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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艺之“错”
——对亚里士多德技艺问题的现象学阐释

2020-06-16

甘肃理论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明智本源亚里士多德

周 航

(兰州大学 哲学社会学院,兰州 730000)

一、问题的提出

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第三章的开篇,亚里士多德假设了五种灵魂肯定或否定真的方式:

【引文1】我们假定灵魂肯定和否定真的方式在数目上是五种,即技艺、科学、明智、智慧和努斯,观念与意见则可能发生错误。(1139b15)[1]185

然而,在第六章论述努斯时,亚里士多德说:

【引文2】如果我们凭借着在不变甚至可变的事物中获得真,并且从未受到其欺骗的品质是科学、明智、智慧和努斯,如果使我们获得始点的不是这三者(我们所说的这三者就是明智、科学和智慧)之一,那么始点就只能靠努斯来获得。(1141a3-7)[1]190

引文1表示,五种理智德性都能够获得真,而观念和意见则可能发生错误。而在引文2中,亚里士多德认为能够获得真,并且不会受到欺骗的品质是科学、明智、智慧和努斯,唯独没有技艺,这似乎与引文1提到五种理智德性时的表述相悖。

针对这一问题,斯图亚特(J.A.Stewart)提出了三种可能的解释:“第一,在前面一章,亚里士多德说过技艺是一种可以被遗忘的状态,因此在这里认为技艺可能会出错;第二,这里说的‘科学知识’包括了‘技艺’,是宽泛的用法;第三,有不止一个作者参与了写作。”[2]刘玮认为这三种解释都不能完全成立:第一,在“遗忘”的问题上,亚里士多德是将明智单独提出来与其他理智德性对比的,因而其他理智德性都可能会被遗忘;第二,引文2是在清楚地讨论五种不同理智德性的语境下提出的,因而不能认为此处的“科学知识”包括了技艺;第三,不能因为这一点问题就草率地认为亚里士多德不是这句话的作者[2]。

高梯尔(R.A.Gauthier)与乔立夫(J.Y.Jolif)认为引文2中“技艺”的缺失是有意为之,并用第五章中的文本:“其次,技艺中有德性,明智中却没有德性。此外,在技艺上出于意愿的错误比违反意愿的错误好,在明智上则如同在德性上一样,出于意愿的错误更坏。由此可见,明智是一种德性而不是一种技艺。”[1]190来支持技艺在这里的可错性[2]。刘玮认为,前一章(注释5)中的文本讨论的是道德上是否用于正当目的,表达的是技艺的中立性;而在引文2表达的则是是否把握到了真,表达了技艺的可错性,因此高梯尔与乔立夫的解释将中立性和可错性合成了一个问题,是不合适的[2]。

刘玮认为,引文2中的缺失很可能是亚里士多德的“无心之失”,在写下这段话时,他可能只想到技艺的日常含义,却没有意识到自己给出的严格意义上的技艺,即技艺是一种带有真理性的状态,因而也是不允许出错的[2]。

笔者认为,对于以上问题,可能的解释是:在技艺中,人有可能受到欺骗,或者说是“会犯错误的”[3]126,但是人在技艺中犯错与技艺作为一种获得真的方式并不冲突。本文将通过海德格尔对《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的阐释,以及亚里士多德的技艺观念提供一种对此问题的解释。

二、去蔽的两种类型

海德格尔在《柏拉图的〈智者〉》中对《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及其他相关文本做了详尽的诠释,作为对柏拉图《智者》研究的基础。在引导部分的第一章,海德格尔以自己的方式翻译了引文1这句话:

因此,作为赞同和反对的人的此是于其中展开是者的方式有五种。它们是:精通——在操劳、使用、创制中(Sich-Auskennen im Besorgen,Hantieren,Her-stellen);科学(Wissenschaft);环视——洞察(Umsicht Einsicht);理解(Verstehen);知觉着地意指(vernehmendes Vermeinen)[4]24。

在五种“去蔽”的方式中,除努斯之外,都与逻各斯相联系[4]25。而这四种与逻各斯相联系的方式又可以划分为两种类型:知识性的与算计性的。海德格尔将之图型化为:

这种区分是根据亚里士多德对灵魂中具有逻各斯部分的划分而来的:

我们现在要在有逻各斯的部分再做一个类似的区分。我们假定这个部分中又有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思考其始因不变的那些事物,另一个部分思考可变的事物(1139a3-6)[1]181。

由此,技艺作为一种去蔽的位置就清晰了。根据其对象是者并不具有始终如一的性质,技艺与明智被一同划分到了算计性的去蔽中。

三、技艺与本源的双重关系

海德格尔注意到了亚里士多德引文2中“技艺”的缺失,在《柏拉图的〈智者〉》的第九节中,他分析了《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的第六、七章。海德格尔将引文2的文本翻译为:

在海德格尔那里,知识、明智、智慧和努斯(即上文的“智性直观”)这四种方式能够真实而不犯错地揭开是者。其中,知识、明智与智慧揭示各自对应是者的本源,努斯则将“本源”作为“本源”自身进行揭示的。接着,海德格尔说:

海德格尔注意到了“技艺”在此的缺失,但并没有将这视为一个疑点,反而视为理所当然。在《柏拉图的〈智者〉》(第七卷b)部分,海德格尔将作为创制的技艺与作为创制的自然对勘,由此分析了技艺同其本源的双重关系,这种双重关系表明技艺是一种非真正的去蔽。

在自然中,是者与本源的关系是唯一的。亚里士多德在论述技艺时说:“因为,技艺同存在的事物,同必然要生成的事物,以及同出于自然而生成的事物无关,这些事物的始因在它们自身之中。”[1]187也就是说技艺与已然、必然、自然生成的事物不同。在技艺中,创制者创制出被创制者,创制者与被创制者并非同一。而在自然中,是者自身就是自身的创制者,这使得创制者与被创制者是同一的。因此,本源既位于创制者那里,也位于被创制者那里。

四、技艺的不可靠性

技艺与本源的这种双重关系是由创制者与被创制者二重关系的分离导致的,其表现在现实中就是技艺活动与产品的分离。亚里士多德说:“制作活动本身不是目的,而是属于其他某个事物。而完成的器物则自身是一个目的,因为做得好的东西是一个目的,是欲求的对象。”[1]184而“当目的是活动以外的产品时,产品就自然比活动更有价值。”[1]2因为技艺的目的是产品,产品则另有目的,前一个目的是为后一个目的服务的,后者的目的在前者之上。在这一点上,明智与技艺不同,因为实践与创制不同。亚里士多德说实践与创制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因为“创制有一个并非它自身的目的;实践则不同,好的实践是自身的目的”[7]106。

至此,根据本源是否可能是别的情形的是者,去蔽方式被划分为两类,即知识性的与算计性的。算计性的去蔽方式包括技艺与明智。在这两者中,根据各自目的是否是其自身,技艺与明智被划分开了。海德格尔认为,在算计性的去蔽方式中,明智相对于技艺是“最好的品质”“最真正的可能性”“最为去蔽”[4]36。

在引文3中,海德格尔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除技艺之外的知识、明智、智慧以及努斯是我们被可靠地摆置于其中并且不弄错的去蔽方式。亚里士多德说:“不能期待一切理论都同样确定,正如不能期待一切技艺的制品都同样精确。”[1]4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技艺与偶性关乎同一个东西;正如阿加通所说:‘技艺眷恋着偶性,偶性眷恋着技艺’”[7]105。这里亚里士多德说出了技艺与偶性的不可分离。正是由于偶性,使得技艺的制品不会同样精确。这是技艺的“不可靠性”所在。此外,通过前文的两次划分,可以从对象与目的两方面说明技艺相对于其他四种去蔽的“不可靠性”:知识性的去蔽,包括知识与智慧,对象是不可能是其他情形的是者;与技艺同属算计性的明智,作为一种实践,其目的就是自身;努斯,则是唯一能够获得本源的去蔽方式,并且它比知识更为精确[8]347。

五、技艺的犯错是构成性的

无疑,海德格尔对于技艺会犯错这一观点是没有异议的。并且,在引文3中,海德格尔对于技艺会犯错这一问题给出了一个决定性的命题:“然而,技艺中可能犯错,这种犯错是构成性的。”[9]41这里的“构成性的(constitutive)”与中译本中“构建性的”有所区别。“构成性的”表示某种性质是构成其主体的一个因素,并且这种因素对于其主体的是其所是必不可少。对于技艺来说犯错是构成性的,就意味着犯错是技艺本身具有的一种性质,离开了这种性质,技艺也将不再是技艺。因此,海德格尔在此的论述解释了亚里士多德在引文2中对技艺的排除。

那么技艺会犯错的特性与它作为一种去蔽方式之间是否有着矛盾?从亚里士多德的文本中,可以找到对这一问题的解释。

第一,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第四章,亚里士多德专门论述了技艺。在结尾处,亚里士多德说:“技艺是一种与制作相关的、包含着真实的逻各斯的品质。其相反者,无技艺,则是同制作相关的、包含着虚假的逻各斯的品质。”[1]187从这句话中我们可以得知,与制作相关的,并且与虚假的逻各斯相关的是无技艺,它是技艺的对立面。这就是说,技艺的对立面并不是犯错的技艺,而是根本没有技艺。因此,犯错的技艺并不是与包含虚假的逻各斯相关的。通过这一点可以说明,犯错的技艺并不会导致虚假,而是与技艺一样,仍然有获得真的可能。

第二,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第九章,亚里士多德说道:“知识中没有正确的事物(因为知识中没有错误的事物)。”[7]111也就是说,知识中是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的,虚假的事物是不能够成为知识的。因为知识本身就是合于实事的,这使得它自身就是真的。人类所知道的任何知识(包括自然规律或科学理论)都应经过事实的检验,如果某一知识与事实不符,那么它就不能成为知识。知识的这一特性是由它揭示永远不变的是者的本性决定的。同样,作为知识性的去蔽方式,智慧中也是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的。不是真的东西是无法成为智慧的。知识与智慧是无关对错的,相反,技艺则有对错。这一点解释了亚里士多德在引文2中将技艺排除的做法。

第三,在论述明智的章节,亚里士多德说道:“在技术中有意的错误,则显示其技术的更加高超,在明智中则表示德性较差。”[3]125各种技艺活动都有着自己的规则。在《尼各马可伦理学》第二卷第四章,亚里士多德表示只有出于规则的合技艺活动才是真正的技艺,出于偶然的合技艺活动则不然[1]43。技艺中有意的错误,指的就是有意的不合规则。这种有意的不合规则与出于偶然不同,因为前者是有能力合乎规则却超出规则,后者是无法合乎规则(类似于前文所说的“无技艺”)。而超出规则的合技艺活动则显示出技艺的高超。霍洛维茨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然而在演奏方式上“他制定了自己的技巧,那是同手和手臂的约定俗成的传统背道而驰的。……施坦威公司的亚历山大·格莱纳惊呼道:‘他的演奏和我们所学的全部钢琴演奏规则绝对是反其道而行之——可是由他弹来,这种方法就能行。’”[10]423这样的案例在艺术活动中并不少见。技艺中对于规则的超出标志着技艺的高超,这不但印证了海德格尔对于技艺之错的命题:“对技艺来说,犯错是构成性的”,而且将“犯错”这一技艺的有限性转变为超越的可能,因为,在技艺这一具有“不可靠性”的去蔽中,有着通向最完善的去蔽的可能:“智慧”这个词,我们在技艺上用于述说那些技艺最完善的大师,例如雕刻家菲迪阿斯和雕塑家波利克里托斯[1]191。

至此,我们可以看到,对于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第六卷中的技艺问题,文本向我们显现出了答案:技艺会犯错的特性并没有使得它作为一种去蔽发生动摇,相反,正是由于犯错的特性使得技艺成为一种特殊的去蔽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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