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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苏州

2019-12-03程沛森

苏州杂志 2019年5期
关键词:公馆槐树幼儿园

程沛森

公园路老照片

离开苏州六十六年了,也曾多次旧地重游,但都来去匆匆,未及细品。街道名大多忘了,记得的只有几棵树和几首歌。

板栗树

刚到苏州时,三野十兵团尚未南下,大院里到处是步履匆匆、喜气洋洋的军人,父亲请我吃了截甘蔗,好甜——以前只在老家吃过会割嘴的“芦稷”。大军很快开拔了,母亲和我就留在了苏州。

大公园东南角正对面的院子,是苏州市机关幼儿园第一个园址,现在好像归文化广电局了。就一幢小楼,楼前草地上停着辆报废的美国卡车,我们天天爬上去跳下来练胆,车旁有棵很大的板栗树,小楼的角落里一堆带刺的球果便是那树的身份证。之后再未见过比这更高更粗大的板栗树。

幼儿园里有许多政府没收的奢侈用品,以及美国饼干、爽身粉、花衣服等,甚至还有半个降落伞。记得有一件褂子是用极细的竹管编串成的,夏天穿上,想必凉快。虽然和北京故宫的象牙席难以同日而语,但统治者的穷奢极欲却是一样的。我与“坏孩子”杨大地和“好孩子”张震寰时常把爽身粉涂在脸上装扮起来“打土豪分田地”。大概是1949年冬天,一个很冷的早晨,从幼儿园东北角的小门口,母亲和我迎来了提着小皮箱的舅舅。我共有五个姨妈一个舅舅,母亲最大舅舅最小,舅舅刚从复旦大学毕业。在苏州安家的还有三个姨妈;六姨在南京工作,小姨抗战时牺牲在山东了,亲婆在家里为她立了个牌位,逢节必祭。老家忌“四”,故五姨即四姨,五叔即四叔。

1950年的最深刻记忆是游行。我已上小学,但因母亲的关系,幼儿园就把我也算了进去。阿姨们把我打扮成穿长裙的“灯塔女神”,手持“火炬”站在小车上,她们人手一条彩带从我身上拉开去,高唱着“你是灯塔”一路前行。两旁是狂欢的人群,天空飘舞着绚丽的纸花。我分明听见,各处大喇叭也在唱“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好像全城都沉浸在这支歌里了。我们天天生活在歌的海洋里,所有的歌都欢快有力,我大多会唱。例如《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咱们工人有力量》等;还有“高楼万丈平地起”,那是歌颂人民领袖毛泽东的。有些歌却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的,例如《下台湾》和《一边倒》,前者呼唤祖国统一,后者是同老大哥结盟的宣言,旋律一般但内容独特,歌词我还大体记得。

梧桐

我的学校在草桥头以南的实验小学二部,现在则是苏州一中所在。校园很大,走进大门,依次是厨房—礼堂—教室—宿舍—操场,出了后门还有菜园子。值得一记的是梧桐树,它长在礼堂和教室之间,树形高大,落叶很多。当时我们都要习写大字,忘了带墨就去地上拾一片梧桐叶,拿叶柄当墨还真能磨出墨水来。其实磨下来的是砚台上的宿墨。我在“勇”级,班级的图腾是老虎,就挂在教室正前方。记得有一堂课是学写电报:家中的妻子如何给丈夫报平安,范文就“家安玉”三字,言简意赅,而终身不忘。这样的好课文现在还有吗?那棵梧桐树还在吗?

在学校首先学会的是《国歌》和郭沫若、马思聪版《少年先锋队歌》,都是礼堂里学会,操场上唱响的。还有两首歌很流行:《兄妹开荒》和《朱大嫂送鸡蛋》,人人会唱几句。“兄妹开荒”写大生产运动,“雄鸡,雄鸡,高呀么高声唱,叫得太阳红又红”,高亢流畅,朗朗上口。“朱大嫂送鸡蛋”是讲拥军优属的,“母鸡下鸡蛋呀,咕打咕打叫哟,朱大嫂收鸡蛋进了土窑,依呀嘿”,听一遍就忘不了。还有旋律优美的《淮河两岸鲜花开》,是纪念毛主席“一定要把淮河修好”题词的新歌,也记忆犹新。

后来我转学去了实验小学一部,校园更大,养了只猴子叫“阿三”,拴在一个枯树桩上。时时有人逗它:“阿三阿三,屁股后头老鹰来哉!”苏州话喊起来是押韵的。猴儿颇通人性,频频回头作惊恐状,于是笑声盈天,娃儿们又一哄而散各回教室了。在那里,幸遇了《垦春泥》,也是延安大生产时期的红歌:“日出东来又到西唷,军民合作垦春泥,种出棉花白满地唷,种出粮食好防饥……”词好曲美。之后几十年里听到的多是这歌的无伴奏合唱,加了和声愈发动听。这首歌是和学校笔直的长廊一起留在记忆里的,只是学校的位置却已毫无印象。

枇杷树

顾祝同公馆是苏州机关幼儿园的第二个园址。公馆门朝西,门外是河,河上有桥。记住这河这桥是因为我在桥上看见了“新物种”:水蛇。那条水蛇从桥堍处窜出,然后一扭一扭游进河中央了。公馆进门是三合土夯成的路,路左是工作人员住房,路右是厨房和食堂。由三合路拾阶而上,是片台地,一座洋楼,一间平房和一眼水井。这里枇杷树很多,但难忘的只有水井旁那棵“白沙枇杷”,结果稀疏,果形也不大,但超甜。其实整片的枇杷园就在后面的大园子里,虽有群鸟啁啾,我却不敢涉足,那里太大太黑了。幼儿园园长是一位麻脸的女教导员,打过仗,威信很高。她说:解放军有枪有炮有飞机坦克,这要感谢蒋介石,因为他是我们的“运输大队长”。这是我记住的第一个反话正说的新词儿。当时国产电影几乎没有而苏联电影较多,《金星英雄》《驯虎女郎》等等;也有插曲,但都忘了,只记住了一段跳跃的旋律。

槐树

民治路上的槐树巷2号,是机关幼儿园的第三个园址。一幢小楼和不大的花园。槐树,羽状复叶、白花穗、长果荚,特征明显,但我不记得在那里见过槐树。倒是从槐树巷结队到体育场参加公审大会的印象极深。我不知怎么钻到了主席台的侧幕那里,能看到台上的一切。大概这些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太肮脏,所以战士们在按压其脑袋时,手里都垫一块圆圆的黑毡布。公审大会群情激愤,受到的教育是刻骨铭心的。比公审大会难忘的是志愿军归国报告会,也是在体育场,我也在台上侧幕旁。那是人的海洋、彩旗的海洋,掌声欢呼声和雄壮的《志愿军战歌》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志愿军英雄是被大家托着举着进出会场的。会后母亲捐了两颗手榴弹(40000元),我在学校也捐了一粒步枪子弹(1500元)。母亲和我都是供给制,母亲的津贴不知几何,我的供给标准是72斤小米(或27斤)。

同仇敌忾的时代,记住的不是大恨,就是大爱。

石榴

机关幼儿园的第四个园址是“蒋公馆”,我称其“宋美龄公馆”。后来知道都错了,应是“姚公馆”,姚冶诚曾是蒋介石的侍妾。文革后这里叫“林彪楼”,现在则称“蒋纬国故居”。这是一幢和槐树巷2号一模一样的建筑,只是园子更大些,园内遍植花卉树木,最多是石榴。初夏时节红花照人,煞是好看。姚氏的遭遇令人唏嘘,李商隐的两句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好像就是为她写的。姚公馆的大门有两处。西门小,供日常进出,门外小巷,南连石桥。如今小巷不存石桥依旧。南门很大,汽车可进出却长年关闭;大门外即路,路下是河。

当时我得了肺结核,母亲在小河对面给我找了处老房子作隔离。我一直以为那是祠堂,因为有不少大柱子。十年前我到实地寻过此房,却已了无踪影。表兄弟们不怕传染都来探望,给我送些鸡汤之类。亲人们走后,我时时对河开唱:“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这是表现解放军修公路进西藏的,高亢提气,连过门都很好听,这歌至少流行到了六十年代。我住楼上,能看到“姚公馆”伸到墙外的石榴花,更多时候是凭窗呆立,想入非非。有一天从沧浪亭方向划来只小船,船帮上有两排鹭鸶。这是稀奇物事,我立刻下楼跑到小石桥上近观,鹭鸶入水出水,却未见有鱼。这种野趣,现在的苏州城还能见到吗?

广玉兰

亲婆和舅舅的住处,是一个花园洋房,亲婆租了楼下东头两间。据已在温哥华定居的三姨家表弟说,那里叫“仓街”,位于“新苏师范”旁,已经拆掉了。5年前舅舅家的表弟夫妇陪我去找过,但没找到,可能真是拆了。那个花园比姚公馆漂亮。过桥左拐、再右拐就进了大门,穿过长长的甬道便是回廊,回廊包围着小楼和一个很大的紫藤架。春节前后,那里花开满眼紫云,花谢一地缤纷。园中有一块亮晶晶的大石头,坚硬无比,我们管它叫“金钢钻”。最让人难忘的是楼前左右各一的广玉兰。每年夏天都会开出硕大的雪白花朵。那花大如一个孩子脑袋。广玉兰的树和花如此壮观我再未见过。据说我曾因采花跌下来过,被亲婆骂了个半死。但我并无爬树的记忆,那树又高又粗,一人不能环抱,如何上得去?

仓街老照片

在这里过春节是十分热闹的。舅舅让我去桥头买过羊肉冻,又掏钱让大家买炮仗。兄弟姐妹就大呼小叫地在紫藤架下燃放。我们还在屋里用门扇轧核桃和胡桃。反正房东娘娘看不到,即使看到也管不了——她太老了。房东娘娘是个极节俭的女人,从后廊走过她的窗口,就能看到她顿顿都要仔细地舔饭钵和饭碗。

二表哥的嗓音很好,最拿手的是美丽其其格的《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他一唱我们就不敢唱了。那年头美国正武装日本,我们就在花园里镶着韭菜兰花边的卵石路上列队游行,一面高唱《反对武装日本》。歌词如下:“反对武装日本,反对武装日本,我们艰苦抗战八年,千百万人民流血牺牲,美帝国主义要武装日本,我们坚决不答应!”

冰清玉洁的广玉兰,火一样的童年!

大约1952年机关幼儿园从“姚公馆”又搬回了槐树巷2号,我也回到了草桥头以南的实验小学二部。五年前我走过槐树巷2号大门口,将近七十年了,那里仍是幼儿园,可谓历史悠久。

当时三反五反正在进行。我们去看了展览。上海的奸商在棉衣里填上污棉污纱和木屑乱草冒充军棉衣,让冰天雪地里的志愿军冻伤致残,还有奸商草菅人命,用假药糊弄全国军民……那次展览我记住了“糖衣炮弹”和“美人计”两个词,都是奸商腐蚀革命干部的下作手段。看展览的人个个义愤填膺,皆曰奸商可杀。在那前后,槐树巷对面的太平天国大型展开始了。无数蜡像皆为真人大小,服装考究,光照充足。因为离家近,所以经常去看,记住了洪秀全、李秀成、石达开、杨秀清……

有一首歌《我们要和时间赛跑》天天早晨在大喇叭里响起:“火车在飞奔,车轮在歌唱,装载着木材和食粮,运来了地下的矿藏,我们要和时间赛跑,把原料运到工厂,把机器送到农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了,年轻的共和国像一列刚起步的火车,挟胜利之余威,一声长啸,势不可挡,隆隆向前。

1953年四五月间,福建完成了剿匪,母亲和我像两粒沙子被一阵风刮到了父亲部队的驻地——福州。因为尚无城市公交,母亲和我还有送行的舅舅都是乘人力车前往火车站的,苏州的最后画面是铁路闸口的黄色警告牌,上写四个字:“小心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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