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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十一章

2020-04-07宋晓杰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宋晓杰

1 这个秋,从一场风寒开始,是否息止于安宁,不得而知。这似乎暗合了秋的意韵——有几分离索、几分伤逝、几分不舍……虽然,秋的另一面,是花团锦簇的盛极之况,是颗粒归仓的殷实与欢腾。

于我,只想取它安静、内敛的一面。在这个秋的年纪,有这样秋的心境,应是正理。

2 于是,从艰深的“深宅大院”中走出来,不至于欢天喜地,倒是淡然如桌上的绿茶,自在沉浮;如碧空中棉花糖般的白云,慷慨,大朵大朵的,疾行,像有牧人赶着。无辜的蓝天、白云,心碎,现出世界原初的纯净模样。

于是,一切喜爱的事情,从秋天开始计时吧——不是吗?此刻,繁华,正当时;美好,正当时;归纳与绾结,也正当时。

3 空气是清爽的,不油腻,不黏稠,却也不失夏的柳绿花红。

冷热均衡,干湿适度。穿两件衣服的感觉真好:一件,汗津津的;三件以上,太麻烦。两件刚刚好,既留住夏的曲线与随性,又有秋的微温与体恤。穿脱之间,仿佛更爱自己一点点。

无端的,这让我想起北岛在《时间的玫瑰》中的一段话:几乎人人都喜欢狄兰酒后所显露的温暖与机智。在他看来,在第三杯到第八杯之间,他是世界上最健谈的人,妙语连珠,而三杯之前闷闷不乐,八杯之后暴躁不安。

——玄妙之处,一如秋。或,反之亦然。

4 晨起,抬头间,见对面枫林间的葵花不见了。秋天,野葵花被砍下头颅……这样的事儿,多多少少令人伤感、悲戚。

久不在家,花花草草在我的眼中,像时间长河中人的一生,活的大致是个梗概。

除了温室中水仙等绿植,北方大面积的花事大约要从四五月算起,时令不尽相同。一路向北,相同的花期也要拖拖拉拉地差下去。即便南方人眼中“钢板一块”的“东北”所属的辽、吉、黑,迎春、桃、李开放的时间,也有微小差别。再转身向南,花季的“时差”就更大了。

比如,今春我从北京回来,玉兰要败了,迎春正开,玉渊潭的樱花想必正热闹。家里这边的各种花草,欣欣然,刚睁开眼睛。不过,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今天和昨天,它们的模样明显不同。一片嫩芽露头儿了,是它们在打呵欠;一截枝干伸长了,是它们在伸懒腰。

接下来,它们一股脑地开了,变成争先恐后的一群疯孩子,有点闹人呢。迎春花、玉兰、丁香、桃花、李花、梨花,五月的蔷薇,六月的萱草,接下来是疯得没边儿的美人蕉儿、蜀葵、紫薇、海棠、玫瑰、雏菊、紫茉莉、凌霄、木槿……草疯长,榆疯长,都疯了,直到除草机不得不亮开大嗓门儿,真刀真枪地修理它们。

窗外,除草机嗡嗡如蜜蜂。灌木,刚刚剪过平整的短发,面容清爽了几分。在亮而高的阳光下,泛着倒影,有往昔的意味和景况,有辽阔的哀愁,如雾弥漫。

闲愁最苦。诚实的劳动多么可歌可泣!

5 翻出稍厚的被子,睡个扎实的午觉吧。想起多年前的往事,掉几滴眼泪或轻叹一声,都是有可能的。掖严被角,仿佛还被爱着。

越来越喜欢棉了:棉衬衫、棉袜、棉裙、棉桌布……喜欢棉的理由,同样也有很多:贴心,体己,托底,妥当,不刺眼,不世故。对!不管走到多远,它一直跟从你。像听话的女儿,像老家、旧宅、妈妈的饭菜,那感觉,闭着眼睛都不会错认。

午睡刚醒,太阳的日影柔和了许多。斜长的影子,也清瘦了许多,像多了心事的小伙子,再不像夏日这个时辰的日光,还是个火急火燎的少年,目光贼亮,总会追问目的和意义。不是了。

此时的天光正好,适合画静物,水果或人物;也适合水墨,删繁就简。或者,读几页哲学书,再望望窗外,听细飒的清风穿过葱茏的林木。也许,还可以想想模糊的面孔,用素雅的小楷端正地写下:“见字如面”。思路分外清晰,像吸了过多负氧离子的植物,枝叶清洁、端庄。也可能穿戴整齐,去拥挤、丰硕的田野里,拍水稻,聽蛙鸣。

晚霞如炬,像失火的战车,隆重地欢送一日圆满殒灭。大河远去,如威猛的雄狮收起吼声。

——该回程了!

采几枝蒲棒、几束芦苇、几个莲蓬,回家。被我认养,它们便一直活着。倚着书房里黑色的瓷瓶,继续做夏日缱绻的梦。

新的转折,无知无觉,却又清晰可辨。

6 最爱傍晚五六点钟的光景,高大的建筑物最后承接着余晖,通体透明,闪闪发光,云朵虚悬或缓缓飘移,有某种神圣的寓意。

窗前的草坡上,黑色的胶皮水管密布着无数看不见的孔隙,水雾的雨幕从孔隙射出来,齐齐地散向四方,再无声地深入泥土——哦,泥土,又深沉了几分。

干草味儿的阳光穿过树的罅隙,落下来。草坡像幼兽滑爽的皮毛,滑滑地,顺着风。不免心下一动,软,有什么化了。

在《四时的情趣》中,清少纳言说:秋天是傍晚最好。夕阳辉煌地照着,到了很接近山边的时候,乌鸦都要归巢去了,三四只一起,两三只一起急匆匆地飞去,这也是很有意思的。而且更有大雁排成行列飞去,随后越看去变得越小了,也真是有趣。到了日没以后,风的声响及虫类的鸣声,不消说也都是特别有意思的。

——清少纳言所言可以涵盖上面几节的意义吗?如果能,他淡得像清酒,也是秋的一景了。

7 黑夜降了下来。

忽然之间,蟋蟀的声音响起。它是单个儿的,声音却是一串一串,纵向的。不像蝉声,在正午闹泱泱的浓荫中,一片一片,是横向的。因而,蟋蟀的叫声中有些许寂寥之色,像偏安暗夜一隅的清冷之人,倾述与倾听,都是独自的。

它们也不像南迁北徙的鸿雁,翅膀龛合,送来和鸣。像一路飘撒的花瓣儿,碎了一地。像生离的爱情,薄薄的,揪谁的心。

真想等一场雨,又怕它真的来。亦如爱情。

而秋雨,如缠绵病榻的人。来与不来,都泥泞在心。

8 看云识天气。这是学生时代的珍藏。像胎记,顽固地如影随形。

早起的云,是铁色的。似乎能闻到生铁的气味。但很快,就转为怒放的棉桃形状,或者是跑掉蹄子的飞马、安详的卧佛、羊群家族、空中楼阁,随你歪着头去辨认、去猜想。

如果,这样直观的想象还不过瘾,就开始你的漫游吧,在白纸上、在屏幕上,勤勉地种你的黑字,建筑你恣意汪洋、无边无际的理想国。

里尔克说,若想洞悉生命,我们必须思考两件事:一是由物与芬芳、情感与过去、暮色与渴望共同合成的伟大的旋律;二是补充和完善这大合唱的单个的声音。

——是的!一到秋天,我就“活”了!

这时候,遥远的往事像风湿一样作用于关节,也像胆结石的发作,潜入黑夜和心灵,虽然摸不到具体的疼。但那个叫思念的東西,乘虚而入……

有时,一首诗的容量,就能解决;有时,需要一个长篇的闲聊录,才能缓释几分。

9 花朵、瓜果、菜蔬,在秋天里枯竭,是再好不过的了。接下来的冬,它们应该好好养一养,明年,再精神百倍地复活。

真的!谁也不能赢得太久、太多。亏盈、盛衰,是阴阳相生的太极。人,需要热茶、小米粥、诗、音乐与思想,慢慢将养。季节,像受孕的母亲,同样也需要时间预留出休憩的空隙之地。

汹涌如波涛的大地,很快就会空出来。很快!难免有诀别之痛。

苹果,一岁;稻米,一岁;蜻蜓,一岁。大地上的植物以及飞鸟、游鱼、鸣虫,大多也是一岁。

但星空,足够恒久。你只需举头,它们永在。天阶夜色如水,正适合遥望那坚固、闪烁的版图,再与大地上的事情,神秘呼应。

10 在汉字当中,我不太喜欢“秋”与人的名字连在一起,总觉得某人没有播种却莫明地抢占了收成。

但是,我却喜欢秋的寓意和意境。仿佛,它们是双子星座,本来就各是各的,并不是一码事儿。

日本有部电影叫《秋刀鱼之味》,是小津安二郎的最后一部作品。秋刀鱼是什么味道?是日本的味道,秋天的味道,离别的味道。总之,是生活的味道。在平平淡淡、不悲不喜中,淡淡地忧伤,淡淡地缅怀。

11 此刻,一个孩子降生了——它是一个瓜,刚好熟了。

“日子临近了/另一个日子/做你能做的”。大地深处,秋韵冉冉升腾。不远处,灯火向你眨着眼——如果,你读懂了它,真是再好不过了。

近邻,是冠以“国际”名目的一座幼儿园,升国旗、奏国歌,唱歌、游戏。一个黑人阿舅,来到黄皮肤的孩子们中间。你看!孩子们奔跑,就是一个祖国在成长;他们甜甜地发声,就是一个世界在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