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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写生,及方式的产生

2020-09-22王俊

画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村寨

阿明仰着头,阳光洒在他脸上,明晃晃的。他的眼泪流了下来。突然,他摇着我的肩膀叫我看,看后面。我扭过头,田坎旁的山坡上,一位农妇正挑着满担青草走下来。天空很蓝,有白色的云、绿灰的树林和靛紫色的衣裙,恍若一幅图画。白毛说:阿明喝高了总是会哭。我想:阿明此刻是为我身后的风景吧。

白毛(陈国栋)总是风尘仆仆,他穿行于贵州的各个村寨如鱼得水却又忧心忡忡。实际上他是广东人、年轻的海归博士和“无名营造社”的创始建筑师。近几年他们在贵州黔东南“造房子”,他关注中国的乡村问题,并思考如何通过“建筑设计”为媒介回应当下乡村所面临的困境和遭遇,尤其是村寨年轻人主体意识的自我建立。经过随后两次对黄岗的探访,我和白毛决定在黄岗做一次“三天三夜”个人项目。这个项目已经分别于2017年在重庆(器空间)、2018年在北京(激发研究所)实施。

黄岗是一个有着800多年历史的侗族村寨,位于贵州省黔东南黎平县和从江县的交界处,临近广西。翻过一座山就是声名在外的侗族“歌窝”小黄村,再稍远一点,就是号称“天下侗乡第一寨”的肇兴。相较喧嚣的小黄和肇兴,黄岗是沉默而古风依旧的。因为大山的阻隔,在交通状况没有发生巨变前,这些苗侗村寨就像地理和旅游读物上报道的那些散落在大洋里的原始岛屿一样,遗世而独立,依稀透着遥远的关于“蛮夷”的想象。不过,随着近年来附近高速公路和高铁的开通,从前相对封闭自足的时空被逐步打破,城乡关系变动带来的震荡也渐渐翻滚而来。蠢蠢欲动或闻风而来的资本,外出打工村民的回流,国家强力的扶贫攻坚及乡村振兴战略,似乎一夜之间都汇入了这个系统性风险转移并寻求新出路的进程中。乡村,尤其是稍具特色的村寨都不得不被裹挟入发掘、开发和交易的链条之上,大多是身不由己被动地去摸索、去调适自身的位置及应对方式。只是,如今这种内卷式的發展路径越来越迫切地加快了步伐,即便深藏山林的黄岗侗寨,千百年来传统的农耕模式也开始松动,时代的聚光灯也正从夜空中缓缓升起,无可避免地将徐徐照临。

一个变动前夜的现场,帷幕即将开启。

前夜,是一种力量的汇聚与搅拌,是困境的交织与拉扯,一种对未来的想象,也是主动的等待。回到自身的创作,也是一次次制造并进入前夜的过程。要去延迟黎明(结果)的到来,即便终将是徒劳。“三天三夜”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嵌入黄岗的。

我将2019年在黄岗的“三天三夜”视为一次写生。

这次项目的实施地点是寨子最古老建筑群旁的一个凉亭。凉亭并非典型的侗寨建筑,也没有鼓楼的庄重和仪式感,主要是周边村民小聚和议事的一个路边公共空间。我们先在亭子地面上预先铺满了当地产的手工纸。每天上午我会蹲点在亭子里画长卷水彩写生。此刻的写生对我而言是一个画画的本行,是一种“凝视”,也是一种劳作。在亭子中劳作与休憩,我希望和村民之间搭建一种平行的日常关系。同时,在每天下午和晚上预先安排的对谈和讨论中,也是一个让我持续观察和认识黄岗的窗口。

吴成龙是寨子里的能人,他从部队转业回来后当了六七年的村委会主任,也是男声侗族大歌的非遗传承人。在第一天下午“人-稻田-种子-农法”的对谈中,吴成龙讲述了“文革”期间及20世纪80年代村民与推介籼稻和杂交水稻的农技人员在保育种子方面周旋斗智的往事,颇有些像猫捉老鼠的游戏。正是这样对土地的信赖和对传统农法的坚守,才让黄岗古老的香禾糯种子及独有的“稻鱼鸭”共生循环农耕方式得以保存至今。县城来的驻村干部,在介绍黄岗的发展规划和当前的扶贫攻坚突破口时,特别提到“共享村寨”的概念。村合作社计划将寨子里闲置的大量禾仓、猪牛圈之类的老屋集体收归起来,搬迁补助由政府承担,再通过招商,以保持外观不变的前提下对其进行内部改造,做成特色不一的青年旅馆、农产品创意作坊等,据说目前进展顺利。20年前日本女演员有阪来瞳到黄岗做的一个电视节目中,有一个片段是寨子里的老人在表达对年轻人新潮发型和服饰的不满,镜头掠过村口的几个嫩仔,特写出镜的吴绍林染着金黄的头发、穿着时髦的毛衣,帅帅的一脸坏笑和不羁。在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在亭子里播放了这个片子,邀请了在片中出镜的吴绍林来讲述黄岗20年变迁的感受。如今人到中年的他站在屏幕前,已是憨厚的大叔,面对围坐的乡亲,搓着手尴尬地笑着,竟有些不知所措……这样的讲述和情景有些类似传统绘画里白描或速写的手法,如同一个个切片,让我们窥见黄岗在民族风情景观之下的另一种真实。我认为这样的观察和记录也是一种写生。

“写生”是一种遭遇,需要身体重返具体的现场,是一种临场的身体投放。它除了通过“心手合一”地去面对面描绘、去再现并获取一个图像的表征外,其间的谈论、描述及想象都可以成为写生的方式。它不完全是视觉方面的,也不仅仅是去完成一件物理层面的绘画或摄影,而是更多地倾向一个观察的行动,是一种“元写生”。它包含对对象的考察、凝视、记录,也可以是在此之外的思考、辩论以及建立在这些层面之上的擦拭与碰撞,甚至包括后期的写作、传播。“三天三夜”作为一个以绘画为出发点的项目,也是一个痕迹捕获器。对景写生、对想象和经验的图像化处理;地面踩踏后手工纸的回收、整理;视频的同步拍摄;对谈与讨论的现场声音采集;这些都是对痕迹的捕获,它们共同构成了“写生”这一动作的主体。

庞薰是近代深入贵州进行“写生”的先行者。1939年他受中央博物院筹备处的委派去贵州进行民间美术考察,有着留洋画家身份的庞薰,在此次考察中并没有进行具体的现场写生,而主要是通过摄影、纹样绘图、访谈及文字记录的方式来对贵阳、安顺一带少数民族服饰款式及工艺和发型细节、礼仪习俗等进行调查、采样和收集。随后他根据贵州之行创作了组画《贵州山民图》。《贵州山民图》在各个时期均得到不同角度的解读,其创作思路的独特和语义的开放性体现出了庞薰一种自觉的现代意识,是近代中国在跨越美术、民俗学和人类学田野调查进行文化研究的早期方法实践,也是在民族国家视野下知识精英通过对“寻根”的现代重构来激发文化更新的一种努力,这绝非仅仅停留于猎奇的视觉观看。对于此类“观看”,叶浅予在1942年的一幅画家与苗女中自嘲般地描绘了他初入苗寨写生的情景:画家躲在树下偷偷摸摸地描绘和苗女对被窥探后的抗拒与回望,两者间既紧张又暧昧的观看关系构成了一个“写生”的身体现场。

“三天三夜”所强调的写生,不是“被委派”或偶然被少数民族风情所吸引进行的调查或窥视,也不是新中国时期风行的采风式的“体验生活”,而是一次基于语境转移中自觉的行动选择和方式的生产。在今天,这样在艺术史里链接和生发的知识(比如“边疆写生运动”),也可以成为一个审视和“描绘”的对象。

按照项目预先设定的议程,第三天下午将由我来结合自己的创作讲述“乡村、剧场、艺术何以反刍”的话题。但是,我却临场放弃了,准确地说是拒绝了。活动已进入尾声,我作为作者在整个项目中的主体性是什么?我做到了对“材料”进行“编织和搅拌”了吗?其实我并没有找到答案或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前面的两天虽然足够精彩,但我却是一直在置身其中与旁观的状态中游离、切换。我愿意在这个过程中保持一种犹疑、一种无措、一种如履薄冰,警惕并抗拒这次项目的表演化。但事实上,它还是滑向了表演。可能,在我们惯常的潜意识里,在他者的目光中,“村寨”“少数民族”这些元素天然就是一种舞台的背景。而在这两天中我越来越强烈的感受是应该让身体跟着现场走,尽量脱离预设和经验,让身体在过程中去随波逐流。我需要一个阻隔或断裂,需要再次将自己拽入一个黎明将至的黑暗与混沌中去,一个对前夜的重返中去。这会让我重新去反思“空间”“溢出”“滑动”这些词汇在现场的意义及可能。如果说晚上酒后的最终涂抹是一个高潮,那么下午议程的中断是一个重要的“间歇”、一个裂缝,这种裂缝给大家造成了一种紧迫的共同焦虑。傍晚,白毛满腹疑虑地问我:“三天三夜”到底是怎么样的一回事?是的,“三天三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当时,我也无法确切地回答他。或许,这种无言以对才是我最想要的。

晚上,村民们自发地在亭子旁边摆起了长桌宴,这是我们开始完全没有想到的情景。长桌宴是侗族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庆典或节日才会有的,三天来的相处,我们已由最初彼此的陌生、不解、观望,协作过渡到共同的欢乐。这不是一场单方面的消费游戏,而更像是一种礼物的给予与回赠。“三天三夜”有些类似一个激发装置,激发彼此的生命回返本真与纯然,让大家在现场中自然地敞开,去释放自身的潜能。年轻的姑娘结伴给我们敬酒、对歌,男人们挽着手臂高声喊着黄岗独有的酒令:“喊吧啦呜呼!又吧啦呜呼!干吧啦嘿嘿呜呼!”(意为:来啦,喝啦,干啦),大家仰头一饮而尽,所有的人都那么开心,像在欢度一个社区的节日。这一刻,我们彼此心灵都是打开了的。魔幻,是参加过“三天三夜”的人最普遍共通的感受,如在梦中,却又那么真实,似乎穿越到了一个平行的时空胶囊。

酒过多巡后,我起身将长桌上吃剩的糯米饭、辣椒蘸水、鱼骨酒肉收集起来,提上颜料,将下午已经挂上墙面展示的长卷取下铺开,继续写生。我在铺着的画面上踱步,撒了一泡尿。没有任何预兆。尽管旁边就是依然在畅饮行歌的人们,尽管在众目睽睽与欢呼声中。我将辣椒水和酒菜泼溅在画面上,将旁边水沟的污泥、火塘未燃尽的柴灰涂抹在画面上,用脚踩着颜料在画面上滑行……我們站在这张画上继续喝酒,抱成一团喊着酒令……这件写生长卷最终已是面目全非,呈现出凌乱而狂暴的面目,是一个现场的残骸、一个遗迹,或许,也是它宿命般的结局。生硬、试探、未知的突发、修复与重蹈覆辙才是真实的,这三天的遭遇是如此,黄岗未来的变动也会如此吗?作为一个临时的闯入者,又该如何去平衡这种判断的正当性?

撒尿是一种亵渎,是一个偶发的致幻、表演,还是自然而然的天人合一?我竟无从厘清,那一刻,就这样发生了。“三天三夜”总是在这样的临界状态中闪烁腾挪,它的真身只能是在临场和即兴的过程中渐次显现,是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可获得的身心觉知,旁观、理论的援引或道听途说的传播都只能是盲人摸象。它是挣脱,或者是去制造一个可以滑动的轨道;它可以触到一些点,但又须即刻弹开。它尽量是四不像的。它是将系统内的供需关系在今天的合理性作为一个对象来处理的方式生产,是一种持续“擦拭”的过程,而不是仅靠知识或经验可以轻易界定的“制品”。这一切,都是被置于一个观看系统中完成的。有意识地去选择一个少数民族地区的村寨,主动地将身体抛入一个被观看的剧场,是对“观看”的观看。

其实,对于“三天三夜”,最好的方式是让它烟消云散,而我,却总是败下阵来。

比如,当我记下这些文字时。

注:“三天三夜”(贵州黎平|黄岗)是由艺术家王俊联合“无名营造社”发起的个人项目,于2019年12月10日至12日在贵州省黔东南自治州黎平县黄岗村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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