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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史

2020-04-26林宗龙

江南诗 2020年2期

林宗龙,1988年生于福建福清,作品散见《诗刊》《诗探索》《人民文学》《星星》等刊物,曾获首届“光华诗歌奖”,参加《诗刊》第31届“青春诗会”、《十月》第九届“十月诗会”, 鲁迅文学院31届高研班(诗歌班)学员,已出版诗集《夜行动物》。

细雾中的墓园

细雾中的墓园,乖巧得像

有人在走动,他折了桑树枝,

递给我,树枝上沾着

湿润的雾气。有块移位的

鹅软石,在向暗处挪动。

他有时候会捡起松果,观察

哪些是过去的纹路。有部分

是虚空赋予的,另外的

则是他在信赖诚实的事物。

他也会有困顿的时候,

比如在修复琥珀会飞的翅膀,

他发现那透明的,好像是

昨天见到的爱人,但已经

变成橡树、陨石和榛果。

他庆幸爱过,在古老的清晨

得到过喜悦,布谷鸟

会躲在梧桐树后面,练习

从声音中复活一种神秘。

昆虫会成群结队,闪耀着

找到族类后的激动。

他带来的雾气,也会在某个

未被认知的星系慢慢散去。

角色扮演

傍晚,孩子在屋頂扮演

国王和奴仆,有时候也会模仿

老虎和犀牛的口吻,像在练习

无形如何在片刻中显现。

他们爬上蓄水池的扶梯,或躲在

底部的凹槽,举着手中的玩具枪,

瞄准未来的一只皮球。

上帝也这样,在建造偶然的

星球,我们在过去称作未完成的

在移动一只花盆,

在屋顶的屋顶,看着孩子游戏,

看着他们中的一部分,

成为他们扮演过的角色:

水手,猎人,占星师,或者

某条水域上真正的王者。

另外的部分,那个躲在花盆背后

羞涩的男孩喊住了我:

“三十一岁的林宗龙,我在七岁

玩丢的玻璃球,你找到了吗”

生日诗

——写于小家伙6周岁

此刻,雨正从我们的来处

落在屋顶,你的父亲,又站在窗户旁

注视着这盛大的星球,

一根白色水管,在滴水

布谷鸟躲在石楠茂密的树枝里,

它露出的圆脑袋,

像某个生动的下午

你从床铺跳下来,抱着绒毛礼物,

去往一个哲学的房间。

(那很可能就是我们的去处)

你的母亲,从银河系袋子放出的萤火虫

在飞船周围跳跃。

成年史

在一片陌生之地,我享受着

独处时才有的困惑,从树荫下走过,

与少年时期的自我较量。

(那只蓝色的刺猬,在荆棘里滚动,

不愿成为同类)

是的,坐在一条木质的长椅上,

我时常想着,

作为整体的我和时间的我,

所带来的区别。

我应该向它们学习,一个孩子

在草地上,玩着玻璃球,

他见过很低的雾,弥漫在

柠檬桉周围,湿气沾在他的草帽上,

他的对面是一座教堂,

一些细尾的灰鸟,从背面的林子

飞窜而出,从那一刻起,他再也没有回到

我成年的身体里。

自 我

困倦“自我是什么”时,我常站立在

四楼的窗户边,对面是厂房,两只灰鸽子

曾逗留在屋顶的铁线丝上。

(但已经是昨天的事了)

芒果树遮住了一扇银色的铁门,

我开始相信

此刻的自我是废旧的。

有时候,我下楼

在楼层间的檐角,一只飞蛾

被粘在了一张蛛网上,

它撑开的翅膀,完整,极力地

在呈现它最后的尊严

我像雕塑一样,观察着

这个标本一样的自我

然后那个自我,坐上一辆公交

游荡到江边,中途可能被掉落的树枝砸中

或者,他会从树荫下乘凉的人群

一眼就认出他的父亲,

他同样也会为夏季的到来

感到迟钝。

当他喜悦于一只布谷鸟在灌丛中

弄出的灵魂一般的声响,

他会跑到我的身体里,彼此安慰,

我们会像往常一样,

轻声地道别:嘿,你还好吗?

更大的力量

被某种力量支配着,湖水变得浑浊。

但牧师依旧相信,一种更大的力量,

会让它逐渐清澈起来,某一天清晨

你因为众神废除了一道法令,经过那里,

七彩的鹅软石,在湖的底部,

像星辰闪动,你看到你的脸,

在微小的漩涡里,被重新重视起来,

那宏大的秩序,在集体回应——

暴雨终于离开,没有什么可以担心,

一只白鹤,在松木的后面,

训练人类的发音——咦,呜,咦,呜……

野 外

湿地中央,几只白鹭扑哧地

扎进了红树林。有什么秘密的声响

正在传递——

如果你看见,手持捞鱼网的孩子,

赤脚踩着褐色的砂土,

另一只手中的红色塑料桶,像铃铛

在前后摇摆。

这是你尚未见过的善良时刻,

他们穿过了芦苇荡,

来到一片浅色的湖,

在惊异的目光中,扔出一块鹅软石,

它溅起的水花,终于避开了喧嚣,

神圣,原始

像夜晚降临的祷告

野地里,神的一株杉树

粗壮的树干,挂着一张提示牌,

上面肃穆地写着——

树上落枝,注意安全。

你终于返回到来处。

我也在黑暗中,反复记起

那波纹泛起的光芒。

童年建筑师

——给小家伙

一个午后,他踮起脚从柜子

取下一盒扑克,他想着

如何拼一座房子,如何让他的布偶

在里面度过一个完整的童年。

他随机地翻出红桃k、方块2、黑桃6…

然后横着立起来,围成一间

长方体屋子,他像上帝一样专注

用小剪刀剪下透明胶带,

像在苏醒一种本能的声响,

他在黏合那縫隙、残损、空白的部分,

他把本能变得坚实,

他让一种物质,看起来

像另外的物质,他的房子

终于成形了,没有任何一扇窗户,

但它的偶然吸引着我

并且并不完美地呈现在

那个缓慢、深色的、带着雨渍和音乐

即刻就降临的夜晚。

山中雾气

野猪在灌木丛拱出新鲜的土。

烧木柴的烟,从山中

那片毛竹林升起,

穿过它想穿过的禁地。

有一些我们尚未抵达,

当雾气弥漫在柿子树边缘,

一块散石从山谷滚落

并没有回声。但我们仍然相信

有着美丽斑纹的昆虫,

就像信任一种迷人的局限。

当在潮湿的墓园辨认完

身上长刺的并不是羊蹄甲,

或许我们将会从猎人的口中

获悉一头白羊

暴露在危险中的消息。

预言家

今天的树,没有乌鸦,但它仍在

我们无法察觉的意识里

预告天气:大雨转小雨,东北风2级,

宜结婚,忌栽种。

他执意要从3号楼的楼梯

去往杂物间,他翻出雨伞、皮革箱子

和一张明信片,他执意要把

上面的字迹抹去,一只昨天的乌鸦

在背景里的乌桕树上,

它神圣,古老,没有面目,

它来自未来。

失恋者

清晨推开窗,看见细薄的雾,

从岛礁的四周弥漫过来,躲在秘密的暗部,

明亮地闪动,

她在获取短暂的快乐,像曾经感受过的冲动,

但一会儿,她就平静下来,那真切的事物,

第一次占据她,直到她什么也看不见,

有两棵柠檬桉,在雾气中央,在我们的来处,

正无来由地恋爱。

驯兽师

我的刺猬,在冬眠后醒来,

在灌丛附近,捕食带着

奇异斑点的昆虫。

它绕开布满盲刺的荆棘,

警惕地识别松脂间的气味,

但依然对这颗星球浑然不知

更不知道有个意志

会提示它一生,“去完成它,

去塑造它”,那诚实的自我

并非伟大。

下雨之夜

我能对你说些什么?

当我忘怀地抱着吉他,在这下雨之夜。

说起雷蒙德.卡佛的小说,

那个十九岁就成家的男人,做过锯木场工人,

当过药店送货员。这些细微而深刻的存在,

触动了我。在这下雨之夜,

我看见他,穿着雨靴,在出租房外的香樟树底下

望着我,深吸完一口烟,然后穿过

那些狭窄而潮湿的巷子。

这些幻象,我并没有告诉你,

就像刚才,我们在阳台吃木瓜的片刻,

有人用锥子敲了下

我的肩膀,然后若无其事地说,

“河中的鲟鱼,已经上了岸。”

论阅读

阅读一本诗集,随机翻到

某一页,我在靠近那些词语

那里安居着善意

和一枚制造美的发动机

昨天,我曾拂去上面的灰尘

像在和完整进行交谈

但它悬疑的部分

在引领我去往神圣之地

我终于来到它的河床

眺望对面的树林

那里有只鹳鸟,永远在鸣叫

有一个人,永远站在异议的地方祷告

我听见了他的回音

游荡在一头雪豹不可知的嘶吼中

透着蓝色的幽光

出现在另一片古老的水域

白色贝壳

他在海滩上,涂抹一只

白色贝壳。在清晨或傍晚,

当海风一遍又一遍,吹拂着木麻黄

和岸边的礁石(这和过去,

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到心仪的颜色,

是一株向日葵在一只小马驹面前

呈现出来的洁净,

金黄的花盘,在漆黑中闪耀。

他在一次漫无目的的旅程中见过,

并深信一种美的极限,

近乎爱过之后的懊悔。

他要把它作为永恒的礼物,

献给那些把贝壳捡起贴在耳蜗的孩子。

这时的海,是羞涩的。

修表铺

从梦中回到现实,我总是看见

他低着头,在修一只坏掉的手表。

夏天时,他就穿着一件白色背心

整个胳膊,支在工作台的桌子外沿。

像面对一些细微而安静的灵魂,

他专注地察看,每个发条与齿轮,

一到冬天,他换上了黑色外套

但他仍旧低着头,并不因外物所动。

当表针终于转动起来,恢复到

过去的精确,他才会微微抬起头。

我完整的妻子,也会在这个时候

从梦山路,带回一本我喜欢的书籍。

上面的某一页可能写着:爱和美,

在同时到来,也可能只是一处空白。

论纯真

夏日真是一面你眷恋过的镜子。

你永远无法想象,在一家便利店对面,

一位穿着格子裙子的女孩

蹲在一棵香樟树底下,乐此不疲地转动着

一辆自行车的脚踏板,

后座悬空的轮子因链子的作用

快速地旋转起来。

你因为她制造出的惊喜

停下来,躲进另一棵香樟树的阴影里,

巨大的蝉鸣,详尽,诚实,

不知来源于何处。

但很多年过去了,你依稀记得

那镜子里变化的物像:

第三棵香樟树出现了,她发出的笑声

是空气里最美的颤动。

返野记

芭蕉树叶颤动时,

一个启示,哦,蚱蜢在草尖的跳跃,

这些矛盾的降临,

从来都不和我打声招呼,

地球的另一侧,虎头鲸捕食着沙丁鱼,

你口中的上帝在丛林现身,

然后是白鹭,一头大水牛在野地里

来回甩动着细尾巴,

稻穗順着风势起伏,蝗虫在黑暗中交媾,

这些掠过暮色的万物,

恰巧是我任何时候的处境。

恒 星

实际上,只有布谷鸟在林子间的

小小动静,像是在表达一个伟大的事实。

那么一块陨石呢?

它开始的婴儿身份和坠落时的尊严,

哪个更重要?

在母亲的菜地里,一棵几月前

种下的柠檬树,笼罩在暮色的神秘之中,

像我突然竖起耳朵,

在用另一种感官,怀念过去蜥蜴的长尾巴。

如果有什么正要被听见,

(而其实它只是一只惊慌的兔子)

它在灌丛里的脚步声,

像事物出现的本质变化,抚摸过我的脸。

非洲雕塑

我试着去理解它。

长矛是武器,是狩猎

和某个仪式。

在一次割样垂在胸前的巨乳。

像我感知你礼上,一个巫师可能会拿起它

围着一团烈火舞蹈。

我试着用过往的经验去认知它,

但失败了。

那些被我统称为“脸”的非洲面具,

从哪一个角度看都不像脸。

实际上我的任何一次解释都是一次割礼。

当我面对它,一个整体以及这个整体的部分,

棉毡帽,帽子上鸟兽的羽毛,

和那菠萝一时的一次共振,

那原始的荒蛮的力是打桩机在远处

使命地向下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