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赣州云烟缥缈郁孤台

2020-05-13朱隐山

中国三峡 2020年2期
关键词:赣州辛弃疾苏轼

赣州 摄影/ VCG

赣州古街 摄影/ 东方IC

赣州是江西省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设区市(俗称的地级市),下辖的县级行政单位(市辖区或县、县级市)有十八个,这种数量很罕见,仅次于河北保定而和邯郸接近。当然,除了当地人,作为全国范围内存在感比较弱的中部三四线城市,这种冷知识自然没多少人知道和在意。关于赣州城的另一个冷知识是,它下水道系统的主体部分,是建自北宋、运转了九百多年的福寿沟,因为它,这座依江而建的城市几乎没有受过水涝之害……

它管辖的数量众多的区县里:红色故都瑞金和将军县兴国的知名度,在当代多数情况下要超过赣州城本身;大余县境内的大庾岭北麓及梅关要塞,作为江西与广东的分界,则是明代以前官员与士人自中原贬岭南烟瘴蛮荒处的必经之地,见证了无数迁客骚人的辛酸之泪,间接催生了数量庞大的诗文,别的不说,只论初唐诗人宋之问,在南贬路经大庾岭时,就有《度大庾岭》两首、《早发大庾岭》和《题大庾岭北驿》等作。其中《题大庾岭北驿》最著名:

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江静潮初落,林昏瘴不开。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

阳月是农历十月的别称,那时开始南飞的雁群,历经漫长的旅途,到大庾岭一带就要向北折返了,并不到岭南去,被贬谪的宋之问如今却要翻越它,还不知道归期何日。黄昏到来时江潮初落、水面平静,而林间瘴气缭绕、一片迷蒙,前路茫茫,使人心生寂寞。今夜宿在位于岭北的驿馆的宋之问心想:明天出发时,在岭上北望故乡,应能同时看到梅花开放了吧。

赣州八镜台 摄影/ 东方IC

每至新岁,梅岭之上必有梅花守着寒意,静待春日来临。它们守的不仅是天地的寒意,还有无数迁客的仕途大寒;所待的,亦不仅仅是时节中媚人的春日,还有那些期许回转的人生。什么才是世间永恒的大事呢?人卑微的生命短暂而不可复刻,似乎将其中的寒意变得比春寒更难耐了。宋之问的冬日里,梅花在岭上一同望乡,它们已是人世寒凉中少有的美好陪伴。其实梅岭之上,任迁客们在朝堂浊气中浮沉,梅花们兀自娴静,一如无人将它们写进诗中时。

驿站内一面面相继闪过的愁容,像极了驿站外无数马蹄扬起过的灰尘。尘土被带往更南的南方,成了更凄惨的轻屑,或许再也没有归来;或又被带往北方,成了重见天日的开阔之尘,停在一处处官衙高高的门槛内。如今可以嗅到那些客经此处的诗句也裹挟着尘土,这些尘土而今还在梅岭之上,或许正安闲地躺在哪一株梅树下,年年都细闻着梅花的香味,早就借到了梅花魂魄。

苏轼的贬谪与苏洵的旧游

因贬谪的缘故而往返大庾岭的人,名头比宋之问更大的,要属苏轼。而且苏轼和大庾岭以北的赣州城还产生了更为丰富的关联。他到过两次赣州城,虽然分别是前往贬所与自贬所北归的途经与驻足,却前后在此盘桓流连了七十余日,并为它写下了六十多首诗篇。九百年后的我们,如今依然能从他的这些诗里,感知和窥见北宋时期赣州城的气息,以及此地的山川、风物与人情。

江南第一石窟通天岩摄影/ VCG

苏轼到赣州的时间是公元1094年和1101年。1094年那次,五十九岁的他被贬广东惠州,从中原前往岭南,必经赣州与庾岭梅关,他遂在赣州城驻足了一个月。1011年那次,则是从海南儋州贬所北归,翻过了庾岭,再次来到七年前的旧游之地,盘桓了四十余天。两次赣州之游和其间夹着的七年光阴,几乎耗尽了这位天才的余生,以至于从赣州北返到常州没多久,就病逝了。

八境见图画,郁孤如旧游。山为翠浪涌,水作玉虹流。日丽崆峒晓,风酣章贡秋。丹青未变叶,鳞甲欲生洲。岚气昏城树,滩声入市楼。烟云侵岭路,草木半炎州。故国千峰外,高台十日留。他年三宿处,准拟系归舟。

这是《过虔州登郁孤台》,写于苏轼初次到赣州的1094年。

虔州是赣州地区在隋唐到北宋末期的正式名称。汉代以前此处属楚,秦廷派出大军南下开发五岭时,在庾岭一带设置了从属于九江郡的南壄县(在今赣州南康市西南章江南岸),而到汉高帝六年,如今江西南部地区始有三县,南壄而外,新置了赣县及雩都县。汉代赣县所辖区域,大致是今之赣州的主城章贡区,以及东边的赣县与兴国等地。三国时在东吴势力范围内,孙吴政权于此设置庐陵南部都尉,相当于从庞大的庐陵郡析出的一块区域,而分领多县。两晋南北朝时期,也即在被称作虔州以前,它主要的名称则是南康郡。虔州之名沿用至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三年(1153),校书郎董德元以虔字为虎头,虔州号虎头城,不是佳名,遂取章、贡二水合流之义,保留虔字底部的“文”,合称为“赣”。沿用至今的赣州之名,便始于此。

虽然是被贬岭南路经此地,但苏轼笔下的赣州,满目皆是青山涌翠、大江如虹。他所登的郁孤台始建于唐代,至今仍在,位于赣州城区西北部的贺兰山顶上。那里是城区的制高点,而城墙从台下逶迤而过。苏轼登郁孤台远眺城内外,既看到城外的崆峒山和章江、贡江,又目睹城内的烟树、市集与楼台。他用风酣日丽、鳞甲丹青、岚气滩声、草木烟云,来勾勒赣州城内外的风光与气息,将此地的山水风土描绘得焕然一新,并想要长久住在这个美丽的地方。

其实,苏轼对赣州的初访虽然迟至1094年,但对赣州的了解要早很多。诗的首句说“八境见画图”,是指十七年前,当时的虔州知州孔宗翰曾因赣州临靠章江、贡江,常有水浸之忧,而修葺了城墙,并在两江汇合而成赣江之处(当地人唤龟角尾)新筑八境台一座,将登台所见沿城临江一带的八处楼台与自然风光形诸图画,绘制成《虔州八境图》,请苏轼按图题诗。正当盛年、尚未遭受后来给予他沉重打击的“乌台诗案”的苏轼,为此图题写了八首绝句。

其中写郁孤台的那首如此说道:

云烟缥缈郁孤台,积翠浮空雨半开。

想见之罘观海市,绎宫明灭是蓬莱。

郁孤台 摄影/ 东方IC

之罘即山东烟台的芝罘岛,连着广阔的海洋。当时并未亲历赣州风光的苏轼,从画图中看到郁孤台的情形,使他觉得仿佛在海岛上观看海市那般,一派仙境景象。但这种感受是类型化的,一点也不具象,所以,十七年后他亲至此地,为这组诗补上了一则《后序》,并在里头说“南迁过郡,得遍览所谓八境者,则前诗未能道出其万一也”,相较之下,亲历后写的那首五言排律,确实生动具体了很多。而当他提笔来书写它的时候,自然就想起了昔年的画图和题诗,如今眼前的景象,亦仿佛当初经历过,亦“如旧游”了。

而“旧游”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在。苏轼十二岁时,他的父亲苏洵曾游历多方,其中就包括赣州。回川后的老苏,肯定向他的两个儿子讲述过赣州的山水光景与风俗人情,还告诉过他们,赣州城东天竺寺中有白居易的题诗……

香山居士留遗迹,天竺禅师有故家。空咏连珠吟叠璧,已亡飞鸟失惊蛇。林深野桂寒无子,雨浥山姜病有花。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

苏轼写这首《天竺寺》时,一定想起了四十七年前父亲对他们兄弟讲述赣州之行的见闻的情景。那是生命中无法再现的动人瞬间。赣州的天竺寺本名修吉寺,唐代元和年间,杭州天竺寺的韬光禅师远来驻锡修吉寺,他的友人白居易寄来一首《寄天竺韬光禅师》,禅师不仅将诗的手迹保存并传承了下来,还将这首诗刻石立于寺内。苏洵游历至此,与当地人钟棐友善,在天竺寺亲眼目睹了白居易的手迹。四十七年后,苏轼到访父亲的旧游之地,“已亡飞鸟失惊蛇”,手迹不知去向,仅有遗碑矗立其间,父亲的旧友钟棐亦故去多年了。

章江暮色 摄影/ 东方IC

唉。迁客前往贬所,在漫长的旅途中,遭遇了赣州城,它是父亲的旧游之地,保存着自己幼年的向往和回忆;它有昔年在画图上见过的风光,当初凭借静态的描绘和想象来理解,如今亲证了它的丰赡与美好。这里仿佛苏轼晚年人生的一处港湾,一个温馨的驿站,洋溢着陌生的欣喜和熟悉的气息,让他在人生挫折中获得了些许慰藉。哪怕在诗里他发出了这样的感慨:“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那也是一处能惹得他动情而尽情落泪的所在呀。

和父亲一样,1094年的苏轼在赣州亦结识了一位知交。他叫阳孝本,是一位博学的隐士,隐居在赣州城西郊通天岩—— 一处自唐代起开凿的丹霞地貌的石窟。两人在苏轼下榻的慈云寺和附近的廉泉等地盘桓,相谈甚欢,而“深讶相遇之晚,遂为刎颈之交”。“廉泉”是赣州城内一口与“贪泉”名称相对的古井,后来旁边建有一座“夜话亭”——相传昔年苏轼与阳孝本便在此彻夜长谈,乐而忘倦。至清代乾隆年间,濂溪书院山长吴湘皋更刻有一座《苏阳二公夜话图》碑,以纪念这桩佳话。泉、亭(重建)与碑至今仍在,而苏轼为廉泉而作的《廉泉》诗,更是光耀千秋。其中几句道:

廉者为我廉,何以此名为。有廉则有贪,有慧则有痴。……纷然立名字,此水了不知。毁誉有时尽,不知无尽时。

对于苏轼而言,一时的惠誉,仕途的成败,其实又算得了什么呢?一时的毁誉犹如过眼烟云,而明澈的内心正是那汪盈盈泉水,不管它被赋予了什么样的名目,它始终如一保持着清洁。这又何尝不是苏轼的自勉、自况呢?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要论开拓词的境界,人多称苏、辛。然苏轼填词,犹有门下弟子李格非之女李清照不无讥评地称之为“句读不葺之诗”,辛弃疾却堪当“词中之龙”的称号。论数量、质量和创新度,他可谓千古一人。和苏轼一样,辛弃疾也与赣州结下过很深的缘分。那是南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他被任命为“江西提点刑狱”一职。江西提点刑狱司设在业已由虔州改名而来的赣州。

提点刑狱司是宋代中央派出的“路”(相当于如今的省)级司法机构,简称提刑司、宪司、宪台,负责监督管理所辖州府的司法审判事务,审核州府卷案,前往各州县检查刑狱,举劾在刑狱方面失职的州府官员。大家熟悉的“大宋提刑官”宋慈,在辛弃疾之后六十几年,也担任过江西提点刑狱。

如今的郁孤台前依然矗立着一座辛弃疾的雕像,威风凛凛,栩栩如生,仿佛当年已经壮志得酬。但事实上,辛弃疾在赣州任上的心情比较复杂。于这段时间相关的词作里,要数《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最为知名: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样的词中看不见壮志得酬的畅快,只有压抑、隐忍、悲慨和一丝并未真正弃绝的希望。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和苏轼当年在赣州感知和遭遇到的东西并不一样。而在另一阕词中,这种情绪的交织,具有更丰富的细节:

落日苍茫,风才定、片帆无力。还记得、眉来眼去,水光山色。倦客不知身近远,佳人已卜归消息。便归来、只是赋行云,襄王客。 些个事,如何得。知有恨,休重忆。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头白。笑江州、司马太多情,青衫湿。

这是《满江红·赣州席上呈陈季陵太守》。在官场的觥筹交错间,与赣州知州的交流中,从他的心田蹦出了这样一阕词。为何要在佳美的水色山光、风流的眉来眼去中消磨壮志呢?因为“过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而如今英雄头白,壮志难酬。对于“矢志恢复”的辛弃疾来说,“赣州席上”并没有通常那种风流佳话,就算是佐酒的红粉佳人,也被当做了一抒英雄苦闷的倾诉对象,一如当年的江州司马白居易,对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作“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这个姓白的人,还真是无处不在啊。

苏轼的赣州之行,闪回着白居易的影子——他的题诗,是苏轼唤醒他与父亲苏洵之间记忆的密钥,流落天涯的路途上,那段记忆和这座心灵驿站般的城市一样,和古老的城墙、江边的楼阁、城内的友人一样,是他难得的慰藉。

辛弃疾的赣州任上,壮志难酬的苦闷中,有白居易的幽灵提示他失意的永恒性,哪怕“笑江州司马太多情”般故作旷达,他依然放不下“中间多少行人泪”式的羁绊,放不下郁孤台上北望、为无数山峰所遮挡的长安——汴梁。

郁孤台建在赣州市区北部的贺兰山顶,以山势高埠、郁然孤峙而得名,前为辛弃疾塑像。 摄影/ FOTO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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