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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火墙

2019-11-28丁伯慧

江南 2019年6期
关键词:陈华老白

丁伯慧

没想到,一顿饭会带来这么多事。

当时,我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所以当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有些不耐烦。

领导。电话里阴阳怪气的,准备上哪里腐败去?

是老白的声音。我没好气地说,现在管得这么严,哪像你啊,天天腐败也没人管。

没有啊,那正好。今天晚上就跟我腐败吧。老白说,咱们也有些日子没腐败了。

“咱们”是指在这个城市的一帮同学,七个人,只有两个不同级,一个学姐一个学弟。留在这个城市的大学同学并不算多,加上进入社会时间越长,越觉往日同学感情的珍贵,所以我们时常聚一聚。七个人干的工作都不一样,在一起也可以随意交流。所以我还是愉快地开车直奔“燕归来”。“燕归来”是老白自己的店,也是我们经常聚会的地方。

屋子里已经坐了六个,我赶紧坐下,又是我来晚了,是不是自罚三杯啊?

老白笑了,别急,今天你不是最晚的。

我说,还有谁啊?

老白一脸的神秘,不要急嘛,一会儿就知道了。

很快,一个人就出现在了门口。老白赶紧站起来,各位,让我来为大家隆重介绍,滨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林为民教授!

话音未落,学姐何晓抢先扑了上去,哎呀,林老师,原来是您啊。这个老白,谁要你介绍啊,就是喜欢搞怪!

大家赶紧把林为民让到上座。林为民脸上都是笑容,哎呀,同学们啊,好久没见你们啦。你是何晓,你是伍大国,你是白宇,你是……

他一个个地数着大家的名字,让每个人都感动万分。想一想,一位曾经的辅导员、现在的院长,教过多少学生,他居然全都能喊出名字。显示出他在这方面非凡的本领。要知道,光是一届辅导员,手下就有两三百名学生。他最后点的是我的名字,说明我是压轴的,还有你,方子强,你都做处长了,还是教育厅的,领导我了。青出于蓝,果然我没看错人啊……

老白赶紧在一旁应着,林老师的眼光,那是没的说的。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嘛。

老白常说,人有两张皮,果然不假。想想以前我们“七贱客”在一起聚会的时候,都不这么说话的。我们相互取笑,说着老婆面前都不敢说的话,骂着平常都不敢骂的人,多年来修炼出的那张皮也脱了下来,放浪形骸,不管不顾。说到忘形处,老白便自称我们是“七贱客”。何晓说,你才贱,你还是小白的时候就很贱了。老白说,我没说我不贱啊,你们现在与我为伍,这叫与有贱焉。现在只因多了一个人,还是曾经的熟人,那张皮不知不觉就披了起来。大家相互恭维,介绍着对方的光辉成就,回忆当年的各种趣事,尤其是辅导员林老师对自己的点滴关怀。说到动情处,何晓眼里还闪烁着泪花。

何晓说,还记得有一回,我有事去找林老师,发现小强正在林老师家吃饭。我头一回看人那么吃饭,那一顿饭,足足有四碗吧。

四碗?林老师笑了,伸出一大一小两个手指头,六碗。

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看我,方大国说,小强啊,就林老师当年那点工资,还不被你吃破产了啊。

我被大家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时候家里穷,还没到下旬钱就花光了,只好去林老师家蹭饭吃。

老白说,我们都上林老师家蹭过饭,不过,蹭得最多的可是你。没办法,谁叫你是林老师的心头肉嘛!

林为民看来很享受这种场景,在一旁哈哈大笑,哪有哪有,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可没有偏心啊。

果然往事才是最好的下酒菜。很久没有回忆往事了。那天晚上我也破例放开了肚皮喝。后来怎么回家的,我都不知道了。我只模模糊糊地记得,林为民摸了摸我的额头,说了句,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这句话,当年他也说过。

早上醒来的时候头有些痛。但我还是按时起床上班。自从几年前,自上而下开始考勤以来,我们就开始紧张起来。去年高教处的一个科长,下午在办公桌上打了个盹,正好被巡视组抓到了,通报批评,全处年底扣奖金百分之二十。我借这事做文章,在处里宣布,不管外面如何,我们科研处要构筑一道防火墙,不让任何病毒进来。背地里他们就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防火墙”。防火墙就防火墙,我也无所谓,但是自此我自己更要以身作则了。去年科研处被评为先进处室,每人多发奖金两千元,大家得了好处,积极性也起来了。我屁股还没坐热,王庆来就进来了。

方处,这是第一批报名的。您先看看。

他在我对面坐下,递上来一沓纸。王庆来是办公室主任,晚几届的学弟,应该属于我信得过的人,但是我仍然没有让他成为第八“贱客”。凭我的经验,同事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就算是学弟也不例外。

我随手翻了翻,就放到了一边,先放着吧。

王庆来却仍没打算走,方处,您看……

我说,等后面的过来我一起看。

王庆来还是没走,他说,方处,您看看第三份。

我想这小子今天怎么了,以前挺识相的,今天怎么这么固执,就拿起来,翻到了第三份,一看第一申报人,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字:林为民。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谁刺了一针,但我还是不动声色,放下了那沓纸,对王庆来说,我知道了。

王庆来满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甘心地,出了门。

林为民为什么也要来抢这个项目?我有些不明白,难道就是为了区区三十万的科研经费?而且,这个项目是“中国历史上的以德治国”,似乎和他的专业有些不搭啊。我重新拿起那沓纸,仔细看了起來。

林为民,滨海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滨海大学机械与电气自动化本科毕业,留校担任辅导员,四年后赴北京师范大学进修,获马克思主义哲学专业硕士学位。三年后滨海大学马哲在职博士研究生。四年后任副教授,但此后过了好多年,才评上教授。再看科研成果,整整四页纸,从教材到论文,写得满满当当。虽然我一直在教委工作,但由于主要在科研处,对于林为民的这些成就,我还真的未曾瞻仰过。遥想当年,我刚刚进校的时候,林为民作为辅导员给我们讲话,还经常念错字。比较出名的,是他引用《大学》里的那几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把彼“大学”和此“大学”混为一谈,还可以说是借题发挥,说得过去,可是,把“亲”(新)念成了“亲(侵)”,却多年里成为笑谈。

没想到几年过去,他却已经让人高山仰止了。老师进步得比学生还快,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他说过的“青出于蓝”的话,突然脸红起来。

前些年,我们“七贱客”刚刚聚会的时候,还时常说起他当年的事。老白说你知道吗,林为民当年可没少从学生身上捞钱。我说,这我倒没听说过,反正没在我身上捞过钱。老白说,当年你是干部,可不是学霸。我说,学霸怎么啦?老白说,学霸就有励志奖学金啊。辅导员的意见占了一多半。听说很多辅导员都跟学生达成协议,奖学金四六开或者五五开。你猜林为民是多少?七三。你们听清楚了,不是三七啊。我问老白,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事的?他说,我听人说的。

我总觉得老白的话有些不靠谱。这家伙毕业没几年就辞了职,自己经商,闯荡江湖多年,满嘴跑火车惯了,稻草都能说成黄金,黄金自然也能说成稻草。我知道,林为民是个现实的人。当年要我做学生会主席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过,做学生会主席对入党、毕业分配之类的都有好处。在做学生工作的时候,他也是时常拿前途啊利益啊之类的东西来激励我们。学生反倒很喜欢他,说这个辅导员比较实在,不说大话空话。其实他也时常教育我们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类。更重要的是,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为前途计,他也不至于干这样的事。

可是,我又想起他“取之有道”的“道”,不知道包不包括昨天晚上的饭局,还有王庆来的固执。想了又想,我还是把那沓纸放了下来,决定看看再说。

其实也没看到什么,接下来的日子都是风平浪静,除了继续交上来的项目申报表,没有其他变化。截止日眼看就要到了,我研究了一下这些申报表,感觉林为民还是最有力的竞争者,虽然专业上不是太对口,但他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专家,用马克思主义理论来研究中国古代的德和治国之道,也是没有问题的,或许还是优势所在。那顿饭,或许是我想多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些年来,职场和官场上的跌打让我学会用怀疑的眼光去对待所有的人和事。这或许才是真正的“防火墙”吧。

第二天下午,我刚刚午睡醒来,想到这个项目今天就要停止报名了,打算喊王庆来,召集两个副处长叶文明和史建一起商量一下评定方法。其实怎么做,大家早就轻车熟路了。先核定申报者的资格,再从专家库里调出几位专家,来投票决定最后的获胜者。就在我刚刚拿起电话的时候,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很久都没有人这样进我的办公室了。下属和其他处室的处长一定会敲门,上级不会闯进来,而是打电话把我叫过去。所以,来人进来的一刹那,我居然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这让我有些恼怒。

来人是个瘦高个儿,足有一米九。一身衣服又长又大,因为太瘦,像是挂在竹竿上。大脑袋,头发有些花白,目光有些浑浊,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只在抬头的一刹那,眼里突然闪烁出光芒来。他左手提着个老式大皮包,鼓鼓的,看来装了不少东西。他高我矮,他站着我坐着,所以当他走到我的办公桌前,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我时,我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直压过来。我在脑子里使劲搜索着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当我打算开口问他的时候,他却先开口了。

小方,我是来申报项目的。

他一把把手中的皮包甩到我桌上,一只手摁住,就像摁着一只大螃蟹,另一手扯开拉链,拿出一沓纸来。那沓纸的第一页飘起来,我一眼看到了上面的三个字:吕治平。一时间,我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我迅速起身,叫了声:吕老师!声音有些颤抖。我赶紧把他让到沙发上,来掩饰自己的没出息。

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秋天,我踩着一地的枫叶在校园里晃荡。百无聊赖之中,我拐进了旁边的图书馆,又走进了期刊阅览室。阅览室里竟空无一人。我随手拿起一本《哲学研究》,翻了几页,刚翻到一篇文章《孔子与苏格拉底的遗产》,就进来了一个人。来人三十多岁的模样,看上去很精神,因为腿太长,走路的姿势有些怪异,一摇一摆的,像踩着高跷。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杂志。

喜欢哲学?嗯。很好。中哲和西哲都喜欢?不错。这样的学生现在不多了。

他开始说话。先是提了几个问题,却根本不等我回答,自己做了回答。看来他用的是设问句。

西方哲学逻辑清楚,线条清晰,这自不必说。但中国哲学似乎没有明确的发展脉络,甚至有观点认为,中国古代根本没有哲学。这个观点你肯定不会同意的,对吧?中国古代不仅有哲学,还有西方哲学所完全不同的发展模式。这个问题,还真的要追溯到孔子和老子,就像谈西方哲学就不能不谈苏格拉底一样……

那个下午,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从中国哲学的根本问题谈到现代西方哲学的困境,又回到中西哲学的交流和相互影响,甚至谈到了两者对当代社会的重大影响。后来的半个多小时里,他基本上不看我,只是自顾自地说话,仿佛我只是一个录音机,或者我根本就不存在。实际上,我还是想插几句话的,我虽然不是学哲学的,但还是看过几本哲学书的。然而,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或者,根本就不想让我说。最后,他终于说完了,这才看了我一眼,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正准备回答,他又说了一句,其实这个并不重要。随后就关上门,扬长而去。

回到寝室之后,跟几个哥们说起这个怪人,人称“校园通”的老白说,他呀,他就是哲学系的吕治平嘛。北大的高材生,哲学博士,据说上课内容从不重复的人。就算是给两个班上同样一节课,讲的内容也不一样。只是此君性格比较高傲,尤其和领导处不好关系,按常规早就该评上副教授了,可他还是讲师。不过他好像并不在乎。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不太和人打交道。今天和你说了那么多的话,已经算是你的造化了。看来我该荣幸之至了。老白的話唤起了我的虚荣心,加上我本身就对哲学感兴趣,我决定去选修他的课程。第二个学期我选了他的“中国哲学:历史与现实世界”。

第一堂课我就被他吸引住了。不光是课讲得好。他不用教材,几乎不看讲义。所有的东西都在脑子里。他讲课就像是在现场写论文,恣意发挥,没有一点障碍。更重要的,是他话语之间遮不住的情怀。对于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我来说,简直有着无比的杀伤力。他手舞足蹈,吹胡子瞪眼睛,一颗硕大的脑袋在细长的脖子上晃来晃去,让我老是担心他会把脑袋甩掉。讲到高兴处,他会走下讲台,走向某位同学,立定,直视着他,目光如炬,问道,这位同学,这个问题,你怎么看?你不觉得陆九渊在这个问题上,是有问题的吗?甚至会一把抓住某位同学的胳膊,使劲地摇晃。有一次把一个男生吓得脸色苍白。

最让我记忆深刻的,是他随口引用中外名人的话语,那颗脑袋就像蜘蛛,而那些话语就是蛛丝,源源不断地从脑袋里抽出来。他引用张载的著名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很多年里都成为我的座右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只能做一个君子耻于的“为稻梁谋”的人,这句话才被我从日记的扉页里划掉。

想想那个时候的吕治平,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气宇轩昂,一副俯瞰芸芸众生的姿态。再看看如今的吕治平,头发几乎已经全白,拿纸的手也有些哆嗦了。其实仔细想想,他才五十出头啊。怎么我就认不出来了呢?

自由人最少想到死,所以他的智慧,不是关于死的默念,而是关于生的沉思。

吕治平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用一句斯宾诺莎的名言开头,拉开了我们谈话的序幕。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知道,他是要长篇大论了。所以我不再像第一次见他时的那样,急着插话,而是耐心等着他的下文。然而他话风一转,说道,办公室不错啊。忙吧?

逻辑有些乱。我只能笑笑。

瞎忙。吕老师,好多年没见您了。

都在忙。为什么这么忙呢?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这么忙啊。是这个时代出了问题。他没打算跟我叙旧,大脑袋在脖子上晃荡着,话风再次一转,这个项目是你在负责吧?

是的。是科研处在负責。

我要这个项目!他直视着我,刚刚还有些浑浊的目光突然变得锐利起来。

吕老师,我们会成立一个专家组,来投票决定。

前些年我就在研究这个问题。我要这个项目!

他又看了我一眼,不容分说,就起身,拿包,出了门。

我有些失落。我想和他叙叙旧,哪怕不说往事,不说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哪怕只是谈谈……哲学。然而他就这么走了,脚步声踢踢踏踏,像是拖着沉重的脚镣。或许我已经不配和他谈哲学了吧。我翻了翻他送来的材料,主要申报人那一页写着:三江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显然后来他还是跳槽了。想想都可以知道,他的教授之路,是一条怎样的路。没等我多想,电话铃响了。老白要来,说有要事。这些年来,老白很少上我办公室来的,一定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有些不情愿,但也无法拒绝。一想到老白可能是来给我添堵的,我的情绪就更低落了。

老白来得很快。看来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大院外面了。

我看到老吕了。老白说。

嗯。

他没认出我。他也是为那个项目来的吧?

哪个项目啊?我这里的项目很多。

少装蒜了,我说的就是老吕感兴趣的那个项目。

你怎么对科研项目感起兴趣来了?这里面没多少利润啊。

我从沙发上直起身来,盯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林为民派你来的?

不是,是我自愿的,我想帮他这个忙。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我站起来,在屋子里转着圈,一边夸张地比画着,嘴上一点也不留情,当年你可不是他喜欢的学生。而且,我记得,你之前还说过不少他的坏话来着。

此一时彼一时嘛,我良心发现了,想起他的好来了,行吧。老方,你先别管我,你仔细想一想,当年,是谁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培养出来的?是谁让你当上学生会主席的?是谁让你入党的?是谁把你弄到教委工作的?

得了,得了,你就别用排比句了,也不想想,当年你大学语文抄了谁的才及格的?还一把屎一把尿的。走吧走吧,别丢人现眼了。要论关系,你还没我跟他近呢。

总算把老白赶走了。我把自己埋在沙发里发呆。灯光有些亮,刺得我眼睛疼。我把王庆来叫进来,冲他吼道,上次不是说过,要换灯泡的吗?

王庆来一脸的蒙,换过了啊。

好吧,知道了。我朝他挥挥手。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站住了,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处长,上面通知下来了,下午每个处室自己在小会议室学习。

我知道他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我没有让他得逞。现在,每个人都是可疑的。

我决定出去走走。

车子出了政府大院的时候,我才决定,去滨海大学。只是一刹那的念头,我没想去找林为民,也没打算去了解他的情况。我只是想去看看。

到了湖边的时候,我把车子停了下来。有些年没来这里了。上一次来,应该还是五年前的一次会议,我还是副处长的时候,代表科研处参加的,算是教委来了人。走过那棵巨大的榕树的时候,我愣住了。那栋楼不见了!那栋最靠湖边的,当年我们引以为傲的五层小楼不见了。那是政治系的办公楼,我们学生会的办公室就是五楼靠湖边的那间。当年我们在这里数过湖上的野鸭,评点过楼下来来往往的美女,还有过要死要活的爱情。我的第一次,也是在那里,在会议室的沙发上,被学姐何晓拿走的。当时经验不足,弄得沙发上到处都是。现在,那里是一栋高楼,已经建了十多层,还有继续往上长的趋势。想想当年的那个灰色的沙发也应该早就不见了,我有些惆怅。

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女人正笑盈盈地看着我。我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回到了过去。

你发什么呆啊?何晓摘下帽子,甩了甩马尾辫。这是典型的展示魅力的动作,就像公鸡见到母鸡时抖羽毛一样。当年我就是被她的这个姿势迷住的,不过当年她是披肩发。她甩头发的习惯还在,只是没有了当年的风韵,仅仅成了一种仪式:用来欢迎她喜欢的人。我说,你怎么在这里啊?

她笑了,我也正准备问你呢。

我说,我是来怀旧的。你不会也是吧?

她说,走吧,去喝杯茶吧。我也累了。

她带着我走进旁边的一栋楼,这栋楼当年是政治系的女生宿舍楼,曾吸引了不知多少男生的目光。这栋楼下,不知曾点燃过多少支蜡烛,弹过多少把吉他。只是现在这栋楼已经很破旧了,墙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痕迹。楼下有一家咖啡屋。包间又黑又小,价格便宜,适合小情侣们约会。何晓要了一杯红茶,又自作主张地替我要了一杯柚子茶。她不知道,我已经多年不喝这种果茶了。

那栋楼,是老白建的。她优雅地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道,我只是,在替他做现场。

你跟老白合作了?

是的。他邀请我的。

但是,老白,怎么又做起了房地产呢?

你呀,真是死脑筋。这个时代,有机会就抓,有钱就赚嘛。现在政府管得严,餐饮业不好做了。

这个机会,又是哪里来的呢?我似乎有些眉目了,只是还没想清楚。

当然是林为民啦。何晓摇着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些年来,在政府里都学了些什么了?唉,做官误人啊。

林为民不是马克思主义学院的院长吗?

现在是,不代表一直是啊。何晓又甩了一下头发,在昏暗的灯光下,居然还有几分妩媚,那应该是岁月之剑下残存的妩媚了。他以前是基建处处长。明白了吧?

有些明白了。

你知道的,基建处是个肥处,但也是个危险的地方。林为民很快就被人盯上了,据说告状信都有一大摞。

所以他就逃到了马克思主义学院?

天真。你以为他愿意啊。这叫方便调查。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他需要那个项目了吧。

总算弄明白了。这个项目之所以那么受重视,据说是上面的一位大领导发的话,然后层层下放,最后到了我们这里。他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点了點头。

何晓说,那你还犹豫什么呢?

我说,老吕也报了,而且势在必得。

何晓愣住了,她知道吕治平在我心中的位置。她低下了脑袋,一只手抚摸着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戒指戴在小指上,我心里一颤。从老白口里,我曾经听说过她这些年来的故事。

子强。她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吗?也是在这栋楼里,那天下着大雨……

她抬起头来,我看到她眼里有光在闪烁。

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夜,当时我正在寝室看书,突然有人在楼下叫我。我跑出来一看,是何晓同寝室的胡雅。胡雅说,你赶紧去看看何晓,她肚子疼得不行了。

我赶紧跟着她拔腿就跑。到了她们寝室楼下的时候,我被宿管阿姨拦住了,死活不让进。以前男生是可以进女生楼的,可是从去年开始,男生不许进女生楼了。据说是因为有个寝室,晚上居然睡了十个人,六个女生四个男生,被学生处查寝时查到了。而且这位宿管阿姨的固执我是见识过的。不知多少次,她看着女生在楼下被男生牵走,都会摇着头,脸上抽搐着,像是牵走的都是她女儿一样。我在楼下犹豫着。天上已经下起了小雨。胡雅说,她有五个多月了,衣服都快遮不住了……我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对胡雅说,你赶紧去找林老师!胡雅走后,我才知道糟了。何晓怀孕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以为她早就自己处理了,谁知她竟然没事一样,一直拖到现在。那时的我们,其实也和现在的学生一样的无知和胆怯。这下完蛋了,林为民一来,学校就知道了,我一定要受处分了……我越想越害怕,恨不得马上自挂东南枝,可又没有这个勇气,干脆躲到旁边配电房的后面,不敢出来了。雨越下越大,后来我看到一个人影冲进了宿舍楼,是林为民。过了一会儿,他背着一个人下了楼,冲进了雨里,直奔学校东门而去。后来的事还是胡雅告诉我的。何晓住了一个月的院。而我,也只敢偷偷到医院外面,托人送了一篮水果过去。自那以后,何晓就和我分了手。当时我以为,她是恨我。多年以后我才从老白的口里知道,她结过一次婚,但一直没有孩子。现在我才突然想明白,正是那一次手术,让她没有了生育能力。而我,居然什么处分也没受。应该都是林为民给压下了。

我觉得嗓子有些难受,勉强抬起头来,何晓……

何晓的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她朝我摆了摆手,算了,子强,都过去了。你怎么不喝水啊。不喜欢了啊?

那段时间全世界都在吵架。先是隔壁的两夫妻因为老人的遗产闹离婚,把电视机都砸了。接着某影星出轨被人抓到了,猛料不断爆出,剧情不断反转,比他们演的电视剧更精彩。再接着是特朗普、奥巴马和希拉里的三人转。有人为钱吵,有人为情吵,有人为江山吵。我打开电视,电视里也在吵,这次是为了房子。我突然想起吕治平当年说过的一句话:中国文化的精髓都在司马公的那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上。想想这个熙熙攘攘的时代,居然还有人躲在一隅,思考这些形而上的问题,我就有些唏嘘。

正想着吕治平,吕治平的电话来了。

听说林为民也申报了?他永远都是这个风格,一针见血,直奔主题,而且照样不要我回答,不行,一定不能给他。这个项目我一定要拿到!

我说,吕老师,为什么啊,还有其他项目可以申报啊……

他挂了电话。他一直都是这个性格。

那年冬天,我修完了他的选修课“中国哲学:历史与现实世界”。他跟我说,你写点东西给我看。我花了几天时间,写了篇两万字的《新宗教纲要》,并按他的指令送到他的宿舍去。那是我第一次去他的宿舍。一路上,我都很紧张,这篇文章只是我的零碎思考,我不知道在他这样一个人面前会遭到怎样的批评。但是紧张很快就被我的好奇冲淡了。虽然去的时候,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比如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并不是眼光太高,而是要求女方能和她谈哲学。据说这个奇特的要求缘于一次相亲。有人给他介绍了个女孩,条件各方面都相当,他也比较中意。结果第一次深入交谈就把人弄跑了。后来据介绍人说,他讲的话女方一大半都听不懂,而他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讲。这件事后来传为笑谈,甚至有人为此编了个段子:想赶走一个女人吗?跟她谈哲学吧。而他,索性提出了这么个要求:做他的女朋友和老婆必须能够和他谈哲学。

果然是单身男人的宿舍。乱。屋里的摆设其实还算整齐,所有的乱都是因为书。到处都是书,小书架上,桌上,床上,凳子上,墙角,乃至卫生间里,都是书。我甚至没地方坐。就站在那里。他开始坐着,后来可能感觉不妥,也站了起来,于是我就一直仰着头看他,就像一个孩子看一个大人。

你一定要学哲学,否则将来会后悔的。

这是他站着看完我的《新宗教纲要》后的第一句话。我一阵狂喜。我知道很多年以前,英国哲学家伯特兰·罗素也对维特根斯坦说过同样的话,他显然是有意模仿。

那次他和我聊了一整个下午。他坐在床上,让我坐在他唯一的一张椅子上。他跟我谈中国传统文化,谈哲学的现状和未来,还为我设定了我未来的方向:本科毕业后报考他的研究生。他的副教授的评定已經没有问题,很快也可以成为硕士生导师。然后再去北大或者武大读博士,再回到这里来任教,和他一起研究中国哲学。最后他总结道:哲学,甚至所有的文学,归根结底就是情怀,在一个功利化时代,更需要情怀。

我的回忆在三点钟的时候被人打断。又有人推门而入,我以为又是老白,有些恼怒。抬头一看,是刘成功。我的主管领导,副厅长。我赶紧给他倒茶,一边说,刘厅长,您找我,打个电话我就过去了,何必亲自跑一趟。

刘成功笑了笑,没什么事,过来跟你聊聊天。

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看了看墙上的那幅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幅字不是为自己挂的,而他也能看得出来。

今天我碰到林为民了。他摸了摸头上的白发说,他老多了,看起来比我还老。想想当年,他送你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年轻……

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呢,但是再年轻也抵挡不住岁月的魔爪。

我跟着叹气。刘成功说,你知道当年是怎么到教委来的吗?

我说,大概知道一点。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刘成功说,还记得你大四的时候,林为民问过你未来的打算吗?你当时说想考研,他也表示支持。可是后来,我去你们学校招人,他却毫不犹豫地推荐了你。你应该知道的,当时只有一个名额,好多人都想来,争破了头,有人还找到教委的领导。那些人中不乏成绩比你优秀的,有些还拿过国家奖学金。但是林为民说,你是学生会主席,能力全面,品学兼优。最终才确定了你。这只是其一。

他喝了一口茶。

其二是反对者,你就不太知道了。有一个坚定的反对者,居然是哲学系的吕治平。他极力反对你来教委。他先是找政治系的系主任,后来又找主管学生工作的副校长。但是领导们都觉得他无权干涉。他气急败坏,最后找到了林为民,两个人大吵了一架,还拍了桌子。据说吕治平还拿起一本书,砸中了林为民。

其实刘成功并不清楚,吕治平反对我进教委的事,我知道。来教委报到后,我专门去看了一次吕治平,感谢他的栽培之恩,并对辜负他表示抱歉。他还是怒气冲冲的,说,后悔啊,你知道砸他的是什么书吗?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他也配?那天我们都喝了点酒。喝到最后都有些高了,居然称兄道弟起来。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弟啊,你还没踏上社会,不知人心之险恶。你以为林为民是为你啊,他是为他自己!在他眼里,学生都是他潜在的资源,他要把他认为最优秀的学生送到未来对他最有用的地方。我笑着说,您是不是想多了,我们这些小喽啰哪里有什么资格成为资源。他说,资源这个词可是林为民说出来的,是他骂我跟他抢夺资源。你现在不是资源,以后就是资源了……

当时我听到“资源”那个词时,还有些不舒服。多年以后,很多高校都在纷纷建校友会,鼓励学生成为学校的资源和相互的资源。我不知道吕治平对此作何感想。

刘成功说,那件事对吕治平的影响很不好。有领导甚至用“胡作非为,有辱斯文”来批评他。不到一年多,他就调走了。当时,眼看副教授就要到手了。他也不管不顾。

能力很重要,做人也很重要。刘成功最后站了起来,拍拍我的肩膀。

我就算是傻子,也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我知道,当年因为我毕业分配这件事,林为民就和刘成功认识了,此后成为好朋友。其实刘成功在我眼里是个业务能力强作风正派的领导。多年来我一直在他的手下,从一个普通科员到现在的正处级,都是他的栽培所致。我一直怀疑,栽培的背后,有林为民的影子。现在,我更加确信这一点了。

我决定还是给老白打个电话。

难得啊,突然想起来我来了。老白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少废话,老子晚上想喝酒!我爆了粗口。

老白邀请了何晓。我知道老白和何晓原本没什么交情。读大学的时候,他只是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见过何晓两次,打过两次招呼而已。他们真正的交往是从这几年开始的。这几年里,老白没少照顾何晓。伍大国有一次跟我开玩笑说,老白是不是在打何晓的主意。我当场就和伍大国翻了脸。不是为了何晓,而是为了老白。我说你这是在污蔑老白。老白是喜欢女人,也有不少女人,但是他对何晓却并无所图。他是为了我。

老白不停地给我倒酒,喝吧,喝吧。你不是要喝酒的吗?

最后还是何晓把酒瓶夺了下来。何晓说,我们不逼你。我们也知道你的难处。

我斜着眼睛看何晓,我们是指谁?划分了阵营了吗?

老白急忙拦住何晓说,你知道林为民和老吕的恩怨吗?

我说,不就是为我毕业进教委的事吵过一架吗?

老白摇了摇头,那只是开始。

我说,老吕后来都调走了,他们还能有什么交集?

老白说,林为民前两年才评上教授,按他的成果早就该评上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老吕。就在林为民申报教授职称的时候,吕治平写信告他了,署名信,后来还在网上发了公开信。信中列举林为民的学术腐败,哪篇论文是谁主写的,却把他的名字署在前头。哪本教材他根本就没有参与编写,却成了其中的主编。他把林为民几乎所有的成果都写进去了,连合谋者的名字都写得一清二楚。

我说,他举报的是不是事实呢?

老白说,这种事,哪个大学没有啊?有的教材甚至都是学生收集的资料整理的,结果却挂老师的名字。又不独林为民一个。

我说,那林为民就合理了?

老白说,我不是跟你讨论学术腐败问题,而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后来上面责成滨海大学就此事进行调查,调查的结果是:无法证实。据说你们教委有实权人物力挺他。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但是造成的影响却已经出来了。学校里都在流传林为民的各种传闻,他的教授职称也就耽搁下来了。有段时间他非常消沉,甚至想调走了。后来他就调离了教学单位,调到了基建处,做副处长。他干得不错,一年后处长调走了,他就当了处长。

其实他说的这些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有老白知道的这么详细。

老白说,子强,你知道吗?其实吕治平更恨林为民,林为民倒并不怎么恨他。

我说,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老白说,林为民亲口跟我说的。林为民谈起吕治平的时候,只是说了一句话,唉,这个书呆子……

我终于明白了。我能想象林為民说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对吕治平的那种蔑视。实际上,他们应该是相互蔑视的吧。

老白说,算了,还是喝酒吧。

半夜的时候,我是渴醒的。我迷迷糊糊地叫着:水。不一会儿,灯亮了,一只手把我扶了起来,喂我喝水。喝下半杯水后,我的意识有些清醒起来。先是闻到淡淡的香味,薰衣草的味道,我老婆是从来不用这种香水的。我睁开眼睛看了看,坐在床边的是何晓。我挣扎着直起身来,发现自己居然在酒店里。

我说,怎么回事?我怎么在这里?

何晓说,你喝多了,老白说给你就近开个房。说是怕弟妹怪罪。

我一把掀开被子,吼了起来,你撒谎,以前又不是没送我回家过!

何晓被我吓坏了,她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子强,你别生气嘛!

我看了看四周,房间很大,旁边是一套组合沙发,沙发上有一床毛毯。看来何晓晚上都睡在沙发上。我披衣下床,往门边走去。

何晓拦住了我,子强,这么晚了,你往哪里去嘛。

我瞪着他,你和老白,到底想干什么,就是为了林为民为了那个项目吗?

何晓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子强,你坐下,坐下嘛,我慢慢跟你说。

她把我拽到沙发上坐下,声音也变得温柔起来,这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她。很多年前我们是在校学生会认识的。那时候的她一副女强人的样子,一口一个小屁孩地叫我,指挥我干这干那。后来我退出校学生会,到系学生会担任副主席,她又来找我。她直截了当地跟我说,她喜欢上了我。要我给个痛快话。我们恋爱之后,她就变得温柔起来。那个时候她说话的语气就像何晓刚刚的那个语气,是发自骨子里的温情带来的。

子强,你不知道,老白和林为民陷得实在太深了。你不要看老白一副很牛的样子,开着大奔有多家饭店,还有装修公司,其实早就外强中干了。这几年,政府管严了之后,他的饭店就一天不如一天,装修公司竞争太激烈,实际上也没什么生意。他早就负债累累。后来林为民当基建处处长的时候,搞项目招标,他就过去了。这才重新接上了师生关系。那个时候,林为民早就不认识他了。他在林为民身上押上了所有的宝,指望着通过他转型,东山再起。林为民虽然现在不是基建处处长了,但现在的基建处处长是他一手带起来的人。所以他要通过这个项目来巩固和林为民的关系。

我说,所以我就成了当中的棋子?

何晓并没有注意到我脸色的变化,今天晚上,他原本是想找个小姐陪你的,被我拦下了。我说我来照顾你。

我冷冷地看着她,他是想找小姐陪我,还是给我设局啊?

何晓叹着气,子强,你也不要怪他,他也是没办法。都难啊。

我说,我会按照规矩办的。

说着,起身,穿衣,回家。

专家库的名单终于抽出来了。七名专家,都是经验丰富的学者。其中社科院的资深研究员吴小刚担任组长。吴小刚的耿介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当评委,据说人家都堵到家门口了,他连门都不开。剩下的六位,都是各大学社科类的教授,口碑也不错。像陈松明,是享受国务院津贴的学者。水平和见识自是没话说。

资料都发给专家们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集中审议的会议确定在一周后举行。这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老白像疯了一样给我打电话。我一个没接。不接都知道他要干什么。我吩咐门卫,这段时间谁来找我都不见。我下定决心,就算是得罪了老师、同学和多年的朋友,也要按章办事。我不是防火墙吗?这回我就要让这个名字名副其实。等到会议一开,结果一公示,就万事大吉了。终于挨过了六天,第二天就要开会了。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有些自鸣得意。这几天里,人们通过各种方式找我,我似乎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人物。但是任你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快下班的时候,我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我没打算回家。我知道,这个时候家是不能回的。那些人有的是办法找到我的家。我早就计划好了,到附近一个农家去。那是我几年前搞对口扶贫的时候去过的一个村,不远,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我打算再去看看曾经帮助过的一个农民。

门突然开了。王庆来进来了。我知道他是来汇报明天会议准备的情况。

方处,出麻烦了。他说。

嗯?

专家们都退出了。

我愣住了,什么情况?

方处,是这样的,先是前天上午,吴小刚说他临时有任务要出国,所以不能担任这个专家组组长了。前天下午,陈济人也说退出,理由是他女儿结婚,他要赶到上海去。昨天又有几位先后退出。就在刚刚,一个小时前,陈松明也打来电话,说他参加不了了。

我转过身去,看了看窗外。窗外有一大片三叶梅支起的亭子。三叶梅开得正艳。粉色的白色的红色的花抢着证明自己。那片三叶梅是我养眼的地方。每天工作累了,我就会转身去看窗外。现在,我需要三叶梅让我冷静下来。我在想,谁会有这么大的能量,让这几位专家同时退出?而且,这几位如果不退出,会对谁不利?我听到身后传来王庆来轻轻的声音。

方处……

我没有理他。又过了片刻,我才转过身来。

前天为什么不向我汇报?

我盯着他的眼睛。

当时我还在努力做工作,想说服他晚几天走。

那昨天呢?

昨天我正在想方案。您以前跟我说过,做下属,有问题自己要先想解决方案,把方案递交给领导决策。这是我想好的三个解决方案,您看看。

他把手里的文件夹递过来。文件夹里是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几张纸。我说,放下吧。

他把文件夹放到我桌上,转身出去了。

天衣无缝。我叹着气,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厉害啊。我先前就怀疑他被林为民搞定了,看来我的直觉是对的。我仔细看了看桌上的专家名单,这些人个个都是自己那个领域的人物,他们是怎么被林为民搞定的呢?有些人,明显和林为民没有利益关系啊。最关键的,他们应该都是正直无私的学者啊。

這些问题想得脑壳疼。

我打开王庆来送来的文件夹,仔细看了看。这小子还真是个人物。他写了三个解决方案,条理清晰,步步递进。

第一个方案是更换专家。这个比较简单,重新抽取就行了。第二个方案是匿名抽取。为了防止再出现第一次这个情况,所有专家名单不公布,到会议的当天晚上再公布,并通知专家。第三个方案,增加专家人数,以应对别人做工作。建议把专家人数增加到十一名。另外,为了防止专家没有时间,再准备另外一个递补名单。为了保证公平性,所有这些活动的实施都请办公室来协办。除此之外,他还建议由投票制改为打分制,并且把所有申报人都请到现场来,以示公平。

很明显,最后一条是为了证明他的清白。不过这也是个办法。为了不再出现这种情况,索性请办公室的华有为主任来抽取名单。

想好这些之后,我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我决定先向刘成功汇报。刘成功很快就同意了我的方案。

办完这些事之后,天已经黑了。我发动车子,准备回家。突然,我灵机一动,拿起手机。

你现在在哪里?

是你啊。我还以为你失踪了呢。我在家里,怎么啦?

陪我出去转转吧,你到小区门口等我,我马上来接你。

何晓上了我的车的时候,马路上已经灯火通明。何晓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干吗?想把我拐到哪里去啊?

我说,去农村看看。我之前对口扶贫过的一个村子。

我开得很平稳,显示出我的内心已经很平静。车上正放着音乐《似水流年》。我随着音乐轻轻哼着。

安静了半天,何晓到底还是忍不住了,你叫我来,不是为了怀旧吧?

我说,没事就不能找你啊?

何晓摇了摇头,子强啊,你真是变了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做官真能改变人啊。

我说,你不是说,我这么多年的官白当了吗?

何晓叹了一口气,算了,你想干嘛就干嘛吧。

路越来越黑。我把车灯换成远光灯。又过了一会儿,看到不远处有灯光了,那应该是人家的灯光,随后传来几声狗叫声。我把车子停了下来,下车,走入到黑暗中。

这是初夏的夜,四周都是青蛙的叫声,虫子在身边飞舞。不远处似乎就是一处稻田,稻子已经很高了。稻田边有几点微光在闪烁,那应该是萤火虫。

何晓也下了车,站在我旁边。

怎么不走了?不是要去看看故人吗?

算了,还是不要打扰人家的生活吧。就在这里看看吧。

我们都在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只是依稀看到她的眼里有光在闪烁。

你还记得,很多年以前,我们去乡下的事吗?

记得。不过那一次是骑自行车,你带着我。

这就是人生啊。我不知道,我要用多少的回忆,才能填满那么多已经逝去的光阴。我努力煽着情,想想那一次,真好笑啊。我们想着当天去当天回的,结果我太高估自己了。到乡下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结果晚上回不去了,我们就在小山丘上过了一晚上。想想那个时候,没心没肺,没有烦恼。再想想现在……

嗯……

我没有看何晓,说这些话时,我的语气是平静的。我已经酝酿了很久,我知道我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看看气氛差不多了,我这才切入正题。

现在天天都是烦恼。幸好,经历过那么多事,已经能够搞定了。

都搞定了?

对,都搞定了。

说完了这句最要紧的话,我说,走吧,回城吃饭去吧。我还没吃饭呢。

何晓说,我已经吃了。

我说,那就当消夜吧。

我没想到她会给我打电话。电话号码很陌生,但是声音很熟悉。还是多年前的那个声音,热情,温暖,一点也没见老。

那时刚刚上大学没多久,我就生病了。感冒,发烧。林为民让我到校医务室去找贾医生,说报上姓名就好了,贾医生知道你。我有些奇怪,虽然我是系里的学生干部,但也不至于那么出名吧。贾医生比想象中要年轻得多,气质好,看上去非常热情。她的普通话里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但并不影响她声音的好听。

哎呀,你就是方子强啊。你怎么病了啊,哎呀,可怜啊,刚进学校就病了。父母又离得远。哎呀……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哎呀”。每“哎呀”一次,我心里就感动一次。随后她就转身出了门,拿了吊瓶和药,开始给我打吊针。我打吊针的时候,只要没有别的病人,她就进来看我,一边跟我聊天。我很快就喜欢上了她。不过我没有喊她贾医生,我喊她贾姐。我是很自然地喊出来的,没有任何犹豫。她好像也很喜欢这个称呼。

这次看病,她没收我一分钱。临走的时候还塞给我一塑料袋药。

哎呀,拿着,学生,可怜,花父母的钱,又没人照顾。拿着,哎呀……

回到寝室里我打开塑料袋一看,都是些常用药。创可贴、红汞、喉片、感冒清胶囊……

这些药后来成了寝室里的宝贝。后来有几次想去看看贾姐,可就是不生病了,找不到借口。

大概过了一个月的时候,林为民邀请系里的学生干部去他家里做客,菜已经买了,但是大家得自己做,说是要看看大家的厨艺。一进他家的门,我就惊住了:贾姐居然也在!没等我醒过神来,高一届的一位学姐早就上去挽住她的胳膊,亲热地喊道,师母今天好漂亮。我这才知道,贾姐原来就是林为民夫人。难怪他说贾医生知道我。我顿时觉得很尴尬,走上前去,犹豫了半天,还是喊了声,师母。她大声地笑着,哎呀,喊什么师母嘛,都把我喊老了。就喊贾姐。啊。

吕治平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原来他是想要我们同届的一个同学的电话,就是陈华,你的前任学生会主席,还记得吗?

这三位的消息,王庆来是让我放心,老白是让我安心,何晓则是让我担心。我担心的是陈华。陈华在学校的时候就是个又红又专的学生。后来直接考上了北师大的哲学研究生,又在北师大读了哲学博士,随后破例留在北师大执教。没几年,就成为学术界引人注目的新星。不到四十岁就当上了教授。吕治平找陈华,是学术探讨,还是别的目的?

何晓也这样猜测。何晓说,陈华有两个优势,第一他在学术届有名气,第二他曾是你的领导,跟你关系密切。这些年里也一直跟你有联系。如果陈华加入,会不会让胜利的天平倒向老吕?

我理解何晓的担心。虽然老白说,他们现在都已经想开了,放下了,但是到底还是心有不甘。何况现在林为民病了,这会增加他们心里的同情,希望这个项目是对他的安慰。

但我总觉得按吕治平的性格,他不会做这样的事。他多么清高的人,怎么会让昔日的学生来为自己站台?

我突然希望会议早点结束,我好早一点回去。

病房里的林为民判若两人。

以前那个记忆中一直满面红光、气宇轩昂的林为民不见了。我的面前只是一个干瘪的小老头,松松垮垮地躺在病床上。仿佛一个充气的人,一夜之间被放掉了气,皮肤上布满了褶皱。以前两只手一摊开,手背的关节处都是小窝,现在两只手像枯藤,仿佛骨头都要戳出来。最让人伤心的是那双眼睛。以前两只眼睛里总放着光,现在两只眼睛无神无助无力,就像两口干枯的泉,只剩下两摊污泥。我突然发现人其实真的很脆弱。再强大强壮的人,一场病下来,也会萎顿下来。只是林为民以前的强大像是化妆的,现在卸了妆,就露出真面目了。

我进来的时候,林为民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而贾姐坐在一旁看书。看到我进来,贾姐赶紧让我坐下,一边给我倒水。这是一间独立病房,看上去条件还不错。林为民朝我点了点头,子强来啦。我说,刚下飞机,我就从机场直接赶过来了。贾姐说,不用这么急,看你,这么辛苦,也要注意身体啊。又介绍说,林老师是五天前开的刀,手术还比较成功。医生说,应该没有后遗症。这种癌症是相对比较好对付的。现在需要的就是休养。聊了几句,贾姐说,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们先聊着。

我知道,她这是想让我们单独聊聊。病房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林为民说,林老师,您瘦多了。

林为民说,开刀哪有不瘦的。不过,听医生说,这一刀下來,有可能把我的脂肪肝给开没了。也许还会把血脂降下来。这就叫因祸得福。

我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

顿了顿,林为民又说,你的事,忙得怎么样了啊?

我说,我嘛,就那样,总有忙不完的事。

可以理解。你现在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刚到中年,有工作经验了,也积攒了人脉,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在选择合适的措辞,子强啊,这段时间住院了,难得有时间闲下来,总结一下自己的过去,想跟你聊一聊。

我把椅子往他旁边挪了挪,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在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拼命。知道为什么吗?自卑,想证明自己。你知道的,在高校,行政干部虽然手上有些权,看起来人五人六的,但是如果没有学术做支撑,心里总是虚的,背后也被人瞧不起。我当年本科一毕业就留校当辅导员。那个时候留校不容易,我在同班同学中算是佼佼者。可是到工作中发现,身边到处都是教授、副教授、博士,跟他们打交道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矮一头。当然像我这样的,也有自己的路。要么走学工路线,要么走团委路线,发展得好的,也可以到一个职能部门去做个处长什么的。这种行政干部在自己学校可能还算个人物,可是一走出去,谁也不把你放在眼里。如果你是做学术出身的,哪怕不是院长、系主任,光一个教授的头衔就让人刮目相看。想想当年吕治平,还只是个讲师,就不把我放在眼里。瞧他看我的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说到这里,我还真要感谢吕治平,正是他当年砸我的那一下,才让我最终下定决心,改走学术之路。我要证明给他看,我并不比他差。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学习,弄文凭,写论文,搞项目。只要是自己能触及得到的项目就拼命去申报,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多一项成果,好真正走上学术之路。所以别人光看到我一堆的成果,却不知道,我在背后付出了多少。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申报这个项目了吧。尤其是得知吕治平也申报后,我更要拿下这个项目了。不过子强,你放心,我不需要你去照顾我。我知道吕治平也是你的恩师,我不让你为难。你照章办事就行了。我要凭自己的实力拿下这个项目。我相信我的实力。

我点了点头,发自肺腑地说,林老师,这些年,您真的挺不容易的。您是我们这些做学生的榜样。

林为民笑了笑,这是我进病房后第一次看到他笑。他笑得有些羞涩,有些含蓄,只是嘴角朝两边抽动了几下,随后很快就恢复了常态。他说,哪里,哪里,你们都青出于蓝啦。

我想了想,思考着该不该把那件事告诉他。最终我决定还是告诉他。

林老师,您知不知道,贾姐之前找过我。

林为民一副吃惊的样子,她找你干什么啊?

他的这个样子证明我之前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两口子没有演双簧。我说,她让我不要给您这个项目。

林为民低下了头,半天才抬起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是医生,她总有她的道理。

我说,她更是您的夫人。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林为民拿起杯子喝水,他喝得很吃力,一边喝一边龇牙咧嘴,想必是扯动了伤口。我也趁机喝了口水。一下飞机到现在,我都没顾得上喝水。喝完了水,林为民放下杯子,又重新看着我,像是下决心一样,说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老师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一是不做,二是不休。

我看到,此刻,他一脸的真诚。我实在无法将这张真诚的脸,与王庆来,以及专家们集体退出的事联系在一起。

一到办公室王庆来就来找我。汇报完日常工作,他这才把手上的材料递给我。

方处,吕治平的材料修改了,他增加了一个项目合作人。

我说,陈华是吧。

王庆来吃惊地看着我,您都知道啦。

我冷冷地点了点头。

我实在没有想到,对于这个项目,吕治平会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欲望。他像一头狮子,勇往直前,简单粗暴,但是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攻击性。没等我理清楚头绪,王庆来又接着说,陈华等会儿要过来拜访您。

我说,他怎么知道我在办公室?

王庆来说,他刚刚打电话来办公室,我告诉他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王庆来最近的一切都很反常,这些行事方式都已经背离了我对他的教导。我也许该考虑一下,在项目的事结束后,换掉这个办公室主任。

没过一会儿,有人敲门。没等我说话,门已经被推开了,何晓站在门外。我愣住了。没等我开口,何晓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进来了。

陈华!我叫出声来,赶紧迎上前去。

很多年以前,在滨海大学,陈华就是品学兼优的代名词。这哥们不光学习好,能力还强,组织活动、领导团队都是一把好手。刚进大学的时候,他就是我心中的偶像和模仿对象。很多人预测他将来会从政,会当很大的官。但是后来他放弃了自己的行政管理专业,去读哲学研究生,却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赶紧把他让到座位上,仔细看了看他。还是那张国字脸,还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样子。样子还没大变,男人从青年到中年,不容易变样子,除非是过得太幸福或者太不幸福。陈华应该属于那种过得比较平稳的。我说,哎呀,师兄,你怎么来了啊,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至少也要降阶以迎啊。

陈华笑了笑,老兄弟了,没必要这么客气吧。想来就直接来了。

我说,也对啊,否则就见外了。你这些年没怎么变啊。就是长胖了些。一个天天跟哲学打交道的人,居然还能长胖,这是什么原因啊?

陈华说,《大学》说,心广体胖嘛。

转过头来看着何晓说,还是得感谢一下何晓,是她把我带来的。

何晓说,你是我们的老主席嘛,我们都是你当年的老部下嘛。子强更是你一手带出来的。大家就不用客气啦。

寒暄了几句,我想陈华是不是该切入正题了?在我的印象中,陈华行事果断坚决,直来直去。他应该不会绕弯子。

陈华说,子强啊,记得当年,我考上北師大哲学研究生的时候,你曾经问过我,为什么会去学哲学。

我说,是啊。可当时你没有顾得上回答,后来就忘了这件事。

陈华笑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你不是和吕治平老师很熟的嘛。

我说,吕老师?

陈华说,是啊。我是受吕老师的影响才读的哲学。而且我的哲学专业一直是他辅导的。最初他是让我考北大的,还给我推荐了他的导师。我也上了线,但是北大竞争太激烈了。我就调剂到了北师大。

原来是这样。我笑道,看来,你是吕老师请来的援兵了。

陈华笑了起来,这倒没有。是吕老师跟我闲聊的时候聊到这个项目,正好跟我最近的研究方向有些接近,我就主动要求加入了。听说,你当年的辅导员林为民老师也报了这个项目?

我点了点头。

陈华说,那你可就为难了。

我笑了笑,师兄,当年你教我最多的,就是规则。还记得我当学习部长的时候,你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建立规则。说有了规则就好办事了。现在,我们有成熟的规则,一切按规则办事就行了。你说对吗?

陈华说,看来你还是当年那个方子强,那我就放心了。

我说,师兄这次从北京赶来,就是为这件事吗?

陈华摇了摇头,我正要和你说这个呢。前段时间,滨海市发起成立了一个中国新哲学研究会,邀请我加入,还要做理事,我这次回来就是参加他们的成立大会的。当时开会的时候,我突然有一个想法,这个研究会是纯民间的学术机构,如果能够得到你们教委的支持,那就可以举办更多有价值的活动了。你现在主持科研处,正好对口。我来找你,主要是商量这个事的。

我说,中国新哲学研究会?我怎么没听说。

陈华说,据说已经酝酿几年时间了。这个研究会致力于以现代的视野来研究中国哲学。研究会的成员多是年轻的学者。

我说,这是好事。只要用得到我的地方,我都大力支持。

陈华笑道,我要的就是这句话。

那一天,我们的谈话非常开心。很久没有和人谈哲学了。而这次一起谈哲学的,还是代表哲学最前沿的年轻学者,让我大开眼界。以至于我都忽略了,何晓是个对哲学没有一点兴趣的人。她这次主动陪陈华来,恐怕不仅仅是同学相聚吧。

果然,那天吃完午饭后,送走了陈华,她仍然没打算离开。刚刚在酒桌上,她表现得异常豪爽,干红一杯接一杯地喝,我知道她能喝酒,但是像今天这样喝我还没见过。后来我感觉她有些醉了,目光有些迷离,话也比平时多了。后来是我夺下了她的酒杯。她还嚷着,我没醉,我还没喝够呢。这会儿,坐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她却变回了正常的样子。看来她真的没醉。她费那么大劲,应该是有话要跟我说。我给她倒了杯茶,等着她开口。她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东拉西扯,最后,还是我看了两回手表,她才说到了正题。

她说,子强,你说,林老师是不是没希望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说?

她说,你看,陈华都在帮吕老师了。

我笑道,帮林老师的人不是更多吗?而且,吕老师的招数都在明处,有什么好怕的啊?

她说,老白说,等你回来,咱们再聚一下,你什么时候有空?

我说,等这个项目结束了,我就有空了。

说完这句话,我都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老白说他要结婚了。

这个消息实在太突然了。我知道老白已经单身多年。这些年,他身边没缺过女人,可是没有一个长久的。伍大国说他换女人比换电灯泡都容易。我们每次都问他,什么时候把自己解决了,不再去祸害良家妇女。老白总是说,结什么婚啊,好不容易脱离苦海了,还要跳进去?你们非要我跟你们一起受苦受难才高兴吗?后来被我们逼急了,他才交了底,等女儿上大学了再说吧。我掐指一算,老白的女儿今年才上高一,怎么突然就结婚了?不会是变着法儿要和我见面吧?后来我打电话给伍大国,才知道这事是真的。伍大国还在电话里说,我倒是想看看,什么样的女人,能够让老白改变初衷?

婚礼就在“燕归来”举行。按老白电话里的说法,这个年纪了,也不搞什么复杂矫情的仪式了,就是一帮朋友在一起吃个饭,昭告天下,他老白有固定的女人了,不再祸害别人了。而且这次,只请朋友,不请亲戚。

“燕归来”最大的包房里,一张二十多人的大桌上已经坐满了人。也没什么特别的布置,还是往常那样,硕大的旋转桌子中央摆着鲜花,四周都是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多了一个大蛋糕。我扫视了一下桌子,大部分都是熟人。除了“七贱客”、林为民,还有几个陌生的女人。我估摸着,这几个女人应该都是他的女友和前女友。老白有这种能力,他能够让前女友们和谐共处。那么,这几个女人当中,应该有一个就是他的老婆了。

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们都看着老白,等着他发话。老白今天穿着咖啡色的西装,头发梳得亮晶晶的,估计苍蝇都停不住脚。他红光满面,笑容都把脸占满了。

各位,今天来的都是朋友,来见证我的婚礼,白某不胜感激。按照惯例,我还得先说上几句。那么,首先,请允许我介绍我的新娘,何晓女士。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他旁边的位置上,那里,何晓缓缓站了起来,朝大家点了点头。今天,她穿着一件粉红色旗袍,脸上化着淡妆,几块淡褐色的斑也不见了。这一修饰,起码让她年轻了十岁。她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我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今天来的各位,很多都是我们的老同学。大家应该认识何晓了。当年读大学的时候,何晓就是系花,还是学生干部,更重要的是,人家还是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对于我这种低俗的人现实的人不求上进的人来说,她就是天上的仙女。这在当年,我只能仰望膜拜。所以,我们今天的结合代表了什么?代表了神仙与凡人的结合、白天鹅与癞蛤蟆的结合、理想与现实的结合。

大家哄笑起来,伍大国说,老白,那是你上了天,还是何晓落了地啊?

老白说,当然是何晓落了地啊。我这种人,怎么可能上得了天啊。所以今天,我老白很知足,请大家举起酒杯来,祝福我们!

在大家的碰杯声中,我有些恍惚。看来前几天,何晓在我办公室里欲言又止,是想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当时,她到底还是没说出来。我又想起很久以前,伍大国对我说过的,“老白在打何晓的主意”的话,我看了伍大国一眼,没想到他也正在看我。他朝我一笑,我想他应该也在想当时的这句话吧。

接下来是林为民讲话,他是他们的证婚人。我不知道此刻,林为民是否会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送何晓去医院的那个时刻。此刻,他正说着祝福的话,他说虚假的话他也不说了,你们也人到中年了。人到中年应该更懂得幸福的含义。我祝福你们,走过了千山万水,最终发现自己身边的那个人才是自己最终的幸福。在林为民的祝福声中,老白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盒子,打开,给何晓戴上了戒指。

随后大家开始敬酒。因为桌子太大,敬酒的时候,只好走下座位,走过去敬。屋子里就乱了,每个人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没话说的,过去碰一下杯,说几句,就开始寻找新的目标。有话说的,两个人就走到了角落里,热烈地说着话。我一动没动。我不知道该找谁敬酒,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后来,何晓过来了。她拿着酒杯,一直看着我,直到走到我跟前,我才赶紧站起来。她看着我,脸上是淡淡的笑。我觉得这个笑容很实在,很内敛。不像以前,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是放肆的笑,张扬的笑。她说,子强,谢谢你能来。我忙不迭地举杯,不,不,何晓,我应该祝福你。喝完了杯中酒,何晓又拿起酒瓶,给我倒上,也给自己倒上。她看着我说,有些意外,是吧?我老实地点了点头。我说,你觉得好就好。何晓笑着说,年轻的时候,我们都那么浪漫。后来虽然经历了那么多,骨子里的浪漫还是没变。就像老白所说的,当神仙当习惯了,要到人间来,难啊。直到这几年重新碰到老白后,我才真正从云头上跌下来,跌到了人间。在现实问题上,老白总是那么直白那么野蛮,他从来不装什么浪漫什么情怀。是他野蛮地把我从云头上拽了下来。没什么不好,现在我觉得挺踏实的。还是变成一个现实的人更踏实啊。

我突然有些脸红。幸好这时林为民过来了。我想他是找何晓的,正准备趁机走开,林为民却叫住了我。我只好站住。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他的精神已经好了很多。但是脸色还是很苍白,头发也白了不少,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我说,林老师,您的身体还好吧?现在最好还是不要喝酒啊。他点点头,我喝的是白开水。又看了看何晓说,子强啊,你不知道,这些年,何晓不容易啊。以前她每次去我家里看我和你贾姐,去一次都要哭一次……何晓赶紧拽了拽他的袖子。他这才打住,说道,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还是祝福她吧。我不知道說什么,只好把杯子的酒一饮而尽。

那天我喝得有些多。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老白过来搂住了我,搂得很有力。他在我的耳边说了很多的话。有些是关于过去的,有些则是他平时不太方便说的。有几句话我记得很清楚。他说,活到现在,钱啊权啊什么的都是虚的,今天来明天去,靠不住,只有情意才是真的。他还说,兄弟,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何晓好的。

我是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接到吕治平的电话的。还有三天就要决定项目的归属了。我想他是不是为了这事给我打电话的。

小方啊,还记得,你在学校的时候修过我的课吗?“中国哲学:历史与现实世界”。

我说,当然记得啊,终身受益。

他说,可是,我记得,最后一课你没来。你后来跟我说,是去参加什么志愿者活动去了。

我说,是的。一直很遗憾呢。

他说,那好,明天下午来把课补上吧。

最后一课?我记得他要讲的内容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也许,我人生中最缺的就是这一课?我打开书柜,找了半天,幸好,那个笔记本还在。这些年里,我搬过几次家。每搬一次家,就要损失一些东西,尤其是旧书旧资料什么的。唯有这个笔记本一直舍不得扔。这是“中国哲学:历史与现实世界”的听课笔记,里面记得密密麻麻,自己还写了很多心得体会。厚厚的笔记本都快写完了。现在,笔记本上已经蒙上了灰尘,我找来抹布仔细擦了擦。打开笔记本一看,幸好,里面还是完好的,只是纸张有些发黄了。我几乎记得每一课的场景。那是最青春的岁月,大脑每天都兴奋和疯狂着。吕治平的声音更能激起我的疯狂。我知道每疯狂一次我就被吕治平塑造一次。我不知道,现在的大学校园里,是不是还是这样。脑子里想着这些,居然有些兴奋和期待,一晚上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第二天下午,我收拾完毕,驱车直往三江大学。在校外,我找了个停车场把车停下了。我希望自己像个学生那样,走在校园里,走进教室里。比起刚刚走过的马路上,校园里显得格外宁静。三江大学是全省建校时间最长的大学,绿化非常好,校园里古木参天,初夏的树叶把校园遮蔽得严严实实。我有些同情这里的阳光,它们要费很大力气,穿过层层树叶,才能落到地面上来。走在校园的路上,我就是一个路人,没有理睬我是谁。大家都在走自己的路,做自己的事。三江大学学生总人数接近三万人,但是走在林荫道上,身边却稀稀拉拉的没几个人。有一个男生坐在旁边的石桌上,拿着本书,看会儿书,再看一下远方。另外一边的石桌旁则坐着三个学生,两女一男,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时候,如果我听从了吕治平的建议,继续去读书,做学问,那么现在会不会也像他一样,在大学校园里,教书育人,做一个安静的学者?

离上课时间还剩五分钟的时候,我走进教室,在第一排坐下。可以坐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没几个人,我粗略地看了一眼,大概也就六七个人。吕治平早就准备好上课的设备。PPT已经打开,讲台上放着一叠资料。我记得以前他上课的时候,是没有这些东西的。他甚至整堂课都不写一个字。看到我进来,他朝我微微点点头,眼睛又看向了窗外。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些空洞。我想起当年他上课的盛况来。教室里坐满了学生,后进来的学生没有位置,就自带小凳子,坐在教室空着的地方。有一段时间甚至周围的中学生都来旁听他的课,窗户边上趴满了学生。每学期课程结束,都有很多学生围上来,有的要去拥抱他,有的则请求他的签名。这么多年过去,这种盛况早就不见了。我突然想起上次,吕治平跟我聊天时说过的话来。

现在的学生,太现实了。他们老是问我,哲学有什么用?我反问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有用?人活着有用吗?他们只要证书,只要那些能够直接带来钱的所谓的知识。很多年前,柏拉图曾经批评两个物理学家,说他们居然把数学这种追求真理的学问,用来研究物理这种实用的东西。现在呢?柏拉图要是还在的话,早就被活活气死了。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吕治平开始讲课。还是那个声音,还是那个语速,还是那种激情,还是喜欢摇头晃脑。只不过声音低了一些,双手也不再在空中挥舞。他的两只胳膊低垂着,眼睛也不看向学生,只是盯着窗外,像是对窗外的那棵高大的菩提树说话。也只有菩提树几十年如一日,认真地听他的课。后来又进来一个学生。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一道闪电划过,他像个孩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坐下来,哪怕是坐在最后一排。那个学生的确走向了最后一排,但是他在课桌下摸索了一会儿,像是找什么东西,最后什么也没找到,又径直走了出去,看都不看他一眼。他的眼神又暗淡下来,嘴里却并不停下来。

上次课我曾经讲过,“横渠四句”是中国古代文人的最高理想。我之所以说王阳明是中国最后的理想主义者,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真正贯彻“横渠四句”的人。诸位想一想,此后的中国,还有谁真正做到了既立德又立功立言?一部中国古代史,本就是一部功利主义史。别看那么多的人,口里说着圣人之言,口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立志“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然而明眼人都清楚,真正激励千万个读书人十年寒窗悬梁刺股的,却是宋真宗赵恒的一句大实话: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车马多如簇,书中自有颜如玉!他们为的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就像如今,大学校园里都已经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幸而还有王阳明这样的读书人,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他们身在斗室心怀天下,知行合一,“致良知”三字足以胜万言雄文……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惊动了我旁边不远处一个正在埋头看手机的男生。男生抬起头来看他,脸上有些茫然。可能是嫌吕治平的声音太高,他皱了皱眉头,随后又低下脑袋,继续玩他的手机。不知怎么回事,随着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我也开始走神了。我想起前几天刘成功找我去他办公室的事情来。

那天刘成功没有谈那个项目的事,而是谈起了他自己。刘成功说,明年他有可能从教育厅调走,副厅长的位置会空缺下来。他问我有没有想法。我说,我的能力还不够,现在的工作都做得不好。刘成功笑着说,你就不要谦虚了。你的业务能力在厅里大家都是认可的。所有处室中,你排不上第一也可以排第二。但是能力强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上去。现在的官场,要想升得快,“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说,我听领导的安排。刘成功说,你现在正当盛年,应该有更强烈的进取之心。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我希望你走得更顺一些……

一邊听吕治平讲理想主义者,一边想着现实的事情,我突然有些脸红起来。但是我无法控制自己。我看到吕治平那颗硕大的脑袋在眼前晃来晃去,忍不住有些头晕。真想把他的脑袋摁住,让他不要再左右摇晃。我怀疑自己的大脑有些缺氧。走了一会儿神之后,头居然就不晕了。这让我能够冷静下来,想一想吕治平找我来听课的原因。他难道是让我来看他现在的惨样吗?或者是,想让我重新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吗?他难道不知道,这现实中的花花世界就像毒品,一旦吸上了,就无法戒掉?抑或是,他是要我来,当面用这些东西来羞辱我?我突然恼怒起来。有几次,我都想收拾东西,马上从他的教室里走出去。但是我毕竟不是当年的方子强了,我控制住自己,下决心要听完他的课。那个时刻,我内心的天平已经不偏向他了。我在想,如果我是评委,我这一票一定不会投给他的。

后来终于下课了。我想教室里的几个学生也这么想。他们都在下课前十几分钟的时候,都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一下课就离开。所以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们拿着东西就直接出了门,就像是进了趟银行或者超市。吕治平埋着头,不紧不慢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他的表情有些落寞。我在想:一个年轻的受欢迎的普通讲师,是怎样变成一个无人问津的著名教授的。这段岁月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收拾好了东西,这才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看我。

他说,现在知道了,我为什么要搞那么多项目那么多课题了吧?

他的声音很低,我感覺他像是对自己说的。

十一

王庆来确实是个人才。

第一次这样搞项目竞争,居然搞得有条不紊。十一位评委悉数到齐,参报项目的负责人大部分都到齐了,有的项目负责人还把其他组员带来了。还有一些记者到现场来了。估计也是王庆来弄来的。原本是在小会议室里进行的,这下不够了,只好换到大会议室里去。我临时把刘成功也请来了。我说这么大的场面,又是第一次公开搞,必须请您来压阵。林为民和吕治平都来了。两个人看了对方一眼,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了。林为民坐在了第一排,他还是一身西装,一副出席重要活动的派头。他同几乎每一位评委都打了招呼。吕治平则是一身休闲服,牛仔裤又长又大。他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了下来,脑袋看向一边,看样子谁都不想理。

我简要地讲述了项目申报情况,以及竞争规则,王庆来把评分表发到了评委们手里,开始现场打分。王庆来带着几个人现场统分。过了一会儿,王庆来走了过来,递给了我一张纸。纸上是统计后的分数。

第一名居然是吕治平!再往后看,林为民连前十都没有进入。我把纸递给了刘成功,刘成功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我轻轻地跟他说,请您来宣布一下吧?

刘成功摇了摇头,你是科研处处长,你来吧。

我打开麦克风,开始宣读分数。最后,我宣布,此项目竞争的结果是:吕治平。吕治平在角落里站了起来,面无表情,朝屋子里的人挥了挥手。

其他老师都散了,吕治平一个人留了下来,签字,办手续。不知怎的,我感到他并没有多少兴奋。签完字后,我朝他走了过去,跟他握手,我说,吕老师,恭喜您胜出。

他反问我,我胜了吗?

我看到他一脸的伤感,掉头走了。脚步声踢踢踏踏,背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显得有几分落寞。

两位副处长在一旁问我,这个吕教授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摇了摇头。

三天后的下午,王庆来到办公室来找我。

方处,我是来辞职的。他开门见山,我要去读博士了。他说,吕老师的。

我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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