续的典范意义。■

现场问答

问:请您谈谈美育。

答:蔡元培先生于1917年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首次将“美育”的概念纳入中国高等教育思想体系,目的在于对抗教育的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倾向。美育的真正力量在于推动和催生人对于自我生命的真正觉解,使人在一个现实功利的世界里,锤炼一种超越的智慧,一种审美的心胸,一种自我净化的途径,一种自我涵养的方式,从而获得一种充满希望的人生态度和精神取向。

今天,美育同样面临功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冰火。面对教育的困境,美育的使命在于引导教师、家长和学生,从应试教育的压力下走近自然和艺术,体会人生的大美。这种引导关键是将美感教育落实到家庭、学校和社会这三个主要的教育领域中去,以此提高中华民族整体的人格修养和精神面貌。

其一,美育是超越功利的人性教育,美育最基本的特性在于引导人在超越功利、愉悦自由的精神状态中,认知自我内在的灵性,塑造自我完善的人格。唯有美的感悟,才能变换人的心地,变换心地才能变换气格,变换气格才能提升境界。

中国艺术的核心精神就是在自然和艺术的世界里寻找至真至美的心灵,验证美的胸襟,从而探求艺术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宗白华说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里体会到宇宙的深境”,在他的美学世界里,自然和艺术是感通宇宙大道的出发点和归依处,也是人类体验生命和宇宙人生的理想方式,而人的心灵是连接自然和艺术的纽带,将三者统一到一起的是不可言说的大美。基于此,宗白华强调美育的关键在于引导人身心的愉悦自由和健康发展,他指出了自然和艺术作为化育人心的一种社会实践的可能。

其二,美育是同情和爱力的教育,是对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的关切和同情之心的培养。“同情”在宗白华看来是推己及人的关爱,美育的意义便是让人从心底生发出万物一体、民胞物与的至善思想。将那个有限的渺小的自我,扩大成为全人类的大我,从而生发出安然从容的在世情怀,并由此产生对整个人类和世界的人文关怀。这样一种同情和爱力的倡导和培养,对于改善冷漠的时代症候至关重要。

其三,美育指向心灵的自由和创造的精神,一切领域的原创精神都需要美育的涵养。宗白华认为晋人的精神是最哲学的,因为它是最解放的、最自由的,唯其如此才能把自我的“胸襟像一朵花似的展开,接受宇宙和人生的全景,了解它的意义,体会它的深沉的境地”。正因如此,可以使人超然于生死祸福之外,生出一种镇定的大无畏精神来。美之极即是雄之极,王羲之的书法、谢灵运的诗歌、谢安的风度,其坦荡至谆、洒脱超然照亮了中国人文与历史。

其四,美育是人文修养的教育,也是最高境界的教育。美育不应该是一门课程,它应该一以贯之地渗透在教育的全部过程之中。从小学到大学的每一门课、每一个学科都应该贯穿美育精神,每一节课都应该浸染审美教育,每一个教师都应该是美的使者。如果缺乏美育精神的贯穿,就算是艺术教育本身也会变得空洞、机械和无趣。理想的社会,每一个人都应该是美的使者。美育是心灵的照亮,是自我良知的教育,是精神提升的教育,是生命意义的教育,是人生信仰的教育,也是给人以希望的教育。因此,美育的呈现形式不仅仅是灰色的理论说教,还是灵魂对灵魂的点亮,是启发和引导人的良知的自我发现和自我照亮。

美育的根本目的,是致力于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心生活的完满,培养我们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和谐。仅仅依靠知识和技能并不能使人类获得快乐而有尊严的生活。职业教育不能造就一个人的胸襟、格局、美德、趣味、境界,只有和谐的人格才能让我们有足够的智慧创造一个快乐的、有意义的、有情趣的、完全实现自我价值的人生。因此,美育的根本是人性的教育,是让人成为人的教育。美育是点亮良知和完美人格的艺术。

一个人如果没有精神追求,大家会说这个人很庸俗,觉得他的人生没有意义。一个社会没有精神追求,那整个社会必然会陷入庸俗化。一个国家物质生产上去了,物质生活富裕了,如果没有高远的精神追求,那么物质生产和社会发展最终会受到限制,这个国家就不可能有远大的前途。天长日久,也会出现人心的危机。一个人的精神的滑坡是遗憾,一个民族的精神的滑坡就可能是一场灾难。美育可以平衡基础教育和高等教育这两个必须坚守和平衡的极地。在此意义上,美育关乎社会人心,关乎人类良知,是守护一种社会启蒙和良知道德教育的底线,这项工作是崇高而神圣的。因为它决定了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的基本道德修养的海拔,保证整个社会精神生态良性发展,甚至避免可怕的文化地震的产生。

美和真理一样,其实每时每刻向所有人敞开,只是物欲和功利的诉求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中国美学的思想和传统启示我们,“智慧的生活”是“审美的生活”,真正的生活是回归本源的生活,在那里,最高的智慧,最美的心境,最灿烂的感性,最真实的自我,最永恒的当下,最深广的瞬间全部聚合在一起,共同作用于一个生命,涵泳自由和创造的美的精神,从而让这个生命感到生的无限意义和价值,为被物质功利蒙蔽的世界指出一条通往精神自由的澄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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