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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流转且去看花

2020-04-07徐方芳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木芙蓉木槿芙蓉

徐方芳

海棠娇

海棠半开,娇媚至极,“秾丽最宜新著雨,娇饶全在欲开时”。初展的花瓣像染着胭脂,还有酒,都是一点点,一点娇羞一点微熏,恰若一位慵懒的古装美人,朱唇微启,眼睑微开,粉白脸庞微微透出一抹酡红,一把团扇半遮面,嫩寒锁梦,春日迟迟,她半睡半醒,半醒半醉,笼在花荫里,入了画,几缕朱砂几痕墨,成了《海棠春睡图》。

海棠娇艳,最能映衬女儿家的娇憨,且看《敦煌曲子词》中一阕《虞美人》:“东风吹绽海棠开,香榭满楼台。香和红艳一堆堆,又被美人和枝折,坠金钗。金钗钗上缀芳菲,海棠花一枝。刚被蝴蝶绕人飞,拂下深深红蕊落,污奴衣。”花面人面,花影人影,千年时光逝去,丽人海棠生动不减。无论宋人彭渊材的人生五恨,还是张爱玲女士的人生三恨,海棠无香都赫然在列,多大的遗憾,这么天生丽质的花应该馨香扑鼻才对!留意身边海棠,无论垂丝海棠还是木瓜、贴梗海棠,果真没有香气,西府海棠散发的香味带点青嫩气,不知是叶香还是花香,可这一阕词里,分明是香氛飞舞,或许唐时存在花朵馥郁的海棠,或许那只是海棠与青春一起烂漫飞扬而起的芬芳情绪?

“讥弹更到无香处,常恨人言太刻深。”陆游的愤愤不平真诚恳切,亦是宋时海棠确实无香的明证。可苏轼的海棠显然香息四溢——“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不知道是不是他因为喜爱美化出海棠的香,他如此痴恋——“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哪里是怕花睡去,是自己陶醉花前不忍睡去吧?写此诗时,苏轼已过不惑之年,如此“老夫聊发少年狂”,海棠的美,多么让人心旌荡漾?

沉迷也好,怅恨也罢,每到春日,海棠依旧开,暮春四月,海棠花展数瓣唐诗,吐几蕊宋词,轻颤几痕朱笔点染的画意,春光明媚,春天记忆中的古韵,总被一树树海棠带回。在春天沉醉,最好是醉在一枝海棠上,把每一朵花读成诉尽平生相思的红笺小字。

木槿荣

木槿或许是最早用作女子喻体的花儿。《诗经·郑风》说:“有女同车,颜如舜华。……有女同行,颜如舜英。……”,舜华、舜英就是木槿花。颜值可观,有很多种呈现:姽婳娇美、端庄齐整、精致俏丽,都足以赏心悦目,木槿的美清朗纯净,用来比拟少女清纯的容颜再合适不过。

《古诗十九首》里似乎也有木槿影迹,“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此诗字里行间一派葱茏绿意,该是夏天,诗中让人一望倾心,继而情思绵绵的,不是草花,不是盆栽,不是攀援缠绕的藤,是一棵无勾无刺、可以攀枝折花的树,想来想去,唯有木槿。

木槿的花瓣,清透、娇嫩、轻软,贯穿着一条条细细的褶痕,宛如丝绢质地,可玩赏,亦可入馔,最宜和鸡蛋、豆腐、鲫鱼之类相配做成羹汤,静静漂浮在碗盏之中,留存着几许若有若无的艳色,若长空中几丝云缕,入口的感觉细嫩到近乎虚无。

独处成树,丛生成篱,木槿整个炎夏花开不绝,在庭院、在公园,甚至在高速路的绿化带里,顶着烈日的毒焰,热风的火舌,在来往车辆灼人的废气和滚滚的烟尘中,依旧笑靥嫣然,优游招摇,不见凋残,不见萎蔫,葳蕤枝叶间,朵朵花冠舒张铺展,粉嫩鲜泽、神采奕奕。《礼记》云:“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木槿花开的状貌,也只有“荣”才能形容得出。

木槿花朝开暮落,晨间展颜欢笑的花朵,到了晚间就蹙缩为一只小绒球无声脱落,次日枝头依旧是毫无瑕疵的光鲜妍丽,正是唐人崔道融咏叹的“槿花不见夕,一日一回新”的果断做派,也是禅意歌手刘珂矣在歌曲《如是》中推崇的“当时不杂,过时不恋”的洒脱境界。拿得起,端得正,放得下,捧在手心的再美再好,一旦不能再拥有,一转身就去追寻新的精彩呈现。这一点,我们这些总是禁不住念叨当年勇猛、昔日辉煌以及旧时情意的俗人不得不自愧弗如。

芙蓉冷

秋深以后,木芙蓉開得遗世独立。一朵一朵雪白、深粉或绯红开在凝碧阔叶间,孤高、冷丽、凄艳,一丛丛,一树树,尽是临风伫立、凭栏怀远的肃穆与孤绝。

秋阳之下,木芙蓉花朵朵丰洁,颜色经重重秋意渲染、沉淀,纯净幽深,一层层花瓣柔软单薄,丝丝缕缕的纹路,像是经过谁细细折叠、轻轻勾画的清雅彩笺——薛涛笺。据说,薛涛笺为唐代蜀中才女薛涛取浣花溪水、木芙蓉皮、芙蓉花汁制成,裁作诗笺大小的尺幅,方寸之间,芙蓉生香。薛涛本名门闺秀,自幼天分甚高、姿容秀丽,无奈命运无轨,堕入乐籍,又凭过人才华、不凡诗艺结交名士,与白居易、刘禹锡、杜牧等均有往来唱和,爱过韦皋,也爱过元稹。韶光流年里,深红小笺上,诉胸臆,抒深情,写秋月春风,写清冷寂寞,写柔肠千结,乘鱼随雁,越山过水,迢迢遥寄的尽是木芙蓉的精魂。

文震亨在《长物志》中说,木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芙蓉花发,霞舒云卷,若倒映水中,波光潋滟,花影缱绻,怎能不迷蒙绮丽、款款动人?王安石曾迷恋:“水边无数木芙蓉,露染燕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郑燮亦曾惊艳:“最怜红粉几条痕,水外桥边小竹门。照影自惊还自惜,西施原住苎萝村。”

最轰烈的一场木芙蓉临水照花,或在五代。花蕊夫人痴爱木芙蓉,蜀后主孟昶便令遍种城头,“秋间盛开,蔚若锦绣”,蜀都自此称蓉城。遥想当日,无数花枝在高高城墙上飘举摇曳,在深深护城河里照水弄影,木芙蓉的荣宠,果真到了极致。然城墙终究为矛盾之所在,安宁里蕴含危机,和平中暗藏争斗,守护一城繁华,也直面刀光剑影,落在木芙蓉的目光必然有怜爱和艳羡,也有窥伺和觊觎,绝世之美始终如履薄冰。那一场倾城花事的结局是城破国亡,唯余木芙蓉一般冰肌玉骨的花蕊夫人“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的哀泣与叹息。

“怜君庭下木芙蓉,袅袅纤枝淡淡红。晓吐芳心零宿露,晚摇娇影媚清风。”徐铉笔下的木芙蓉纤柔敏感,最得芙蓉神韵,颇似两位红楼梦中人——黛玉和晴雯。木芙蓉花开,晴雯香消玉殒,小丫鬟告诉宝玉,晴雯做了芙蓉花神,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为祭,87版《红楼梦》中,乐声凄迷,宝玉徘徊失魂,几树木芙蓉如屏如障,繁花点点——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精灵般的晴雯是冷露寒霜中一朵花期短暂的木芙蓉。比喻黛玉的是水芙蓉还是木芙蓉,一直莫衷一是,思量来去,还是认定木芙蓉,水芙蓉乃是唐时之雍容丰美,杨贵妃才“芙蓉如面”,哪里是黛玉容颜?黛玉抽的芙蓉花签,未言明是水是木,“莫怨东风当自嗟”与“风露清愁”之解语,都有风寒露重、韶华短暂的暗示,水中芙蓉有一个郁热长夏尽展芳华,何来叹惋愁怨?九月花令曰:菊有英,芙蓉冷。“晴为黛影”,黛玉与晴雯,一生底色,是晚秋的清冷。

乐天派苏轼眼中,木芙蓉倒是乐景:“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激赏之情满溢。终是草木,叶柔花纤,秋尽冬来,风刀霜剑,何以之?不过是应时而变而已,朔风寒霜里,花如醉,叶如染,凄绝艳绝,引申到人生,便是“适应”。

梅英绽

梅,或许是最具中国意蕴的花儿。通向清幽之处的曲径、珠帘半卷的轩窗、寂寥的回廊、静默的檐角,是梅花绽放的背景。梅花还开在驿外断桥边、江边长亭外,或者是案头。梅亦是白瓷花瓶里的清供,旁有一卷诗书、一方紫砚,宣纸上新诗墨迹未干,檀香袅袅,有书生吹笛,仕女抚琴,乐声回环在小楼深院,墙角一株老梅,虬枝盘曲,花朵疏朗,清清淡淡地开。

梅萧疏素淡的神韵,最宜绘,几枝横斜画纸一角,是笔端手底的雅趣闲情。梅雅致娴静的意态又最宜咏,古今咏梅佳句无数,最出名的莫过于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很多人可以信口吟诵,我最心怡的是苏轼的“暗香先返玉梅魂”,林逋的梅形神尽显笔端,苏轼的梅是心尖上疼痛的颤抖,道出了梅的气质和灵魂。

梅开在冬末春初,清寒不去,美得孤绝超脱,若是女子,当是清高出尘者,一如梅妃江采萍。江采萍名取《诗经》,江上采萍,水白萍绿,空濛悠远,诗意青苍。采苹自幼爱梅,梅间起居,生就了梅花的气韵风姿,淡妆素服,能诗文、通音律,一朝选入深宫,喜吹白玉笛,作《惊鸿舞》,唐玄宗爱悦有加,封梅妃,居所遍植梅花,亭台楼阁亲题“梅阁”“梅亭”, 昵称她为梅精,深蒙宠爱。时日渐久,玄宗为更年轻美艳的姿容所惑,冷落了梅妃,又在某一天想起她,派人赐予一斛珍珠,梅妃却之不受,后逢安史之乱,被遗忘于冷宫,兵戈纷乱中陨落了一缕芳魂。或有人考证梅妃为虚拟人物,这又如何,就算梅妃之事确为杜撰,对她的赞赏和叹惋,也是对梅的珍爱和怜惜。

万物瑟缩中一展清颜,梅安静地、缓慢地开,内敛、柔和、不烂漫、不疯狂,即使凋零也是一瓣一瓣轻轻缓缓地飘,只勾起淡淡的忧伤与惆怅,不像樱花落得那么悲壮,自戕一样地不管不顾,让人想大哭。梅清雅贞静,不是亵玩之物,梅有高格,堪为良师腻友,所以接近梅花,都说寻梅、访梅、赏梅、探梅,清寒之中,与梅相对,拂去心上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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