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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多芬之天才绽放

2019-05-24冯八飞

当代 2019年3期
关键词:歌德交响曲贝多芬

冯八飞

1805年《英雄交响曲》大获成功,贝多芬乘兴开写《第五交响曲》,但完成第一乐章后突然停止。因为,1806年在里希诺夫斯基格拉茨夏宫认识的奥佩斯多夫伯爵现在要组建一支乐队,掏钱请贝多芬为他作曲。这次贝多芬非常积极,其原因却是里希诺夫斯基侯爵。此前贝多芬与自己最大的金主里希诺夫斯基关系就日见疏远,因为,在侯爵眼中,贝多芬再“英雄”,也只是自己的一个奴仆。1806年贝多芬留宿克拉洛韦城堡(捷克赫拉德茨)时矛盾终于严重激化,之后不久里希诺夫斯基停发给贝多芬的年薪,他俩虽然没有广告天下,但就算是绝交了。

失去了侯爵年金的贝多芬,急需开拓新市场,所以才交稿如此迅速。不过,这次命题作文显然并非贝多芬本意,所以他没有加紧把《第五交响曲》写完题献奥佩斯多夫,而是另写新作。1806年10月贝多芬完成了阳光明媚的《第四交响曲》。这部夹在雄壮的《第三英雄交响曲》和《第五命运交响曲》之间的作品被舒曼形容为“两位挪威巨人之间的苗条希腊少女”。

这时,贝多芬生命里确实也出现了一位少女,虽然不知道是否苗条——匈牙利贵族小姐特丽莎·布鲁斯威克。

贝多芬刚到维也纳时跟她哥哥弗朗索瓦伯爵为友,那时她还是一个懵懂小姑娘,跟着贝多芬学钢琴。她说自己从那时起就爱上了贝多芬。1806年贝多芬前往匈牙利马尔托伐萨她家里做客,他们在那里擦出了爱的火花。特丽莎后来写道:“一个礼拜日晚上,晚餐之后,贝多芬在月光下坐到钢琴前。他先是放平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这种习惯——他总是这样开场。随后他弹了几个低音和弦;接着,慢慢地,他庄严神秘地弹起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既然两情脉脉,沉静勿为人知。这首美丽的歌来自巴赫夫人安娜·玛格达兰娜手册,题为《乔瓦尼尼之歌》,有人认为不是巴赫原作。母亲和教士都已就寝,哥哥目光凝聚;我的心为他的歌和目光渗透,深感生命丰满……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园中相遇,他说:‘我正在写一部歌剧,主要人物已成竹在胸,整部作品历历在目,无论我到哪里,身处何地,它总和我同在。我从未达到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光明纯洁,而此前我只像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看不见路旁边鲜艳的花朵……1806年5月,只经过我最亲爱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特丽莎·布鲁斯威克,是世界上唯一一位和贝多芬订过婚的女子。

贝多芬是近视眼,奥地利音乐家赛弗里德(1776—1841)说是天花所致,1823—1824年间他在书信中多次抱怨近视让他从小就戴眼镜。但他跟美女一样不喜欢戴,所以他的画像跟巴赫一样,经常目光不对焦。不过,订婚后他显然对上焦了。这是贝多芬一生中最美好最稳定的幸福时光。而这段爱情结出的甜美花朵,即《第四交响曲》。它向后世证明,痛苦奋斗一生拒绝向命运屈服的贝多芬,确实也曾甜美幸福。赛弗里德和奥地利著名剧作家格里帕策(1791—1872)都说贝多芬这时每天兴致勃勃,处世接物彬彬有礼,居然能够忍耐他讨厌的人,穿着也开始讲究,而且巧妙地隐瞒着自己的耳聋,身体也好了,也不怎么生病了。

精神,确实能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肉体。

《降B大调第四交响曲》(作品60号)1806年完成,1807年3月5日在洛布科维茨宫邸首演,同时演出贝多芬的《科里奥兰序曲》和《第四钢琴协奏曲》。

贝多芬生平第一次处心积虑要博美人欢心,并且知道已经博得欢心。猛狮恋爱了,它把利爪收入掌中,可是,在《第四交响曲》的幻梦与温柔之下,贝多芬那举世无双的强大力量和面对封建贵族的狂野愤怒仍然在地下奔腾,随时喷薄欲出。这段爱情延续到1810年,其间贝多芬创作了《第五交响曲》(命运)、《第六交响曲》(田园,1808)、《哀格蒙特》于1809年开始写作。他还申请为席勒的《威廉·退尔》配乐,但惨遭拒绝。

紧随暖意融融的《第四号交响曲》,是著名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

这是贝多芬唯一一部小提琴协奏曲,名列世界三大小提琴协奏曲。

它是专门为维也纳剧院第一小提琴手弗兰兹·克莱门特而作,曲风甜美。这部作品类似巴赫,容易上手,不像帕格尼尼的作品,等闲提琴手根本拉不下来。但是,40岁拉《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跟20岁拉的感受完全不同,而60岁时再拉又截然不同。无论听者什么年纪,贝多芬的力量永远在那里,但没有一定的生活经历,根本无法体会贝多芬的深度。这就证明帕格尼尼与贝多芬作品的张力非常大。就像16岁读《红楼梦》只看到林黛玉和贾宝玉打情骂俏,可60岁读《红楼梦》看到的却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三部《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弦乐四重奏》也是在订婚这一年完成的,是贝多芬最有名的弦乐四重奏,颇具交响曲特质,风华绝代,至今。当时贝多芬耳聋已很严重,因此在第三部《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弦乐四重奏》终乐章草稿中他曾写下:“即使对艺术,也不必再对它掩饰你的耳聋。”从世界音乐史来看,这段爱情的高潮是贝多芬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升F大调钢琴奏鸣曲》(1809,作品78号)。题献特丽莎。特丽莎因此走入世界音乐史。

不过,高潮到此为止。事实正是如此,1810年5月贝多芬与特丽莎分手。特丽莎死于1861年,那时贝多芬已去世34年,然后她依然爱着贝多芬。1816年时贝多芬还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的剧烈。”同年他创作6首歌曲《献给遥远的爱人》,并在笔记中写道:“我一见到这个美妙造物,爱意即泛滥横流,可她并不在此,不在我身边!”

特丽莎带给贝多芬的创伤非常深,他再次想到自杀,1810年5月2日致信韦格勒说:“一个人还能完成善行就不能去世,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而且是自我处决。”贝多芬从此认为只有音乐是朋友:“可怜的贝多芬,此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致格萊兴施泰因,书信集第31)他在笔记中写道:“屈服,深深地向你的命运屈服;你不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为别人存在;为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

贝多芬面临耳聋,当他写《海里根施塔特遗嘱》时,他仍然呐喊“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

可是,在特丽莎面前,他只能深深地向命运屈服。

1810年失去特丽莎让贝多芬失去了阳光明媚的心情,但失去里希诺夫斯基的工资,却让他失去了饭碗。他的出版合同和演唱会收入可观,但毕竟没有保障。当然,贝多芬的人气并未因为与里希诺夫斯基断交和《费德里奥》失败而下降,1808年贝多芬公众演奏会超过32场,海顿只有5场。1805年以来他的所有作品都好评如潮,只有《C大调弥撒曲》和《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弦乐四重奏》例外,但后者也已经开始打动行家了。可贝多芬还是很生气,因为大部分人都赞成霍夫曼的意见,认为他只不过是“伟大的器乐作曲家”,这句称赞其实是贬低,意为贝多芬写歌剧不行。而且奥地利与拿破仑的战争造成奥地利银币弗罗林大幅贬值,贝多芬突然发现自己跟赞助人和出版商讲价变得艰难,即使达成协议,付款也经常拖延至遥遥无期。

作为世界音乐史上著名的营销大师,贝多芬立刻做出决定:停止讲价,开始威吓。1808年1月7日,贝多芬致信莱比锡布莱特科普夫与黑特出版社,表示已决定前往德国卡塞尔投靠拿破仑之弟、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热罗姆王为此敬奉终身年金600(1杜加约合9先令),外加旅费津贴150银币,唯一条件仅需经常为他演奏,并指挥室内音乐会。现在只缺热罗姆王的正式任命函了,只要它一到,他就开始打包行李啦。

这是贝多芬最接近一次回到德国。

贝多芬发出这个威胁并不是因为偶然的天才脾气。当时奥地利正在备战,决心撕毁《提尔西特条约》与拿破仑再战一场。如果战败——而这是很可能的——奥地利亲王们就要变成集体穷光蛋,骑士联合会主导的宫廷剧院理事会拒绝给贝多芬发放津贴已经是个不祥预兆了。贝多芬当然觉得这都是赞助人对不起他。他人到中年,身患恶疾,耳聋严重,急需钱用。是时候让他们回忆起他的重要性了!

实際上,贝多芬是否决心在39岁时放弃在世界音乐之都维也纳建立起来的庞大人脉,从维也纳搬到落后德意志一个省会卡塞尔去,是颇为可疑的。可是里希诺夫斯基侯爵亲王虽然表面上跟贝多芬言归于好,但完全没有再打开钱包的意思;克莱门蒂承诺的英镑没到账,奥佩斯多夫伯爵还欠着150达克特。而且,贝多芬在信中说:“攻讦我新近音乐会的恶意文章也许还会从这里传出,在《音乐报》等地方出现。我当然不想压制那些攻击我的文章,但大家应该记住,在维也纳没人比我的私人仇家更多。这里的音乐状况越来越差。”潜台词很明显:只有我贝多芬能拯救维也纳音乐,使它不因战败的羞辱和低档意大利歌剧的泛滥而衰微,可是,我贝多芬已经不想再赤手空拳面对这些敌人啦,除非维也纳给我地位和影响力,否则,我将带着自己的天才回到德意志。最后,贝多芬在信封背面写下:“我在此请求,在我写信告诉你们我已经收到任命函之前,请不要就我在威斯特法尼亚任职一事发布任何定论。”

我说贝多芬是营销大师,并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因为他之后放置这封信的地点和方式。

贝多芬当时住在奥匈帝国贵族安娜·玛丽·埃多迪女伯爵(1779—1837)位于鲁格街的家中。埃多迪女伯爵是出色的钢琴家,贝多芬挚友。1808—1809年秋冬贝多芬住在她家,两人在1807—1817年的10年间相当亲密,贝多芬题献给她的作品包括1809年的两部三重奏(作品70号)和1815—1817年的两部大提琴奏鸣曲(作品102号)。埃多迪可称贝多芬认识女人中“最迷人、最难以捉摸的一个”,她没留下信件或日记,只留下说法矛盾的记载和涉嫌参与谋杀亲生独子的未经证实的黑暗传闻。

当时埃多迪家在里希诺夫斯基侯爵新公寓楼下,这封信底朝上放在大厅的银质托盘中等待邮差,每个路过的人都能看到其信封背面的那几句话,而维也纳像所有的大都市一样精于耳语和八卦……

如贝多芬所料,埃多迪女伯爵立刻开始了留住贝多芬的疯狂斡旋。与贝多芬好友格莱兴施泰因一起,她动员了城里最有钱的几位赞助人,希望能提供威斯特伐利亚国王热罗姆无法匹配的年金。

现在的贝多芬也不是刚到维也纳的那个人了。他其实已经是维也纳的“贝多芬神话”,一个不可阻挡的贫困天才,有能力对王公贵族说“不”,世界音乐史上第一位自豪的独立音乐家,还有那个足以比肩弥尔顿失明的耳聋,和叶芝一样以艺术为生命全部的传说……

埃多迪女伯爵的斡旋很快见效,1809年3月1日,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大公爵亲王、洛布科维茨侯爵亲王和金斯基亲王共同保证向贝多芬提供高达4000弗罗林的固定年薪,条件是他承诺永不离开“伟大的奥地利皇帝”的国土。这份合同措辞恭敬,保证让“凡·贝多芬先生免受生活必需品的烦恼,避免一切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障碍”。金主中间并没有里希诺夫斯基侯爵。

虽然贝多芬实际上一直是维也纳王公贵族的宠儿,但在世界音乐史上,这仍然是第一份王公贵族向音乐家低头保证后者至高地位的合同。是的,就算贝多芬把他所有作品都题献给王公贵族,这份合同,仍然是世界音乐史上音乐家的独立宣言!

车尔尼记载,贝多芬晚年时有年轻人赞颂他的名声,贝多芬回答:“无聊!我从不为声名和荣誉写作。我心里的东西要出来,所以我才写作!”从贝多芬创作本身来说这当然符合实际,但自诩“从不为名声和荣誉而写作”,多少有些占了便宜卖乖。虽然他很不屑歌德一直把拿破仑授予的荣誉十字勋章佩戴在身上,但路易十八把1824年制作的一枚带贝多芬头像的金币送他,据申德勒说,贝多芬就深以为荣。1826年12月7日贝多芬致信波恩老朋友韦格勒说:“在我获得的荣誉里……因为知道你听了会高兴,所以告诉你……有已故法国国王赠我的勋章,镌着‘国王赠予贝多芬先生,此外附有一封礼貌周全的信,署名的是‘国王侍从长夏特勒大公。”

投奔热罗姆国王是贝多芬最成功的一次个人营销,证据是:当他收到三位亲王的合同后,他马上就回绝了热罗姆王。他致信格莱兴施泰因说:“您从所附文件就能看出,我继续留在这里对我来说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现在您可以帮我找个妻子了。在弗莱堡您应该能找着漂亮姑娘,您现在不就在那里吗?找个也许能时不时对我的音乐赐一声惊叹的姑娘吧。”

不过,贝多芬有理由骄傲。这份合同是鲁道夫大公亲自交到他手里的。鲁道夫亲王每年支付1500弗罗林,洛布科维茨亲王700弗罗林,金斯基亲王1800弗罗林。哈布斯堡皇族、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幺儿鲁道夫大公签署并亲自送来这份工作合同,相当于皇帝本人的任命。鲁道夫大公是个面无表情、性格温和的年轻人,眼睛小到长期显得没睡醒,还长着哈布斯堡家族的典型下巴,不过是宽下巴而非长下巴。他刚满21岁,跟贝多芬学了钢琴,很有天赋,还想学习作曲。他跟贝多芬的关系混合了学生与老师、男孩与男人、贵族与平民的复杂情感。哈布斯堡家族想培养他出任天主教高级神职,他饱受癫痫症之苦,而音乐成为他的救赎。

贝多芬题献《第五钢琴协奏曲》给鲁道夫为谢。搞笑的是鲁道夫不一定能弹得了,因为协奏曲史上从未有过这么长、这么难的作品。贝多芬本人就从未在公开场合演奏过。这部协奏曲选用降E大调,这是《英雄交响曲》的金色调性,完美匹配年金合同的要求:“创作出崇高的、使艺术得以升华的重量级作品。”

《第五钢琴协奏曲》同时证明了贝多芬创作的镜面现象:在重要作品问世之后,总是继之气质完全相反的作品:雄姿英发的《普罗米修斯变奏曲》催生女性气质的《变奏曲,作品第35号》;《英雄交响曲》催生甜美的《第四交响曲》;开阔的《瓦德斯坦奏鸣曲》之后是像个小珠宝盒子的《F大调奏鸣曲,作品54号》;地火喷薄的《第五交响曲》之后是《田园交响曲》的溪流叮咚和鸟儿鸣唱。

对我而言,这正说明了贝多芬与生俱来的诗人气质。几乎每一个伟大的诗人都是这样在雷霆万钧和甜美可爱之间剧烈摇摆的。

《第五钢琴协奏曲》以激荡展现力量之美,虽然题献皇子鲁道夫大公,但以其宏大壮阔而在首演之后被听众升级称为《皇帝》。

《降E大调第五钢琴协奏曲》(《皇帝》,1809,作品73号)以钢琴和全乐队和弦开首,如黄河之水滚滚天上来,气势浩荡,雷霆万钧,富丽堂皇,一吐维也纳被拿破仑攻占、海顿去世等事之块垒,之后第二乐章柔情款款,第三乐章富丽流畅。该协奏曲出版时只标明“大型协奏曲”,在当代被钢琴家争相灌录。作品完成后拿破仑已经入住美泉宫,因此迟迟不能在维也纳上演,直到1811年才在德国莱比锡首演,当时的《大众音乐报》评论:“毫无疑问,这是当前所有协奏曲中最富创造力、最富想象力和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其技巧也最为艰深。”

创作《皇帝》时贝多芬就住在埃多迪女伯爵家里,女伯爵还在为贝多芬的年薪而四处奔忙,可贝多芬听说她偷偷给他的男仆涨工资。他断定这是因为性,于是,怒火中烧的贝多芬在《皇帝》草稿上写下:“你从我手里接受仆人而放弃了主人……他是替补!”男性尊严深受挫伤的贝多芬很快从“那个唯利是图的女人”家里搬到沃尔菲舍的公寓,虽然他明明知道那里有一家妓院。就在妓院旁边他写信让格莱兴施泰因给他找个漂亮姑娘来结婚,还附上奇怪的警告:“我无法爱不美的事物,要是没有美的话我就爱我自己。”这期间斯特凡·封·布罗伊宁十几岁的迷人妻子尤丽叶过世,坚持尤丽叶爱的是自己的贝多芬心碎一地,完全没时间和精力去安慰更有权心碎的朋友布羅伊宁。

文学史介绍作家总要先讨论“时代背景”,年少时对此非常愤慨:作品是作家个人的产物,时代背景,无论如何不能排第一位吧?年过半百,才发现艺术家的作品,还真离不开时代背景。

就是说,没有那个时代,未必会有贝多芬。

贝多芬生活的18世纪末19世纪初是名副其实的大时代,欧洲剧烈动荡,革故鼎新,法国大革命作为人类史上最惊心动魄的一页刚刚翻开。时代的剧烈震荡摇落满天星辰,成群的人类巨星降落欧罗巴:从拿破仑到俾斯麦,从康德到尼采,从歌德到左拉,从达维德到塞尚,从维也纳古典乐派到俄罗斯五大家,堪称“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100年,也是最动荡的100年,借用狄更斯的《双城记》: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我们面前万物升腾,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正直登天堂,我们正坠入地狱。

从音乐上讲,18世纪是精巧时代,类似中国文学桐城派,古典精神让位于华丽雕琢的形式,并无法避免地导致内容空虚,艺术目标变成明白、对称、和谐、中庸,却缺乏热情与真诚,其典型代表是海顿,他的旋律是天真结实的工匠结构,美妙和谐,魅惑耳朵。

然而,真正敲响人类心弦的,是贝多芬。

这个时代,目光所及,欧洲的古老传统到处都在崩溃,新的社会却根本看不见雏形,欧洲思想界只好继续高举文艺复兴的旗帜:解放个人!无论这个全新的社会是什么样,这个社会中第一是:我!第二是:我!第三仍然是:我!

然后,才是:社会。

贝多芬当然不是有意生在这个时代的,但他生在了这个时代。如果他生于2018年,恐怕就不一定是贝多芬了。

问题是,他出生了。

然后,他成为那个时代人类巨星王中之王。

在这个人类文化巨星“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时代,他的作品也堪称“大珠小珠落玉盘”。但是,珠玉满怀的贝多芬,生活却过得非常困窘。1809年夏天法军第二次占领维也纳,给贝多芬带来了来自巴黎的第一位朝圣者路易·菲利普·德维耶内,拿破仑委员会新成员。他刚到维也纳就前往沃尔菲舍街拜访贝多芬,并惊讶地发现贝多芬不仅没有太太,而且生活简直一团糟:“你可以想象一下世界上最脏乱的地方:天花板上布满因潮湿而起的霉斑;钢琴十分老旧,灰尘与许多乱放着的乐稿——印刷稿和手写稿——在上面挤成一堆;钢琴下面(我没有夸大事实)是一只没倒空的尿壶;在它的旁边是一张核桃木小桌子……还有许多墨渍结成壳的笔……此外还有许多音乐作品。椅子呢,大都是藤椅,上面全都堆满了盛有前一天晚餐剩饭的盘子,以及衣服等等。”

尿壶和剩饭盘子说明贝多芬的女佣那天休假,但是,之后许多年,其他朝圣者看到的贝多芬住处更脏更乱。

德维耶内可是真正的粉丝,他熟悉贝多芬的所有作品,贝多芬简直被他迷住了,以至专门给德维耶内开了一场私人钢琴独奏会。“我只能说,”德维耶内后来写道,“除非你听到他在状态良好且放松时的即兴演奏,否则你根本无法猜测他天才的浩瀚深度。”德维耶内邀请贝多芬去法国巡演,贝多芬反应谨慎:“到了巴黎我是不是必须向你们的皇帝行礼?”德维耶内说不用,除非拿破仑下令。“你觉得他会下令吗?”德维耶内觉得贝多芬很想去巴黎,于是尽可能巧妙地回答说:“他对音乐懂得很少。”这些记载证明,贝多芬并没有跟拿破仑不共戴天。在拿破仑登基时的暴怒之后,其实他并不排斥跟拿破仑见面。

1809年7月初拿破仑与奥地利卡尔大公在瓦格拉姆血战,双方死伤惨重, 10月14日双方签订美泉宫和平协定,法军撤出维也纳。对贝多芬来说,这是个悲惨的时期——他大多数贵族金主都离开了维也纳。可是,他仍然完成了三部钢琴奏鸣曲、一部弦乐四重奏及其他作品,另有15首歌曲和写给鲁道夫的一大本对位法练习曲。1809年11月20号最后一批法军撤离维也纳。根据美泉宫协议,弗朗茨一世皇帝交出8500万法郎战争赔款,同时失去所有沿海领地及其350万臣民,当然也包括这些领地的收入。斯特凡·封·布罗伊宁此时在战争部当秘书,记录了贝多芬与哈布斯堡王朝共同面临悲惨的财政局面:贝多芬年金贬值,远低于热罗姆·波拿巴开出的600达克特。他人生最精彩的那场营销,当时看来赚翻了,现在算是赔得底儿掉。

所以,不能以一时得失论英雄。

拿破仑撤走,鲁道夫大公回到维也纳,渴望重新师从贝多芬学习音乐,但贝多芬的创造力此时却大都用在编造借口推却与他频繁会面。他很喜欢鲁道夫,却痛恨教学,由于耳聋,交谈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变成酷刑,而且他对年轻人也缺乏耐心,甚至倦于作曲,整天让布莱特科普夫出版社编辑给他寄歌德和席勒全集。他读了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同代德国剧作家约翰·奥古斯特·阿佩尔的诗歌,还有印度教,并开始研究巴赫和亨德尔。年满40岁的贝多芬提前进入更年期,他的日记枯燥无味,有时他试图即兴弹奏,但弹出的音乐却毫无火花。

于无声处听惊雷。贝多芬的惊雷是:

《c小调第五交响曲》(作品67号)。

《命运》!

在《第五交响曲》中c小调再次表现出强烈的情感挣扎,其强大的张力和密不透风的紧张节奏让人想起贝多芬1807年为科林改编的莎士比亚歌剧《科里奥兰》序曲。

第一个要明确的是:“命运”这个标题并非来自贝多芬,但却仍然来自他,因为贝多芬有次跟学生申德勒谈《第五交响曲》开首时说:“命运便是这样来敲门的”,从此得名《命运交响曲》。

第二个要明确的是,《命运交响曲》这个标题主要流行于日本和中国,欧美上演《第五交响曲》时很少标明“命运”。不过,这个命名仍然非常贴切。对贝多芬来说,这是他与命运的第一场贴身肉搏。因为,这一年贝多芬耳聋已经非常严重。

从音乐史上讲,《命运交响曲》的划时代在于作曲家摆脱了为上帝和王公贵族作曲的传统,而纯粹以作曲家个人情感来向听众讲述自己的内心故事。海顿和莫扎特都没做到这一点。柏辽兹评价这部法国上演最多的交响曲时说:“在交响曲中他叙述了自己的个人感受,他自己隐蔽的痛苦、郁积的愤怒,充满伤心绝望的梦想、夜色底下的视像,还有激情的爆发。”从此,个人通过痛苦斗争战胜命运,变成贝多芬特有的创作主题。

这个斗争主题来自古希腊悲剧。古希腊传统认为个人和命运的矛盾不可调和,个人无法改变自己残酷悲凉的命运,除非神或上帝帮忙。

贝多芬选择相信人类自己。他向天下宣告:人并不需要上帝,他可以通过充满痛苦的殊死搏斗凭自己的力量战胜命运!

在贝多芬眼中,人就是人,不是俄狄浦斯。而人比俄狄浦斯更强大。

《命运交响曲》惊心动魄,前三个乐章生命在黑夜中前行,如同地火在地下奔流,到第四乐章生命顽强地从黑暗悲苦的深渊中爆发,正面迎战雷霆万钧不可抗拒的命运,通过披坚执锐鲜血淋漓的殊死一战,人类最终战胜了命运。

而且没有依靠上帝!

《命运交响曲》是交响乐史上结构最严谨、分部最均衡、内容最凝练的作品,批评家说:“从未有人以这么少的材料表达过这么多的意思。”

《第三交响曲》提出的那个《英雄》,在《第五交响曲》中开始拯救人类。

1808年12月22日周四18:30,前往维也纳河畔剧院的听众捞到了宝。这场音乐会长达4小时,全是贝多芬新作:开场是F大调《第六交响曲》(田园),之后是《C大调弥撒》的咏叹调,然后是《第四号钢琴协奏曲》,紧接着是《c小调第五交响曲》,以《合唱幻想曲》结尾,杰作如雨,眼花缭乱。好几部新作同时首演是贝多芬多管齐下的创作习惯造成。两部交响曲都题献洛布科维茨和拉祖莫夫斯基伯爵。

顺便说明,河畔剧院地址是维也纳Linke Wienzeile大街六号,并非很多文章中所说“维也纳歌剧院”,后者通常指维也纳国家歌剧院,地址是歌剧院环行道2号,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过,人类捞宝史证明,捞到宝的人通常并不知道自己捞到了宝,《第五交响曲》首演并没有在维也纳掀起太大的浪花。直到一年半之后该作品再次上演,当时最有影响力的音乐杂志——莱比锡《音乐汇报》才登出德国著名作家霍夫曼的評价:“强光射穿这个地区的夜幕,同时我们感到了一个徘徊着的巨大暗影降临我们头上并摧毁了我们内心的一切,除了无尽渴望所带来的痛——在这种渴望中,本来在欢腾呼声中燃起的那份喜悦倒下逝去。”

《命运交响曲》毫无疑问是时代的产物,因为,它的创作,仍然跟拿破仑有关。拿破仑可称奥地利苦主,他从1793年土伦战役开始、1797年、1800年、1805年、1809年五败奥地利,奥地利无论单挑还是抱团,就是无法战胜拿破仑,最后他两次攻陷维也纳并下榻奥地利的骄傲美泉宫,莫扎特和贝多芬的金主、神圣罗马皇帝弗朗茨二世不得不自行宣布神圣罗马帝国结束,转任奥地利帝国皇帝,改称弗朗茨一世,成为历史上“唯一一个两次登基”的帝国皇帝。

这句话不是恭维.

是嘲笑。

最后只好“和亲”。前弗朗茨二世、现弗朗茨一世把长公主玛丽·露易丝嫁给拿破仑。露易丝比老爸能干,她替代约瑟芬,给拿破仑生下了唯一的儿子拿破仑二世。如果不是拿破仑帝国倒台,她差点就为奥地利复仇成功,在床上把法兰西帝国变成奥地利帝国。

贝多芬把《拿破仑交响曲》改名《英雄交响曲》,但他并非一直仇恨拿破仑。申德勒说他后来只把拿破仑看作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虫,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伊加”(古希腊神话载伊加用蜡把翅翼粘住身上从克里特岛逃出,因为飞近太阳,蜡为日光熔化,坠海而死)。1805年11月《费德里奥》首演时便有法国于兰将军在座,他攻占了巴士底狱,而且当时就住在贝多芬的金主洛布科维茨家,而《第三英雄交响曲》与《第五命运交响曲》,都题献洛布科维茨。

《命运》创作于1805—1808年,但其开首“命运敲门”的旋律在1798年所作《c小调钢琴奏鸣曲》(作品10号之1)第3乐章就出现过,以后又出现于《第五奏鸣曲》(作品第9号之1)、《D大调弦乐四重奏》(作品18号之3)第3乐章、《热情奏鸣曲》(作品57号)第1乐章、《列奥诺拉》第3序曲(作品72号)、《降E大调弦乐四重奏》(作品74号)等一系列作品中。

因此,贝多芬,一生都在敲击命运之门!

只要听过一次,你就将不可救药地爱上它!你将不由自主地站到《第五交响曲》面前经受命运那灼人的烈焰炙烤。这就是人类跟命运那场决定生命胜负的白刃格斗。在这里,人类即那个为自由倒出满腔鲜血的角斗士!这是迄今为止人类向命运发起的最猛烈冲锋,伴随着《第五交响曲》,手无寸铁的人类怀抱向往自由的灵魂在冰雹般落下的命运火山熔岩倾盆火雨中奋勇向着胜利奔跑,视死如归!

巴赫是音乐秩序的完善者,莫扎特是音乐史上最华丽的明星。

贝多芬,毫无疑问是用音乐战胜人类命运的最强者。

《命运交响曲》的力量如此强大,西班牙女低音歌唱家玛丽勃兰第一次听时吓得心惊肉跳,不得不中途退席。拿破仑一个旧日卫兵听到第四乐章开头的主题禁不住跳起来高喊:“这是皇上!”舒曼说:“尽管你时常听到这部交响曲,但它对你总是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正像自然界的现象虽然经常发生,却总让我们惊恐。”1830年五六月间门德尔松在魏玛逗留两周,用钢琴为歌德演奏了古今著名作品。歌德听了《命运交响曲》第1乐章后非常激动:“壮丽宏伟、惊心动魄,简直要把房子震坍。如果乐队演奏,效果可想而知。”1841年3月恩格斯听了《命运交响曲》演出后致信妹妹说:“如果你不知道这奇妙的东西,那么你就算一辈子啥都没听过。”恩格斯对贝多芬评价很高:“这个最屈辱的仰仗外人鼻息的时期,正好是文学和哲学光辉灿烂的发展时期,是以贝多芬为代表的音乐的大繁荣。”

年近40岁的贝多芬用他炙热的感情以及独特的个性,为后人留下这部永不过时的经典。

1978年,一个16岁的懵懂少年从边陲小城雅安惴惴不安地来到大城市重庆沙坪坝的四川外语学院。

在这里,他被贝多芬征服。

那个少年,就是我。

我是被《命运交响曲》第2乐章的辉煌灿烂征服的。

打开贝多芬有一万种方式。

我的方式,是《命运交响曲》。

很多人说听不懂巴赫。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说听不懂《命运交响曲》。

因为,它是为我们每个人所写。

与《第五交响曲》(命运)于1808年12月22日同一天首演的《第六交响曲》也是贝多芬居住埃多迪女伯爵家中并与特丽莎订婚的产物。作品题献奥佩斯多夫伯爵。

如果说《第五交响曲》是大珠,那《第六交响曲》就是小珠。

《F大调第六交响曲》(作品68号)(田园)1806年构思,1807年开写,1808年完成,原稿注明:“纪念乡居生活的田园交响曲,注重情操的表现而非绘画式的描写。”

贝多芬非常渴望与人交往,但耳聋与孤傲让他疏远人群,他在绝望中转身走进大自然。特丽莎说:“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著名史学家弗里梅尔的母亲当时还是个小女孩,她说她曾长久怀恨贝多芬,因为贝多芬老用手绢把她要捕捉的蝴蝶赶开。贝多芬自承:“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热爱田野……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城墙走一圈,在乡间他独自在外散步,从黎明走到黑夜,不戴帽子,不顾烈日与风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乐了……在森林中我快乐了……每棵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静,供你役使的宁静。”他在海里根施塔特散步时边走边对学生申德勒说:“就在这儿我写下了溪边景色,而在那边,树梢上的金翅鸟、鹑鸟、夜莺和杜鹃和我一起作曲。”奥地利剧作家格里帕策对贝多芬钦佩之外饱含惧意,他说:“他达至的境界中艺术竟与旷野与古怪的元素混合为一。”

每年夏天贝多芬都离开维也纳住到乡间,在大自然中散步是他的创作灵感之源:“你们会问,我的乐思从哪里来?我可说不准:反正是不请自来,直接或间接的。我几乎伸手就抓住它们,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在树林里、在漫步时、在夜阑人静时、在天方破曉时,应情应景而生,在诗人心中化成语言,在我心中则化为乐音,发响、咆哮、波浪涌起,直到最后具体化作一个个音符。”

《第六交响曲》最大特点是管弦乐色彩明朗清新,具有浓郁的民间特点。贝多芬其实反对音画描写,他说交响曲“绘情多于画景”,《第六交响曲》首演时节目单上的标题为“田园生活的回忆,F大调”,并特别在第一小提琴声部乐谱上注明“着重于感情的表现,较少绘画似的描写”。但其实在这部交响曲中音画模仿非常突出,甚至出现了明显的小溪流水声。第二乐章是慢板,标题为“溪畔小景”。贝多芬说这个乐章是在户外创作的,地点是“维森山谷”一棵大树下,末尾长笛模仿夜莺、双簧管模仿鹌鹑、单簧管模仿杜鹃,那份飞扬灵动的田野风情中人欲醉。

实际上,这时,贝多芬的耳朵早就听不见鸟鸣了。

这些鸟儿,是在他的心中歌唱!

法国作曲家柏辽兹说:“毫无疑问,作曲家创作这个美妙慢板时是躺在草地上的,他仰望天空,耳听风声,陶醉于周围光与音的柔和反射;同时,还注视倾听微细的白浪,它们轻拍岸上的石子,喃喃私语。这一刻,美丽无边。”

要特别指出,《第六交响曲》的题目“田园”是贝多芬自取的, 而且还为每个乐章注明标题:“第1乐章,初睹田园景色时的喜悦心情;第2乐章,溪畔小景;第3乐章,村人欢聚;第4乐章,电闪雷鸣,暴风雨;第5乐章,牧歌,暴风雨后的欣喜与谢天之歌。”这个还是简写版定稿,原来的标题更长,后来他觉得“任何了解乡村生活的人都会自行体会作者意图,无须再写上一大堆标题”。

在形式上,贝多芬打破交响曲4个乐章传统,《田园交响曲》有5个乐章,而且最后3个乐章连续演奏,在形式上是很大的创新。

为自己的音乐加标题并非始于贝多芬,但他肯定是最著名的之一。自此以降,标题音乐蓬勃发展,如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李斯特的交响诗、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交响套曲,还有理查·施特劳斯的音诗。总体而言,音乐作品中标题音乐还是少数,但标题确实让音乐更加形象生动。

朴素清新而又词韵丰美的《田园》,是贝多芬的天堂,这里有大自然温柔呵護,而秀美的旋律像清风一样上下纷飞,空气中充满天堂的甘甜。《命运》让你肝胆欲裂,但《田园》却让你“十万八千个毛孔都舒服”,音乐带来的田野气息托起你的身体和心灵,让它们与大自然一起随风荡漾。被《命运》吓得中途退席的西班牙女低音玛丽勃兰如果听到《田园》,是一定会被酥到甜化的。

《第六交响曲》之后,按照贝多芬创作一部温柔一部强力的规律,下一部交响曲,轮到强力了。

而它确实是。

而且是人类世界最强的力:

爱情。

第五交响曲与拿破仑有关,第六交响曲与特丽莎有关。

第七交响曲,与不是特丽莎的另一位美女有关。

永恒的爱人!

贝多芬一辈子没结婚。然而,这并不等于他没有恋爱过。事实上,他经常恋爱。罗曼·罗兰说贝多芬20岁至 50岁一直在恋爱,而且对象并不是同一个人。贝多芬脾气暴躁,体弱多病,地位低下,无房无车,最致命的是,相貌丑陋,跟“帅”八竿子打不着,因此,这位“恋爱线条粗且短”的音乐英雄,虽然被世人普遍承认为英雄,但终其一生的恋爱,都是有花无果。

好吧,有花无果确实要算悲剧。

可是如果你看见那是什么样的花,你就会终生爱上这出悲剧!

贝多芬去世后第二天,在他书桌一个秘密抽屉里找到了唯一跟他订过婚的特丽莎·布鲁斯威克的肖像。在肖像旁边,还有3封无署名、无收信人姓名、无日期的“三无”情书 。

《致永恒的爱人》!

贝多芬生命中最后15年一直不停地搬家,这3封信能保存下来,足见贝多芬珍视。

这3封“三无情书”,是世界音乐恋爱史上最大的谜团。

虽然没署名,但写信人是贝多芬, 这一点毋庸置疑。

虽然没有日期,但它们写于1812年7月,是没有疑问的。

可是,说到收信人,就有一万个解释。

关于1812年8月的这3封信,要从一年前的1811年8月说起。

1811年贝多芬一直生病,奥地利货币的灾难性贬值令他的年薪缩水三分之二,更糟的是,洛布科维茨亲王和金斯基亲王经常拖欠年金,整个维也纳都在流传洛布科维茨身陷财务危机的流言。1811年8月,医生让贝多芬去特普利茨试试波希米亚温泉能不能缓解他的肠胃病,离开维也纳缓和一下紧张的精神。

不过,贝多芬最后决定动身前往,却是因为安东妮·布仑塔诺一家经常去邻近的卡尔斯巴德温泉度夏。在此期间贝多芬完成了布达佩斯上演的两部戏剧《斯特凡国王》和《雅典的废墟》配乐,并开始写《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到了1811年末,贝多芬写了令人心碎的歌曲《致爱人》,并将乐谱赠给安东妮。1812年2月12日,贝多芬的《皇帝协奏曲》在维也纳首演,卡尔·车尔尼独奏,但是,票房惨败。

何以解忧?

唯有安东妮。

1812年6月底,贝多芬离开维也纳外出。他是听说安东妮·布仑塔诺一家要去卡尔斯巴德,专程赶去“偶遇”的。

心情极度灰暗的贝多芬,非常想念安东妮。

没证据证明贝多芬在布拉格时追上了布仑塔诺一家。不过,他一定在布拉格见到了谁。而且,那肯定是位出身高贵的美女。

问题是,是安东妮吗?

1812年7月6日凌晨4点,贝多芬不顾旁人警告乘马车连夜走一条陌生的路,穿越阴森的森林赶到波希米亚温泉名镇特普利茨。下车后,车马劳顿的贝多芬并没有睡觉,他像一团火一样熊熊地燃烧着,直扑书桌开始写信:这就是音乐史上最著名的情书三连之第一。

直到今天,情书三连研究者如过江之鲫,但到底谁才是真正的收信人,仍是不解之谜。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贝多芬在布拉格遇见过她。贝多芬在信中告诉她,他在用她的铅笔给她写信,并称她“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本我”。他问道:“你不完全属于我,我也不完全属于你,你能改变这种状况吗?”

晚上,贝多芬续写这封信。

第二天早上,贝多芬又给它加了一页。

就在这一页里,贝多芬留下了那个永垂世界音乐史的称呼“永恒的爱人”。英文为“immortal Beloved”,常译为“不朽的爱人”“永恒的爱人”。查贝多芬原用字是德语“unsterbliche Geliebte”,意为“永生(不死)的爱人”,此为正译,但这样可能被误读为“我这一生中永远的爱人”(原意是这个爱人“永生”),所以,此处从误译“永恒的爱人”,反而更贴近贝多芬原意。

看官不要鄙薄在下咬文嚼字。其实,生命中的美丽,经常都源于误会和偶遇,所以必要时就得咬文嚼字才能保证真相。

那么,谁是贝多芬“永恒的爱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有一万种,而且直到今天贝多芬研究者们还打成一锅粥。

自封的贝多芬研究权威申德勒说是《月光奏鸣曲》女主朱丽叶·贵恰迪小姐。因为信旁边就放着特丽莎·布鲁斯威克肖像,也有人说是跟贝多芬订过婚的特丽莎。有人说是约瑟芬·不伦瑞克,有人说是约瑟芬的女儿蜜诺娜,还有的直接向上捅,说是艾斯特哈齐公主。还有人说是柏林女歌手阿玛莉·瑟巴德。贝多芬1811年和1812年两赴特普利茨,瑟巴德都碰巧在。第一次遇见时陪同瑟巴德的是诗人铁德格。后来贝多芬请铁德格带给她“一个十分热烈的吻”。不过,这种幼稚的调情与《永恒的爱人》中字字泣血的爱情宣言天壤之别,所以我们可以肯定不是瑟巴德。

芬妮·詹纳塔西奥在其《回忆录》(1857)中说:“我姐妹曾发现(贝多芬)手指上戴有一个金戒指,便打趣地问他是否有‘远方的恋人之外的情人,他似乎并未回答。”

有人说是多诺苔娅·封·艾特曼。她1789年嫁给奥地利军官,5年后随贝多芬学钢琴,是著名钢琴家,擅长演奏贝多芬作品。贝多芬在1815—1816年将A大调钢琴奏鸣曲(作品第101号)题献她。他俩关系密切,但研究證明仍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

我,赞成所罗门的版本。

学者迈纳德·所罗门1977年出版的《贝多芬传》简直就是一部侦探小说:他经过研究确认收信地离特普利茨应当不出两日马车车程,再加上贝多芬简写收信地名为“K”,所以卡尔斯巴德成为唯一收信候选地。而这位“爱人”的称呼又以“A”或“T”开头,这正好跟安东妮或她的昵称托妮相符。

所以,所罗门认定“永恒的爱人”是安东妮。

安东妮是法兰克福银行家弗朗兹·布仑塔诺的太太。在所有“贝多芬的女人”中,论心灵相通,安东妮无疑首屈一指。她曾说:“贝多芬作为人比作为艺术家还要伟大。”

根据警方记录(当时法律规定旅行者到达后必须到当地警方登记),所罗门断定1812年夏天安东妮·布仑塔诺跟丈夫弗朗兹·布仑塔诺也在波希米亚温泉小镇度假,不过不是特普利茨。贝多芬动身前往特普利茨之前还为安东妮大女儿写了一段钢琴三重奏,并注明:“给我的小朋友马克西米莲·布仑塔诺,以资鼓励演奏钢琴。”一生粗犷的贝多芬甚至还细心地在乐谱中加上钢琴部分的指法符号。

多年后,贝多芬把自己这辈子最后一组钢琴奏鸣曲(共三部)的第一部题献马克西米莲,但忘了把后两部(作品第110号和111号)题献给她妈妈安东妮。为了补偿,贝多芬把自己最后一部卓越钢琴作品——《迪亚贝里变奏曲》——题献安东妮,在这部变奏曲中,可以听到与安东妮失之交臂的第111号奏鸣曲的余韵。

那时,安东妮已经是5个孩子的妈妈了。

然而,对贝多芬而言,这一切都不是问题。

OK,那么,谁是安东妮。

这就要从欧洲著名意大利籍德国文化美女裴笛纳说起。

裴笛纳,娘家姓封·布仑塔诺。

到这儿,咱们这个圈儿,就在布仑塔诺他们家画圆了。

然后,说到裴笛纳,就要说到歌德。

歌德最著名的情人夏绿蒂出嫁之后,歌德又爱上了马克西米莲·封·拉罗什(我译成罗蜜莲),但她最后拒绝了歌德并嫁给法兰克福一个比她大15岁、已有5个儿女的鳏夫银行家布仑塔诺,并随夫改姓布仑塔诺。

裴笛纳,即罗蜜莲为布仑塔诺所生。在母亲罗蜜莲绘声绘色的讲述中,少女裴笛纳成为歌德的狂热粉丝,后经多方钻营拜歌德母亲为干妈,然后开始不断给歌德寄礼物。1807年4月,她第一次到魏玛登门拜访歌德。

那一年,歌德58岁,裴笛纳21岁。

歌德问她对什么有兴趣,她说:“我只对你有兴趣。”歌德让她不要客气,她就跳到他怀中,双手环抱他的脖子——然后,睡着了!据她同父异母哥哥克莱门斯说,之后整整3个小时裴笛纳忽而赞美歌德忽而斥责他。“别忘了,歌德,我是怎么学会爱你的”,告辞后她这样致信大自己3倍的歌德:“有时我觉得嫉妒(歌德经常描写自己的感情生活),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就是你诗里描写的对象——我为什么不在梦中寻找幸福呢?还有比梦境更高的现实吗?”她在信中宣布想成为歌德的缪斯和预言家。歌德的反应如裴笛纳所愿:“才读了开头的一半,我就已感动得读不下去了。同时,请接受我的感谢,继续从莱茵河高处宣讲你的教义,让你的圣歌流向我、流向水中的鱼儿。”歌德的意思是,裴笛纳应该像神秘的圣安东尼一样向人类和自然布道。

疯狂的灵魂妖姬裴笛纳马踏欧洲文化界,足以媲美后来迷死尼采的莎乐美,值得专门介绍一番。

裴笛纳全名安娜·伊丽莎白·卡塔琳娜·卢多维卡·马克达莱娜·布仑塔诺(1785—1859),昵称“Bettine”,德国浪漫主义作家。在我的德意志文化大师系列中,我称她为裴笛纳。

“那个行事颠三倒四的小姑娘是谁?”拿破仑问。

他说的就是裴笛纳。

实际上,被裴笛纳看中的男人,只有拿破仑没成为她的猎物,而那并不是因为拿破仑定力强大,而是因为他不是裴笛纳的菜。裴笛纳并没有跳到拿破仑的膝上,像对歌德那样;也没有在他耳边低吟自己的名字,像对贝多芬;也没有同他一起亲密漫步,像和马克思。拿破仑没有哪次战役是献给裴笛纳的,但贝多芬、舒曼和勃拉姆斯都有作品题献她。即如格林兄弟,也专门把《格林童话》的一个版本题献她。

她是德国著名诗人克莱门斯·布仑塔诺的同父异母妹妹,也是德国另一位著名诗人路德维希·阿希姆·封·阿尔尼姆(1781—1831)的妻子。她给了一大群诗人创作灵感,但她本人却不喜欢写诗。

她就是一场浪漫主义文学运动。

这场文学运动只有一位参加者:她自己。

1785年裴笛纳出生,父亲是意大利商人,奶奶是出色的言情小说家。生母罗蜜莲死后,8岁裴笛纳被送进女修道院,12岁时才回到奶奶身边,重逢5年未见的英俊哥哥克莱门斯。克莱门斯跟朋友阿尔尼姆合编民歌集《男孩的神奇号角》,是德国浪漫主义文学代表作之一。哥哥鼓励她读歌德作品,她马上被歌德名著《威廉·迈斯特的学习年代》中的意大利舞女迷娘迷住,开始刻意模仿迷娘上房揭瓦,语无伦次,拿著短剑与匪徒搏斗。

哥哥克莱门斯是著名诗人,却一辈子都很怕妹妹嫁给诗人:他希望妹妹嫁个好人家,成为贤妻良母。数十年后裴笛纳出版了她和哥哥的通信。在通信中克莱门斯事无巨细指导妹妹,但裴笛纳却并不买账。在一封信中哥哥训她:“看在老天分上,别变成女预言家……前几个世纪的女巫都便秘,你多加小心吧。”裴笛纳的回信展现她绝非等闲女子:“别劝我平静,那没用;对我来说,平静就是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两眼直视着晚餐桌上的肉汤……我的灵魂是热情的舞者,她伴着隐秘音乐翩翩起舞,而这音乐只有我能听见……不管全世界警察制定什么规则来约束灵魂,我,绝不遵守!”

灵魂之火野性燃烧的爆裂之声!

灵魂舞者裴笛纳性如野火,却身材娇小,卷发浓黑,肤若凝脂,一双褐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道大美女一枚,令歌德慨叹:“哪个艺术家能描绘她的美丽?”

可能就是为了对抗哥哥克莱门斯,裴笛纳十几岁的初恋,还就是个年轻诗人。

而且是个女诗人!

卡罗琳·封·昆德罗德。

让故事更炫目的是:被裴笛纳爱上的昆德罗德却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而最后这个情人回到了妻子身边。作为回答和报复,昆德罗德用短剑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你既伤我到死,我亦伤你到死。这一生,你永远无法忘记我。

因此,浪漫并不是美丽迷人的紫玫瑰。

那是病入膏肓直沉地狱的诅咒。

确实华丽迷醉。

然而毕竟诅咒。

在这一点上,裴笛纳与歌德心心相通:想当年(1772)歌德在威兹拉帝国法院实习遇到19岁夏绿蒂,一见倾心,可夏绿蒂已名花有主。面对无法遏制而绝对无望的爱情,少年歌德也曾半夜拿着把短剑在自己胸膛上比比画画,企图自杀。

歌德最后并没有把短剑插进自己的胸膛。他把一本书插进了世界文学史:

《少年维特之烦恼》!

这是世界文学史上后果最严重的一次未遂自杀。

并不是只有贝多芬与歌德被裴笛纳征服。她后来嫁给哥哥的好友阿尔尼姆,生育7子。但漫长的生育并未影响她的浪漫交往,李斯特、舒曼、爱默生都与她有交往,她在柏林的家可称“往来皆鸿儒”:F.H.雅各比、路德维希·蒂克、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格林兄弟、洪堡兄弟,等等。

1831年丈夫阿尔尼姆去世,裴笛纳开始文学创作。1824年她为在世的歌德设计一座纪念碑:歌德坐于王座,面对一个拿着竖琴的裸体小缪斯。她告诉歌德那是迷娘,而歌德知道那是裴笛纳。歌德非常喜欢这个纪念碑,它至今还矗立在法兰克福。歌德去世之后,她出版了《歌德与一个孩童的通信》,这个“孩童”就是她自己。此书诸多造假,但大学生却为她举行火炬游行。哥哥克莱门斯对她的最后的断案:“一半是女巫、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预言家、一半是骗子;一半是猫、一半是鸽子;一半是蜥蜴、一半是蝴蝶……一半是贞洁的月光、一半是放荡的肉体。”裴笛纳这个灵魂妖姬完全当得起哥哥这个评价:她被称为《共产党宣言》之前的共产党人,同时却积极反犹,并著书呼吁废除君主制。她没有因此坐牢,仅仅因为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是她的粉丝。她最后一本书名为《与魔鬼对话》,她在书中化身幽灵,在国王睡梦中催促他改革,此书销量几乎为零,裴笛纳因此破产。1854年起她因糖尿病瘫痪在床,很快失去视觉和听觉。1859年1月20日,74岁的裴笛纳在儿女环绕下寿终正寝,遗体葬于柏林维尔珀斯道夫教会墓地,旁边是她丈夫阿尔尼姆的墓。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发行过有她头像的5马克绿色纸币。

浪漫派作家沃尔特·惠特曼的评价传神:她最伟大的作品就是她自己!

无论我们是否喜欢,欧洲文化史上,裴笛纳,独一无二。

就是这个裴笛纳,1810年春天跟另一位同父异母哥哥弗朗茨——也是法兰克福银行家——共同来到维也纳。弗朗茨的奥地利妻子,即安东妮。而贝多芬,是弗朗茨和安东妮的朋友。就这样,欧洲文化史灵魂妖姬裴笛纳遇上足与歌德对撼的另一位欧洲文化史半人半神——贝多芬。

那天,已经半聋的贝多芬正趴在钢琴上作曲,突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目眦欲裂转过头来,却见一位迷人美女吹气如兰附耳呢喃:“我是布仑塔诺。”

25岁裴笛纳,遇见45岁贝多芬。贝多芬不由自主绽开笑容。他正给歌德的诗《你知否这土地?》谱曲。《迷娘》的著名歌词!

从此,这首歌成为裴笛纳的主打歌。他们一起散步、一起创作。

所以很多人认为“永恒的爱人”是裴笛纳。

其实并不是。

永恒的爱人,是安东妮·布仑塔诺。

安东妮这一年30岁。她是维也纳人,她爹约瑟夫·梅西奥·封·比肯施托克是维也纳富有的艺术收藏家,托妮是父亲对她的昵称。父亲去世后托妮回维也纳清理父亲豪宅的藏品。这对她是件好事,她不习惯阴冷的德意志,所以慢条斯理地在温暖的维也纳清理,并不着急。她着急也没用:她爹的艺术品实在太多了,足够办三四个博物馆。

喜爱音乐的安东妮在维也纳很快成为贝多芬的“托妮”。在托妮帮助下,贝多芬很快把裴笛纳、特蕾泽、约瑟芬、朱丽叶、两个特丽莎及其她美女抛诸脑后。所罗门证明她在两年之中成为贝多芬的“永恒的爱人”——虽然至少有一千份专著和论文得出过这个论断,但所罗门的结论最有说服力。

1810年5月的安东妮已育有4子,弹得一手好吉他。苗条、苍白、纤弱、周期性抑郁的她冷静沉着,与性如烈火的裴笛纳恰好相反。贝多芬很喜欢跟性感的裴笛纳调情,却从未像歌德那样问她能不能摸摸她的胸。贝多芬去世后裴笛纳发表3封“贝多芬来信”,不过专家研判可能只有日期1811年2月10日那封是真的,因为它上面有贝多芬署名。信的内容轻松,有一小段是:“我今早4点才从狂欢酒会回到家,当时我真的必须大笑,结果今天我必须大哭。”专家认为这段话透露贝多芬看穿了裴笛纳的轻浮。

所以,拿破仑不是裴笛纳的菜,而裴笛纳不是贝多芬的菜。在这个战场上,贝多芬总算战胜了拿破仑。

真正赢得贝多芬心的,是安东妮。

不过,跟很多猜测相反,安东妮不太可能跟贝多芬上过床。虽然丈夫弗朗茨并非安东妮的伟大爱情,但她是一位忠诚的妻子,同时,性格温和的弗朗茨也总把贝多芬当成安东妮的哥哥。

裴笛纳很快就前往柏林并嫁給诗人阿尔尼姆,而安东妮留在维也纳。她体弱多病,贝多芬经常来看她。有时她不舒服不见客,贝多芬也会排闼直入,并且对屋里其他人视若无睹,径直坐在她家钢琴前弹奏,如她所说的“以他自己的(音乐)语言”跟安东妮交流,当他“说完一切,道过安慰之后”,贝多芬站起身来就走,可以全程一言不发。

我说贝多芬是音乐家中最伟大的诗人,这就是证据。

诗人敏感、极端、疾恶如仇,感天动地,同时理想、狂想、妄想、偏激。

贝多芬每条都符合。

贝多芬强烈的诗人气场完全征服了文学女青年安东妮,1811年新年时她告诉朋友:“他就是行走凡间的神。”致信哥哥时她说“他的超然气质与世俗人间形成对比,他的消化疾病只会短暂让他烦恼,因为缪斯女神拥抱他,把他紧贴在她温暖的胸口。”这证明她跟贝多芬关系非常密切,因为贝多芬没跟几个人讨论过他的病。安东妮身体也不好,因此他俩还算同病相怜。腹泻和头疼显然无法战胜爱情,1811年3月贝多芬灵感倾泻而出,完成有史以来最恢宏的钢琴三重奏,题献鲁道夫大公,因此得名《大公三重奏》。它相当于《皇帝钢琴协奏曲》的室内乐版本,金光闪闪的旋律满谱游走。

而这,并不是安东妮催生的唯一贝多芬作品。

事实上,1812年7月6日那个黎明黑暗中,贝多芬不是两手空空地到达特普利茨的:他身揣写了一半的《第八交响曲》。安东妮同样也非两手空空:她身怀弗朗茨·布仑塔诺的又一个孩子。

这时安东妮已彻底完成了对父亲维也纳资产的清理,预定当年秋天封存维也纳豪宅,永远地回到法兰克福,她的忠诚要求她追随也许她并不爱的丈夫前往法兰克福。

听到这个消息的贝多芬有多么绝望,可以想见。

其实,贝多芬在到达特普利茨的前一晚就开始写“致永恒的爱人”。

这封情书从未寄出,但它饱含激情、请求和幻想,在将近两个世纪后的今天读来,仍像今天凌晨采摘的带着露珠的娇艳玫瑰:

致永恒的爱人: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本我。今天我只简单写几句,用的还是你留下的那支铅笔……有些事注定会发生,可为什么现在就给你我笼罩这么深的忧虑?我们的爱情除了牺牲和无法求全,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能让它实现?你不完全属于我,我不完全属于你,这个事实,你又怎能改变?……爱情所要求的一切都非常公平,无论我要求你,还是你要求我,概无例外。我必须为我们活下去,这一点你又怎能轻易忘记?如果我们完全结合,那我们就不会经常感觉到这一痛苦……我们肯定马上能见面,我这几天对生活的感触今天无法细数。如果我们的心一直在一起,那我也不会有这些感触。我的满腔心事想跟你倾诉,唉,这一刻,我感到语言文字的贫瘠乏力,不足以表述我全部的内心。一定要保持快乐……愿你永远做我唯一忠实的宝贝,我的一切,我也是你的全部。至于我们向神祈求的其他东西,神定会赐予。

你忠实的路德维希

7月6日上午

致永恒的爱人:

让你受煎熬了,我最亲爱的人儿。我到现在才知道,邮件必须在周一到周四破晓时寄发——只有这几天才有邮车到你那儿——让你受煎熬了——啊,无论我们身在何处——为了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为你我做好准备。什么样的生活!如此的生活!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各处都有人追随我,但我自觉不配此殊荣,这也非我所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卑躬屈膝总是刺痛我。我常想,从偌大的宇宙来看自己是什么,而世人所称为伟人的又是什么,这是人类的神圣性。当我想起你也许要到礼拜天才能收到我的第一封信,我就难过得掉下眼泪。你对我固然也有爱,但我对你的爱更加浓厚,在我面前,绝不要隐藏你自己……我必须睡了。唉,上帝啊,我们咫尺天涯!我们的爱真是既像天堂建筑一样虚幻,也像天堂拱顶一样永恒!

7月6日星期一晚上

致永恒的爱人:

我还躺在床上,但我的思绪已经飞向了你,我永恒的爱人。有时喜悦,有时悲伤,等待命运的消息,不知它会否顺从我们的心愿。我必须完全和你生活在一起,否则根本无法活下去……是的,我决定漂泊到离你如此遥远的地方,直到我能奔赴你的怀抱,告诉你,我真的回到你身边,让你紧紧包围我的灵魂,一起进入精神家园。是的,不幸非如此不可,你会比我更坚决,因为你知道我对你的忠心。你应该知道,任何别的女人都无法得到我的心,不会,永远不会!啊上帝,为什么要分开我与深爱之人?我目前在维也纳过着悲凉的生活,你的爱让我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同时,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我的天使,我刚听说每天都有邮车,为让你尽快收到这封信,我必须到此搁笔。请静心思考,只有平心静气地思考,我们生活在一起的目标才能越来越接近——冷静——爱我——今天——昨天——撕心裂肺想念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再见。要一如既往地爱我,不要错判了你的爱人胸中那颗最真诚的心。

永远是你的,永远是我的,永远是我们的!

1812年7月7日

裴笛纳说贝多芬精通诗韵。这个情书三连证明她没说错。面对爱情时,贝多芬,确实写出了超过一流诗人的杰出诗篇。

其实,世界上伟大的诗篇,大部分都是情书。

而且,到底谁是永恒的爱人,并不第一重要。

第一重要的是,曾经有过“永恒的爱人”。

这份情书三连手稿现存柏林的德意志博物馆。

邮车来了又走了,而这封三连情书并未寄出,没人知道贝多芬为什么最后没有寄出这封情书。无论“永恒的爱人”是不是安东妮,这位“永恒的爱人”都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这封世界音乐史上最伟大情书的收信人。而贝多芬,确实没有娶任何一位女子为妻。

此事给贝多芬的打击非常大,他就此陷入严重的创作危机,此后4年没有重要新作问世,直到1816年才焕发新的创造力,那年4月贝多芬开始创作《致远方的爱人》,这是一组讲述渴望的伟大声乐套曲,每一首都进化为下一首,序曲中渴望的主题跟《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的乐段一样怅惘。渴望的主题在结尾处再现,以一个不满足的和弦结束。舒曼对这个主题痴迷不已,20年后,他在自己的《C大调钢琴幻想曲》中使用了它,而世人皆知,这部作品是舒曼给克拉拉的爱情宣言。

真的,没有贝多芬,舒曼有可能追不到克拉拉。

《致远方的爱人》被公认为贝多芬的爱情自传。作品完成后他向卡耶坦·詹纳塔西奥坦承自己5年前爱上一个女人,但却无法向她求婚,跟她结婚“是不可想象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是妄想”,不过,“现在就好像新婚的第一天”。这些表白被詹纳塔西奥女儿范妮记载下来,正好照应《致远方的爱人》。

爱情的失望与耳聋将贝多芬与世隔绝,然而与世隔绝却让贝多芬在沉潜数年之后创作了有史以来最超世俗的音乐,包括钢琴奏鸣曲、弦乐四重奏、《第九交响曲》以及《庄严弥撒》。

这,是诗人对失恋的回应,也是天才对人间苦难的回应。

1812年那个激情海啸的夏天,贝多芬在特普利茨遇到的,除了“永恒的爱人”,还有:歌德。连接歌德和贝多芬的,是已经在柏林嫁作人妇的灵魂妖姬裴笛纳。后来裴笛纳在《歌德与一个孩童的通信》中引述贝多芬1810年的信:“音乐是更高的天启,超过一切智慧和哲学。音乐是鼓舞人们创造新世界的美酒,而我即为人类酿造这荣耀之酒的酒神巴库斯。谁能参透我音乐的意义,便能超脱常人无法脱离的所有苦难。”

像不像上帝莅临,向人世宣言?

其实,这些云山雾罩的文字很可能都是裴笛纳的文学创作。她出版自己跟歌德、昆德罗德、同父异母哥哥克莱门斯的通信集时都添油加醋甚至无中生有,因此广泛得罪全世界歌德迷与贝多芬迷。不过,如果没有她,贝多芬和歌德还真见不了面。

说这个故事之前,还要宣布一个事实:经两百余年科研,至今仍然无法确认裴笛纳是否曾与歌德或贝多芬上过床,在当时也许是震惊天下的大号桃色八卦,但两百多年之后却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灵魂妖姬裴笛纳一见面就深为贝多芬的艺术激情折服。她告诉歌德,贝多芬对音乐如痴如狂,从拂晓工作到天黑,常常忘记吃饭,并且没有爱人。歌德回信说:“请向贝多芬传达我最衷心的问候,也请告诉他我很愿为结识他而做出牺牲。”歌德的意思就是他老人家作为德意志文化之半人半神,愿意赏光接见贝多芬。他建议在卡尔斯巴德:“我几乎每年都去那里”,而且:“说心底话,去结识贝多芬,即使是稍稍交换一下观点和感受也定会获益良多,为此我愿意牺牲一切。”

裴笛纳马上转告贝多芬,贝多芬很高兴得到这位欧洲文化泰斗的邀请,但却没有马上动身前往卡爾斯巴德。

因为,1810年,贝多芬也已是德意志文化名人。著名文学家E.T.A.霍夫曼这年两次在《大众音乐报》发表文章,因称赞贝多芬音乐“是永不止息的渴望,是浪漫主义的精华”而成为《第五交响曲》评论经典之作。而这时,浪漫主义音乐大师肖邦和舒曼刚出生。不过,霍夫曼犯了一个错误:他说贝多芬并非天生的声乐作曲家(就是说他写歌剧不行),对贝多芬而言,就像在刚刚演出失败的《费德里奥》尸体上又踩了一脚,而且只字不提他的最新声乐作品《基督在橄榄山上》的巨大成功,所以,贝多芬等到10年之后才感谢霍夫曼的评论。其实霍夫曼说得并不算离谱,《第五交响曲》和《热情奏鸣曲》开篇都非常阴郁,但结尾都慷慨激昂。霍夫曼在评论中说贝多芬的音乐中有“预感巨大之物来临”,这个“巨大之物”,简直可以直接称为“浪漫主义”。

所以,歌德当时诚然已经泰斗,但贝多芬也非凡人,所以,他并没有马上应召,虽然当时他对歌德可称崇拜。1809年8月8日他在信中说:“歌德与席勒是莪相与荷马之外我最爱的诗人。”贝多芬的诗歌品味,证明他确实是个诗人。贝多芬只在波恩大学旁听过,但文学口味却奇高,他称歌德是“伟大、庄严、D小调式”,而小调是他最喜欢的调式。贝多芬觉得全欧洲都算上只有荷马、普卢塔克和莎士比亚超过歌德。他还为莎士比亚的《科利奥兰》写了序曲(1807),为历史剧《雅典的废墟》(1811)写了配乐。贝多芬梦想在全世界建立柏拉图式的哲学共和国。1820年他在谈话册中写道:“苏格拉底与耶稣是我的模范。”据裴笛纳说,1811年2月19日贝多芬致信她:“歌德的诗使我幸福。”1810年歌德描写荷兰民族英雄艾格蒙特为争取民族独立而牺牲的剧本《艾格蒙特》深深打动了贝多芬,这一年维也纳柏格剧院上演《艾格蒙特》,委托贝多芬配乐,贝多芬欣然接受,并且连写10段配乐。艾格蒙特殉难后乐队奏响配乐的第10段《胜利交响曲》在1814年3月25日与《战争交响曲》一起在克恩腾托剧院首演。

在裴笛纳极力撮合下,这两位世界文化伟人互相恭维,歌德邀请“贝多芬先生方便时造访魏玛”,而贝多芬希望“阁下”能评论下《艾格蒙特》配乐,并说布莱特科普夫与黑特出版社正要再给他寄一份《艾格蒙特》乐谱(意即准备转赠歌德)。

乐谱始终没寄到,而贝多芬也没有前往魏玛。

当然最终还是贝多芬做出让步。他于1812年7月6日动身前往特普利茨。

到达当天,诞生“永恒的爱人”。

那一天,贝多芬把世界音乐史上最伟大的诗篇《致永恒的爱人》放进抽屉。然后,他若无其事地跟歌德见面。虽然没有裴笛纳相伴,但这两位德意志文化巨星在1812年7月19、20、21和23日4次会谈,并一起散步。

结果,阶层崇高的魏玛公国枢密顾问歌德发现自己跟来自波恩小城、浑身充满革命火花的普罗分子贝多芬的气场南辕北辙。虽然第一次见面后歌德就致信太太伍碧丝:“我从未见过哪个艺术家比他更专注、更有活力、更深沉”,但1812年9月12日他致信朋友卡尔·弗里德里希·策尔特时却认为贝多芬不好相处:“我在特普利茨结识了贝多芬。我被他的天才震撼,不过他不幸是个不受任何控制的人。他完全让人无法忍耐。他觉得这个世界面目可憎,这当然无可厚非,但这并不能让世界变得对他或者他人更愉快。我们应当原谅他,替他惋惜,因为他的听力受损,虽然好像对他的音乐创作影响不大,但对他的社交影响可就大了。他本来就话不多,这下愈加惜字如金。”这个策尔特是柏林歌唱学院院长,为歌德终生好友。他早年非常反感贝多芬,在歌德这次与贝多芬见面7年之后(1819)还致信歌德八卦说:“人家说他疯了。”歌德对贝多芬印象不佳,很多来自策尔特的先入之见。搞笑的是,策尔特自己后来面见贝多芬,深为其伟大人格感召,摇身变为贝多芬铁杆粉丝,留下歌德独自在风中凌乱。

那边,普罗分子贝多芬对宫廷高官歌德也颇为失望。他8月9日致信自己的出版商布莱特科普夫与黑特时说:“歌德过于热衷宫廷,远超出诗人应有的尊严。”他在信中写道:“作为民族第一导师的诗人们都为了浮华虚荣而奋不顾身之时,还谈什么钢琴家所作所为的可笑之处呢?”

他没意识到,他自己,就是“作为民族第一导师”的“诗人”!

虽然不在现场,但裴笛纳仍然创作了贝多芬与歌德的会面,并记载了那个著名的故事:“君王与公卿尽可以委任教授与枢密顾问,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就伟人,不能造就超脱庸俗社会的心灵……当我和歌德这样的人在一起时,这些君侯贵胄应当感受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途偶遇全体(奥地利)皇族,他们刚一出现,歌德就挣脱我的手臂站到路旁,我费尽口舌也不能让他继续前行,于是我按按帽子,扣上外衣钮扣,背着手朝人丛最密处撞去。亲王与近臣堆成一坨,太子鲁道夫(贝多芬钢琴学生)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打招呼……这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儿,我目送这队人马来到歌德面前。他依旧站在路边,90度鞠躬,脱帽于手。事后我大大教训他一顿,没给他留面子。”(摘自“贝多芬致裴笛纳书”)

现代研究证明,这个故事纯属杜撰,裴笛纳因此被歌德、贝多芬研究者视为骗子。不过,她的粉丝却宣布裴笛纳开创了全新的文学流派——“书信体小说”。

就是说,他们也承认这个故事是假的。

说到这里,就要郑重澄清一个被裴笛纳、申德勒之流包装出来的“贝多芬神话”,即贝多芬是个从来不鸟王公贵族并且最后征服了王公贵族的资产阶级英雄。

这是一个神话。虽然贝多芬确实不怎么鸟他们,而且最后确实也征服了他们。

此话怎讲?

看官须知,当时欧洲情况有些类似21世纪前20年的中国,王公贵族统治千年之后出现大批土豪,有钱,但除了钱啥都不懂。正如所罗门指出的那样,贝多芬从来都不是资产阶级的拥护者。当封·布劳恩伯爵劝告他《费德里奥》的音乐应当取悦新生的资产阶级时,贝多芬宣布:“我是不为那些平庸之辈作曲的!”

一直到去世,贝多芬的理想听众都是鲁道夫大公和里希诺夫斯基侯爵这样教养优良的维也纳贵族,就像他需要他们的钱和宫廷音乐厅(贝多芬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买门票就能进的大众音乐厅),而王公贵族也需要贝多芬装点他们的文化门面。贝多芬的金主没一个资产阶级暴发户,也没有约瑟夫国王那样的偏左派。事实上,约瑟夫去世之后资助贝多芬的几乎都是大右派:鲁道夫大公、里希诺夫斯基亲王、洛布科维茨亲王、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埃多迪女伯爵、布劳恩伯爵以及布朗家族、“亲爱的、迷人的”的朱丽叶和贞洁得宁愿留下千古遗憾也坚决不跟贝多芬上床的约瑟芬、高贵的施瓦岑贝格亲王、和善的金斯基亲王……从安东·奥波尼伯爵到“出身最最最高贵的封·兹梅什卡尔先生”,这些人,才是贝多芬的理想听众,他的作品也几乎都题献给了他们。

贝多芬用冷笑话嘲讽他们,但他们也享用过他罕有但机灵的奉承。即使贝多芬当众侮辱他们,在他们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吐痰,他也满足了维也纳社会名流的心理需要:他们高雅到可以宽容一个与海顿、莫扎特这些音乐奴仆完全不一样的倨傲无礼的伟大天才,一位全心追求音乐的怪诞艺术家。宽容本身就是令宽容者愉快的行为艺术,而王公贵族的教养让他们深刻体会到这种行为艺术的唯美价值:他们深信,这样的“教养”,那些指甲缝里嵌满煤灰的资产阶级土豪至少一百年才能学会。

简言之,狂狷贝多芬的存在,反证了王公贵族的高雅。

这些王公贵族资助贝多芬绝非因为他们是外行。他们都是杰出的音乐家,里希诺夫斯基侯爵亲王夫妇都是莫扎特入室弟子(作为参照,莫扎特并没有看上远道而来的贝多芬),里希诺夫斯基侯爵夫人挑出过贝多芬《费德里奥》乐谱里的错误;里希诺夫斯基是钢琴家,肖邦的朋友;洛布科维茨是男低音兼弦乐演奏家;拉祖莫夫斯基伯爵经常作为第二提琴手演奏自己写的四重奏;兹梅什卡尔是大提琴演奏家;埃特曼男爵夫人是欧洲最优秀的钢琴家之一,能弹贝多芬的所有作品包括极难的《瓦德斯坦奏鸣曲》。连老一代的封·斯韦滕男爵也曾写过12部时尚的交响曲,虽然被海顿笑评为“跟他本人一样死板”。这位男爵是帝国图书馆馆长,当过奥地利教育部长,1793年,正是他督促刚到维也纳的贝多芬学习赋格,还邀请其到自己宫殿过夜,而他家是维也纳上流社会聚散地。他创建的奥地利骑士联合会(简称GAC)主要目标就是资助艺术家,让人想起在波恩让贝多芬运势大增的读书会。

因此,貝多芬从到维也纳开始就是王公贵族的宠儿,说他是贫困天才,按出身讲并不错,说他疾病缠身也是事实,但像裴笛纳一样说他嫉王公贵族如仇;像学生里斯一样说他因拿破仑称帝而把《第三交响曲》封面撕碎扔在地上;像罗曼·罗兰一样说他“贫病交加”,统统多此一举。

当然,罗曼·罗兰这么说,可以理解。

他跟沽名钓誉的申德勒不一样,他是真诚粉。1942年3月他在《贝多芬传》再版前言中写道:“25年前我写这本小小《贝多芬传》时并没有计划写什么音乐著作。那是1902年,我正经历着一个骚动时期,充满毁灭与更新的雷雨。我逃出巴黎,来到我童年的伴侣、在人生战场上屡次撑我过关的贝多芬身边,寻觅10天休息。我来到贝多芬故里波恩,重觅贝多芬影子和他的老朋友们。我在科布仑茨访问了韦格勒孙子,在他身上看见了当年的韦格勒夫妇。在美茵茨我重听贝多芬交响曲演奏会,淮恩加纳指挥。然后我独自与他相对,倾吐衷曲。在多雾的莱茵河畔,潮湿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着贝多芬的苦难、贝多芬的勇气、贝多芬的欢乐和贝多芬的悲哀。我跪着,贝多芬用强有力的手搀我起来,给我的新生儿《约翰·克里斯多夫》举行洗礼。在他的祝福下我踏上重归巴黎之路。我得到鼓励,与人生重新缔约,一路向神明唱着病愈者的感恩曲………我不曾想到这本书会流传到朋友们的小范围以外……可是,我们各有各的命运……但《贝多芬传》绝非学术著作,它是受伤窒息的心灵的一支歌,在苏生与振作之后感谢上主。我知道上主已被我改头换面,但一切从信仰和爱情出发的行为莫不如是,我的《贝多芬传》又怎能例外?大家人手一篇拿了去,助这册小书走上它不曾希望的好运之路。那时法国几百万生灵,被压迫的理想主义一代,焦灼地等待着解放的号角,而他们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找到了,他们便去向他呼吁……这小册子由一个无名小卒写就,从一家无名小店问世,几天之内在大众手里传播开来,它已不再属于我。我重读本书,虽然残缺,我也不想修改,因为它本应保存原来的性质,和伟大的一代神圣的形象。时值贝多芬百年祭,我纪念那一代,同时颂扬它的伟大同伴,正直与真诚的大师,他教我们如何生、如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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