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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使之骨》:从柔软变成尖利

2019-12-12图片提供北京国际音乐节

歌剧 2019年11期
关键词:浴缸天使音乐

文:紫 茵 图片提供:北京国际音乐节

北京国际音乐节“国际化”“现代化”的力度与速度,在新任艺术总监邹爽履职后得以大幅提升。旅美华裔女作曲家杜韵2017年获普利策音乐奖的歌剧《天使之骨》,2019年10月18日、19日在北京保利剧院闪亮登场。这是邹爽本人相中的作品,且在其获奖之前。两场演出,引发的争议和话题不绝于耳,这种现象特别正常。余隆在任期间,曾以高远胆识与超群魄力多次引进世界各类“冷门”歌剧。古典与现代两极更迭交锋对峙,歌剧爱好者大多习以为常。但,这部“新作”之新奇新锐、新潮新意,还是让第一次现场聆赏该作的“新人”,感到极大的震惊。

OUTLINE / Since Shuang Zou took over the helm of the Beijing Music Festival, the intensity and speed of the Festival’s“internationalization” and “modernization” have been remarkable.Chinese female composer Du Yun’s

Angel’s Bone

, which won the Pulitzer Prize for Music in 2017, was presented at Beijing’s Poly Theatre on October 18 and 19, 2019.

杜韵的合作者为编剧-罗伊斯·瓦弗瑞克(又译瓦莱克),导演-米高·麦圭根,音乐总监/现场指挥-朱利安·华卓拿;Mrs. X.E.(花腔女中音)-阿比格尔·费沙,Mr. X.E.(男中音)-卡尔·波特米拿,男天使(抒情男高音)-卡尔·比菲特,女天使(朋克歌手)-露丝K;香港创乐团与Ensemble Traversee担任演奏和歌队。

用魔幻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人贩之罪”“私刑之恶”这一深触社会的世界性话题,《天使之骨》的文本与音乐,可谓繁复深刻匠心独运。全剧分为“序幕-行走”“爪脚”“点火”“吞噬”“孕育”,这五大章节(场)由“棱镜”“录像”“雪花”“我曾善待你”“花园之遇”“历史新一页”“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笑容”“谣传”“我是蒙福的”“我们将飞走”“点单”“神佑”“Brick J.”“虐/挫/打/血”“你亲吻的味道”“干枯的血管”“怜悯”“允诺”“摘下的羽毛”“电视上的传奇”这21段文字音乐结构而成。演出1小时30分钟,无中场休息。

“我从未如此开心”

开演之前,舞台大幕是悬垂着的柔软薄透的白色纱帘。正中摆放一张带轮案桌,在纱帘上橙色灯光投射出幕后的浴缸,黑影硕大如黑色恶魔,这应该就是用来囚禁天使的暗室。在神秘诡异氛围的蔓延笼罩中,从无法分辨的方向飘出声声吁叹,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有一声没一声。纱帘上映现出一串活像鬼魅般的身影,格里高利圣咏的歌声如回声缥缈而至。白色纱帘缓缓开启,一个九人组成的唱诗班,男女混搭高矮错落体形相异。单音拨奏的鲁特琴音,引出“天堂是一面棱镜/折射出各式的故事……”在舞台上缓缓移步默默颔首的歌队,围着浴缸顺时针转圈,仿佛在为死者举行一场宗教葬礼。似乎在预告警示:一场罪不可恕的暴行即将发生,两个天使将要经历的厄运。舒缓而平静的圣咏,突然被偾张爆裂的张力瞬间击碎。仅为九人的歌队能量惊人,愤怒的情绪漫过平静的叙述,继而一起脱下、甩开一袭白色大袍,露出一身黑色衣装。

Mrs. X.E.独自呆坐在案桌前,她的扮相“本分”而“素雅”,一头柔顺平直的淡色短发,一身简洁朴素的浅淡裙装。她抓起一把刀来打算切菜,从慢慢切到狠狠剁。似乎有些烦躁,突然情绪爆发无名火烧,“我曾经善待你”,基本全是她在喋喋不休自说自话;Mr. X.E.偶尔插进一句“你想让我夹着尾巴做人?”女人表情越来越凶狠、越来越狰狞:“这不是你许诺给我的梦想!”一个贤妻转眼成了怨妇:“如果我不爱你了呢?如果我值得更多呢?”这段独白+插话,基本将 X.E.夫妇之间积怨已深的婚姻危机交代得一清二楚。背景影像出现的“家暴场景”更是令人一目了然,这个家,女人强势,她为施虐者,男人弱势,他为受虐者。

下面就顺理成章了。Mr. X.E.忍受不了也制止不住Mrs. X.E.的歇斯底里抱怨数落,一个人躲到后院以求暂时的安宁,结果发现“天使跌落在荆棘中”,他将男女天使,从荆棘中抱出来,再放入浴缸里。请注意,他给天使疗伤,既不在沙发更不是在床。浴缸是一个符号,浴缸不在公共区域不对外开放,囚禁的意味,意味深长。经历婚姻与经济双重危机的Mr. X.E.和Mrs. X.E.,原本出于人性之善救助天使;孰料圣洁的羽毛,从柔软变得尖利,催生出深潜蛰伏的人性之“恶”。这场名为“爪脚”,意喻着从浴缸下,四个镀金的爪脚伸出四只染血的魔爪。在女人的威逼胁迫之下,这个窝囊废男人,竟然举起了屠刀,他一刀一刀斩断天使之翼。天使在撕心裂肺的剧痛中发出的惨叫声,混杂在男中音和女中音“我们将创造历史新一页”的歌声中。那种奇特与奇异的音响,绝对是闻所未闻令人胆战心惊。

这对恶魔攻心的男女,更加丧心病狂利令智昏,逼迫天使充当工具,疯狂吸金敛财交易,满足贪欲谋获利益。全剧最令人不寒而栗的那一段是Mrs.X.E.阴冷、阴鸷、阴毒的《笑容》:“我从未如此开心”,因为俘获天使,“生命所流失的被补偿了”。阿比格尔·费沙的歌声,既有咏叹调的质感,更突显卡巴莱歌舞的风韵。在“俘获”天使前后,这个女人真正脱胎换骨,“你可看到我笑的样子,是不是像个少女?”Mrs. X.E.不仅发型、服装、扮相瞬间变化,更重要的是她的风格、性格、人格,全部裂变蜕变,女高音以其多变的音色与造型能力,塑造出一个变形、变态、变异的多面角色。

“我曾流泪你去哪儿”

《天使之骨》这个故事和这些人物,决定了女作曲家的音乐语言,同优美柔婉、抒情妙曼毫不相干。音乐生发出来的力度与锐度,非常集中而特别充分地体现出西方歌剧现今的发展趋势与形态特征。杜韵采用的创作元素丰富多彩不拘一格,将管弦乐与电子音乐有机结合,融中古世纪复调音乐、现代摇滚乐于一体;高度概念化与技术化的写作,自由自在自成一派。《天使之骨》既是对演员、乐队、歌队的艰巨挑战,同时也将现场观众带入一个陌生而未知的领域,在传统歌剧或原创作品中的审美体验,注定无法感知再现。从开启大幕之前的神秘诡异的人声飘浮,到格里高利圣咏的和音更迭,“世界语言”一贯到底,无国籍地域种族差别,有的只是人性与神性之间的穿越交集、撕扯扭拧。

全剧的艺术美学理念和舞台呈现效果,新奇而离奇,奇妙而奇特,有时会让人联想:深度感染“斯德哥尔摩综合征”的患者,他们的所作所为多么不可理喻不可思议令人难以置信。Mr. X.E.的懦弱妥协,倒成了家里忍气吞声的窝囊废,毫无话语权。他为讨得她的欢心、博得她的欢颜,竟然毫不反抗俯首帖耳,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能的丈夫变为暴戾的屠夫。男中音演唱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应为反转剧情的一个节点,音乐的紧张度和戏剧性极富震撼力,观众甚至分辨不清,所有的歌声、喊声、叫声,哪些是天使、哪些是女人、哪些是男人,一片摄人魂魄的杂乱之声,但却全部混同于音乐之间。

在“极简主义”盛行的今天这个时代,杜韵大胆自由地忠于自我艺术审美。她以“极繁主义”派生出密集叠加的和声织体。原本只有一对落魄夫妻、两个天使坠地,四个角色四个声部,作曲家却让九人歌队加入其中自行其道。舞台上总共13个演员,那就唱出13个声部。重点是这支10人乐队也是弦乐木管弹拨乐各走一路,室内乐队的声场、声势与音响、音效,要细节有细节、要格局有格局、要多强有多强,毫不逊色于大型管弦乐团。“爪脚”最繁复集中的是歌者“入戏”之后,所有角色化的大重唱。Mrs. X.E.在张罗打点自己的生意:“我们都值得天使的庇护”,所有的人以不同身份依次亮相,他们全都不拿天使当人,天使在人间,简直连人都不如,如同直接跌落地狱,可悲可怜可叹。

杜韵赋予所有角色的音乐形象,清晰而鲜明。天使蜷缩浴缸,天真慰藉幻想:“我们洗净血迹污垢,我们将展翅高飞”;女主人声声催促众客人争相“点单”,女中音欢声高唱“一刻钟一节,定时捐献,支票亦可,现金优先”,一群暴徒轮番上阵疯狂施暴,大展身手肆无忌惮。这个场景,使人恍惚之间产生幻觉,那些二战时期“慰安妇”门前的军士队列不就是如此这般?总的来说,舞台画面还算洁净,所谓“污秽”尽在文辞之间。导演处理女主人“强暴”男天使的桥段,工于匠心巧施手段,形体与服装基本“声色”不动,而台下观众心领神会。“我曾流泪,你去哪儿了?”最喧嚣嘈杂的“爪脚”这场戏,在男高音柔弱幽怨的天使之殇凄婉哀叹中,迅速折转至“点火”之篇。

“我从未曾想成为传奇”

全剧虽设有歌剧标配的女中音、男中音、男高音声部,但女天使这一角色,杜韵却特意安排朋克歌手担纲。“点火”第一曲“Brick J.”,编剧在文辞中大量采用隐喻修辞,“这食肉者的行为,他从不满足……”将直白的表露转为含蓄的倾吐。“我在哭泣,他在吞噬……他丢掉啃食干净的骨头……”在翻滚爬行与蜷缩伸展中,露丝K的演唱给人印象非常强烈也特别深刻。女天使奋力追逐着黑暗、黑夜、黑幕下的一束光、一团亮,歌手仍保持着气息的稳定、声线的流动。她的歌声极富表现力,形体语言特别精彩。

在演出现场,音乐总监朱利安·华卓拿发挥着“灵魂”作用,他和香港创乐团,最大限度力求还原作曲家意图。歌队演唱的章节,又岂是普通合唱团所能驾驭胜任的繁难。九位歌者的多重表现功能,既是人物心理动态的外化,又是天使感官反应的内化。音乐中多声部重叠交织的多维度形态,形成强大的戏剧性张力惊心动魄灵魂震颤。在惊惧错愕中,笔者开始理解感悟,杜韵所言言之有理。用朋克歌手塑造女天使,写法笔锋皆出于角色需要而非其他。天使在人间惨遭强暴蹂躏,她断然唱不出美妙悦耳的天籁之音。传统美声唱法咏叹调显然也更不合适表现一个女孩在非人折磨痛苦煎熬中发出的惊声尖叫狂呼呐喊。

《天使之骨》集视觉与听觉的超强刺激,音乐带给人们一种被锋利、锐利、尖利物划破、扎破、刺破的通感、痛感、同感,可谓刻骨铭心难以缓解。艺术作品中的人物故事似乎显得极致、极端,在现实生活中怎么可能出现?实际上,在世界各地那些黑暗、阴暗的角落,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真实案例,绝对超乎我们的想象。还记得前些年的新闻报道,一个孕妇竟然帮助自己的丈夫诱骗奸杀女大学生;中国女留学生章莹颖遭遇的无妄之灾,仅仅是无数看不见、听不见的人间“悲剧”之一。这部歌剧,注定是暴戾与暴行、罪恶与罪孽、残忍与残酷、悲悯与悲伤的一个集合体。

一个喜欢打扮漂亮、温柔贤德顺从的妻子,因生活中的失意和感情上的失败而变成一个怨妇、泼妇、恶妇。她和他,同谋共犯无可饶恕。最后天使逃离人间,男人悲悯悔悟灵魂救赎,女人疯癫痴狂沉沦地狱。导演的处理,又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Mrs. X.E.先将三根羽毛插入发髻自我美化,Mr. X.E.后用三根羽毛插入动脉自我升华。天使之翼——天使之骨,纯洁无瑕飞扬飘舞。女主角因其诱惑男天使得逞,继而孕育“小天使在腹内起舞”而更加疯狂、彻底疯狂。天使丢了、先生死了,她居然丝毫也不悲恸,相反浓妆艳抹锦衣华服,在公众媒体盛装亮相,屡屡造势频频曝光,自鸣得意神采飞扬。“很快,我会再次微笑”,她在努力、尽力、吃力地做微笑状。最后这段“我从未曾想成为传奇”堪称绝唱,通过天幕影像可以清晰辨识其面部每一处微妙的变化,恐怖而变态、凌厉而丑陋,Mrs. X.E.已然疯魔无可救药。

听《天使之骨》,需调整心态。杜韵作品,怎么可能像《白毛女》或《茶花女》?她就是她,一个“领军当代的前沿者”、一个“思想深邃的作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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