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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槐家什的兴衰

2020-04-07史秋也

散文百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三姑篓子条子

史秋也

潴河护坡,棉槐是最后一批撤离的土著。

这些习惯了逼仄,在刺槐和杨柳的鼻息下必须用力生存的植物,一旦走出浓荫现身在阳光之下,立刻显示出逼人的蓬勃。

在故乡,棉槐原本是随处可见的植物,田边地角犄角旮旯,随便栽下几墩,就可以年年抽条岁岁结籽。

坡净场光的冬天,挺立在凛冽朔风里的棉槐,是乡亲们过年的指望。留下些一年生的枝条,来年开花结籽。余下的全割下来,拿到集上去,能换来过一个好年的花销。棉槐市和农具市紧挨着,篾匠抬眼就能看到棉槐条的成色。那时农具市很大,锨钁锄镰样样不缺,大马车、地排车、小推车一应俱全,与它们配伍的扁篓、挡簾、提篓、大篓堆成了小山。

我三姑父是三里五村有名的篾匠,编的筐篓不愁卖,很少在这里摆摊,除非家里棉槐条子用完了。他家在我们村北一里地之遥的官道村。我从小一直纳闷,三姑一米八的个子,人又长得标致,怎么会嫁给个子矮小貌不惊人的三姑父呢。何况三姑父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是假的。

沉默寡言的三姑父,一双手骨节粗大青筋暴露,却比大姑娘的手还要灵巧,我很快就崇拜上了他。

小时候,三姑家院墙外总是竖着一丛丛棉槐,院子里到处是劈开的棉槐条、编好的和半成品的筐篓。母亲说我小腿风快,正好去三姑家跑腿传话送东西。三姑父见了我,总是赶忙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擦手,招呼我进屋吃东西,亲热得很。我不喜欢进屋,就陪他坐在满院灿烂的阳光里,一边吃东西一边看他干活。他的手指,有着近似于棉槐条子的黑褐色的颜色,活泼而又灵动,就像一只只会跳舞的桑蚕。硬挺的棉槐条子,在他手里就像柔软的面条,可以随意折弯,变成美观实用的家什。

我津津有味地看他的桑蚕跳舞,直到夕阳西下。回家的时候,我的口袋里多了几块糖,手里多了一个崭新的小提篓,或者脱骨柳条编的玲珑可爱的小爪篱。

我心里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长大了也要做篾匠,把那些懂得土地与阳光雨露的棉槐,编成朴素的容器,来盛放自己的生活。

在生产队干过活的人,都见识过棉槐家什非凡的用场。春天往地里送粪,秋天往家里运玉米地瓜,马车地排车四边加上棉槐条编的挡簾,装得多,一趟顶两趟。小推车就更不用说了,中间的横梁两边,后边的车把根儿上,常年绑着扁筐,只有运玉米秸高粱秸等柴草,才会暂时给扁筐放假。没人看孩子的人家,把小孩放到车上的扁筐里,推着上坡干活,孩子就在里面玩耍,扁筐就是摇篮;回家的时候扁筐装满东西,小孩就头朝车把,趴在中间的横梁上,活脱脱一只攀岩的小壁虎。雪橇一样的棉槐耙,能把刚播种的麦地土耙得细细的,保墒保苗保丰收……

将棉槐华丽变身,是三姑父的拿手活。这个手艺,弥补了他身材和眼睛上的缺陷,不用到生产队出大力,也能挣工分养家。空闲编点提篓送给邻居亲戚,换来难得的好人缘。他编的苹果筐,半米来高,能装六十斤苹果,两只提把像两只耳朵,拎起来很方便,吃完苹果还可以盛碎草,当篓子用。他还会编一种长方形的小长篓,比拾草剜菜的篓子精致得多,是篓子里最能上得了台面的角色。逢年过节,里面放上两包桃酥、几个花馒头,盖上一条花毛巾,提着走亲戚格外体面。平常日子,多半吊在房梁上,里面盛着怕小孩偷吃的糖果点心等稀罕之物。

我从小吃饭慢,最怕走亲戚,却喜欢去三姑家,跟三姑父到河堤转悠。他有一把割条子专用的镰刀,比平常的镰刀小一半,铁厚刃薄锋利无比,再难对付的条子都不在话下。傍河而居的村子,喜欢捞鱼摸虾的人多。三姑父时常编一些鱼篓虾篓卖,有时候也带了我,去潴河边的沟汊里捉鱼虾。去三姑家,潴河大堤是一条捷径。夏天,高高的刺槐和杨柳,挡住了烈日,一条夹在棉槐之间的绿色走廊,十分优美。美中不足的是棉槐上爱生百刺毛,会蜇得人又痒又痛。每次从里面走过,回家都得拿黄豆酱涂抹蜇疼的地方,搞得花里胡哨像花斑豹。可是到了深秋,棉槐叶落尽以后,这里就成了宝地。百刺毛卸去随身携带的毒针,钻进棉槐根周围的沙土里,为自己做一个小小的瓮过冬。在故乡,每个灶口下半部都插着一张磨秃了的铁锨头,用以架起柴草,下面空出风道,火才烧得旺。每次烧完火,铁锨头都是滚烫的。从瓮里剥出来的百刺毛,嫩黄娇软,毫无反抗之力,正好让我一报被蜇之仇。把它们放到上面,很快就焦香四溢,好吃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三姑父还会编一种拾草的簾子。用牛皮绳将棉槐条子平行编起來折弯,就像一个两边翘起的小小竹排,前头编上高高的把手,后头要编上半圆的挡沿儿。因为要结实耐磨,必须用又长又粗的整根棉槐条来加工。整根的棉槐条太硬,不容易折弯,三姑父就让我端着煤油灯,他拿着棉槐条子在灯火上烤,直到它服服帖帖地弯成想要的样子。冬天,拾草的人把绳子拴在把手上,纤夫一样拉着它在河滩的草地上行走,枯草就会前赴后继地穿过棉槐条之间的缝隙,在簾子的拉拽下断掉,挤在簾子上,再也无法脱身。草越聚越多,簾子最后变成了一只大刺猬。天寒地冻的冬天,一只只刺猬钻进灶口,煨暖了北方的土炕和日子的苦寒。

剖成两半的半干棉槐条极其柔绵,把它扭一下折弯,即使裂开也不会断掉。姑父编筐篓的沿儿,常常要把棉槐扭一下再折弯,掖进条子缝里去。乡下女人,和棉槐的柔韧很匹配,柔顺贤惠,处处顺着男人的性子,日子过得格外红火。她们挽着篓子上坡,和城里女人挎着皮包逛街一样,是很相称的搭配。

我们这里看女人会不会过日子,就看她上坡干活的时候,肩膀上是不是常年挂着剜菜拾草的篓子。大篓子拾草,提篓子装收来的地瓜花生,小篓子孩子提着剜菜……各有各的用场。夏天带着篓子上坡还有一个好处,雷雨天可以扣在头上当头盔,免得被冰雹袭击头脸。那时候家口大,户户都有三五个篓子。下雨天要收到屋里,雨淋了得抓紧晒干,免得长霉朽烂,宝贝得很。

媒人给姑娘介绍婆家,也喜欢炫耀男方家里有几辆地排车小推车,几大囤粮食,其中就附带着农家不可或缺的棉槐编成的筐篓和囤子,这成了乡下人生活富足家境殷实的象征。

三姑夫晚年,村里拖拉机已经很多,牛马退役,马车地排车小推车渐渐被淘汰,与其配伍的挡簾扁篓也失去了用武之地。人们不再撸树叶沤绿肥补充农家肥的不足,改用省事又能促进庄稼高产的化肥。撒化肥剩下的蛇皮袋子轻巧灵便,渐渐取代了沉甸甸的棉槐篓子。偶尔拾草剜菜,有塑料袋,也很少提着篓子了。美观实用的纸箱,取代了苹果筐,人们走亲戚带着礼品盒,方便又体面。风光一时的棉槐家族,终于彻底退出了农村的日常,被束之高阁,或者烧掉,变成村庄上空的一缕炊烟。

三姑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齐刷刷长起来的两个儿子的婚事耗尽了他们多年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分家的时候,儿媳们都不愿要债务。那时农村还磨面吃,淘麦子得用爪篱。每年春天,三姑父就到河堤上割垂柳上刚刚萌动的柳条,撸掉皮晾干存起来,编爪篱卖,一点一点还债。就这样大儿媳还是嫌分家的时候不公平,给的东西少了,三天两头找三姑的茬。母亲气不过,说了大表哥两口子几句,大表嫂对母亲记恨在心。大哥结婚的时候,母亲去她家送喜饽饽请她喝喜酒,大表嫂说难听话,还把母亲打了。自古舅舅为大,外甥媳妇无理取闹把舅妈打了,这还了得。父亲很生气,带着哥姐们过去,教训了大表嫂。表哥表嫂虽然当众认错,可是以后却不来我家走亲戚了。二表哥孝顺懂事,年年来我家走动,却不幸出车祸身亡,二表嫂带着儿子改嫁了。这样一来,三姑那边就没有人来看舅舅了。连着好多年,哥哥姐姐去官道看三姑,每回都把带去的东西全留下。大表哥却从不来看舅舅舅妈,我父亲去世,他竟然没来奔丧。我们这里有句老话,随着父母亲孩子,看着子女敬老人。大表哥这样做,分明没把我们家的人看在眼里。哥姐很生气,过年过节再也不去三姑家送东西了。亲情是相互的,单方面的亲情,就像棉槐篓子一样经不起风雨,淋着淋着就朽了,走着走着就散了。

我并没有像小时候期望的那样,留在村里做一名篾匠。高考败北求职无着,我甚至连做一名乡村小学教师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去远方的城市打工,难得回故乡一次。在城市的天空下,我两脚泥巴东奔西走,就像一棵流浪的棉槐,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和人生价值,只能用文字来编织梦想盛放乡愁……

故乡撤县设市,越来越多的土地被开发,乡亲们别无选择地进入了大迁徙时代。青壮年男女来不及抖掉脚上的泥土,就纷纷涌入工厂,白天黑夜加班加点,忙着挣钱。村子空了,有时间有闲情淘麦子磨面吃的人越来越少了。爪篱成为摆设和多余,三姑父生计无着穷困潦倒,得了重病没有钱医治,很快去世了。他留下遗嘱,把卖不出去的棉槐家什统统烧掉。出殡送盘缠的时候,一大堆棉槐家什烧了好久,熊熊的火光映红了乡亲们泪水横流的脸庞,也灼痛了远在千里之外的我的思念。三姑去世后,官道村就成了我想念又不忍回首的伤心地。

多年后,我回故乡定居,买房的时候连里面的农具一起买下,其中就有一辆七成新的木制小推车和配套的棉槐扁篓。开荒的时候,我推着它送粪收庄稼,过足了田园瘾。后来盖新房,又推着它垫房场倒房料,很是得心应手。对于一个在故乡失去了土地,空怀田园梦的人,它的存在依然是一个不易解决的难题。我搬进新家以后,没有地方安置它,放在院墙外面风吹雨淋,夏秋之际,上面爬满了五颜六色的牵牛花。它就在如画的风景下面,一年一年慢慢朽烂,彻底散了架子。

去潴河大堤散步,每次走到我們村与官道村交界的北沟,我就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高大的乔木和葳蕤的刺槐挡住了我的视线,一条北沟,隔开紧邻的两个村子,仿佛也隔离了散发着棉槐香的农耕生活。三姑父拿着棉槐条在灯火上慢慢烘烤折弯的画面,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恍然觉得他分明在烤自己,他贫病交加风雨飘摇的晚年,又何尝不是一根百无一用的老棉槐条呢……

护坡的工人,无情地推光了河堤葳蕤的毛发,让相邻的村庄举目可见,仿佛近在咫尺。幸存的棉槐,也因祸得福,迎来了回光返照般独揽阳光雨露的疯狂生长。不久后,这里会重新洗牌,河堤上的老屋将全部拆掉,重建绿化带。它们还能笑多久?冬天,还会有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收割和重塑它们,以拙朴的姿态,活在渐行渐远的田园生活里吗?还是被塞进灶口,别无选择地化为村庄上空淡淡的炊烟?

沿着坑坑洼洼的河堤往北走,一公里外官道桥边,三姑的两间土屋还在,街门歪斜,小小后窗上的木窗棂黢黑腐朽,像风烛之年的老人残缺不全的牙齿,院子里的老刺槐遮云蔽日,厚厚的落叶早已掩盖了时光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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