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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在敲打我的窗

2020-04-07指尖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窗玻璃窗台上窗户

指尖

从前在村里住,邻家婶子来找母亲,也不进门,隔着窗户闲拉呱,一个在屋里忙碌,一个在屋外做针线。那时觉得窗户真是个好物件,既能隔离怀疑和危险,又能对外面的情况了如指掌,有进可攻、退可守、游刃有余的意思。邻家婶子要走,也不讲什么客套话,仿佛她是路过窗前的一只鸟或一股风,毫无定性且自然而然。下次再来,倘无什么庄重之事,也不必推门,依旧靠墙站在窗外,眼睛朝着天空的方向。母亲并未察觉她的到来,她在自言自语几句之后,会用手指关节嘣嘣地敲响窗玻璃,那时,母亲抬起头,对着她笑笑,声音被表情回应,便是彼此打了招呼。禾苗喊我去外面玩,也会敲响我家的窗玻璃,嘣嘣,嘣嘣,嘣嘣嘣,就像电影里的电报密码一样,我很快就能听见并明白她说了什么,作为回话,也朝她一笑,跳下炕,穿了鞋推门出去,跟她跑出院子。

当然也有例外,那就是生病时。外面的风景也就窗格大小,方方正正,齐齐整整,仿佛小手帕上的景色,一块块移来动去。看久了,人便发困。昏昏沉沉一觉醒来,天色暗淡。盼望有谁的手指能敲响窗玻璃,嘣嘣,嘣嘣,嘣嘣嘣。来自身体内部和房屋外部的声音,总是惊人的相似,有克服和超越当下困厄的力量。但似乎不过奢望,内部越脆弱,外部的惊醒也会越稀之。村里说道太多,不敢这样,不能那样,人们也便规规矩矩行事,不逾越半步。家里有小孩生病,外人总忌讳上门。若小孩加重了病情,大人们会在私底下埋怨串门人,说带来了不干净的东西。倘小孩病情减轻,串门人心里又会嘀咕,是否将病祸带给自家小孩。我的盼望注定会落空。祖母看我老在关注外面,便将窗帘挂上。屋子随即暗下,一切都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窗外渐渐起风了。风裹着尘沙,也会叩响窗户。啪啪啪啪,时急时缓,让人心里发毛。大人们早早收拾完,钻到被窝里,在狂风不停叩击窗棂和撕扯万物的碎裂声中,渐渐陷入梦乡。

早晨,窗台上落下白白的鸟粪,但并没有见哪只鸟停下来过。母亲漫不经心地说好像房檐下住了麻雀,我一遍又一遍地抬頭巡梭,并无麻雀的踪迹。怀疑我们睡着时,鸟雀叩响过窗玻璃。那时,它们或许是在寻求救护,也或许只是想将一些惊人的消息带给人们。燕子每年夏天都会来房檐下,修补旧巢,孵育小燕,出出进进,颇为从容。当我注视,或指指点点地向伙伴们炫耀时,它们总是很灵敏就察觉到来自外部的关注和即将到来的危险,大燕子谨慎而快速地离开巢穴,以一种警惕的姿态怀疑和防备着我们,并随时准备战斗,任凭小燕在巢内喳喳地喊叫。过了几天,小燕子开始练习飞翔,有只小燕落在窗台上,它好奇地盯着窗玻璃看了又看,让我以为,它会用喙去叩响它。但它和它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停下来,当然,也从来没有叩响过我家的窗户。

有年秋天,一条黑花大蛇,用它的身体,有力地叩响了我家的窗户。那天,我跟妹妹在炕上玩得忘乎所以,恍惚察觉左脸边闪过一道黑影,并不以为然。将小手绢绑在娃娃的身上,那就是她的斗篷,又用手绢叠一个小老鼠,那就是娃娃的玩具,娃娃哭了,又抱到怀里摇。妹妹要到窗台上给娃娃做饭,那条蛇那时已经隔着玻璃观望好久了,但妹妹专心做饭,嘴里还说着什么,也没察觉到窗玻璃外,来自一条蛇的窥探。直到那条蛇不耐烦了,用身体叭叭地叩响窗户,妹妹才惊叫起来。我看见蛇在叩响窗户的同时,正高高地扬起头,而身子缓慢地弓起来,试图发力穿透玻璃,进入到我们的游戏中。危险气息一点点削弱着我们的精神和肉体,我跟妹妹紧紧地抱在一起,但并没有哭,我们都知道,窗户显然比门更具安全感。门是重的,封闭的,带着危险的气息,一旦打开,肉眼无法捕捉和我们无法预料的危险就会趁机侵入。但窗户不一样,它是无法移动、无法开启的,所以相对也是安全的。那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门紧闭,门栓插上,等待蛇走开,或者大人们回来,替我们排解困境。

窗口是世界的出入口,而一块窗玻璃就是一面荧幕或者反射镜,会将正在生发的一切,毫无遮掩地透露给你,让你惊喜、忧郁、骇怕和惊慌。对于一个喜欢蜗居在家的人来说,窗口在他的生活中,无疑是最安全最保险的,同时也最具权威,它既能证明你的猜测,也能驱散你的怀疑。我儿时曾经特别渴望在窑洞底部,有一个窗户,那样,我就能看到世界的另外一面,看见温河水底的生物,看见森林和走兽——世界阴面的秘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事。

怀孕那年,我住在县上分配的宿舍里。秋天,梧桐树叶不停地被风吹落,瑟瑟间,一地金色。夜里躺下,能听到树叶不停地叩击窗户的声音,噗,噗,噗噗。我想,那些叶子是有话对我说的吧,就像肚子里这个小生命,试图通过一些震动和翻涌不停地跟我对话一样。拉开窗帘,阔大的叶子翘着身子,扑到窗玻璃上,噗,噗,我像小时候那样,用微笑回应着。一轮明月照亮山河,身体内的生命不停地轻踢着我。那瞬间,我看见自己也变成了一面窗户,孩子通过我,看、听、触摸世界,并判断自己的安全和危险,焦急和害怕。

如今我住六楼,窗户有九面之多,我既看到前面的世界,又可看到房子背后的一切,生出自己的身体内有无数只眼睛的错觉。房子越透明,人越封闭。楼房住起来颇为清净,但邻居之间却不会走动,即便有特殊的事件,也不会敲响彼此的门板。那年地震,邻居在楼下按响每家的门铃,而不是敲开你的门。这种自觉远离对方、制造距离、各人自保的姿态,已成为彼此的习惯。不打搅,不影响,也成为楼房住户基本遵从的规矩。家更像是一座孤岛,我们各自守卫和躲藏的地方,不接纳,不敞开,也不交融。有时在楼道里,能闻到来自某扇门里散发出来的饭菜味道,但你肯定不会像儿时住院子时那样,贸然闯进人家的门,去看看他家炉灶上的饭菜。当然,对方也不会客套地谦让你。人住在高处,虽依旧深陷红尘,但到底离尘埃有几许距离。地上行走和逃窜的生物,比如猫狗老鼠蚯蚓之类的,再也不可能遇见,有失有得,有天竟发觉六楼原来刚好是鸟雀们停驻的空间。它们喜欢立在厨房的窗户前,头朝着天空,背靠着我的目光,休息或者鸣叫。偶尔忘形,转头来会叩响窗户,又让人惊喜。喜鹊、斑鸠、燕子、鸽子、麻雀等等好多种类好多只鸟,还不够,我自己又开始在露台上养鸟,小小的文鸟,通黑的红嘴雏鸟。如此这般,招来更多的鸟类前来,仿佛它们突然发现了一处根据地。恍惚又是早年间村里情形,人们过来串串门,倒歇倒歇,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它们在露台上走走停停,一缩一缩地伸着脖子踱步的情形,仿佛沉吟诗人般悠闲而雅致。外面的鸟会对着笼子里的文鸟叫喊,试图鼓动文鸟,冲出牢笼,跟自己去往阔大的天空翱翔。而有时,它们又跳到窗台上,敲我书房的窗户,嘣嘣,嘣嘣,嘣嘣嘣,发电报一样的声音,试图盼望得到一些回馈的信号。每天早上,当我被喜鹊叫醒,心里总是愉悦的。在傍晚,几只鸽子走离鸽群,停在撒了小米的露台上,陡然生出自己的前生后世也曾是它们中一员的假想。我耐心而持久地训练红嘴鸟苏苏学飞翔,让它从我的手中飞到地面,再从我的头顶飞下来,后来,它就能飞到七楼楼顶了,再后来,它跟一群鸟飞到了田野和草丛,更远的河谷和森林中,再也没回来。

夜里下雨了。雨声急急缓缓,虚虚实实,淋淋漓漓,叩着窗户,如更鼓,似木鱼,渐敲渐灭,渐沉渐寂,尘世的热闹和喧嚣不在,你的急躁和贪心也不在,天地间,只剩下了它们,它们的幻舞,它们的沉静,它们的坦荡。想起青山说“人世间,几黄粱,知幻即离,倘若舍不得,便是疼也要忍着”,突然便无比安心,就那样怀着对人世的热爱、留恋和感激遁入酣梦。

早上却被冰雹声惊醒了。风卷云动雨倾城,叩窗犹如瓦缶鸣。轻轻拉帘,雨后的天地,被朝阳照耀,崭新得让人欣喜,哪有什么冰雹?却原来是一只斑鸠正在啄我的窗户,我笑笑。隔着玻璃,第一次看清鸟的眼睛,那么专注,那么清亮,那么不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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