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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从风一夜满关山

2020-05-13朱隐山

中国三峡 2020年2期
关键词:岑参玉门关阳关

敦煌 摄影/ VCG

杜甫的《饮中八仙歌》生动状写了包括李白在内的八位嗜酒人士。他们并不是市井酒徒、粗豪壮汉,而是嗜酒嗜得各有特色的风流名士和朝廷高官,而其中的“第二仙”汝阳郡王李琎,更是唐睿宗李旦的长孙,杜甫作此诗时在位的皇帝李隆基的亲侄,当时皇族中的第一美男,小名花奴。

李隆基很喜欢这个侄子,曾说:“花奴姿质明莹,肌发光细,非人间人,必神仙谪堕也。”不过,在杜甫的诗里,馋酒的李琎则有另外的模样: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酒量好,又嗜酒如命,路上闻到酒车驶过时的香味引动馋虫,恨不得把自己的封地从汝阳郡换到酒泉郡去。

边塞诗人的咏叹

事实上,从李隆基时期开始,唐代宗室对他们的封地已是挂名和遥领,并不实际就任,因此李琎是封在位于河南一带的汝阳,还是封到西北的酒泉去(当时叫肃州,与甘州即张掖共同成为甘肃名称的出处),其实无关紧要。杜甫只是借此地“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等一些传说,形容他的嗜酒罢了。

酒泉自西汉起变得重要,是位于河西走廊的“四郡”之一,汉武帝经略西域的关键之城,又是中原西域之间往来的交通要塞、陆上丝绸之路的重镇。同属“河西四郡”的敦煌,因为上世纪初敦煌莫高窟的发现,如今的影响力似乎更大。现如今县级市的敦煌,行政区划上归属于酒泉地级市,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平行机构的酒泉和敦煌,却共享了“西域”和大唐“边塞”的形象和记忆: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莫高窟 摄影/ VCG

这首汉语世界人人能背的《渭城曲》,又名《送元二使安西》,是王维送他的友人元二从首都长安(渭城在长安县)离开前往西域公干时撰写的送别之作,后来被之管弦,以为送别曲之绝调。安西指安西都护府,是当时唐廷统辖安西四镇(位于今新疆地区)的军政机构,处于阳关和玉门关以外。都护府的建制是经略西域的组成部分,军事色彩和边塞气息浓厚,和内地的州-县行政区划迥然不同,所以王维会对朋友说,过了阳关,就是边塞,再无令人亲近的朋友了。

阳关 摄影/ VCG

阳关和更北一些的玉门关,均位于敦煌。无论汉还是唐,西域与中原若要交通,莫不取道这两个关隘——虽然玉门关汉时位于敦煌西北,而唐代则迁至敦煌东部的晋昌县,但这只是关口的地址变迁,玉门关和阳关一起,作为汉代各种边塞典故的出处,以及唐时边塞诗人反复吟咏的对象,则一般无二。

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

盛唐诗人处于一个具有开拓倾向的时代,好言从军报国、立功边塞,但真正深入边塞亲历战阵的诗人并不多,于此有所成就的人则更少。对于盛唐时位于敦煌的边塞来说,岑参和高适是少数几位真正在此历练过的人。

当时“渔阳鼙鼓”还没有“动地来”,唐廷经略西域的部署还在实施,战争时有发生。三十多岁的岑参于天宝八年(749)到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幕府当了掌书记,相当于安西地方最高长官的高级秘书。正当壮年,从军边塞,参预军事机要,按理说建功立业的壮志豪情应当时时闪现在他的诗篇里,如他送友人前往西域的诗句所宣称的那样,“功名只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后人印象中的大唐边塞诗,亦确实随时辉耀着这种昂扬的情绪和光芒。但实际上,面对浩瀚的黄沙之海、枯草连天,他的情绪常常是低落和忧伤的:

昨夜宿祈连,今朝过酒泉。

黄沙西际海,白草北连天。

愁里难消日,归期尚隔年。

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

月牙泉 摄影/ VCG

玉门关 摄影/ VCG

行军从青海甘肃之间的祁连山,来到了酒泉郡,目睹边塞萧飒的情景,他开始想家了……这首诗题为“过酒泉忆杜陵别业”,边塞单调的风光和生活让他整日愁闷,而归期尚远,至少得一年之后,如今在万里之遥的阳关做梦,梦见自己还身处家乡,尚在长安东南一带的杜陵悠闲度日呢。

能在首都郊县置办别业,说明岑参的家世不错。他的曾祖父就是太宗时期著名的宰相岑文本,伯祖和伯父后来又都做过宰相,可谓显赫一时。不过伯父岑羲后来在政治上站错了队,处于太平公主阵营,被政争的胜利者、那位温柔地夸奖自己侄子的李隆基灭了族。岑参家是旁支,连累不大,他的父亲虽然做过晋州刺史,却去世得早,能依靠的地方有限。三十岁的时候,他进入了皇家护卫队,但官职很小,自己说“自怜无旧业,不敢耻微官”,却是真实写照。

祖上有荣光,胸中有梦想,现实很残酷,前途更渺茫。从军,当然是一条出路,可能是诗和远方,还可能是立功升职、重光门楣。于是,书生携笔从戎。但大漠寒沙,敦煌月夜,军声浩荡,孤枕难眠,笔底渐渐有了边塞壮阔与波澜,却也难免怀想原先卑微却安逸的帝都生涯——更何况,再不济,人生还有退路。

当然,除了阳关下的顾影自怜,他还写下了《玉门关盖将军歌》《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类的雄章。后一首诗耳熟能详,不必多言,而前一首里,描摹的固然是盖将军一个人的形象,亦未尝不是活跃于酒泉、敦煌等边塞诸郡的唐代所有军人的一个缩影。自怜的诗人常要靠歌咏这样的形象来为自己注入血气:

盖将军,真丈夫,行年三十执金吾,身长七尺颇有须。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南邻犬戎北接胡,将军到来备不虞。五千甲兵胆力粗,军中无事但欢娱。

这是说,盖将军正当盛年,军职显要,身材高大,面有美须,仪表堂堂。后来到玉门关效力,那里虽是孤城,但关城高大,在黄沙白草中峙立。盖将军于此在犬戎和胡人的威胁中搞战备,战备之余,日子得过,而且要过得精彩——

暖屋绣帘红地炉,织成壁衣花氍毹。灯前侍婢泻玉壶,金铛乱点野酡酥。紫绂金章左右趋,问着只是苍头奴。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矑。清歌一曲世所无,今日喜闻凤将雏。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谩踟蹰。野草绣窠紫罗襦,红牙缕马对樗蒱。玉盘纤手撒作卢,众中夸道不曾输。

在白草黄沙的萧瑟边疆,玉门关内,守卫关城时边将却过着如在长安般的生活。这也可见,此时的酒泉和敦煌等地虽然难免边塞之荒凉,但因为地处要冲,交通便利,客商云集,物产丰富,虽不免时有战事发生,依然有它繁华的一面。盖将军住着温暖的屋子,那里布帛贴壁,铺着毛织的地毯,有美酒、美婢和兽类酥油制作的点心,有贴心的私家奴仆,一双美艳而衣着华丽的歌女。

紫檀木制的拍板上雕刻着马的图案,将军和歌女们按着拍子开起了名为“樗蒲”的赌局——砍木为子,一具五枚,掷五木于玉盘,看色彩以赌胜负。将军不惟善于战阵,于这类小游戏更是高手,自夸从未输过,只见他一撒手,五子皆呈黑色,这是樗蒲局里最好情况,称为“卢”。

枥上昂昂皆骏驹,桃花叱拨价最殊。

骑将猎向城南隅,腊日射杀千年狐。

我来塞外按边储,为君取醉酒剩沽。

醉争酒盏相喧呼,忽忆咸阳旧酒徒。

以上八句,是《玉门关盖将军歌》的结尾。岑参说,将军座下多有名马,其中名为“桃花叱”的,最是难得的良种,骑着它到敦煌城南狩猎,甚至于腊日射杀了一只千年老狐。而他自己,第一次赴玉门关追随高仙芝后,于天宝十年(751)在怛罗斯之战遭逢高仙芝兵败,回到长安述职并未升职。到五年之后的唐肃宗至德元年(756),岑参以伊西北庭支度副使身份再到玉门关佐理边务(按边储),见识了盖将军丰富的业余生活,两人喝起酒来,醉中喧闹,令他想起了以往在长安的岁月,朋友之间喝酒欢聚的往事——于是他写下了这首长诗。

岑参两次任职河西四郡之地,中间隔了五年。巧的是,高适正是在岑参离开敦煌一带的空档期,前来从军边塞,不过那时候,他年纪已经不小了。

那是天宝十一年(752),49岁的高适辞封丘尉,客游长安,随后的秋冬之际,前往凉州(今武威),担任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幕府的掌书记——职位类似于三十多岁时候的岑参。高适的军旅生涯起步很晚,但他的官爵,最终却做得比两度赴边的岑参要高——不仅在六十岁时候做到剑南节度使这样的封疆大吏,最终更任三品的散骑常侍(虽然是闲散之职,但此时他已年老;并且,唐代的宰相也只是三品),并封渤海县侯。盛唐数十年,嚷嚷着要建功立业的一干优秀诗人里,大概也只有他真正实现了封侯的愿望吧。

高适诗存世不多,有一首《和王七玉门关听吹笛》,虽写边塞景象,风致却不雄浑,反而现出兴味悠长、风流蕴藉的面目来——

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

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

胡人于玉门关戍楼间吹《梅花落》之曲,为诗人所倾听。四顾萧条,瀚海上空一轮明月正闲,而这笛曲传来,随风飘散,关山之间,转瞬全满。海月得以有闲暇,犹言人之有闲暇,说明前后无战事,戍边之人才有吹笛听笛的雅兴了。

这一支笛曲,正随风悠悠传来,飘落在玉门关,飘落到阳关、敦煌、酒泉、武威、张掖,甚至飘落到长安、中原……飘落至一千余年后的今天呢。

丝绸之路的艺术宝库

但敦煌的魅力远不止边塞诗,不止玉门关和阳关,不止诗人们在守边之余为派遣烦闷和抒发感情而写下的那些诗篇。敦煌还有莫高窟——原意指沙漠高处的石窟。莫高窟里的佛像和壁画,藏经洞内保留下来的无数珍贵文献。对于二十世纪及此后的人来说,因为敦煌的存在和“复活”,我们对唐代前后数百年间文化的认识,又多了一分了解。更何况,这了解里头,丝毫不缺乏鲜活生动的细节。

这些鲜活生动的细节,无与伦比的造型艺术,最初始于前秦建元二年(366)僧人乐尊的开凿,主要是佛教造像。隋唐时,因为“丝绸之路”的关系,敦煌作为各种文化的交汇处,莫高窟更是繁荣,到武则天时即已有千余个洞窟。

然而,“盛唐”在“安史之乱”中轰然倒塌,敦煌在758年改名为沙州。此后,吐蕃乘虚占领了河西走廊,直到晚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汉人张议潮占据河西、陇右,并收复敦煌,宣布归附于唐朝,任归义军节度使,使它形式上再度成为大唐的领土。后来与政权更迭的中原王朝保持一种相对独立的关系,直到1036年为西夏所灭。

敦煌莫高窟,壁画塑像艺术。 摄影/ 阎建华/ FOTOE

莫高窟又称千佛洞,位于敦煌市城东南25千米的鸣沙山东麓。 摄影/杨兴斌/ FOTOE

在吐蕃占领敦煌的六十年和归义军控制此地的两个时期,莫高窟的造像活动并未受太大影响,反而融入了吐蕃文化的特色。但是,这也是莫高窟造像高潮的尾声,由宋到元数百年间,虽有开凿,却盛况不再。

元以后,敦煌停止开窟,陷入逐渐废弃的状态。明嘉靖七年(1528)更是封闭嘉峪关,废弃敦煌城。此后之世,虽屡有兴废,但它在汉唐时候的盛况已不复存在。幸好,莫高窟封存了如此之多令世人惊异的昔日繁华之证据……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敦煌在历经各种折腾后,再度得到了行政建制上的确立,敦煌的县治也迁到了如今敦煌市的位置。而对于乾隆五十三年(1788)中举的苏州人王芑孙来说,前往恢复县之建制并不久的敦煌,到底是一段什么样的旅途呢?他博学淹通,是位大学者,亦能诗,撰写的大型组诗《西陬牧唱词》诗文互注,以写新疆行迹、边疆风俗为主,但第二十四首涉及的是敦煌:

雷音千佛起何时,山号鸣沙果亦奇。

集古录中参阙轶,拓来蝉翼太宾碑。

当时,藏经洞还没有被打开,封存在里头的珍贵文献尚未震惊世界。王芑孙到了敦煌,只见及了显眼的石窟和佛教造像,以及历代遗留的一些石碑。他在诗里说,此处遍塑千佛,到底始于何时呢?此处另有鸣沙山和月牙泉,这山名亦算得上奇异。他来到了这里,瞻仰佛像,观摩壁画,访求风俗,踏访古迹,临拓古碑,发思古之幽情,都是很好的。可惜,他不能见到两百年后藏经洞的揭开,更多尘封的过往,换了一种面目,再度充盈到这个依旧苦乐参半的人世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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