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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食物

2019-09-19周洁茹

台港文学选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扣肉砂锅鱼头

周洁茹

1.萝卜干炒饭

回家过年的时候发现旅游部门推出了一个“十大美味”。其中一道萝卜干炒饭,让我很惊讶,我的童年记忆里,萝卜干是用来搭泡饭的,为什么要用来炒饭?炒饭不是只用蛋吗?蛋炒饭,最高境界是粒粒晶莹,如同一盘碎黄金。

到达美国的第二天,朋友请客吃饭,一间叮叮当当的台湾铁板烧,虾和刀都可以飞起来,洋葱堆成火山,一碗白饭,一只生蛋,花式翻炒,最后洒一圈秘制甜豉油,是整顿饭的高潮和结束。

于是学会用豉油,扬州炒饭炒成潮汕炒饭,每颗饭粒都炒成均匀古铜才算成功。

炒面也一样,多落豉油,乌冬都能炒成中华面。

读过一篇文章,作者去山里人家做客,山民捧出黄豆米饭款待贵宾,黄豆还是硬的,米饭已经软熟,宾客的每一口就要很小心。因为感激山民的心意,冒着被黄豆磕掉牙的风险也要吃,慢慢地吃。黄豆与米饭,也别有风味吧?

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没有火腿味我一直没有试过,但是溏心皮蛋配红姜片真的是吃出海蟹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家乡的萝卜干切成细丁来炒饭,每一口清脆米饭,都吃出了童年冬天早晨的泡饭味呢。

2.扣肉

在文联做专业作家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唯一的一个春节,单位发了一竹篮年菜,有鸡有鸭,有鱼有肉,竹篮底一个青瓷碗,盖着油纸,我从未见过,问了人才知道是扣肉。

蒸一下就好。问的人说,吃的时候倒扣到盘中。

碗呢?我又问。

什么碗?

这个碗啊!我说,肉倒出来了,碗要还吧?

还到哪里?问的人反问,这个碗也是送的。

那可真是太新奇了。家里的碗碟都是一套一套的,突然多出来的这一只碗,倒出了扣肉以后,拿它怎么办才好呢?

后来来到香港生活,前三年都不知道杂货店送的印花有什么用,有一天觉悟过来集印花是要换餐具,换刀叉,换床单……可是换来一只盘子,一只碗,又有什么用呢?什么东西都要成双成套的才对吧?

那碗扣肉,带回家以后我母亲也非常新奇,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家的八宝甜饭和香糟扣肉都是自己做的,那碗单位发的扣肉是如何处理的,我不记得了,那只碗,我也再没有见到过。

我很快就离职出国了,再没有过单位,也再没有收到过扣肉。

3.白芹

在我的家乡,绿色的那种芹菜被叫做药芹,因为吃起来有药的味道。还有一种白色的芹菜,只有家乡才有,叫做白芹。

白芹冬天的时候才有,一两个月,其他的时间,当然是没有,似乎也栽培不了,家乡的人都知道。

我从来不爱吃芹菜,芹菜馅的饺子还可以接受,最憎西芹百合,西芹白果,西芹云耳,连带云耳白果百合一起憎。

偏偏到了美国,生西芹条宝宝胡萝卜蘸酱总是头盘,于是连带宝宝胡萝卜也讨厌,非常讨厌。

唯一不讨厌的唯有白芹,凉拌最好。什么调味都不需要,吃得出本味。可是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啊,回家也不一定是冬天,于是白芹成为一个纪念。

今年过年回家乡了,坐在本地小饭馆,本地话点一道菜单上没有的白芹。服务员说要去厨房看一下。看了回来讲还真有,菜农新送来,马上入单。

一桌都很服气,去国离乡二十年,仍然一口标准本地话,白芹两个字,口音都没有偏掉。

4.糖芋头

每年过中秋的时候,我最记挂的不是月饼,是妈妈做的糖芋头。

糖芋头为什么是红红的?小时候问过妈妈。

放了碱,妈妈答。

芋头是白色的,堿也是白色的,好似石头的一块,芋头和碱在一起才会变红色。红色的芋头,才是我家乡的糖芋头。

好吃啊,去国二十年都不会忘掉的滋味。

但是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啊,妈妈就把中秋的糖芋头放到过年的时候来做。

全世界都会变,妈妈的味道永远都不会变。

糖芋头为什么是红红的?一边吃,一边明知故问。

第一次做糖芋头。妈妈说,手痒了几天几夜。

为什么?这可跟我小时候听的不一样。

削芋头皮的时候不知道要戴手套啊!妈妈说,又没有人告诉我。

肯定是过敏,我说。

好痒啊。妈妈说,用肥皂洗了好多遍都没用。

我想起来我到美国的第一天,炒一盘长豆角,炒了好久好久都不熟。

不知道要加点水啊!那是我第一次做饭。那个晚上,我炒豆角都炒哭了。

5.豆渣饼

我家乡的豆制品,肯定是整个江苏省最好吃的。至于小排小笼包那些,让给别人好吃好了,我没意见。我写过皮蛋豆腐,香菜生豆油拌常州豆腐最好,我也写过横山桥百页,红汤水煮,能下两大碗米饭。豆渣饼,我一直舍不得来写。

说是豆渣,其实非常讲究,白雀豇豆的豆渣,白雀豇豆又是什么?我没有见过。白色豆子,豆上一个暗红小点,如同雀眼,所以叫做白雀豇豆。黄豆青豆也好,只要不是黑豆红豆,要不色泽不美。豆子磨成浆汁,特制漏勺,温热平底锅,一勺一个,豆渣小饼。

豆渣饼怎么吃?落在豆腐汤里,垫在咸肉刀鱼身下,滋味都在饼里。

我妈妈会做豆渣饼塞肉,两片大豆渣饼,中间塞了肉馅,油炸,我的外婆也是这么做的,我不会,炸物也是需要耐心的,炸得用心与随便炸炸的天妇罗都会有好大的差别。

豆渣饼其实是祭祀的素饼,也有人叫它豆斋饼。那么什么都不加,薄油烘热,就好了。民间智慧。

突然想起来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民间故事。一个酒鬼,家贫又贪酒,经常捡人家酿完酒不要了的酒渣回去摊饼吃,吃了醉醺醺在街上走,邻人笑话他,又吃酒渣饼了吗?酒鬼生气,什么酒渣饼?明明就是酒。邻人又故意问,酒?喝了多少?酒鬼答,三张,三大张呢。

6.网油卷

网油,指的是猪腹部的一块油脂,剥下后成网状,所以叫做网油。

这层网油,要保持干净无破损,摊开晾干,然后用来包裹赤豆沙馅。

这只是网油卷其中一道工序,整道菜,基本就是个手工艺。

所以我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碰到一个人,说他曾经是燕春楼的点心师傅,我就问他会不会做网油卷。

他说他知道,网油卷。

我说那你会不会做?

他说做还是会做的,只是不大做。

其实不会做才正常,苏东坡都不会。为什么做不出来,主要原因还是那层“雪衣”,苏老师就是止步在了蛋清,蛋清“雪衣”怎么裹都阻止不了赤豆沙馅漏出来,不得不放弃。后人在蛋清基础上继续研发,打发,再加入干淀粉,豆馅先滚一层淀粉,再挂上这层蛋糊,入锅油炸,豆馅就不漏了,甚至还能够透视。网油卷就这么做成了。

吃时再撒一层白糖,这个滋味,没有文字可以形容。

但是网油卷这三个字对我来讲,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辨别饭桌上自称老乡的老乡到底是不是正宗老乡用的。

7.三丝鱼卷

每到过年,就会有好多人送来好多鱼。就好像香港人过年要买裤一样,裤是富的意头,鱼也是余的意头。

我母亲很为那些鱼犯愁,因为太多了。青鱼和鲢鱼,每一条都在十斤以上。江南冬天,水笼头里冰冷的水像刀子一样流出来,空气里都是小刀子,手伸出去就是伤。要把那些鱼都剖洗处理,有时候要做到晚上,到了晚上,又有人送来了新的鱼。那个时候是不可以收钱的,过年的时候可以收鱼,不能不收。那些鱼开膛破肚,一排一排挂在厨房,竹签顶住身体的两侧,凝固了的血,便不觉得是血,冷血的生物,也不觉得它们是生物。我走来走去,当看不见,我也不吃鱼。

鱼被送去炸,做成爆鱼,打成鱼浆,做成鲜鱼圆,然而还是有很多,往往要吃到过完年。

每年都是母亲亲手准备年夜饭,三口之家,不是需要很多菜,然而总是许多菜。汤和甜品,热菜和冷菜,每一碟冷菜上面都要放香菜,不只是装饰,父亲爱吃,卷起来,蘸加了糖的镇江香醋,也是习惯,所以我长大以后总也不习惯香港人的红醋,我也总是接受不了酱油做蘸料。

爆鱼配白酒,就没有那么浓郁了,羊糕和肴肉,糖醋小排,如意菜,总要有如意菜,黄豆芽的形状是一把如意,所以是如意菜。离开家快要二十年,都不会忘记。可是忘记了是几时学会饮酒的,独生女儿,陪着父亲喝杯好酒,是幸福。

所有的年菜中我最喜歡炒素和豆渣饼塞肉,都是外婆的菜,传到母亲手里,应该在我手里失传了。还有甜饭,白到透明的圆糯米,自己洗的红豆做馅,金丝蜜枣和莲子心做底的八宝甜饭,每一个年都是甜的。

酒喝了一杯,母亲会去厨房炒盘热菜,鲜笋鱼肚,清炒虾仁,红烧甩水。总有一道三丝鱼卷,青鱼皮卷了鲜笋丝火腿丝和香菇丝蒸,最费工夫。我从来不吃,我不吃鱼。我有一个朋友说过我家的三丝鱼卷是她吃过的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她说你有多幸福啊你都不知道。我的这个朋友父亲早逝,有一个弟弟,家庭的负担很重,终于找到条件还不错的丈夫,待她也还好,有一天她跟我讲,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如果神再给她一次选择,她会要回她的父亲。

我在美国找一盘唐人街的夫妻肺片,横跨了两个州的时候,突然理解了我的幸福。我想那一道我从来没有吃过的母亲做的三丝鱼卷,肯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毫无疑问的。

8.砂锅鱼头

第一次去女朋友家的时候,女朋友全家带他去了一个大湖旅游,湖旁一片竹海,山林湖海里的一间小饭馆,女朋友的父亲点了整整一桌丰盛的菜。

过了很久再来问他,他只记得一个砂锅鱼头。真好吃啊。他说,还想再去吃一次。

他的太太说,点了一桌好菜,只记得鱼头?

他点头。

正是热恋的时候,别说是鱼头汤,白米饭都吃出甜来。

结了婚,女朋友成为太太,女朋友的父母成为岳父岳母。柴米油盐的人生,每天都过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银发川柳里说的,家庭和谐的秘诀,少说话,多出门。婚姻的真相,也是所有人生的真相。

有一天他的太太突然问他,你记忆中最好吃的菜是什么?

砂锅鱼头。他说,那次去一个大湖,吃到的砂锅鱼头。

真好吃啊。他说,还想再去吃一次。

他的太太笑了一笑。

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给父母看,父母很高兴,全家去了天目湖旅游,父亲点了好多菜,其中一道砂锅鱼头,男朋友吃得最多。天目湖以前叫做沙河水库,水库鱼没有泥腥气,鱼头煨汤,越煨越浓,成为一道名菜。结了婚,男朋友成为丈夫,柴米油盐的人生,自己挑的老公,咬碎牙也要咽下去。婚姻的真相,也是所有人生的真相。

父亲肿瘤手术后并发症,生死一线。整整一年,ICU出出入入,医院到护理院,护理院再到医院。原来生死的真相,才是所有人生的真相。

过年回家,推着轮椅上的父亲出门吃饭,一年来的第一次。父亲经历反复插管,静脉营养,气管切开,血管手术,呼吸机,鼻饲,到后来能够封管,能够说话和吃饭,已经是一个生命的大奇迹。点了一道砂锅鱼头,二十年以后的砂锅鱼头,锅的形状也似条鱼,大到占了半桌。父亲尝了一口,说,咸了。

他的太太突然就想起了他说的,真好吃啊,还想再去吃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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