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 炜

梁山一百单八将里，性格最鲜明的一位，非黑旋风李逵莫属。这应该是没有异议的。李逵这个人，在整个《水浒传》人物中，就是个异类。他天真、单纯、偏执，爱闯祸。每当他一出场，总会让读者会心一笑。尽管他无理取闹、性格暴躁、粗鄙无文、嗜杀成性，但我们还是喜欢他这直来直去、心口如一的性格。因为，我们是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的。不仅是我们，原著里，以宋江为首的大多数梁山好汉，都是把他视作孩童的。

然而，也有人看不惯他粗野的言行，认为这样一个缺乏教养的人，是令人厌恶的。所以，几百年来，不断有读者在骂他。也有人，想通过说教的形式，教他守规矩。比如，原著里的神行太保戴宗。但几乎没有什么效果。当面教他，他跟你翻白眼。当面骂他，他肯定要跟你抡板斧。那么，面对这样一个“没有规矩”的孩子，到底该咋办呢？我们翻开原著，从《水浒传》第三十七回“李逵出场”聊起。

一

话说宋江被刺配江州，在这里遇到神行太保戴宗。两人一起到酒楼吃酒。还没吃呢，就听楼下一阵大吵大闹。在戴宗的询问下，店小二说，楼下正在闹的，是经常跟你一起来的铁牛李大哥。于是，戴宗下楼，把李逵领了上来。书上写：不多时，（戴宗）引著一个黑凛凛大汉上楼来。宋江一见，被这“黑凛凛”的大汉吓了一跳。

金圣叹读到这里，有一段精彩的评语：黑凛凛三字，不惟画出李逵形状，兼画出李逵顾盼，李逵性格，李逵心地来。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不晓阿谀，不可以威劫，不可以名服，不可以利动，不可以智取，宋江吃一惊，真吃一惊也。

李逵还没说话，仅凭这副形象，就让人觉得他像个不通世故的孩子。再聪明、再刁钻的人，再凶狠、再威武的人，来到宋江这个“人精”面前，都不会让他心惊。反倒是这个顽童一般的铁牛，让他吃了一惊。这就有意思了。但宋江只是心里一惊，啥也没说。李逵见了宋江，却先开口了。他问戴宗：“哥哥，这黑汉子是谁？”你看，他自己“黑凛凛”的，把人吓一跳，反而还面对面地称别人“黑汉子”。这就很没有教养了。这让戴宗很没面子。急忙向宋江赔笑：“押司，你看这厮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李逵听了这话，又说了：“我问大哥，怎地是粗卤？”

金圣叹在这里批道：妙绝。读至此，始知鲁达自说粗卤，尚是后天之民，未及李大哥也。

李逵这表现，并没有什么爱憎之别，纯属一种天然反应。就算是鲁智深，也不如他“原生态”。戴宗无奈，只好教他说：“兄弟，你便请问‘这位官人是谁’便好。你倒却说‘这黑汉子是谁，’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我且与你说知：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又是“请问”，又是“这位官人”，又是“义士”，又是“哥哥”，戴宗平时说话也没这么文雅。今天为了教李逵文明用语，也够难为他的了。可这良苦用心并没什么用。李逵的反应是：“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好家伙！教了半天，还是“黑宋江”！戴宗觉得实在没面子，怒了：“咄！你这厮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唤，全不识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几时！”

看，戴宗这“临时家长”，已经没什么耐心了。不过，李逵才不管他这一套，继续说：“若真个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闲人，我却拜甚鸟！节级哥哥，不要赚我拜了，你却笑我！”看他一片天真憨直，却偏偏还有些“小心机”！这正说明这个人真实可爱、有血有肉，全是一副孩子模样。

“闲人”“甚鸟”，听到这些，此时的戴宗，应该是尴尬至极了。而我们来看宋江的反应：“我正是山东黑宋江。”顺着李逵的孩子话，也来“幽他一默”，顿时就拉近了两人的关系。这就是宋江的智慧。李逵听了宋江自报家门，兴奋得更像个孩子了。只见他：拍手叫道：“我那爷！你何不早说些个，也教铁牛欢喜！”扑翻身躯便拜。欢蹦乱跳，语无伦次，真真的是个顽童模样啊！

从这里开始，李逵与宋江正式结识。区区几百字，李逵、戴宗、宋江的性格特点展露无遗。特别是初次登场的李逵，施耐庵寥寥几笔，就画出了他那天然无邪的赤子之态。

二

金圣叹先生说李逵是：一片天真烂漫到底。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人，一个天真烂漫的人，是可爱的，是让人感到亲切的。所以，我们首先要说，这样的性格是可贵的。先不要急着去改变他。

《庄子》里有这样一个故事：南海的帝王名叫倏，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浑沌。倏和忽在浑沌的地方会面。浑沌对待他们非常友好。倏和忽就商量着报答浑沌的恩情，说：你看，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外界、听声音、吃食物、呼吸空气。但浑沌怎么就连一窍也没有！真可怜啊！这样吧，咱们就试着给他凿出七窍来。于是，倏和忽每天替浑沌开一窍。到了第七天，七窍凿好了。浑沌却死了。

万物皆有自己的天性。所有关爱，如果不是以尊重天性为前提，结局只能适得其反，甚至悲剧。比如，戴宗对李逵的粗暴教诲，就显得有些生硬和迂腐了。所以，李逵就不可能和他“在一个频道上”，也就不会明白他所谓的“粗卤”是什么。当然，李逵压根儿也不在乎。不曾走进过自己内心的人，在他看来，说什么话都可以忽略。这样一来，反倒显得戴宗对他的训诫是多此一举了。

而宋江就不会这样。上边这一段，虽然宋江只是在微笑，最后只说了一句“我正是山东黑宋江”，但我们可以感觉到，他已经很自然地放松了心态，俯下了身子，和李逵这个孩子般的人物站在了一起。后边的故事中，宋江始终是李逵最信赖的人，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所以说，先把视角调整到孩子的位置，尊重孩子的浑沌之态，才是有效教育的开始。

三

在中国，教育孩子极容易走上两个极端。第一个，是任其自然，没有规矩。这肯定是不对的。像李逵这样的孩子，如果完全放任他，那就是在为祸社会。而在原著里，正是因为缺乏管教，无法无天，李逵才变成了让人又爱又恨的这样一个人物。第二个，就是对孩子的成长规划过于严苛。这样只会扼杀孩子的自由个性和创造力。就像上面说的，被凿开七窍而死的浑沌。

教育孩子，首先要尊重孩子的独特性，讲究顺其自然，因势利导。这个“势”，就是孩子本身的天然性格，就是孩子的“浑沌之态”。有的孩子爱动，有的孩子爱静，有的孩子话多，有的孩子心细，千姿百态，各有风采。但从来没有一个标准能够去评判这些特征是好是坏，是对是错。这些特征，都值得去关注，值得去进行合理的保护和引导。

这些天性里，蕴藏着一个人的个性发展和创造思维。抓住这些特征，结合生活中的小事加以引导和启发，才能让孩子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找到自己的“核心竞争力”。家长在教育孩子的过程中，有三件事不妨尝试：俯下身子，试着跟孩子做朋友；以身作则，给孩子做好榜样；保持理智，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生活在平等、和谐、充满爱意的家庭氛围中的孩子，才容易找到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著名青少年教育专家、知心姐姐卢勤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过：“我小时候就像男孩子一样，特别爱玩沙子，弄得身上、衣服上都是脏兮兮的，鞋子里也总是灌满沙子……但是我妈妈从来不说我为啥总是那么脏，只是告诉我把衣服放到盆里洗干净，我觉得后来我画画比较好、干工作很有创造性，常常和小时候的游戏很有关系。”所以，别用我们成人所认为的关爱去伤害孩子，更不要一厢情愿地去“开发”孩子。每一个孩子的少年天性都是一座宝藏。

纯朴憨直不是“愚钝顽痴”，浑沌之态往往最是珍贵。著名文学家、教育家丰子恺先生曾写过一段话，表达了他对孩童那种天真之态的怀念：“我的孩子们！我憧憬于你们的生活，每天不止一次！我想委曲地说出来，使你们自己晓得。可惜到你们懂得我的话的意思的时候，你们将不复是可以使我憧憬的人了。这是何等可悲哀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