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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年华(四)

2019-12-03盛小云

苏州杂志 2019年5期
关键词:书场母亲老师

盛小云

十二

人物角色各异和南北方言荟萃是《啼笑因缘》这部书的一大特点。业内行话把方言叫作“乡谈”。学习方言并非易事,即使把一句或一段方言死记硬背说得很熟,却还是很难融汇贯通,一不小心这苏州话就漏了出来。为了更好地掌握书中的乡谈,营造语境氛围,我特别制定了训练计划,即:一日方言法。每天用一种地方语言和蒋云仙先生对话,在日常生活中训练。比如今天说山东话,明天讲常熟话,后天对常州话……持之以恒,时间一长,方言交流能力突飞猛进。

和恩师蒋云仙一起演出书戏

面对书中如此众多的各色人物,压力着实不小,而刘德柱和沈三弦这两个角色难度最大。我身材比较瘦小,嗓音又细,很难像蒋先生那样把刘将军膀大腰圆、骄横粗鄙的军阀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蒋先生教我,一手叉腰,一手比划,动作幅度要大,这样活脱脱一个大胖子形象就凸显出来了;而不同的角色一定要注意嗓音的变化。蒋先生演活刘将军并不难,因为她长得比较富态,容易表演,可沈三弦这么一个骨瘦如柴、猥琐不堪的人物,她怎么也能演得如此鲜活呢?一次排书时我就专门去注意观察先生表演的细微之处:眉毛一高一低,眼睛一大一小,肩膀一耸一缩,活脱脱就是一个沈三弦啊!当然,由于年龄等方面的差异,我在饰演这两个人物时还是应比老师略微收敛些,把控好分寸,才适合。演员本身与角色形象的巨大反差往往就是出彩的地方,所以很多观众特别喜欢看我起的沈三弦角色,常常报以热烈的掌声。蒋先生的表演很有新意,思维也十分活跃,她是维新派演员。教学时特别强调:我们传统书借鉴戏曲的比较多,而近代书的表演必须向话剧和电影学习。演员在表演时一双眼睛一定要传神、有戏。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是传达信息的发射器,要让眼睛学会说话。这对我的启发很大,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观察各种眼神,分析其中内涵,琢磨着为我所用。确实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眼神的运用成了我现在舞台上的一大亮点。

我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记得第一次和先生拼档演出是在上海彭浦老年乐园,第一回书《逛天桥》有一档篇子《旧货摊》,二三百句一气呵成,先生怕我拿不下来,提出由她来唱,我说不行,我的角色是樊家树,应该是樊家树看旧货摊,否则说不通。其实我早就暗暗做好了准备,经常是边做家务边练习,每天都要背上一二十遍,已经烂熟于心了。演出时我心里一点都不紧张,却把先生给急坏了,她边替我打着节奏,边两眼忘形地盯着我。我知道,这比她自己唱还要累得多。从那时起先生也领教了我那股倔强劲!我一有空就喊:“先生,排书哉!”终于,她向我求饶了:“我平生没啥喜好,就是爱看电视连续剧,现在每天在播《几多夕阳红》,你这个时间段得留给我,其它都好商量。”我和先生的感情如同母女,我们经常聊天,从艺术人生谈到社会百态,从家庭生活聊到亲情爱情,可谓无话不谈,就连她后来和唐耿良老师的“黄昏恋”都还听听我的意见呢!

蒋云仙先生台上台下判若两人,台上文武兼备,精明老到,台下却率真活泼,单纯可爱。一次在常熟演出,和先生一起去买菜,路过一个小摊,先生欠下身子问道:“你的耳挖几钿一只?”那老太太说:“两角半(0.25元)一只。”先生生活非常节俭,习惯还价:“便宜点,一块洋钿四只。”谁知老太太干脆地回答:“不卖!”我在旁边笑弯了腰,气都喘不过来了。这绝对是幽默小品的绝佳素材。先生信佛,初一、月半吃素。有一次到湖州演出,那时浙江的书场还保留着一些传统规矩,先生进场要接风,离场要饯行。我们刚到场,场方炖了一锅老母鸡汤送来。恰逢初一,先生吃素,却煞了我的馋虫。第二天我把剩下的鸡汤端上桌来说:“先生多吃点,把昨天的损失补回来!”先生嘟着嘴说:“精华全让倷吃光哉!”第二天,我又炖了一锅鸡汤说:“先生,这只鸡精华都在,倷吃吧!”谁知先生竟像孩子似的哭了,忏悔道:“我对菩萨不敬,初一虽然吃素,但心里还想着那锅鸡汤,唔……”没想到我的一句戏言惹得先生又流泪又忏悔,罪过罪过。先生的语言表达能力特别强,后来她去加拿大定居,英语仅会几个单词。我说先生,您在那边是怎么过的呀?语言不通很不方便呀。先生笑着说:“倷放心,先生交关聪明。什么样的难题都能解决。一次我屋里的电视机坏了,满屏都是雪花。我打个电话去物业,说:哈喽,I,TV,沙啦啦!他们一会儿就来修好了。”先生就是这么风趣乐观,我们师生拼档的那段日子,既紧张又快乐,最值得庆幸的是,在艺术上我学到了很多很多。

1994年我別师开始单档演出《啼笑因缘》,从双档到单档是转折,更是考验。第一个码头在无锡乡下的小书场,我隔夜到场,准备好第二天演出的书,便早早入了梦乡……台下人头攒动,掌声如雷,我端坐书台,轻敲醒木,娓娓道来。谁知没说几句就卡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目瞪口呆!憋得浑身冷汗,突然惊醒。原来是一个梦!醒来我的心还在怦怦直跳!艰难而漫长的长篇单档演出开始了,在那并不太大的书场里,听众居然越来越多,时而笑声阵阵,时而掌声四起,特别感激听众对我的鼓励。只是很累,每天下台后,在床上躺一个多小时才能缓过劲来。谁说我们演员做的是无本生意?卖的可是自己的精、气、神哪!还有这上场掉链子的噩梦,我想每位演员都曾经历过。

万事开头难,那半个月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只要成功闯过第一关,就提高了兴趣,增强了信心,边演出,边琢磨,不断改进完善。学习这部长篇我着实下了一番苦功,边练边演边琢磨,我在艺术上跨上了一个新台阶。然而,单档演出每天两小时,用嗓过度,经常会哑。于是我又动起了小脑筋,回家在老爸面前叫苦叫累,老爸心疼我,放弃了安逸享受的退休生活,陪我再上书台。我单档、双档相间进行,既让嗓子得到缓解和保养,也顾到老爸年龄大体力跟不上的难处。

十三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苏州评弹在杭、嘉、湖、苏一带极为繁荣,需求很大,几乎每个镇都有书场,有的甚至有三四家,如桐乡乌镇、江阴华士等。打擂式演出比比皆是,那时的评弹市场都是票房机制,竞争相当激烈,和现在的社区书场完全不同。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令世人瞩目。现在的评弹演员几乎都是开着私家车去跑码头演长篇的,惠民包场是政府托底的演出机制。虽有了基本保障,却少了竞争动力。

在当时,一般乡镇都只开日场(下午场),城市书场或较大的评弹重镇会有日、夜两场,逢到节日甚至加演早场。开书前,听到乱哄哄的嘈杂声,总忍不住撩开大幕去偷看,估计一下今天的听客有多少,比昨天多了还是少了?因为票房和收入直接挂钩。当时交通落后,出行不便,一个月要倒两个场子,赶路是非常辛苦的。肩背琵琶三弦,手提包裹箱子,挤的是公交,乘的是绿皮火车和长途汽车。每逢节假日,别说座票,就连站票都买不到,即便买到车票,也不一定能挤上车。记得有一次,我和父亲去无锡演出正逢国庆,由于当时铁路交通部门无序出票,拥挤不堪,许多持票乘客无法上车,只能临时用行李车厢装载旅客。我和七十岁高龄的父亲带着母亲好不容易挤进车厢,气喘吁吁,几近脱力。

书场住宿条件也相当艰苦,有件事我印象颇深,一次和父亲从常州演出回来,母亲已准备好丰盛的晚餐。父亲习惯地端起心爱的酒杯,脸色凝重地讲述了一件可怕的往事。我和父亲在常州南禅寺书场演出。书场是一座木结构的老式建筑,书台旁有一间不大的房间。房间的地板上有许多窟窿,踩上去“吱吱”作响。我的房间安排在书场的顶端,比较亮堂,两个房间相距二三十米。父亲总是把较好的房间让给我。一天半夜,熟睡中的父亲额头被莫名其妙地重击了一下,惊醒后开灯,眼前的情景让他惊呆了:一条两米多长的大蛇盘踞在他枕头上,大蛇昂着头,眨巴着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父亲。看来,这条蛇是从房顶掉下来的,俗称“蛇脱脚”。父亲虽然害怕但很镇定,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条家蛇,没有毒。双方对峙十多分钟后,大蛇游入地板缝中。第二天,父亲若无其事,直到演出结束回到家,才将此事告诉我和母亲。从小最怕蛇的我听得毛骨耸然,我问父亲当时怎么没告诉我。他说:“如果说了你肯定害怕,要是闹着回家,演出任务就完不成了。”父亲的勇敢睿智和敬业精神让我佩服,所谓“戏比天大”“书比天高”啊!在任何情况下,完成演出任务是每个演员的职业操守。

父亲说,“蛇脱脚”不是好兆头,家里恐怕要出事。果然,1995年冬天,母亲又患鳞癌。父亲闻讯老泪纵横,六神无主,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啊!”看着老父无助的眼神,我顿时感到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意识到母亲的就医方向和治疗方案必须由我来决定,我好像突然长大了!苏州第一人民医院的主治医生建议放疗,但没有仪器。我立刻联系了上海肿瘤医院,经过专家会诊,给出了不同的治疗方案:手术切除。这个消息让人振奋,放疗意味着只能尽力控制发展;而手术可以切除肿瘤,有望治愈。我听从上海专家的建议,选择了后者。

那是1996年初春,江南的天气乍暖还寒,枯枝已吐嫩芽,迎春花悄然开放,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母亲却住进了医院。为了兼顾演出和陪伴母亲,我请求团里业务组老师替我安排就近的上海徐汇书场,两处间距骑自行车只需20分钟。我向朋友借了辆自行车,每天往返于书场和医院之间。此次化疗虽反应不大,但食欲还是大减。我给母亲梳头时真吓坏了,大把大把头发随着梳子落下!我心疼不已,止不住的泪水无声滚落,强忍哽咽还安慰母亲说:“还好,掉得不多,不多。”

化疗后,肿瘤缩小了许多。2月25日那天,是我单档长篇《啼笑因缘》的第十天,记不清这回书我是怎么说完的。就在那天上午8点,我把母亲送进了手术室。但我心里明白,母亲的手术风险很大。我颤抖着手签下了名字,内心的惶恐不安无以言表!坚强的母亲泪光盈盈地看着我说:“不管结果如何,我相信你,我的命就交给你了!”那天的演出很糟糕,下了台就直奔医院而去,一路上默默祈祷母亲手术顺利,快点好起来!好起来!赶到医院已是下午4点了,正巧母亲被推出手术室,医生告诉我们:“手术很成功。”我兴奋得跳了起来,和父亲、姐姐紧紧相拥,喜极而泣!

十四

1996年11月21日,儿子出生了。他的降临给全家带来了勃勃生机和无限欢乐,更让我体验到了初为人母的喜悦和艰辛。没请月嫂,一切都在母亲的指导下自己动手。记得第一次给儿子洗澡,抱着那软绵绵的小身体,笨手笨脚地把他放进浴盆,谁知小家伙拼命扑腾,哇哇直哭,一泡尿直射进自己嘴里……孩子三个月时,拉稀三月不见好转,当护士拿着针头扎入孩子的额头时,我按住儿子挣扎着的小手,心疼的泪水止不住滚滚而落……孩子七个月时,我接到任务,赴北京演出一周,母亲说,趁这个机会试着给孩子断奶吧,你放心出去,我来带。那时母亲的身体经过术后锻炼已基本康复。我吻别襁褓中的儿子,踏上北上的火车。潘益麟老师和我同去,只一句:“你出来,儿子呢?”我不争气的泪水又哗哗直流……七天后回家,母亲抱着儿子说:“东东,你看谁回来了?”他眨巴着眼睛看着我,刚才还阳光明媚,顿时晴转多云到阴,扁着小嘴,像是眼里满是委屈的心声:“妈妈,你不要我了吗?怎么这么长时间才回来!”我又是忍不住泪水涟涟。我不明白一向坚强的我,面对儿子怎么会变得如此脆弱呢?

其实,还在儿子五个月大时我便已重返舞台。参加的第一次活动是“97评弹出人出书江南行”。当时主办方把江浙沪优秀青年演员集中起来,进行排练和巡演,安排我和杨聪老师合作一回《武松·挑帘》,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杨派艺术。苏州弹词大家杨振雄和杨振言合作的长篇弹词《西厢记》《武松》以及振雄先生的《长生殿》,都是评弹宝库里的经典!兄弟俩的合作则被称为“杨双档”。尤其是振雄先生把昆曲的声腔和表演艺术运用到弹词之中,成就了杨派艺术。他不但是杨调的创始人,他演唱的俞调也有自己的独特风格,苍劲沉郁,业内外人士称之为“杨俞调”。我因为排演这回《武松·挑帘》,曾有幸得到振雄老师的亲授和教诲。

这回书是接在《出差》后面的。武松临行时丢下一句话,武大郎依兄弟所言每日叮咛。今日出门又如此重复:要闭户垂帘。可潘金莲愤愤不满,逆向而为,在楼头偏要开窗挑帘迎接春光。谁料一日挑帘时竹竿失手落下,正打在寻花问柳的西门庆头上。两人目光相遇,一时埋下祸根。金莲下楼去捡竹竿,正待起身,西门庆却一脚踏住了竹竿……我是听杨双档的录音学习这回书的,杨振言老师用自由调演绎潘金莲心声,而我是女声,如若一成不变生搬硬套便难以发挥自己的长处,我觉得把这段唱片用俞调来表达更为合适。但杨派艺术已成体系,如用传统俞调和整回书风格很难协调,且我从未接触过“杨俞调”,排练时间又很紧,于是我就在传统俞调的基础上加了些杨俞调的韵味重新设计了唱腔。但能否得到振雄老师的认可还尚未可知。我心怀忐忑地到了上海。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灰蒙蒙的天气并没有影响我的情绪:兴奋又不安。杨聪老师来车站接我去他父亲家。那时振雄老师已中风过一次,说话、行走都不太方便。即便如此仍难掩艺术家潇洒儒雅的风度。我们把排好的这回书向杨老师作了汇报。没想到杨老师对我的唱腔设计非常认可,他说:“你不一定要唱我的杨俞调,只要牢牢抓住人物的感情起伏,你怎么唱都是对的。但是你最后一句‘让万紫千红入帘来’里的‘入帘来’三个字要连起来,不能断,要把潘金莲的怨气唱出来。”振雄老师耐心地给我们分析了人物心理并做了示范,他的表演还是那么生动传神,动作飘逸洒脱。七十多岁且半身行动不便的老人,把潘金莲的娇羞、造作,西门庆的流气、霸道,演得活灵活现,一个字:绝!杨老师不厌其烦地问我们还有啥问题?他不顾病体劳累、无私倾囊相授的一片诚心让人动容!时间过得飞快,眨眼间一个下午过去了。我恋恋不舍地起身,杨老师又问:“你还有问题吗?尽管问哦。”我好后悔提前买好了回程票。其实,杨老师又说又教这么长时间,已经很累了,但一讲到评弹艺术,他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没有一点疲劳的痕迹。快到小区门口时,杨聪老师回身说:“你看,我父亲还在看着我们呢!他其实最喜欢我们去讨教,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艺术技巧都传授给我们。”我回头望去,振雄老师还站在阳台上目送着我们。泪水慢慢模糊了我的双眼……不曾想,此一别,成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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