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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窑

2019-11-28张林华

江南 2019年6期
关键词:龙窑车间

张林华

没有不会坍塌的窑,即使是龙窑。

一座旧窑,会因火的熄灭而死亡吗?

它凭什么活着?是满腹的风霜,还是骨子里岁月磨损不掉的力量?

记得有位作家说过一句在我看来相当厉害的话,印象实在深刻:

“弱者,不得好活;强者,不得好死。”

这句话,似乎出自李敖之口,说得好绝,不留一点半点儿余地,又说得好狠,颇有点入木三分的意思!从这个意义上说, 我有时很想如祥林嫂般地一个个告知世人,也更想提醒自己:龙窑,曾经给我创留无数童年美好记忆的龙窑,作为强者的形象曾经有如图腾般立世的龙窑,今天依然清晰无比地留存于我心目中的龙窑,它并没有倒伏,当然,我也因此不能接受任何藐视它的眼光与说法!

生活中总不免会劈面遭遇某些意外,让你猝不及防,让你手足无措,特别是不经意间,被某些在你看来似乎是极小的事弄疼了自己的心。

周末回父母家吃饭,失手打破了一个盛物的缽头,“噼啪”落地声脆。缽头原本不过是个糙物,圆口直径不到一尺,缽底口径要更小些,缽头表面不齐整,摸上去凹凸不平,显得有点粗犷粗粝,釉彩更是不值得夸耀,厚薄不够均不说,甚至某些部位都干脆未喷涂到,完全看不出有一定规则而变化的肌理,当然,它事实上依然很实用,几十年的默默奉献可以做证。母亲没有立即直接地将破碎的缽头扫入番箕,而是略显笨拙地弯下腰去,一边收拾着几块碎片,一边又在那比比画画,好像在琢磨能否再拼接粘上,母亲嘴上没说,但我看得出她的痛惜。厨房里有些昏暗,只有灶间吸油烟机的灯亮着,弱弱的光将母亲蹲着的背影拉得很长,那一瞬间似乎也将某种痛惜的感受延展到了我心里,无遮无挡。我知道,这是父母保留的当年工作过的工厂里的出厂产品,这样的东西家里原本不少,经年累月的,才已几无所剩。父亲一直在炒着莱,只偶尔回头,应该已将所有都看在了眼里,却一直未吱声,直到这会,才又忙不迭地连声安慰我说不要紧的,“用了小半个世纪的过时货了”。这一句话,令我顿然意识到,我的这次疏忽有多么不应该。因为这事要搁过去,就还有救,那时候工匠多,还有补碗的呢!有碎了的碗,只要不是碎成渣,他就有本事对上茬口,再打上一排钉,一点不漏,今天的人听起来就要以为是神话了。但凡如皮球、脸盆、藤椅一类日常生活物件,甚至淘箩坏了,都能找得到皮匠、铁匠、篾匠修补好。

好奇怪那时节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好手艺人啊?而今,破了就是破了,就是废了,就是破罐难补了。然而这个貌不惊人的器皿,却能勾起我幼年时的全部生活记忆来。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个地处偏僻的厂区里,并在这个厂子里慢慢长大,所有关于小伙伴的童玩故事,关于叔叔阿姨关爱的记忆,都留存在前半生的记忆里,总的来说,对这个生我养我的厂子,有着某种深深的难以言表的情感。工廠创建于1958年,是乘着“大跃进”的东风应运而生的,建厂初期条件极其艰苦,比如工人宿舍,只是简陋的茅草房,直到六十年代中期,才建起了一排瓦房,虽然完全谈不上宽敞,但住宿其中,至少不再会在风雪天担惊受怕了,我对此至今印象极深。我父母是最早一批参与建厂的工人,可以说是创始人,延至今日,同一辈的创始人当然早已退休离厂养老。我自然离厂更早,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二年,我高中毕业有幸考上大学,离开了出生长大、烂熟于胸、心心念念的工厂。

若干年后我才马后炮似的弄明白:“陶”和“瓷”,是全然不同的两类产品,虽然生产工序类似,但产品从原材料到工艺标准,完全不同。当年父亲们的厂子,名头上是陶瓷厂,其实与“瓷”不太挨边,因为基本还是单一生产陶器,而且还是那种比较粗放的陶器,比如各类缸,体量大的能盛得下两个成年人,小的能小到尺把高、半抱宽,还有各式各样的盆、钵、罐等类陶制品,器皿表面平整度与釉色等工艺要求均不太高,待到后期约七十年代末期,开始试产工艺要求高许多的瓷面砖,甚至尝试在瓷砖上印上伟大领袖诗词手迹时,不料已遇国内供求市场形势大变,工厂来不及做好充分应对措施,经营不善,销售不畅,遂于情急之下黯然关门,留下一群束手无策、目瞪口呆的下岗工人,则已是后话。我不无一次“马后炮”似的臆想,工厂为什么要被规划建造在一个偏远的小镇上呢?是否当初这一定位就预示并注定了它的生存空间的促狭?

厂区曾经占地很大,约数百亩。其中用去最大面积的是生产车间,也就是制坯以及平面堆放半成品的场所,一排排整齐排列,一色的平方面积,一般的大小结构。因为要在阳光下晾晒,所以,每个车间前都留有很大一块空地。那泥坯的缸缽半成品,犹如仪仗队微雕一般,被码得整齐划一,夕阳西下,金光柔和,侧射到一地的器皿上,被拦截被折射被重影成一个个、一圈圈大小不等、形状不一、千姿百态的花色图案,总令我很着迷,觉得有说不清楚的好看。恍惚中,仿佛看到有一根细细的小木棍在空中飞舞,指挥着光影的变幻。那排列整齐的陶器半成品队列,有了这么一位指挥家,气韵变得更为生动!若干年后我有机会去西安,兴冲冲地看兵马俑,虽然也为单个秦俑勇士般的俊美所倾倒,但却完全没有如诸多同行者般的震撼感,因为,仿佛这种阵势早已见识过。我无法准确记述究竟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母亲去的车间,仿佛自己开始有记忆后的童年,基本就是在车间里度过的。那时生活条件差,雇不起保姆,我还年幼未上学,母亲却要上班,只能把我带去车间,辛苦劳动的同时捎带着照看我。车间里旁的玩具也没有,泥巴最是现成,能做的唯一的事就是玩泥巴。母亲会塞给我一团泥巴,任我随心所欲地把玩,拍打掏压、折曲扭捏,弄出个小猫小狗啥的,母亲总会表扬我的这些根本谈不上手艺的作品。今天想来,这其实倒是称得上奢侈的一项游戏活动,要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人们司空见惯、遍地可得的普通泥巴,而是花大价钱买来的工业用泥,唤作“缸泥”,其纤维细腻均匀,黏性好,抓在掌心,手感也好,便于造型,一旦风干,不会起皱皲裂,如果再上好釉,就成为半制品,只待进窑高温烧制几天,再封窑焖上几天,然后开窑,迅速取出,尽可能快速冷却,就成为陶瓷成品。

厂里有无数同龄的小朋友,无一例外都是这么着在厂区,具体点说,是在一个个车间里拉扯着、玩耍着一天天长大的,我当然也不例外,唯一与别的孩子有点区别的记忆,仿佛我刚能自己坐着玩时起,母亲总是要给戴一双袖套,还不允我席地坐,而是从家里拿来一张旧席子,常备在车间里,让我坐在席子上玩耍。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即使是一张旧的篾席,也远远珍贵于今天的众多奢侈品。我也算得听话,基本就或坐或趴在席子范围玩耍泥巴,并不擅离,往来车间的工人叔叔阿姨见了,总不忘夸奖我是个“乖孩子”,我听了应该是沾沾自喜的,以后更无擅离的企图,以至于到今天印象如此深刻。我有时想,自己个性中刻板听话的基因选项,是不是萌发于宽敞车间里的那张小小的篾席呢?

自车间里制成的陶器半成品,经许多天晴日的晾晒风干后,接下来的一道最关键工序就是“烧烘”。将半成品整齐堆放入炉窑内,然后用高温烧烤和焖烘,使其发生化学反应成形固化。这个环节,就是龙窑赫然登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炉窑依山而建,拱形设计,从窑头到窑尾,以大致二三十度的坡度,顺山势拾级而上,这显然有利于窑内最大程度地燃尽柴火。那炉窑的拱边上有一个个圆孔,相距不到一米,排列整齐,像极了飞机的排排眩窗。成年后常常有坐晚班飞机的机会,苍茫夜色里,偶尔会望着停机坪上笨呼呼、黑魆魆的庞然大物发会呆,难以置信这么个怪物能驮着我们百号人呼啦啦腾身而起,扑入那暗不可知的夜空深处,不由自主地会涌动一丝丝旅人的惆怅与不安,直到再看到机身一侧长长的眩窗透出暖暖的灯光,内心方才复归平静。龙窑,一定就会在这个时候突显脑际,而且,那一个个本用来添柴加热的圆圆的窑孔,相比平铺直叙的飞机眩窗,实在要有趣得多。窑头倾在最低处,有一大炉子,初始烧煤加热。火势往上走的过程中,遇到中间那一个个窑孔发挥作用,工人们屏住呼吸,持续地、接力地、急速地往窑孔里塞干柴,使得火势更猛,温度更高。及烧到窑尾,已是山顶,有一高高的烟囱,保持一定的动压,能够起到抽风增氧作用,有助于火势更旺,使窑内的燃料尽可能燃尽。从山下望去,蜒盘而上,长达百米光景,宛如一条长龙,盘踞山上。烟囱活像高高翘起的龙尾,不间断地往外喷火,遇着风势还不断摇摆,“龙窑”之谓可谓名副其实。后来看到民间调龙灯,有那龙灯队剑走偏锋,出奇制胜,让龙灯嘴里喷出火来,赢得一片喝彩,我也会骤然想到龙窑的烟囱来。

启封窑门,将刚刚高温煅烧,又经过几天焖烤的陶制品,搬运窑洞,迅速冷却,叫“出窑”。忙活半天不就为这一天嘛,所以,出窑可是件十分隆重的事情,又因未知的烧制结果而充满了神秘色彩,得看吉时放鞭炮。一切都在悄悄地酝酿中,不知在哪个白天或夜晚,被火红夹杂着的烟雾在山顶龙嘴里不停喷吐了数天时,龙窑却悄无声息地停止了燃烧。当人们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发现窑口已经封门了,周边的几个大柴垛已经不见了,场地显得异常空旷。直到之后的某一天夜里,空旷的龙窑边堆场支起几根大竹竿,几盏大功率的灯泡高高地挂在竿尖上,照得堆场亮如白昼,场地上遍插彩旗,人声喧哗,过节般热闹,挤挤挨挨的人们围在场地周边,彩旗摇曳不停,华灯映照下,一张张欢快的的笑脸有些扑朔迷离,增添了几分喜感,四周的人群犹如盼新生兒落地一般,伸长脖子等候着开启那封闭了仿佛半个世纪,骄傲地鼓着严严实实的肚子的龙窑。

出窑是件体力活,所以上阵的一律为青壮爷们,出窑时炉内温度极高,为防中暑晕倒,出窑一般都安排在晚上进行。到了某个时候,那一个个窑孔的塞子被一气拔掉,显出一孔孔的通红来,这可不是那种一般的红,无一点杂色,彤彤的红得耀眼夺目,在夜色的笼罩下,远远看去,宛如一盏盏大红灯笼,一个接一个,紧紧挨着,直上山巅,直上夜空,煞是壮观。我特别喜欢站在窑口看热闹,但见热气袅袅升起,腾起的细尘中夹杂着泥土的醇厚和来自地层深处的原始气味,是永生难忘的味道。再看那一色的小伙子壮劳力,一色的光膀子大裤衩,一根宽宽的扁担,轻一点的烧制成品,如杯子缽头这样的,放在一个由竹竿和木板搭成的架子里,通常就一人挑走,重一些的物件,如高过人头的缸,就需两个人合力抬出。即便是在寒风料峭的初冬,一个个也都是汗流浃背,满脸通红。一担挑至堆场,通常就会小歇下,拿下脖子上挂着的毛巾,也有嫌碍事而将毛巾扎在手腕上的,三下两下,擦擦汗,喝几口家属递上来的温开水,信口开河扯几句闲话:

“你说,这座山雕的威虎山到底有多少人马?”

“阿庆到底在扬州城里做什么生意呢,怎么不到沙家浜来露个面?”

······

你说一声我搭一句,稀里哗啦,多半是率性而为,没有固定主题,没有标准答案。然后估摸着休息时间差不多了,又发一声喊,起一阵哄,喝上几口茶,一个个又返身鱼贯扑入那火红的窑洞去。

堆场里有专门的师傅,负责检验出窑的陶器品质量。经验丰富的师傅,通常并不需要特别的检验工具,拿在手里,先是这么左右翻动一端详,然后,只凭徒手敲一敲缸或鉢,就已知道成色品质,抬手拿起蘸有白灰的毛笔,往器皿上写个阿拉伯数字,就确定了它的等级归类,也就是在那一个时辰,被判定了一生或被重用或被丢弃的命运,如果说器皿也有生命的话。“咚咚咚”,优等品的陶器敲上去不仅手有轻微震颤感,声音透着那么一点清亮,有笃笃的、嗡嗡的回音,而如果烧制变形或有裂缝的陶器,则断然没有这种音响效果了。空旷无比而有些热烘烘熏熏然氛围的场院里,“咚咚咚”的声音总是此起彼伏,伴随着人们欢快的笑声,一起融汇到无穷的夜空中。

如果仅从职工数量角度来论的话,则陶瓷厂规模不算太大,却毕竟贵为地方国营企业,即使远离城市,偏居小镇(那时还叫公社),倒也在十里八乡声名显赫。能成为国营厂的正式工人,按月到点领工资,吃公家饭,住公家房,能参加公家正经八板的会议,一切都那么令人羡慕。最为有力的佐证是,时不时听到有人来厂里给年轻人提亲的传闻,厂里的小伙子根本不愁娶不到老婆,所以,下了班穿上干净的工作服,走出厂门,个顶个的昂首挺胸,意气风发,与人交谈时那口气也是骄傲得不得了。贾永生,便是这群体中的一位,而且是比较引人注目的一位,用本地方言称就是“罩眼得要死”。小伙子不仅长得身强力壮,相貌堂堂,性格也好,整天乐呵呵的,见人三分笑,工作认真积极,还特别要求上进,若干年后还有老人正经八板地较真说,出窑时干活时的小贾,才叫一个厉害!足见龙窑最能见证当年他的风采。最为难得的是,小贾还爱好文艺,吹得一口好笛子,是厂里的文艺活跃分子,但凡有重大政治活动或节日,总少不了他上台表演的踪迹。唯一的缺点是几乎没怎么读过书,靠职工夜校这点补习功夫,终究识字太少,我妈总叹息他读不全一篇完整的《人民日报》社论,好似一具本来品相蛮好的陶器成品,却很不争气地显出了一条裂缝。

不过,我妈也没忘记夸这贾永生这小子爱动脑筋能琢磨成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佩戴领袖像章突然成为时尚,无论男女老少人人都无一例外地佩戴,还有许多人爱收藏它,于是需求量很大。不知道是领导授意还是小贾个人的异想天开,反正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了他的一个大秘密,那就是他竟然一个人躲着悄悄试验像章烧制。这事在厂里知道的大人也极少,更不必说小孩了,但我想要瞒过领导不太可能,要不他不可能得到一个单独的小房间,还给配上一只电磁小炉子。小房间位于家属区与生产车间的接合部,紧挨着工厂的食堂,大概因为旁边就是一间配电房的缘故,此地少人光临,久而久之,荒草丛生,淹没了道路,越发显得冷清无比,也显得有些神秘。我头一次去那房间,如若不是前边有小贾趟路,恐怕早退避三舍了。房中无多余杂物,也无什么考究东西,唯有这炉子蛮精致,是缩小版的炉窑,虽然它不可能有龙窑的壮观,可是它金贵,电发热能将温度烧至八百度以上,唯此温度,才能将像章表面釉彩化反聚变成形。不仅如此,制作像章的用泥更考究,必须得单独高价引进,没有厂领导许可是无法想象的。蒙他喜欢我,我悄悄去过几次这小房间,安安静静地在一旁袖手旁观他的操作,虽然完全插不上手,却照样历数小时而不烦心,多半是因为内心藏有一个小秘密,期望能得赠一枚领袖像章,如获至宝,回家珍藏。记忆中只一次,无意间拿起几块碎瓷片玩,被贾永生瞥见,他居然大惊失色,以极少有的严厉口气,教训我立刻交出,我在惊诧之余,低头看了下手里的瓷片,才发现其中一块像章瓷片上的半拉人脸,只一只眼睛望着你,不免也吃一惊吓,那一刻,真仿佛空气都在颤抖,以至于后面怎么收的场,竟然完全失忆。反正其后再未有获准进小工房的机会,幸好我也早没了参与的兴致,也算是各得其所。毕竟年少,时过境迁一阵,我慢慢地就忘了这小炉房里发生的故事,毕竟,堪称地大物博的龙窑才够玩得开,玩得尽兴,对我的吸引力要大得多了。

尽管依那时的标准衡量,小贾的家境不算好,苦出身,兄弟姐妹多,家里经济条件非常一般,却照样不缺乏姑娘们的青睐,听说这小子一时还挑花了眼呢,后来他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那姑娘也是个吃口粮的居民户口,模样俊俏,脑子聪明,只是因为出身成分有些高,又下放在农村修地球,不知何时能够回城当居民,身价就被拉低了不少,能够嫁给他这个国营工厂的工人,好像也心满意足,确实在旁人眼里,似乎也有点高攀的意思。直到工厂开始走下坡路,甚至渐渐有了关门歇业的迹象,小贾的家庭地位好像也跟着他的体质一般,起了一点变化,自然他的情绪也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明顯消沉起来,眼见企业相对粗放的产品越来越无销路,厂子里空气本来就已经沉闷,路过小贾宿舍的工人,甚至他的邻居,越来越难听到他曾经那么欢快的笛声。无聊无味的日子就越发显得难熬,忽然有一天大清早,贾永生全无预兆地晕倒在上班路上,工友们心急火燎地抬起他急送医院救治,竟被查明已是肝癌晚期,没几个月,竟匆匆就走完了他的半拉子人生。据医生私下对人说,小贾年轻时劳累过度,把身子掏空了,这话说过算数没人去较真是否准确,可是人到中年就突然撒手人寰,还是让厂里的工友们众口一词地感到惋惜。

贾永生没有能够像他的名字一般“永生”,他思维简单,性情率真,生活要求不高,他曾经那么亢奋激昂地活在这个属于他的时代,又不幸倒在了这个其实并不真正属于他的时代。不知道这短暂的激昂人生,是不是已经让贾永生感到几分满足,甚至于无怨无悔了?终究无法直接向他追问答案。昆德拉说过:“生命不是话剧,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确实,人生没有假设,无法猜度贾永生生活在别的什么时代,会是怎样一番命运?我想每个时代,定然有属于这个时代的风云人物,或意气风发地折腾,或生龙活虎地消费,天马行空,不知何谓忧愁;与此同时,定然也有无法脱离这个时代的寻常人物,或曲曲折折地生活,或举步维艰地度日,隐忍苟活,不知前路何处显光明。这应该也是生活的常态,因为杜甫就有诗曰“仰看云中雁,禽鸟亦有行”。自然界中的鸟兽,皆有各自的次序、各自的归宿、各自的支撑与依靠,人类怎会没有?当然有的,一定有的,每个人都有,只是我们自身常常不能捉摸把握而已。我们不能把握各自归向哪里,所以,作家余华总对笔下的小人物情有独钟:“在社会重大变迁时期,又有几个人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呢?那些立在潮头的人都把握不了自己的命运,何况我们这些随波逐流的人。”这样的小人物,挣扎过,辉煌过,痛苦过,然后大概率地戛然而止,以被动的、决绝的、残酷的,总之是触目惊心的方式,诉说自己的十分绝望、百分凄怅、千分不甘。

和中年夭折的贾永生同样令人痛惜的,还有论年岁比小贾更短些,曾经喷吐汹汹生命之火的龙窑,也没能摆脱熄火、沉寂这样的命运。仿佛知道自己已然完成历史使命,无意再强留于世徒添伤心话柄一般,在某一个暗夜,龙窑轰然坍塌,灰飞烟灭,踪迹无可寻。也许并无多少人在意龙窑遭遗弃后,那许多个落寞的日子,自然也不太会有人特意地记下龙窑这个毅然决然、寿终正寝的日子。

不过直至今日,但凡说到龙窑这个话题,有留守厂里的退休职工仍会很动情,向你讲述它的一个个细枝末节,如若问到龙窑的坍塌,他们才会不无伤感却很坚决地强调说,龙窑还是比贾永生多挺了两年,不清楚具体哪一天塌的,只知道它走得不寻常,轰轰烈烈的。那是个风雨夜,大风先刮了半宿,然后是电闪雷鸣的,有些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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