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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研究和鲁博那些人、那些事

2020-11-17张铁荣商昌宝

关东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鲁迅研究冯雪峰周扬

张铁荣 商昌宝

商昌宝(以下简称:商):张老师您好!很高兴您能接受我采访。能先聊聊您当年去鲁迅博物馆的情形吗?

张铁荣(以下简称:张):当时李何林先生已经是鲁研室主任和鲁博馆长了,我则留校时间不久。正巧领导说要在南开为李先生找一个帮手,帮他整理点东西,同时还可以进修,所以我就去了,在跟着他进修的人中,我是第三个报到的。《鲁迅研究动态》我也是第三名借调过去当责编的,那时刊物“补白”中出现的“卢珊”“齐山”等都是我的笔名。在我之前,有武汉大学的老师皮远长,山西师范学院的李文儒,在我之后还有湖南师范大学的颜雄老师,还有天津师范大学的王国绶老师,他是编《鲁迅研究资料》的编辑,还有齐齐哈尔师范学院的于万和老师等数人。很多人都说天津张杰老师也是,其实不对,那个时候张杰兄是鲁迅研究室正式在编的研究人员。

商:您是1979年末去的?

张:对,那是第一次去。八十年代再去是陈漱渝老师对我的帮助,为了编《鲁迅研究动态》。当时李先生感觉《鲁迅研究资料》不能较快地反映出鲁迅研究的信息,便提出要编《动态》。开始只打算把它做成一个内部交流的刊物,后来请王世家去了,他在东北编《读点鲁迅》,在全国很有名气,是编辑方面的行家,这才让后来的《鲁迅研究动态》像个样子了。编《动态》的另一个原因,用李先生的话说,就是给鲁迅正名。当时鲁迅研究正处于一个主流话语和民间话语的对峙时期,以地域划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鲁迅研究室在东城,北京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在西城,所以一般人们将这两个鲁迅研究室叫做“东鲁”“西鲁”,当然观点不完全一致。我们当时认为“东鲁”主要是为主流话语和权力中心服务,周扬、夏衍等人在精神上把控着;李何林先生是“西鲁”的领袖,得到全国各大学的现代文学研究教师支持,他觉得应该发出一点民间的声音,不同于“东鲁”的观点,算是一个反驳,能有另一种声音。当然两边的人互相都认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些人之间还是好朋友。那时候有不少人是从全国各大学借调来的;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鲁迅著作编辑室工作的人,他们虽然负责出版,但是不少人也搞鲁迅研究,比如林辰、王仰晨、陈早春、李文兵等,从地理上分,他们在中间,所以被称为“中鲁”。但是由于冯雪峰的影响,他们的观点很明显地倾向于“西鲁”。这主要是因为李先生的人格魅力,他在全国教育界有很高的影响力,学生非常多,再就是老革命的身份,尤其是北伐时期的革命经历,所以虽然周扬、夏衍他们当时权力很大,却打不倒他。另外,李先生性格执拗,率真直爽,他是当时中国唯一提出“保卫鲁迅”的人。这在今天看来不可理解,鲁迅还用保卫吗!但他觉得有人污蔑鲁迅,所以就要保卫。

商:嗯,是不是因为这样,当茅盾发表《不要神化鲁迅》的文章后,李先生马上就写文章反对?

张:“东鲁”的上边是周扬,“西鲁”的人一般对周扬印象很不好,当然,这也受了鲁迅对“四条汉子”讨厌的影响。今天来看那些鲁迅批评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坏人。周扬后来进行了反思,1980年提出“异化”的问题,他也有对的一面,不能一棍子打死,但从周扬的一生和他的品性来看,我在讲课中也说,我这一生最不佩服的人就是周扬、最讨厌的人就是夏衍。因为他们小肚鸡肠、心理阴暗,搞宗派小圈子,报复心太重。

商:这可以理解,毕竟1949年后被周扬打击、整肃的人太多了。

张:我最佩服的人就是鲁迅,然后就是李何林先生。李先生在全国的大学里有影响。因为他毕竟是教育家,鲁迅研究的专家,现代文学研究的专家,加上他“八一”南昌起义的老革命经历。周扬他们几次整他、批他、疏远他、打击他,但就是动不了他,当然他们对李先生是如鲠在喉,却没有办法。

商:是不是经历了“文革”,周扬在反思和反省之后,也不想“动”李何林他们了呢?当然关于“两个口号”的问题,他们还是在争的。

张:对。因为周扬管的是中宣部、文化部,当时鲁迅博物馆的主管单位是国家文物管理局,局长是王冶秋,他和李何林的关系好。

商:李先生办《鲁迅研究动态》的初衷,要维护鲁迅,曾带领一些人做访问,把狄克就是张春桥这件事给揭露出来。我认为,那时李先生应该已经知道狄克是张春桥,但他不说,而是去找茅盾、萧军等人询问。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李先生特别有政治智慧。他采访了很多人,茅盾、曹靖华、杨霁云、孙用等人都不说,只有萧军,把这件事全说出来了,他敢说。从《鲁迅研究资料》第二期中的文章看,我感觉,看来好像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鲁迅研究界在这件事上扮演着一个挺有意思的角色。

张:采访我当时没去。狄克就是张春桥,李先生肯定知道。他去采访这些人,第一是为了证实,第二是为了看他们的诚实程度。李先生是个诚实的人,他对茅盾翻来覆去也并不佩服。

商:是,至少从他们两人论战的文章里就能看出来。

张:李先生尤其讨厌的人中还有夏衍。当时夏衍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一些早该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在这篇文章中他重提一九五七年批判冯雪峰时的那个“爆炸性发言”,借着批冯雪峰影射鲁迅,因为他不同意冯雪峰追悼会上的悼词,但是党中央同意了他没有办法,所以他说他要写文章。后来这些文字收进了一本书叫《懒寻旧梦录》。书出来以后,李先生对其进行了有组织的批判,说他在书里污蔑鲁迅。李先生总是在关键时刻为鲁迅辩诬。他对冯雪峰印象很好,也为其辩诬,还包括胡风。他说过,这些死去的人、含冤的人已经不能说话了,我们要替他们说话。

商:我读《鲁迅研究资料》第一辑、第二辑时确实有这样的感觉。第一辑中发了一篇胡愈之、冯雪峰合署名的一篇文章胡愈之、冯雪峰:《谈关于鲁迅的一些事情》,鲁迅研究室編:《鲁迅研究资料》1,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第78—97页。,那时候对冯雪峰还没有彻底平反。至少从李先生的角度,我感觉他是在有意做这件事。

张:对,他感觉冯雪峰是冤枉的。他认为冯雪峰参加过长征,在上饶被关进过集中营,和鲁迅的关系也是很好的,而鲁迅是不会看错人的。李先生处处以鲁迅来定位,所以他总想接替死去的人做他们不能做或者还没有做完的事。我离开鲁研室,要回南开的时候,请李先生写一幅字留作纪念。李先生说我很少写字,写这个,你不要告诉别人。他给我题的是周恩来的话:“每当想起中途牺牲的同志,就感到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必须加倍努力,连已经牺牲了的同志未尽的那份工作也要完成。”对这幅字我的体会就是,李先生和周恩来都是爱南开的,他希望我回南开以后,踏踏实实地读书,做一些别人不能做的工作,就像周恩来那样做烈士没有完成的工作。李先生在鲁迅、冯雪峰、胡风不能说话的时候,替他们辩诬。尤其是冯雪峰,他是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革命中唯一被打成右派的人。现在想来令人扼腕叹息、心灰意冷。李何林就是有这么一股劲,有这么一种特质。这种传统到今天谈起来,还是非常令人感动的,这符合李先生本意,也是我们常说的何林精神。今天来看,当年办《鲁迅研究动态》,不论怎么说,都是高瞻远瞩的。现在《鲁迅研究资料》没有了,《鲁迅研究动态》变成《鲁迅研究月刊》,成为唯一在全国能把大家团结起来的研究鲁迅的杂志。其他很多鲁迅研究的杂志,也都办不下去了,但是它还能办得热火朝天。

商:您最初去鲁博的时候,是做《鲁迅年谱》的修订工作?

张:对,当时我进的是年谱组,每天都要参加讨论,跟着一批专家学者,听他们发言,也分给我一些草稿负责修订;同时还跟着去访问一些人。李先生秉持非常严格的机关作风,他要求大家坐班,每天两点钟一过,他就出来到各办公室转一圈,看看你在干什么。当年的鲁迅研究室有一个很大的阅览室,放着全国各地的报刊杂志,我们吃完午饭,总会在那里看各种报刊杂志。那时候刚粉碎“四人帮”,香港的《明报月刊》就已经能进来了。大家就在那里海阔天空地聊,经常会谈到下午一点半左右,我会去午睡一会儿,但只要一到两点钟,就会扑楞一下起来。直到今天,我还会有这种自然反应,到下午两点钟就会紧张,有一种天然的压抑感,就怕李先生看到我们不读书。当然我们几个人的主要工作就是读《鲁迅全集》,读史料、杂志、旧期刊,摘抄资料,做卡片。跟着李先生进修,还要有一个进修计划,给李先生看我们想读什么,分为几个阶段等等。李先生强调读原著,他让我们几个人跟着年谱组讨论,当时还有一个古籍组,负责整理注释鲁迅看过的古籍,一个《鲁迅研究资料》编辑部。其中年谱组是最大的,大家在里面有目的有时间段地围绕一个或几个中心议题,对鲁迅每一年、每一天做了什么事,应该怎么写进行讨论,有时也争论不休。

商:当时有没有讨论如郭沫若就是杜荃这样的敏感问题?

张:李先生参与的活动大部分是在年谱组。关于郭沫若就是杜荃的问题,李先生早就知道并提出来了。若从这个角度说,狄克就是张春桥,他当然也不会不知道。李先生曾说,看杜荃这个名字,杜,杜甫。郭沫若在“文革”时期还写了一本很摩登的书,叫《李白与杜甫》。荃,是《屈原》里面的字,郭沫若在1940年代写过《屈原》的剧本。再加上文章的那种气势和风格,显然就是郭沫若。况且这些文章里说鲁迅是“二重的反革命”“法西斯蒂”“封建余孽”,它们在郭沫若其他文章里隐约数次出现。所以,李先生认为不必考证,就是他。李何林先生在《敢不敢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鲁迅?》这篇文章中也提到杜荃即是创作社的郭沫若,见《李何林全集》第1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78—79页。不论谁写文章说杜荃不是郭沫若,李先生都说:我不相信。鲁迅当年的文章中也出现过类似“自己的同志,化了名,在背后给我一刀”这样的话,李先生认为郭沫若也包括在内。虽然在冯雪峰来了以后,1930年代的鲁迅与他们共同促成了“左联”的成立,但他们这些人对鲁迅的看法没有改,鲁迅也没有改。李先生认为,鲁迅不改是因为他的性格特征、斗争方向和政治远见;那些人不改是他们的小肚鸡肠、宗派情绪。当时我们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开放,比如我就是以李先生的是非为是非,我觉得他说的应该不会错,因为他经过那个年代,编过《鲁迅论》《近二十年中国文艺思潮论》,他了解文艺论争,他是从三十年代的那个文化氛围中走过来的。而且李先生当时对瞿秋白的评价很高,他不相信瞿秋白是叛徒,这在今天看来都是对的。

商:杜荃就是郭沫若的事情,听说都惊动胡乔木了?

张:据说是惊动了上层领导。当然,上层为了鲁迅的旗子,也不能不保护活着的人。今天,这件事当然没有争论,但在那时,却能反映出李何林的耿直和一条道走到黑的执着,这是学者的一种情怀、一种精神。李先生也有一些小脾气,也不是很好接近,他不轻易附和任何人。但他对作品文本的理解,坚持读原著这种认真的精神,还是不能不服。他特别强调读原著,回到鲁迅那里去。还有在他那里就是:你们说这些话我不服,我有我的观点我不怕你们。他当年是全国人大代表,又参加过北伐和南昌起义,在军界也有一些熟人和战友,他的入党介绍人是李硕勋,所以他敢说。

商:除了郭沫若这件事,还有没有给您印象特别深的事件?涉及到这些敏感事件的时候,怎么做注释?

张:当时比较敏感的事件就是夏衍发表在《文学评论》1980年第1期的文章《一些早該忘却而未能忘却的往事》和后来《懒寻旧梦录》的出版。其中提到“两个口号”的事情。现在看来,“两个口号”没有什么可争的,在当年却加进了宗派主义的感情情绪,两边都有。为此各种报刊杂志发表了很多这方面的文章,其实这件事的重提和夏衍这篇文章的逆促进关系极大,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还专门出版了《两个口号论争资料选编》(上、下册)。李先生认为鲁迅是对的,不放弃无产阶级领导权。但在今天来看,国防文学也并不是错的。今天我们讲课就完全颠覆了,对李先生那个也改了。那时候的《黄人之血》《陇海线上》,国防文学啊,起码能够振奋人心,毕竟在那个时候民族的利益高于阶级的利益,因为“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但在当年,“两个口号”辩得一塌糊涂。在我看来,这场论辩涉及到周扬与冯雪峰之争,是李先生在这里投入比较深的原因,第一他觉得鲁迅是对的;第二他觉得1949年以后对冯雪峰的待遇是不公正的;第三,周扬、夏衍等人在冯雪峰被打成“右派”时起到了一个很坏的作用。当然这里面还有很多内幕,李先生也不是全知道。

商:“文革”后的“两个口号”之争,最初是谁先提出来的?是冯雪峰这边的人,还是夏衍、周扬那边的?

张:“两个口号”这事最早是夏衍在他的文章中提出来的,在为冯雪峰辩诬的时候鲁迅研究界再提出来。因为做《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特别提到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鲁迅的这篇文章冯雪峰写了一些东西,也有一部分是冯雪峰按照鲁迅的意思做的记录,当然大部分都是鲁迅写的,有手稿为证。后来周扬他们掌权,就翻出了这些旧事,告诉冯雪峰说,如果你说鲁迅这篇文章中是你自己的东西,你的党籍还可以保住。冯雪峰对党的感情是很深的,于是他就违心地写了一些东西,特别是那个题目注释就是完全违心的,说有些地方他欺骗了鲁迅。但这个写完以后,冯雪峰的党籍也没有保住。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李何林是知道的,他认为鲁迅的都是对的,那么“国防文学”就是不对的,把这个反映在《鲁迅年谱》里,是非常重要的。

商:我看《鲁迅研究资料》的第一辑、第二辑,都有关于“两个口号”的文章。我觉得,这些文章都是有一定文化背景的,比如第一辑中唐弢写的这篇文章《回忆鲁迅及三十年代文艺界两条路线斗争》,就把“两个口号”的问题呈现出来了,您觉得这是不是李何林先生有意识的安排?

张:提出关于“两个口号”的争论是在粉碎“四人帮”之前。当时之所以强调这个,是为了体现鲁迅是跟党走的,其中还是有“左倾”成分的。粉碎“四人帮”之后,周扬出来工作,就要翻这个案。而李何林这边的人认为鲁迅的观点本来就是对的,“国防文学”是有错的,周扬这个案不该翻。如果站在当时思想还不解放的角度来看,“国防文学”就是以国民政府和国民党为中心的党国文学,鲁迅提出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体现出共产党在背后领导,具有独立性。这其中肯定也是有“左倾”思想的。在这个问题上,第一,李先生当时思想不解放,他跟着那时候的形势走,他又是共产党的老党员。第二,他对周扬等人有天然的反感和警觉,不让他们翻这个案,他认为鲁迅是对的。其实鲁迅在苏联问题上,在“两个口号”的问题上,也都有失察的地方。后来在北京大学还开过一个“两个口号”的学术讨论会,北大的现代文学教研室、北师大的杨占升;这边的李先生、陈漱渝等都去了。当时北大有个叫唐沅的教授,他认为周扬他们是对的,这边李何林、陈漱渝是鲁研室的发言人,跟唐沅有对立的争论,当时我们听的人,都认为陈漱渝是对的。今天来看,唐沅也不是全错的。但是唐沅这个人在当时有点儿趋时,他知道中央要让周扬出来工作了,而周扬就是拥护另一个口号的代表人物。但是,不论是陈漱渝,还是唐沅,都没办法站在今天主流历史的高度上,认为那是全面的、实事求是的,体现执政党的抗战。李何林先生总有一个情结,他认为周扬他们一旦出来工作,一定会否定鲁迅,所以要提高警惕。他很注意这些人,不论是周扬、夏衍还有其他人,李何林认为他们骨子里就是要反鲁迅,要翻三十年代的案。所以李先生的脑子里时刻都有保卫鲁迅、不让他们翻案的思想。这是我的体会,不一定对,但是最终还是被事实所证明了。

商:我看了茅盾和李何林当年的论战,茅盾提出不要神化鲁迅,从某种意义上理解,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李先生马上写文章反驳,批评茅盾说你这个“神话”提的不对。

张:茅盾处在鲁迅和周扬中间,他是一个很会做人的人。

商:我也发现了。我为了写有关他的评论,问过好多人,包括冯雪峰的儿子冯夏熊、周扬的儿子周艾若。我问他们,你们父亲活着的时候说没说过与茅盾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他们都说从来没有。还说茅盾这个人城府太深了,不轻易说会吵架的话。我看了很多资料,除了他跟作协的工作人员发牢骚外,的确没有看到茅盾和谁不愉快、吵架。

张:你看过秦德君写的《樱蜃——我与茅盾的一段情》吗?那本书里有另外一面真的茅盾,他的那种自由的性格,对女性的追求,那种革命的浪漫,在这本书里表现得淋漓尽致。“七一五”以后,他被血腥吓破了胆,从牯岭到了东京。鲁迅说过,革命+恋爱的文学,脚踩两只船,一只脚在革命船上,另外一只脚在文学船上,看形势发展决定脚的力度。当然鲁迅写作时想没想到茅盾,这个我不知道。茅盾有一种保护自己的韧性,他从东京回来以后写《〈蚀〉三部曲》,在家里面的楼上,三个月不出来,只有叶圣陶知道。那也是一种人生的历练。他弟弟沈泽民是我党的早期领导人,他的家当年是中共的小组,他在商务印书馆有一个信箱,名字是“钟英小姐”,实际上就是中央小组。他去世以后,党中央的悼词和对他的评价非常高,他的党龄是从一九二一年党成立的时候算起的。茅盾是一个打着文学家旗号的政治家,同时也是由政治家转型的文学家。

商:您这评价非常好。

张:在鲁研界有一个“鲁迅茅盾给红军电报”的事情。茅盾后来不承认了,说是史沫特莱搞的,我们也不知道详情。鲁研界有一些执着的研究者,特别是西北大学的教授阎愈新,非常执着,那个时候,没研究别的,就是一心一意研究鲁迅的长征电报,研究“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中国与世界的希望”还是“在你们身上寄托着中国与人类的将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商:现在大家基本上都认为这个电报和鲁迅没有多少关系。

张:现在坚持的还有上海的陈福康教授,他执着地认为这封信一定要收进《鲁迅全集》,这种观点是很值得佩服的。其实收不收完全没有关系,鲁迅没发这个电报是鲁迅,发了这个电报也还是鲁迅,丝毫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福康兄是一个很执着的人,他是一个让人钦佩的教授。

商:我估计他们还是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觉得鲁迅一直很“红”。

张:我看过一个回忆,说鲁迅在家里似睡非睡中,胡风曾说,雪峰你的文笔最像鲁迅先生,这时正巧鲁迅听到了,回答说:我看一点儿也不像。冯雪峰确实不像鲁迅,但是在那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中他参加写的部分还是有点儿像的。这样说是有个前提的,冯雪峰曾经跟胡风说过:你看苏联的高尔基晚年,只要需要,秘书写的任何东西,给他看他只是签个字就承认了。为此,冯雪峰说,鲁迅不如高尔基那样(听话)。

商:胡风在《鲁迅先生》中提到了这件事。

张:我们经常把鲁迅比作中国的高尔基,鲁迅当年就说我不是高尔基,我是中国的鲁迅。高尔基后期的那时候,是什么文章要他签名,他都说可以可以。而在鲁迅那里就不是这种情况,他说不可以,他要看。从这个角度可以反证出《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这篇文章中冯雪峰记录的那部分,鲁迅是修改过原稿的,这就是鲁迅的。所以“四条汉子”这个案,周扬他们不好翻。夏衍后来解释:那天我就没穿西服,穿的是长衫,我们也没坐汽车。鲁迅给文学化了:“只见驶来一辆汽车,跳下四条汉子,一律洋服,特来教训我道……”。但就这么一个“四条汉子”,让他们都不好翻身,后来又解释说,所谓“四条汉子”,说到底不就是四个男人吗?但是李何林也说过,“四条汉子”不仅仅是四个男人,这里面有鲁迅的情绪在,起码显露出了他对他们的厌恶。但鲁迅还是给这些人留了面子,比如说他周起应将来还是可以变成一个好的青年的。这就等于说:鲁迅没拿他们太当回事。这事也是可以理解,你想鲁迅的意思是,我这么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你们这群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还到我面前说三道四?但是反过来,鲁迅对他们帮助很多,不计前嫌。鲁迅也没有想到:他们是党员,是左联的党团书记,是要领导你的。他只是觉得这些人在背后嘁嘁喳喳,无中生有,派人罪状。他认为你们说让我当左联的盟主,还要团结在我的周围,但背着我又开小会。这在他看来是不能忍受的,他感觉他们是在琢磨他。这里还有一个解散“左联”的问题,解散左联的信件是通过鲁迅转给周扬他们的,他们开小会不告诉鲁迅,然后让徐懋庸传达,完全是命令的方式。鲁迅建议解散前应该发表一个声明,他们根本就不听。够任性吧,人家老同志是盟主啊,是核心成员中最年长者,是当时上海乃至全国最著名的作家啊。但是就因为他不是党员,任何决定都不告诉他。我曾经认真想过,关于“中国左翼作家联盟”这个名称,周扬他们看重的是“左翼”作家联盟,而鲁迅看重的是左翼“作家”联盟。因为鲁迅希望拿出好作品来,希望培养更多的新的文学家;而周扬他们希望在行动上有成绩,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们只是向上级负责,用不着向鲁迅负责。所以鲁迅当然有一种被利用的感觉。反过来想周扬他们这批人,来到上海,投身革命,地下状态呀,又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告诉身边的人,又要做工作,这种矛盾就不可避免了。通过这个我就想到,在南洋的郁达夫和胡愈之等人。胡愈之他们是党员,郁达夫就不是,但他们花的钱是郁达夫辦酒厂的钱,而且还背着他开会。所以有时候在名人的苦恼寂寞与悲哀之中,我们可以看到历史的某些阴影。

商:当时注释、修订年谱的时候,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我想,大历史动荡转型初期,大家聚在一起,在很多事情、人事问题上,意见都不一致吧?

张:对。意见有保守的、有解放的,相互之间有很多争论。那时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现在大家回忆起八十年代,普遍认为那是一个有理想、有希望、走向开放的年代,有一种思想解放的朦胧感觉。那时候彭德怀还没有平反,但很多人感觉,当年他给毛泽东提意见,似乎也不是错的。为什么写了意见书就成反党集团了?胡风不也是因为“三十万言书”获罪吗?提意见写书面意见应该是光明正大的事啊,如果真的反党私下里做就可以了,用得着写出来留下证据吗?

商:胡风的问题比冯雪峰的严重,李何林先生有没有像给雪峰辩诬一样为胡风做点事情?

张:李何林对胡风始终不表示反感,他起码认为胡风在三十年代做的事情是对的。

商:那你们在注释的时候怎么注胡风?最开始的时候,是把他定位为反革命吗?

张:编订修正稿的时候已经思想解放了。胡风也已经被放出来,当了四川省政协委员,人也回到了北京工作。七十年代末,李先生和我都去访问过胡风,那时候他对胡风的评价已经很中性了,原来在注释里会说1949年后胡风“反革命”的事情,后来就不说了,只提他到1936年前鲁迅活着的那个时代的胡风。这些也不是李何林说的,是胡乔木让做的,他在关于历史人物注释的问题上,提出一条规律性的可操作的办法,就是注释到文章写作的时间前后即可。

商:在这件事上胡乔木是书面指示,还是口头的?

张:应该是下了个文件。但周作人作品中的注释还不是这样,2000年后才修改了。

商:你们在讨论的时候,是怎么看周作人的问题的?

张:周作人是鲁迅的弟弟,他的存在是一个绕不过去的问题。尤其是绍兴时期、日本时期和北京时期的鲁迅,都和周作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商:您后来做周作人研究,跟李先生有没有关系?

张:当然有关系。李何林先生十分重视鲁迅和同时代人研究的开辟,他认为与鲁迅有关的人也应该研究,比如萧军、丁玲等等,这样可以拓展鲁迅研究的空间。特别是对周作人的研究,李先生给《周作人年谱》写了序,还给我们提供了方便,让我们可以看收藏在鲁迅博物馆的周作人的全部日记。当时进鲁迅博物馆资料库查一些东西,需要馆长批条子。还不能拿出去,我们在那里呆了两三个月,把周作人日记精华部分全抄走了。可以说,要是没有李何林的支持,我们做不了这个研究。他认为要回忆鲁迅,周作人的早期是不可绕过的。他还提出要注意周作人污蔑鲁迅的事,什么破脚骨啊等等,不可相信。因为鲁迅是要革命的,周作人是坏人,在这一点上李何林提前给张菊香老师和我打过预防针,李先生想法很简单,他生怕我们犯错误。

商:注释组的其他人认同这个观点吗?

张:其他人也认同。当时谁也没有给周作人翻案,但是都感觉周作人有点可惜,毕竟是鲁迅的弟弟。周作人的研究到1980年代才起步,但是要批判地研究,还没有到今天这个程度。那时候南京的《文史资料》杂志有一篇文章,说周作人是中共所派遣,后来,鲁迅博物馆就专为这件事开了一个讨论会,请了当年的地下工作者、鲁研界的一些人,包括舒芜、许宝骙和涉及到周作人的一些鲁迅研究工作者。第一批周作人研究者都是从鲁迅研究起家转行的,研究周作人,从鲁迅那里起家,大概不会不注重资料。那个会还有从日本来的研究周作人的专家木山英雄教授,东北的蒋锡金先生,萧红的一些研究者,他们都来参加这个周作人的讨论会,是觉得很新鲜。虽然大部分人对周作人都是持批判的态度,但当时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周作人是一个大散文家。这是鲁迅的观点,鲁迅曾经跟斯诺说过,周作人是中国最大的散文家。那个会之所以能开,和胡乔木也有关系,他认为周作人也是可以研究的。

商:看来,尽管在大方向上,胡乔木是“左”的,但有些时候他还是做过一点“反左”的事情。

张:胡乔木是一个很奇怪、很复杂的人。他和李先生的关系很好。胡乔木当年批周扬,李何林认为是对的。只要周扬不痛快,李何林都痛快。在周扬不同意丁玲全平反的时候,李何林访问丁玲,就是给她伸冤。今天看丁玲是一个非常值得深思的个体,她早年投身革命,烂漫天真,也有走进高层的机会,但是命运多舛,打击不断;后来她重新平反出来工作,为什么那么左倾?我想她是对着周扬来的,她就是要唱反调看看到底是谁最革命?但是时代变了,丁玲没变。所以这也可以成为一个课题来研究。冯雪峰追悼会的时候,鲁迅博物馆送的挽联,都代表了李何林的愤怒。他对周扬整人深恶痛绝,对夏衍的不悔改极度反感。因为他在文革也受到触动,但不是很大。在南开批判他的都是他的学生,谁也不敢打他,据说他跟造反派辩论的时候还提着暖水瓶,带着水杯;扫厕所的时候还带着洗衣粉,那时候洗衣粉都是贵的,老百姓家用的都是大块肥皂。而且他有一种架子不倒的劲头,也就是硬骨头的鲁迅精神。到底是教授!

商:1949年后,李先生没有做过比较高级的官吧?

张:做过教育部的办公厅主任,还当过教育部的一个处长,级别都不高。后来去了北师大教书,院系调整的时候,他可能受到了一点排挤,也有一说是李霁野的邀请到了南开大学,担任中文系主任。

商:有很多事情很奇怪,比如像冯雪峰,长征的老革命,1949年之后是出版社社长,级别并不是很高。

张:据说开第一次文代会的时候,让周扬、雪峰各写一篇毛泽东的发言稿,雪峰的文章题目是《在党的文艺旗帜下前进》,周扬的题目是《在毛泽东的文艺旗帜下前进》。你说最高当局会选谁的?

商:按说冯雪峰和高层的关系应该不错啊,毛泽东江西的时候,他们不还促膝长谈吗?

张:这个在《新文学史料》里有提到,说要整整雪峰,他感觉雪峰身上有一种浙东人的硬气。

商:他們之间一直也没有什么冲突,在他离开延安的时候,两人关系不是还可以的吗?

张:对,当时延安派了好几组人去上海,他是其中的一组,带着电台和陕北联系。走之前和毛泽东谈话,说要找鲁迅。当时中央对上海党不相信了,觉得这些人在十里洋场搞不到几个情报,搞到了还不知是真的假的。所以雪峰去了以后找鲁迅,却不找周扬、夏衍他们,于是就得罪了他们。周扬他们对党的不信任很委屈,感到反感,有一种怨气,不敢发泄在上级党组织身上,只能转移到冯雪峰身上。当然后来又相信他们了。

商:我发现在您编《鲁迅研究动态》的时候,这上面已经没有王世家老师的名字了,他当时去干什么了?

张:那时他回东北了,因为想调家属过来。当时遇到了一些麻烦,就回去了。回去之后就到了黑龙江省社科院,编了几期关于东北文学资料的杂志。后来陈漱渝先生又把他借调回来,他回来以后《鲁迅研究动态》就改版了。

商:您1986年编《鲁迅研究动态》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值得说的轶事?

张:这个时候王世家走了,强英良从云南被借调过来,他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我们都是借调来的,每编一期都有编辑费,把稿子凑齐了,就送给陈漱渝老师审查,他是很负责地翻看,但是他看得很快,只看看目录和作者,具体文章细节不全看。

商:八十年代的时候,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有没有一些刊发的文章出现什么问题?外界或者上层直接找过编辑部吗?

张:那时候没有,因为大家思想上比较简单,凡是研究鲁迅的人,都可以随便说。我们还盼着有人找呢,因为只要你出了点儿问题,别人就知道你了,知道了之后,你就有名了。

商:您和陈漱渝的合作多吗?

张:挺多的。当时到北京,看似是跟李先生进修,其实李先生很忙,也没有具体指导太多,都是我去问了他才说,但也不能总问,这样会显得李何林对南开过于关照。那时候外界已经有传言说鲁迅研究室有“南开帮”,陈漱渝、姚锡佩、张小鼎、赵淑英都是李先生的学生,王得后、张杰虽然不在“南开帮”,但也都是从天津调过去的。其实李先生没有这个意思,对他的学生,会更严格。陈漱渝在那里挺受重用,但是有時不一定很痛快。李先生强调坐班,但陈漱渝是自由分子,不爱坐班。他爱去报库查解放前的资料,一旦发现有新东西,他立刻就抄下来,做成卡片,回去以后写成文章,经常在《北京日报》《人民日报》等报刊发表。李先生就批评他说,不能利用工作之便,把在资料室查到的新材料写成文章。写文章不就有稿费了吗?这是自私自利的行为。而且陈漱渝当时有点儿小自由。鲁迅研究室在西皇城根北街,那里离胜利影院比较近,他爱看电影,我也爱看,有时候他有票,就给我,我就去看电影,据说他还因此受到过批评。其实陈漱渝是一个非常勤奋、自由活泼的人,有一些这样的趣闻,就不详细说了。

商:哈哈,感觉陈漱渝先生挺有意思的,与写文章不像一个人。李何林先生给您留下哪些有意思的印象?

张:这个多了。比如李先生在用汽车上比较民主,他的家里不能用他的汽车,当时鲁迅研究室有两辆上海牌的灰绿色轿车。我们这些人都跟司机的关系不错,一旦有什么公事,他们可以马上拉我们去。那时作为一个外地人,在北京经常坐小车,是一件很新奇的事。但是李先生不一样,他的夫人王先生有病要用车,李先生不同意。据说还有一次王先生让他用车顺路把她捎到一个地方拿点儿药,那也不行。李何林也受过骗。那时候正在平反冤假错案,一些外地来的人,有时候会到他们家去吃住,李先生帮他们把申诉信交给中央接待办。接待办有一个管冤假错案的负责人叫冯文彬,也是一个老干部,李先生给他写过很多信,都是转别人的申诉材料。有人说自己是他的老战友的孩子,找他借钱,借十块钱五块钱,那时候我们的工资才三十多块钱,但李先生就借,后来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根本没有这个人。还有一次,李先生下了班不回家,同我们几个人一起在食堂吃晚饭,吃完饭,他和我们一起到西四去散步,给我们买冰激凌吃,他自己不吃。我们就问他怎么不回家,他说跟老伴儿吵起来了。他是安徽人,管老伴儿叫“老盼”。我们劝他回家,但他坚持不回,到晚上,他家就打来电话了,最后把他接回去了。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知道李先生是一个很有性格的人。

商:李何林先生这么有意思。您在鲁博工作之余,都做些什么?

张:那时候没有什么夜生活,晚上也要看书,看《鲁迅全集》,一天看三个单元。我们都是光棍,用鲁迅的话说,叫汉子。那是一个几条汉子念真经的时代。那时候看了很多一手的1919年以来的期刊,比如《小说月报》《语丝》《莽原》《新青年》等很多。有一个人叫时有恒,鲁迅先生不是写过《答有恒先生》的一封信吗?时有恒的家属将他的藏书捐给鲁迅博物馆保管,当时正在整理中,我们把一些刚刚整理好的解放前原版书借出来,一边整理,一边放在宿舍里看。

商:那时候是不是有开眼一般的感觉,毕竟文革的时候什么都看不到。

张:对,特别开眼。“文革”的时候看的都是样板戏,电影也是样板戏电影,还有“两战”——《地雷战》《地道战》。所以有时候刚演一个外国片,我们就会偷着去看,人民大会堂也有内部片,有认识的人,就能得到票,看到一些外国片,渴望了解西方嘛。回来之后就看这些发脆的报刊杂志,才知道民国是怎么回事,知道鲁迅的生存环境和背景是怎样的。知道为什么他敢说,他敢反政府。我觉得今天的研究生还是应该接触原文本。比如你要研究《新青年》,就应该看《新青年》杂志,不要看“新青年作品选”。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看原文本,不管是边边角角的文章,还是大小广告,都能给你一种现场感,因为当时的人就是这么看的。我就是通过这个才感觉自己接近了一个时代。从前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买不起《鲁迅全集》,只能看作品选。到鲁迅研究室以后看的《鲁迅全集》是1938年版、1958年版,后来才是1981年版,都不一样的,越看越投入,还看期刊,做了不少卡片。你看,我这些箱子里的卡片也可以像扑克牌一样玩,可以按事件排列,也可以按年代排,还可以按人物排。现在的学生已经不做这个了,觉得太慢太麻烦。现在回忆起来,觉得那个年代没白过,读了一些书,但是读得比较单一。

商:您编杂志的时候,在用稿方面和主编或者其他编辑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同意见?

张:我们在编杂志的时候,比较注意几件事:大名家的,只要来稿,我们都用;小人物的,没见过的,只要写得好,我们就用;中间的,写的不好的,一般就会缓用;关系稿,尽量压它几天。陈漱渝、潘德延是审稿的人,有些稿子他们认为不行,我们认为可以,就和他们争一争,那个时候他们很重视我们的看法,我们也很尊重他们的意见。

商:在这样的时候,有没有哪篇文章给您留下比较深刻的印象?

张:那时候我们年轻,都比较喜欢切中时弊、反对大人物、说一些不一样话的文章。比较有印象的有王富仁、王乾坤、朱寿桐、龙泉明等等,他们都是创新派的人物。我们跟他们说,你们有文章就拿过来,我们给你们登。那个年代还没达到今天的开放程度,没有多少人反对鲁迅。不过,有一个《杂文报》登了一篇李不识的文章。他认为鲁迅也有缺点,后来就组织批判,发了一些文章,但那也不是我们编的。我们当时觉得,第一,搞鲁迅研究,总得有事儿干吧;第二,一個年轻人对鲁迅说三道四,也不值得这么大批判。毕竟,写文章是一码事,编杂志是一码事。编杂志的人,一般思想要开阔一些。因为编一本杂志,首先希望的是要有人看,这就需要至少有两个方面的文章,就像钱玄同和刘半农双簧似的。陈独秀为什么弄杂志,鲁迅说他们寂寞。所以我感觉只要是编杂志的人,他的心胸都比较开阔,思想都有一点儿反叛,肚量也会大一点。我跟王国绶老师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是一个很憨厚的细心人,我是一个表面细心内里粗糙胆大的人。表面上我是一个保守的人,但我希望培养的学生是一个思想解放的人。所以我改他们的文章,往往不改观点只改史料不准或欠缺部分和文笔不通顺的地方。我希望能培养他们自由的灵魂、健全的思想,你可以不解放,但你的心胸应该开阔,容许更多的人解放,不要压制不同的观点。听过我的课的学生都知道,我表面上看起来循规蹈矩,骨子里却是一个爱自由的人。当然写文章又是另一码事了。对了,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的纪念会上,你的那个发言非常好,王得后老师给我发邮件的时候就说:我最赞成的就是商昌宝的发言。

商:您过奖了。我当天即兴说了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后来看到得后老还在报纸上写文章表扬我了几句。“更有商昌宝博士的‘自由发言,直抒己见,慷慨辩驳,他有热烈的好恶,他有明辨的是非,是一个可敬可爱的青年教师。”见《鲁迅流传的希望》,《北京青年报》2011年10月15日。之后,又听李新宇老师跟我说:我发言后,得后老紧紧抓住他的手,跟他说,鲁迅研究还是有希望的。他老人家可真有意思。说到得后老,您跟他的交往中,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张:得后老师是一个好人,但也是一个脾气很奇怪的人。在鲁迅研究室的时候,他如果不高兴了,可以三四天不说一句话,不理任何人。但他有思想,我感觉他对鲁迅的理解,比一般人要深刻得多。唯一不可说的事就是有一年,得后老师将王瑶老师的女儿王超华接到在自己家里。那个时候,她和赵园一起上榜了。在这件事上,我是特别佩服得后老师。

商:感觉李何林先生对您的影响很大。

张:是。例如在南开,大家即使在寂寞的时候也不打扑克牌,这是李先生留下来的好传统。他说过:扑克不就是几张纸吗,有什么可玩的?况且作为知识分子、大学老师,怎么能玩牌呢?所以直到现在,周末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人敢打扑克。那时候鲁博有一台彩电,挺阔气的,但大家主要就是看看新闻,晚上都读书。周末就在北京海玩儿,故宫、颐和园、北海、中南海,都去过,还在叶淑穗老师的指导引领下,把鲁迅在北京住过的地方走了个遍。但到了晚上,大家还是看书,这个习惯还是好。还有,原来呀,鲁研室和鲁迅博物馆是平级的。鲁迅研究室是经毛泽东批准成立的,所以能从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借全国人大的办公用房,地点在毛家湾对面的一所小楼里,李何林调到北京的时候身兼两职,分别是鲁迅研究室主任、鲁迅博物馆馆长,当时研究室的都是博物馆的研究专家和大学老师,所以李先生就让这边的老师去给那边的馆员,每个人至少要给讲一到两篇鲁迅的作品,或者讲一个专题,比如让王得后去讲鲁迅的《两地书》,讲讲鲁迅和许广平的这些信是爱情还是革命?李先生认为是革命,教育了一个青年,让她成为自己的战友,这不是革命是什么?你看李何林是不是有很可爱的一面?

商:您能谈谈到鲁博进修学习的心得体会吗?

张:从“文革”开始到粉碎“四人帮”,现代文学就是讲鲁迅,所以全国的学者都到鲁迅博物馆去查资料,我们当时认识了很多研究现代文学的人,这对我是一个收获。还有,陈漱渝老师对我的帮助还是挺大的。我跟他合作了好几篇文章,在《福建日报》《天津日报》《南开学报》都发表过文章。他发现一个东西,就对我说,这个资料你写,写完我给你改,改完了一起发表。1979年的时候,我写了一篇比较大的文章,给《山东师范大学学报》,让李何林给修改了一下,我在文章里写“经李何林修改”,学报马上就登了。我当时不过是南开大学的一个助教,是外地的一个小人物,所以我总感觉自己是被人托起来的,鲁研室还是培养了我。

商:您太谦虚了,做学问,可以单打独斗,不过有个平台确实很重要。

张:对,这个平台搭得比较好。如果当年我没有去北京,那我也不会取得今天的一些成绩。所以机遇对人很重要,而且人生有失才有得,那时候留在南开的几个青年教师中,有几个人跟着两个老师去了南方,重走鲁迅走过的地方,我留在学校没去。当时,去鲁迅博物馆进修的第一个人选,也不是我。我不情愿了,有两个比我更年轻的老师也为我鸣不平。恰好要去的那个人正要调妻子来天津工作,不想到北京去,所以我就得到了这个机会。

商:我还以为最初是李何林老师点名让您去的呢。

张:不是。因为李何林老师在南开当过系主任,希望从南开随便找一个人过去进修。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当年他们根本就没考虑我,今天想起来,我不感谢谁,也不怨谁。这是一个机会,你只能努力去争取,争取到了,就会看到那个平台,已经摆在眼前了。

商:您去的时候陈子善老师还在吗?

张:那时候陈子善兄还没有今天这样大的名气,是借调身份,他是从上海到人民文学出版社鲁编室来的,为了查资料,也是上海北京来回跑。他这个人很勤奋,和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

商:我采访金涛老师的时候,他说北京鲁研室成立之后,文物局派了几个工人来协助编刊物,他说这叫“工人阶级占领上层建筑”。金涛:《诞生于风雨黎明的〈鲁迅研究资料〉》,《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3期。您去的时候还有吗?

张:大概已经撤掉了。第一,干这个事对工人来说比较困难。第二,这让他们在单位里矛盾增多,因为在工人眼里,这不等于休息吗?撤掉是撤掉了,但思想上还是比较压抑,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找去谈话,那时候我也不是党员,只有努力读书,党委书记一找谈话,我就特别紧张。

商:孙郁老师是怎么去鲁博的,您了解吗?

张:他本来是辽宁大学的研究生,后来被分到鲁博工作,又从鲁博被借调到国家文物局的一个工作组,进驻宗教行业,帮助落实政策,在那里和北京的上层熟悉了,被调到《北京晚报》当记者,干了一段时间以后到《北京日报》,好像是当副刊部主任。最后才又回到鲁博,直接就当了副馆长。所以孙郁成功,和鲁博还是有很大关系的。另外有个事,很有意思,说给你听。有一段时间,孙郁写文章已经形成一个习惯,在家和办公室都写不了,必须在旅馆里写,因为在旅馆里,他才会有记者的感觉,情绪才能完全释放出来,所以他越出差,写的东西就越多。他经常背着资料到宾馆写文章,写完之后回家添些枝叶,或者一组装就行了。这件事我亲眼看到过,不知还有谁知道。

商:孫郁老师开始写学术文章的时间好像不是很早,但后期却一发不可收。

张:对。关于鲁迅、周作人、胡适、陈独秀等人的文章,他写了很多,而且文笔很抒情。他的眼界很宽,有思想,又善于思考,在学问上总是追根寻缘。

商:孙郁老师来南开参加会时说起过胡风批注《讲话》的原本,我就去看了一下。那是在1949年,还没到10月1号。胡风在上面批得密密麻麻的,我记得还把“文学为工农兵服务”批注成“文学为人民大众服务”。

张:这说明胡风还是不识时务,他还是有独立人格。作为文学家没有胡风这种单纯天真的执拗不行,他从鲁迅那里学到了一些东西。我佩服胡风,但是不大喜欢他的行文方式,他的文笔太艰涩,一些文章读起来像是翻译文本似的。当然胡风也不是太单纯天真。关于他和舒芜的关系,我看了很多资料,我觉得舒芜虽然不对,但是舒芜也有舒芜的冤处,胡风也有胡风的冤处,说到底,他们都是棋子,这就是文化人的毛病,当然下场就可想而知了。非常令人同情,真是欲说还休啊。

商: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谢谢您。

张:不用客气。很高兴接受你的采访,促使我谈了这么多往事。以上的话仅凭我的记忆,不一定完全准确,如果有错误的话,希望得到纠正。记忆就是这样的,没有办法。

(采访时间:2013年4月 地点:南开大学文学院张铁荣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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