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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母亲的描述

2020-04-07刘厦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刘厦

多么温暖的冬天啊,尽管外面的雪没有化的迹象,屋里却是阳光充沛。大块的阳光从玻璃窗进来,落在书橱上,落在地板上,落在姐姐的轮椅轱辘上。我在靠近窗户的地方看书,只为尽可能多的置身于阳光中。当该翻页的时候,我抬起了眼睛,回到了现实,我注意到了屋里的一切。

一切都那么安逸,在整体的整洁和局部的情趣中,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

母亲照常做着一切,为我们洗漱完后,热上牛奶,把被子叠整齐,并将床单铺平整,她不允许床上有一点皱纹。她还会将桌子和所有摆设擦一遍,把不脏的地墩一遍,把茶杯刷一遍,把昨天我们换下的衣服洗好、晾晒,在这个过程中,随时为我翻书,为姐姐调整姿势和操作电脑,为我们及时更换热水袋的热水。

只有我知道,这样的时光母亲是快乐的。她会边干活边唱歌,她会将我好看的杂志立起来,她会将掉落的绢花顶在电脑屏幕上。母亲陪我们走过了多少风雨的道路,度过了无数个与疾病争夺我们的不眠之夜,坚持了千万个疲惫不堪的时刻。母亲别无他求,这样的日子是她最快乐的时光,这是太多苦难才能酿出的知足。

这么多年了,母亲仿佛已经成为了我们生活的底色,让人注意不到她,然而每一件事、每一个时刻她都在。

我这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倒也有一些独特的经历,其中一个就是——我始终都有人陪伴。我曾在一首诗《一个人》中透露过对独处的向往,我把这个当成一种遗憾,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我离开母亲独自与这个世界相處的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四十分钟。我们在课堂听课,姐姐要去厕所,母亲便先推她回宿舍了,我留下继续听课。我竟然注意力不能完全集中了。我开始想,如果下课时母亲来不了会怎么样呢。一下课教室会瞬间吵闹起来,我的声音很小,要想给谁说话可能听不到,不过他们肯定会发现我滞留在这里,同学X和同学Z一定会问我走不走,我可以让她们把我推出教室,那就干脆把我送回宿舍,可是那个台阶如果没有母亲,可以顺利通过吗?我这样想太多余了,因为肯定是好几个同学一起送我的。我干嘛为这点小事费神,真是幼稚。但我还是无法集中精力。还差几分钟就下课了,母亲怎么这么慢,她不会找不到教室了吧,毕竟在她看来教室都很相像。我的思维继续涣散,如果突然发生地震,大家慌乱地往外跑,会有人救我吗?教室里的那一只苍蝇,正在课桌和讲台间玩耍,如果它落在我的身上不肯走怎么办,那多尴尬。

我看着教室窗外,没有风,树停止了晃动,阳光仿佛也停止了移动。我发现,我只是一个静物,一个有思维、有感官的静物。是母亲推动着我的时间,与其说我在世界中移动,不如说世界在我的面前移动,是母亲搬动着一切,我的世界便活了。

就在下课前一分钟,母亲来了。她气喘吁吁地从后门进来,轻手轻脚地又坐在了我身边。我的心瞬间落地了。

这一点我多么接近一个婴儿。或许从某些方面说,我的心理成熟度已超越了同龄人,但在安全感获得方面,我依然需要从母亲那儿获取,就像一个学龄前的婴儿一样。

很多时候,我看着母亲照顾我们,专注于每个细节,像一个小女孩在包两个布娃娃。我的眼睛便偷偷湿润了。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有她们三个在一起“玩”,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了。世界原本是这样美好和简单。

母亲为我们穿衣服,系鞋带,把衣领抻平,整理头发,天冷了就披上披肩,盖上毛毯,灌上热水袋,温度降低了不管用,温度高了又怕烫着,所以要反复调整位置,不断地掀开毛毯再盖上。脚歪了要随时摆正,裤腿也不能拧着。坐得时间长了,母亲就给我们活动活动,她动作很快,看上去很幽默,我们便都笑了。

我们的每一个细节都在母亲心头,除此之外,在母亲的生活中我再也找不到别的大事了。

或许我什么都不算了解,但是我不能说我不了解母亲,因为母亲是相对于孩子而存在的,而我始终都是一个孩子,每时每刻的第一角色都是一个人的孩子。

从我这里看,我看见了那么多的、那么深的、那么柔软的、那么坚硬的、那么细微的、那么宽广的母亲。

然而,我想写一写她,却感到了巨大的难度。因为她离我太近了,近得我看不清她的轮廓,近得我分不清哪里是她哪里是我。我从母亲的体内,来到了母亲的体外,但我仍然在母亲的其中。

十三年前,一个近五十岁的记者采访我们,他问母亲:当初知道孩子的情况了,你有过怎样一个思想斗争?

母亲说:没经过什么斗争。

他更直白地说:就没有想过放弃?

母亲说:没有。

他很不满意地说:不可能。

他觉得母亲不够坦诚。而母亲也感到十分为难,因为无论做事还是聊天,我的父母都喜欢迁就别人。现在她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这个关注我们家的记者,可是我的母亲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应该有什么思想斗争。

母亲出汗了,她悄悄走过来问我:这该怎么说啊?

我说:他爱信不信,你实话实说就行了。

当时如果不是有熟人介绍,幼稚的我真想中断这样的采访,我又何必让母亲遭受这样的质问。

不过,他的提问让我有了从来没有过的一个疑惑,一个母亲,难道不是无条件地接受她的孩子吗?没有考虑过放弃是不真实吗?难道考虑放弃才更真实,更容易让别人理解?

多年过去后,我才明白:一个人可以为自己的残酷说出一个合理的逻辑,找到一千个理由,而一个人要想为自己的善良说出什么逻辑,找到什么理由,是困难的。因为真正的善良,不在任何一个逻辑之内,不需要任何理由。母亲又哪来的思想斗争呢。

我们居住在母亲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这里只有两种东西,一种是母亲对孩子视为自己一部分的自私的情感,另一种是善良的人被需要她的弱者唤出的无私的大爱。因此,我们可以幸福地存活。

母亲这个称谓是高尚的,因为无论谁,当她成为一个母亲,一定会将她最多的爱给予她的孩子。但面对一个残疾孩子,这份爱的表现方式是不同的,这不仅关系到单纯的亲子情感,更关系到一个人的境界层面、价值认识、人格和良知。

在复杂的人性面前,我的母亲做着最简单的事。

然而,我的母亲又哪能只有纯粹的简单呢。

母亲有一个梦,做了上百遍了。很多早晨,她都带着昨夜那个梦的惶恐和不安醒来,仿佛还分不清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梦。她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讲,还不肯睡醒的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有时候“嗯”一声。每次母亲都讲得非常认真,而我已经不在乎了,因为不听我也知道她在讲什么。

梦中,母亲抱着我们,背着包袱,从娘家回来,天快黑了,还下着雨,路很难走,母亲找不到道儿了。往哪里走啊?母亲不知道问谁。地上的水不知有多深,不敢下脚,只有一条容一个人过的泥路在水的中间,母亲说,这还掉下去了哩!她硬往前走,因为没有别的路了。那路特别的软,根本站不住,包袱掉下去了,孩子也掉下去了,又是泥,又是水,越陷越深,可是我们软得像面条一样,怎么扯也上不来。母亲就一边喊叫一边扯。母亲这个时候会说梦话,很多时候天已经有些亮了,母亲带着           哭声的喊叫,一句也听不清,但那急切和无助却从梦中溢了出来。我会叫她两声,她“嗯”一声,我们继续睡。我以为这样就打断了母亲的痛苦,但只是让她的梦不连贯了。母亲带着我们回到家中,每当这时,她总会着重描述当时的场景。那棵枣树还在呢,院中晾晒着好多祖父的衣裳,祖母在烧火做饭,祖父在扫院子,可是谁也不搭理她。父亲在屋里算账(那是他多年来做会计常见的场景),也不搭理她。母亲给祖父祖母说好话,给父亲理论,母亲就这样又哭醒了,一整天也不会逃脱这焦灼的心情。

这样的梦,我小时候她就做,现在还做,发愁的时候她做,不发愁的时候也做。这样的噩梦伴随了母亲三十多年。

小时候听母亲讲梦,只觉得可笑,梦还当真。后来,我接触到了弗洛伊德对梦的研究,便开始暗暗拿母亲当实例来分析,才发现,母亲的梦怎么能是无稽之谈呢。那和母亲、和真实的生活有着一脉相承的联系,当然不是和外在的生活有什么直接联系,我的祖父祖母父亲远不是那样无情的面孔,而是母亲以及她创造的生活内在的揭示。

用多年的时间,像缠一团线一样,慢慢地,通过母亲这个一再重复的梦,我隐约看见母亲的内心深处有这样几个词,拯救、惶恐、冷漠、无助,而母亲每天所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在这些词的推动下,变化着模样的讨好和斗争呢。

母亲的心是纯粹的,就像一只小船,只承载着我们,然而它却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一路搏击。小船内是柔软的、光明的,而小船外却是无边无际的狂风暴雨,天昏地暗。

母亲用巨大的恐惧,保护了微小的幸福。

正是因为孤独,母亲成为了一个极其要强的人。家里的事她总是冲在前头,无论好和坏,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很多人都说,你们可以找找上頭,一个农村家庭有两个这样的孩子,政府不会不管。但母亲却从来没有向政府申请过什么救助,找过什么政策,她说自己生的自己养活。

我去大学听课,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我同意了同学Z帮我拍卖诗集,也就是接受了捐款。虽然母亲支持我所有的决定,但在一次疲惫中她发牢骚说:有钱就念没钱就不念,干嘛要人家的,丢人现眼!母亲的话就像一个秤砣,瞬间扔进了我的心里,砸得生疼。

或许母亲的要强有些过激,但对于她的人生,却是必然的。大多数人的要强来源于理性,而母亲的要强来源于对我们的爱,对我们的爱早已超过了理性的认识。有很多东西靠理性是无法做到的。

母亲不但这样要求自己,还同样要求我们。

小时候给我留下严厉印象的,是母亲不允许我们哭。无论是看病还是打防疫针,母亲都会严厉警告我们不许哭。那时候的我无法理解母亲为何如此重视我们的表现。

肌电图、针灸、打针、输液,受罪是小,恐惧却是一个孩子难以吃得消的。但母亲每次都告诉我们:不许哭,你就说没事,不疼。虽然我很多时候做不到说那么坦然的话,但基本可以忍耐着不哭。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因为母亲的要求,很多医生护士都夸我勇敢。

记得我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灯光灰暗,我在蚊帐里躺着,痰呼噜声很大,大人们说我在发烧。医生便出现了。打青霉素针需要做皮试,这是比打针还要疼的,那次又碰巧把我的胳膊拉到我的面前,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那针头扎进我的肌肤,再向上一挑,疼痛瞬间钻入心脏。或许是因为我看着,医生也有些紧张了,这一挑,便穿了,所以要再进行一次,可怕的是又穿了。要进行第三次时,我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惧了,开始嚎陶大哭,喊叫,并奋力做着身体的反抗。在我的挣扎中,第三次皮试终于成功了。但我却不肯接受打针了。我能看出母亲已经很生气了,因为她脸上的笑容已变得焦急僵硬,而我顾不了那么多,继续喊叫。医生没有陪着我耗下去的耐心,便说先吃点药吧。母亲送走了医生,回来便开始了对我严厉地训斥,母亲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只记得母亲的态度让我感到恐慌,只记得我感觉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母亲后来哭了,哭得很无助。这样的情景告诉我母亲遇到了困难,母亲的困难基本都是我无法解决的,而这次是因为我,我是可以解决母亲这个困难的。我的态度便转变了。

母亲再去请医生之前,严厉地对我说:不许哭了。我没有说话,但从此以后,再没有因为打针输液这些皮肉之苦而流过泪。

不仅这一条,其他方面也是如此。母亲不许我们在外面要嘴、耍赖,说话要懂礼貌,识大体。母亲不许我们违抗她让我们洗头洗脸的命令,她每天把我们收拾得像过儿童节的小朋友一样。

我的头发光滑黑亮,又特别多,母亲每天都变着花样为我梳辫子。母亲的衣服一件可以穿好多年,但她舍得给我们买衣服,虽然不昂贵,但必须整洁干净,鞋是鞋,袜是袜。不仅是我们身上,我们的周围母亲也不肯放松。母亲说:你们是花,周围的环境就好比是绿叶。

从母亲的回忆和姨她们的话语中,我得知母亲从小就是一个爱干净和追求情趣的人,母亲做闺女时就爱在家里扫院子、擦桌子,以至于没有心思学会针线活儿。母亲经常说以前生活水平低,没有干净的条件,现在多好。谁谁谁邋遢了一辈子,不像过的。在母亲的心中,干净是生活质量的重要标准,或者说是一个人尊严的体现特征。所以母亲对我们这方面怎么能要求不高呢。

母亲总喜欢在别人面前夸赞我们,爱学习,学得快,既懂事又聪明。那时候,我总觉得母亲虚荣。母亲从来不说照顾我们的辛苦,当别人说体谅她的话时,母亲总会把我们说得什么事情都没有,仿佛她每天都非常清闲。那时候,我总觉得母亲很虚伪。

实际上,母亲每个昼夜都被照顾我们的事务占据,没有空闲。这些事情虽然细小,但很重大。什么时候该喝水了,什么时候该吃药了,什么时候该加衣了,在母亲心中,这关系着我们的安危。冬天把我们的脚放在专门做的棉兜里,掀门帘也要防止寒风进来,我们的身边又有许多别的大人舍不得给孩子买的课外书。所以很多小朋友都羡慕我们。记得其中一个孩子的母亲后来还给母亲讲,谁谁回到家后说她是后娘,宁宁她娘才是亲的呢。两个母亲都笑了。

有时候我想,很多残疾人小时候都受到小朋友的排挤,而我却没有这样的体验。可能是因为我身边的孩子们很善良,可能是因为我比较幸运,但有一个原因是肯定的,那就是母亲给我们全身打上了一份高贵的光芒。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母亲所做的一切就是弥补我们命运的缺失。仿佛我抵达生活的路有很多鸿沟,母亲用她的岁月、汗水、疼痛、希望去填充,让我们可以到达普通的生活,让我们在生活中的不同看上去是那么微不足道,让我们躲避了很多风雨,拥有了那么多幸福和快乐。

也正是母亲高标准的要求,让我意识到,我必须比别人更优秀、更懂事、更坚强,而这份必须同样也带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为什么要必须。

母亲就这样,把坚强给予我的同时,顺便也把自卑给了我;把乐观给予我的同时,顺便也把悲观给了我;把阳光给予我的同时,顺便也把阴影给了我。不,或许母亲早已看见,我生命中的自卑和悲观是早晚要被唤醒的,那就让制约它们的力量来唤醒吧。这样,当敌人来临,我站起来就是一个战士。所以,虽然我失败过,但从未丢失过那份尊严。

我隐约看见,母亲内心深处有一份恐慌,所以她多年穿着威武的盔甲,母亲内心深处有一片悲伤,所以她始终都把笑容挂在脸上。在母亲的心里,有一个悲惨世界,她要逃离,要离那里远一些,再远一些。母亲每天都带着我们走在这条逃离的路上。每一个生活细节都是她的跋涉,母亲太多的心血、纠结和信念,融在了其中。

我就在母亲这年复一年的跋涉中慢慢长大。这样的日子我每天获得的是安逸,而母亲每天却要走过她的千山万水。

在过去很多年里,母亲的数落我是很难吃得消的。现在回头望去,或许那些伤痛被当时我的脆弱夸大了,但我并不笑話曾经的自己,我更多的是感谢自己,能够在无声的呐喊中、无形的流血中走过来。

很小的时候,只觉得母亲数落的时候是阴天的,只要母亲雨过天晴,我的天也就立刻恢复了晴朗。但我十二岁以后就不一样了,仿佛我的内心本就有一缸满满的悲伤和愤怒,而母亲却偏要往里扔石子。所以很多时候,母亲的数落会引发我的激烈反抗,以至于引发我和母亲的战争。

母亲数落的内容,大多数我都忘了,可能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因为潜意识的躲避和拒绝,所以忘了。少部分典型的还记得,但我不想重复了,一是那些话仍然会刺痛人心,二是单独听到,怕日后曲解了母亲,因为母亲远不是那样狠的人。

我太熟悉那样的时刻了,母亲在为我们倒水、倒药、洗衣服时,常常伴随着洪水一样的话,那些话都是对当时的我刺激性极强的语言,但却要听着,反复听,没完没了地听。我想逃跑,却不能,我想堵上耳朵,也不能。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强暴,赤裸的灵魂在无助地受辱。

然而引起母亲爆发的并非是我的错,而恰恰是我无法改变又无法接受的、命运给予我的那部分。这让当时的我感到无辜,更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疼痛。

在沉默不下去的时候,我会选择回击,而事实证明,这样的冲动是错误的,因为没有我想象的那样,母亲在我的话语中惊醒,而有所改变。反而是被我激发新的高潮,加大语言的力度。那个时候,我又怎么能明白,一个母亲怎么可能在孩子的反抗中认识到错误呢,怎么可能在与孩子的争吵中放下威严呢。更何况,和母亲斗争的那个人,并非是我。

声泪俱下地喊叫,没多大会儿我就没劲了,所以我又转向无声地反抗。我一顿不吃饭,母亲就气势大减,两顿不吃饭,母亲就彻底败下阵来,一轮战争就宣告结束了。遗憾的是,母亲并不能把战争的原因归结到正确的地方,而被定义为我又耍脾气了。所以这样的战争还会出现。

我曾多次想象过离家出走。

在月光明亮的夜晚,我睁开了眼睛,看着衣橱泛着光亮,被子上牡丹花蕊都能看得极为清楚。我想象着,就在这样的夜晚,我轻轻地穿衣下床,我紧张地不敢喘气。我背上书包,装上我所有心爱的物品,还要尽可能地多装一些馒头、饼干,把我的压岁钱放在贴身的兜里。开门的时候不能出一点动静,母亲睡觉是非常轻的。院中一定安静极了,但也一定更加明亮。我一个人走了出去。在天亮之前我能走到哪里呢?我要从307国道上一直向西,最好能过了县城,不,我不能顺着大路,应该拐向田间小路,这样才更安全。我憧憬着家人醒来后的急切,我为将独自面对未知而兴奋。

在这样的想象中我睡着了。第二天早晨醒来,依然是原来的生活,现实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想到那个醒着的梦,只会让我更加悲伤。

那时候,我不仅被母亲的话语而伤害,更为母亲不能体谅我的痛苦而难过。

我一直试图着改变这样的困境。我向父亲寻求支援,向他说了我的感受,我不想证明母亲是错的,只想表达她不经意间说的话,给我造成了多么大的伤害,只是希望能够听到理解。但是我听到的却是极其温和的教育:“你跟你娘一样着干嘛,又不是别人,她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吧。”父亲的话让我彻底绝望了,因为他说的太正确了,这个终日为我操劳、视我超越了自己生命的母亲,我除了感恩,还能去纠缠这些“小事”吗?我发现我不能再向谁寻求理解了,因为那只能让别人觉得我自私和幼稚。

我因此更加孤独了。

有一天,在又一场战争的后半段,应该是快吃晚饭的时候吧,我在旧房的西屋里,从窗口望去,柿子树已经非常暗了。我的轮椅刚好挨着案板,案板上躺着一把菜刀,我突然看见了它,我想到了自杀。因为那是唯一逃避痛苦的方法,接着我想到,这是给母亲最有力的报复,这个想法瞬间对我有了巨大的吸引力。我忍不住付诸行动。我将手慢慢地挪过去,那时我的胳膊已经不能直接到达那个范围了,但借助案板慢慢爬动,还是可以到达的。当我的手触到了菜刀,我变得小心翼翼,我像大人那样试刀够不够快,横着摸刀刃,感觉到了它的硬度,我知道只要我改变方向,就不一样了,我轻轻地试了一下,没有挨住,我决定大胆一些,稍微向前了一些,瞬间,我的汗毛竖了起来。我感觉到了一种锋利,一种无形的力量,瞬间找到了我的缝隙,侵入了我的内部。我把手收回来。我看着自己的手指头上出现了一道红痕,并且这道红痕慢慢变宽,血量还不够滴落,但它是那么扎眼!

我仿佛看见,我体内的瀑布已经倾泻,我体内的火焰已经燃烧。这红色的血痕是那么的醒目,看着它,我突然感觉,我已经自杀过了,我仿佛已经为了自己的尊严而英勇就义,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英雄。

我仿佛看到了这悲痛的边缘,看到了它的边缘,就不再觉得它那么无边无际了,不再觉得它那么庞大了。这让我和现实的处境拉开了一些距离,仿佛可以到达这个处境之外了。我因为母亲的数落而最痛苦的日子也就宣告结束了。

随着岁月的更迭,我已离母亲的数落越来越远了,不是它离开了我,而是我跋涉着离开了它。

这是一条漫长而曲折的路,我走了十几年,回头望去,看见曾经的那个孩子,用纯净而伤悲的目光望着夕阳的余辉,她窄小又柔弱的心灵承受着第一次悲痛,那悲痛是那么真切和巨大,她并不知道,与后来的日子相比,那悲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在这条路上跋涉时,我发现,母亲也在一点点远离她的数落。

她不再那么暴躁了,面对生活,母亲平静了许多,仿佛有很多话已经说够了,有很多东西已经懂得了,有很多东西已经不在乎了,有很多东西已经放下了。或许这是岁月带给母亲的成長。

当那段日子过去后,母亲已经淡忘了她说了什么,因为那对于她仍然是被动的,就像哭的时候,谁又记得流过多少眼泪。

我突然发现,我那段痛苦的日子,正是母亲挣扎的阶段,而且母亲那个阶段远比我开始得早。她说的每一句狠毒的话,都是她的伤口在痉挛、在流血。每一句话,都是她黑夜与光明的斗争,是她脆弱与坚强的较量,是她消极与不甘的纠缠。只是母亲释放了出来,然而对于母亲来说,这是她唯一的获救之路。这样的声音,无一不准确地抵达我内心深处的创面,让本就疼痛的地方更加疼痛。我曾经诧异,为什么母亲总能准确地击中我的痛处,却原来,我和母亲拥有一个共同的伤口。

所以,我又怎么能说那是母亲给予我的折磨呢,那是命运给予我们的,炼狱般的修行。

我看见,母亲跋涉的那条路,远比我的这条更加漫长和坎坷。没有人知道,她那一段段路是如何走过来的,我同样无法体会。而现在,只是看见,只是远远地看见了。瞬间,对母亲的心痛溢满了我的胸膛。

感谢局限,让我没有在无知的年纪成功出走或自杀,让我有机会去理解我所经受的一切,尤其是我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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