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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藤家事

2019-05-24程绍国

当代 2019年3期
关键词:孔孟伯父木耳

程绍国

木藤家的事,我六七岁开始有记忆。那是木藤结婚的那一天。冬至已过,天色微暗,大家才看到渡船里有一点红色,哦,新娘从白沙村嫁过来了。上岸之后,新娘清秀,白净,眼睛有笑意。那个时候,结婚的姑娘总要哭一哭的。不是大喜日子吗,怎么哭呢?新娘的哭,有真有假,情形复杂。离开家,离开养育的父母、亲爱的手足,悲从中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有的侧重点不同,折着指头数日子,总算和心上人结婚了,父母兄弟都好好地在,欢喜都来不及呢,哭什么哭?但也不能浪笑而出,不能“我要结婚了!我要结婚了!”的样子,要装出不舍的样子,装得久了,也就马马虎虎哭一下,有的已经哭开了,干脆稀里哗啦地哭,倒也水到渠成。

但是木藤的新娘心重,她没有哭,她笑着。

我们九间的鞭炮响起来。点鞭炮的人可能是个新手,因为有人喊:“不要朝柴垛打,不要朝柴垛打!”三个鞭炮之后,就是“抢结缘”了。结缘,实是汤圆,我们暖州人喜欢动词当名词用,缘圆同音,讨个彩。结缘是在加了红糖的豆粉里滚过的汤圆。为什么“抢”呢?那时没吃啊,大家都饿啊。来抢的人多数是孩子,也有小伙子。结缘被“长人”——新郎的伯父放在礼盒盖里,端得高高的。只见长人抓一把抛起来,又抓一把抛起来,有人在空中接住,有人在地下捡到。空中接到是运气,地下捡到运气也不错,只管吃。正好掉在鸡粪猪粪里,怎么办?他们还是想法吃掉的。

看到轰轰烈烈抢结缘,大约有趣,感到荣光,木藤新娘朗朗笑起来。现在,她和伴娘可以手挽手进屋了。伴娘好像是四个,其中有一个是她姐姐。姐姐也清秀、白净,脸上更是笑笑的,她对妹妹的婚事肯定满意。她大新娘两三岁吧,笑容里多了坚毅、固执和两三个雀斑。新娘有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她没有兄弟。

那时喜事限办两桌酒席。我家和木藤家关系好,但也没有被邀请。被邀请的是几个伴郎和他家的至亲。他家的亲戚有些谁,我一个也不记得。

我已经睡了,可是被吵醒。“阿婶,阿婶”,有人破门溜进来。我母亲听得是木藤,觉得奇怪,但也不可坐起来,因为她也脱衣睡下了。

“有什么事,木藤?”

“他们捉弄我。受不了。”

“这是闹洞房,总是要的。”

“又要吃酒,吃不下就要亲嘴,受不了。”

“亲呗。都是这样过来的。受不了也就一次。”

“不行不行。这个我受不了。”

“你逃了,新娘怎么办?”

“她行。她会说话。她能抵挡。”

“不行的。今天你结婚,不能逃避。”

“我不管了。”

“你要逃避!他们一群狼狗,捉弄一个女的!”

“不会的,不会的。灯点着呢。”

“他们吹了灯怎么办?”

“不会吹灯的,不会吹灯的。”

“你不懂事……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我跟你睡啊。”

“哎呦,放下新娘不睡。倒到我这儿睡,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木藤。”

……

我又一次被吵醒的时候,有人在叫:

“木藤!木藤!木藤!木藤!”

“木藤!木藤!木藤!木藤!”

“木藤!木藤!木藤!木藤!”

有三个人的声音。一个是木藤父亲的声音。一个是木藤伯父的声音。一个是新娘姐姐的声音。我们九间从来没有这种女人的声音,响亮、凄厉中含有责备。

木藤已经睡着了。我的母亲用脚把他推醒。我母亲高声答应:

“木藤在这儿呢!”

门被新娘姐姐推开了。她呼呼喘着大气。

木藤起床了,不情愿似的勉强出去了。

第二天, 新娘没有起床。几个伴郎还是来对木藤说:“你老婆的奶头是粉红色的。”

木藤坐在竹椅上,脸上没有任何信息,一声不吭。

第三天,一大早,新娘起来了。她向早起烧饭的木藤伯父打招呼:“伯伯。”她的脸上笑着,样子是甜美的样子。

木藤没有伯母,木藤也没有母亲。我从小就没有看见过这两位女人。是死了,还是离异了?我相信是死了,因为木藤的父亲和伯父,满身善良,脾气都好,不烟不酒不赌,前半生和后半生都没有一个相好的女人。在村庄,谁有相好的,村人清清楚楚,沒法隐瞒。木藤父亲和伯父,肯定没有。两个女人一生潦草,贫穷,体质差,缺医少药,应该都是病死了。两个女人哪里人?什么时候病死的?死亡顺序是怎么样的?我浑然不知。我的父母从来没有说过,别的人也从来没有说过。或者他们说过了,而我少年没有兴趣,也就忘记了吧。

我的记忆里,哥俩好得很,可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沉默寡言,没有什么话。

木藤老婆起床了,伯父已经在做饭了。后来的早饭一直是伯父来做。每天的挑水都归木藤父亲。入冬,水瘦山寒,木藤父亲一直在井边排队,然后打水回家。生产队里干活,哥俩都要去。挑肥料上山,或挑番薯下山,弟弟挑得飞快,把担子放下,然后回跑,接长人哥哥一程。村庄里受妯娌的挑拨,兄弟反目,互殴头破血流,是经常的事。木藤父亲伯父,真是农村里好兄弟的楷模。

从前是三个人吃饭。木藤和父亲伯父。我母亲说,小时候的木藤,每餐吃饭都要闹九间,哥俩“一个吹箫,一个按孔”。一个递饭,一个转移木藤的注意力,指着空中说“鸟儿鸟儿,布谷布谷!”或者指着九间中堂里的燕子窝,“燕子,你吃你吃!”一顿饭需要花去一个多小时。现在是四个人吃饭,哥俩的内心非常喜悦。饭桌的上方挂着一串颗粒饱满的花生,哥俩盼望明年后年大后年,一炮一炮放出来,都是男孩,男孩。

“吃了饭,早点睡。”晚饭后,木藤伯父总是对木藤说。

第二年,我背起书包上学堂,才知道木藤伯父是个革命战士。这是老师说的。说是革命战士,我们立即肃然起敬了,而且我本人也光荣起来,因为英雄出自我们九间!礼堂里集中了三个班级的同学,老师站起来,同学们站起来,大家用崇敬的眼光仔仔细细把长人木藤伯父迎接过来。而木藤伯父不卑不亢,步履缓慢,当年看来,像是很老的老人了。现在算起来,他那时根本没到五十岁。他来了,校长鼓掌,师生都鼓掌,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像是熟门熟路,自管坐下来,不管别的人。于是就开讲。声音不响,只叙述不描写,但他好像在讲别人的事情。他说自己参加浙南游击纵队,粟裕已经北上抗日,刘英也已经牺牲。那时暖州的地下党领导人叫龙跃。家里弟弟(木藤爸爸)被国民党抽了壮丁,父母相继死去,是他黄茅坪村的表弟拉他上山的,说到山上有饭吃。想不到到山里还有人教书,他认得不少字。

“只认得几个字,信还不能写。你们要认真学习。”

你说说打仗嘛!你说说打仗嘛!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好了,长人好像看到大家的心思了,他说到打仗了。

“那是在暖州,国民党对共产党的最后一战。后来就和平解放了。”

他就此结束。

校长马上轻声恳求木藤伯父,“你这里说具体一些,怎么打仗吧。”——校长年年传统教育,年年请木藤伯父讲革命故事。但年年,木藤伯父到了打仗,死人,偏偏从略。见校长请求,木藤伯父只好继续,像是只好答应过来讲话一样。

“那时在地棠头村,永嘉县委所在地。”木藤伯父继续说,“当年的暖州不叫暖州,叫永嘉。当年的永嘉县委,相当于现在的暖州地委。国民党知道永嘉县委所在地在地棠头村了,兵分两路,一路从东来,从藤桥方向来,一路从西来,从青田方向来。清晨四点钟,我们的军号响起来了。雾很大,一天雾都很大,一直打到下午三点,县委机关才撤退出来。”

“消灭了多少敌人?”前面的孩子发问。

“听说是有一二个。雾里我们也没看到。”木藤伯父说。

“我们有牺牲吗?”

“七个,陈岩星、张文弟、周金连、吴考生、林岩彩、吴成云、周定法。”

他像完成了必须要完成的任务一样,站起来了,不看一眼僵硬着的孩子,一步一步回家了。

校长讲了一通我们要继承和发扬无产阶级革命传统之类,于是散会。我背着书包跑得很快,想追上木藤伯父,可是追到九间才算拉起他的手。他低头看看我这个邻居,脸上有了浅笑。我说伯伯伯伯,我们怎么没把敌人打死呢?他轻轻说,他们是包围过来,我们撕了一个大口子,逃出一百来人,算是谢天谢地了。我说死的七个人,是敌人就好了。半天,他说,死人都不好,死人都不好。

他的话我不懂,他躺在屋檐下的竹椅上,很累的样子。

他躺着的竹椅上方,有一块红铁片,“光荣人家”。当时我疑心,他是老革命,家庭自然就是光荣家庭。后来才知道,他的女儿参军去了,多年前探亲回来过几次,现在的部队在吉林四平。这里我得补充一个事:木藤结婚的前两天,我到代销店打酱油,代销店方庭迪让我送一张二十元的汇款单给木藤,还说上面有一行留言:祝弟弟新婚快乐。

这时木藤父亲把马桶端出来,样子很重,不可拢身,需要走得快,差一点撞上我。见是这个臭烘烘的东西,我逃得飞快。

木藤伯父是革命战士,那么被抽了壮丁的木藤父亲就是国民党的兵。1939年,黑夜风高,来“抽”的时候兄弟都在家。逃已没处逃,逃了可能麻烦更大。保长却是笑笑的,说是这回是件大好事。一个很大的军官暖州人,派他的副官长途过来代为探抚家眷,顺便招募一批少年入伍,副官带过去。这活新鲜,保长说,暖州人会照顾暖州人的,包好。木藤父亲觉得事已至此,村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就说我去。

木藤父亲和伯父相反,愿意说自己的故事。他说往西南、往西南,终于到达军营,开始一个月的训练。后来他参加昆仑关战役。我们孩子不愿意他说路上的事,什么脚上起泡,身上长虱,也不愿意他说大局,什么昆仑关战役,杜长官、邱长官,你说就说敌人怎么打来,我们怎么杀去,飞机呜呜,马蹄嘚嘚,炮响烟飞,刀白血红。他很乖,说:“日本人的飞机很低地飞,他们是在侦察。同伴们躺在田畦里,我爬在树上,我能看见飞行员。飞机过去,我的帽子跟着飞了。我喊:‘我的头没了。地上一个同伴就去捡来,给我戴上。不一会儿,飞机又来了,扔炸弹,捡我帽子的同伴一条腿不见了,大家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了,腿挂在我爬过的树上。”

这事怪吓人的,倒也过瘾。我们问:

“敌人死了多少?我们死了多少?”

“昆仑关我们死了10000,敌人死了5000。”

“那么我们输了,敌人赢了。”

“不是这样认定的。昆仑关被我们攻克了,沒有日本人了,就是我们赢了。”

没有让我们服气。大人胡说我们也没有办法。问:

“你怎么同日本人打呢,为什么不同国民党打?”

这一问是“顶心拳”,木藤父亲蔫了。只说:

“抗战胜利我就回来了。”

“回来你也是国民党的兵。”不知是谁接着说了这么一句。

木藤父亲痛苦的样子,垂下了头。

我们坐在柚子树下。这一棵柚子树又高又大,像一把巨伞撑在碧绿的瓯江边上。这时木藤伯父来了。木藤伯父来了,木藤父亲向来就不再说一句话。

有一天,也这样在柚子树下坐着。有人通风报信,说要批斗木藤父亲。木藤伯父就叫弟弟往水竹丛里躲,自己起身去应付造反派。我跟着去了。见是木藤伯父,造反派头头笑起来,说:

“你是老革命,又不是走资派,我们不斗你。”

木藤伯父迎合着笑,说:

“他上午说肚子疼,可能到公社卫生院了吧。”

“我们已经派人找,找不到也就算了。”

“好的,谢谢。好的,谢谢。”

头头见人走远了,对边上说:

“这样的哥哥天下没有,为了保护弟弟,官都不当。”

木藤老婆还没怀孕。木藤老婆叫云香,姓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她和我母亲很好,在九间就和我母亲一个人很好。她可能深深懂得两位长辈最大的期望。哥俩是有见识的人,通情达理,不可能有让人不愉快的怨言。但儿媳妇的敏感,明明感知两位长辈最大的期望。她也觉得这是人之常情。

“别人结婚第二个月就没月经了,我都五个月了,还有。”

“这个别慌,一慌可能月经就癞皮狗一样缠着你。做那个事就做那个事,别想着这个事。平时也别多想,越想偏偏怀不上,不想它可能忽然就来了。”

“生怕流到外面去,我每次都枕头垫起来。”

母亲笑起来,蒲扇拍了我的脚,可能是赶蚊子,说:

“跟这个没关系。我生可可的时候,好像是吃了一碗豌豆。哎唷,肚子饱了,心情很愉快很愉快啊,就有了。”

“那么就是心情好?我和木藤做那個事的时候心情都好啊?”

“这就不知道了。人和人不一样吧。”

“你们过来人,有没有传达,一个月内,什么时候做那个事,容易……”

“每人不一样吧,”我母亲说,“我除了吃豌豆,那天还是个月圆夜,月亮铜镜一样,月亮里那个砍树的人都清清楚楚。就有了可儿。”

云香看了看天空,天很蓝,可是月亮却像镰刀一般。她有点泄气似的,说:

“我们是天天做那事的,是不是……”

“人和人不一样。别慌就是。”

“好的,别慌别慌。”

后来的日子,我看到云香经常剥豌豆,她夜晚经常看天空,寻找圆月。她对伯父说,让她烧饭,伯父好像懂得她的意思,坚持自己来,不让给她。云香和我妈的谈话里,总好像亏欠两个长辈似的。我妈问她木藤的态度,她笑说,木藤只管锄地,长不长稻谷他才不管呢。

一年以后,一天入夜,天空蔚蓝,月亮圆圆的,金黄金黄的。村庄明亮,瓯江那一面的山都看得分明。可是,慢慢地,天空和大地都暗下里。村里的先知叫起来:“月亮被天狗吃掉了!月亮被天狗吃掉了!”接着有铜锣的声音,咣,咣,咣,咣……

多天过去,云香过来,脸上花开,对我母亲说:

“我总是准时的,现在三天不来了。”

母亲有些高兴,也有些担忧,说:

“不一定,再等等,一个礼拜再说吧。天狗吃月亮那天,你和木藤有没有做那事?”

“那是做的。”

我母亲欲言又止。这使云香不安,连问“怎么呢?怎么呢?”我母亲就说:“村里的老人说,天狗吃月亮,是不宜怀上的。”“怎么不宜呢?”云香追问道。“据说是命不长。”我母亲说。云香神情黯然下来,我母亲连忙又说:“谁知道真假呢?重要的是,即使有了,也不一定是天狗来了那一天。”

云香的确怀孕了,肚子一天鼓如一天。她来我家说的都是利胎的话,主要是问吃什么。而我母亲警告她不能做那个事了。她说这怎么行,即使木藤熬得住,我也熬不住。我母亲只说要熬,要熬,起码前两个月要熬。每每回去之前,云香脸上多云。她担心天狗。我母亲这回聪明起来,斩钉截铁地说:“老人那是瞎说。再说我替你算了一下,你有了,也不是天狗那一天。”

母亲的话非常受用,对于云香,天狗似乎从此被赶走,没有踪影了。

次年春三月,瓯江水满,云香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木孔孟。这名字大,是木藤伯父取的,他希望孩子今后有文化,因为他们少文化,木藤不要文化。我对孔孟喜欢极了,一天几次抱他,他像是我的物件。除了我们两家亲好之外,其实是我从来没有一个玩具。孔孟五六个月的时候,有点沉了,刚抱上身,可是孔孟滑掉在地上了,我的手里只有一张薄薄的襁褓。只见“咚”的一声,很响很响,孔孟的头撞击着石板。这时候他爷爷在我身边,赶忙把他抱起来,孔孟没有声音了。我当时想,孔孟肯定是死了。他爷爷掉泪,在孔孟耳朵边吹暖气,吹了又吹,吹了又吹。一会儿,孔孟总算哭出声来。我好不内疚,等待他爷爷的数落,他爷爷一个劲地抱着,没有说一句话,始终没有说。当然,他也没有看我一眼。这件事我一直记得,使我一直没有再抱别人家的孩子。当然呢,后来孔孟还是见我就笑,我时不时地去跟他玩,特别是他爷爷不在家的时候。

有一天,我推开他家的外门,又嘣的一声破了他家的内门。我傻眼了。大白天,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出现在我的面前。却不是云香。边上有个大木桶,她是刚刚出浴呢,还是将要入浴?不知道。她的大眼睛在笑,直直地看着我,脸上皎洁而美丽。乳房饱满而圆润,大屁股像要撞过来似的。她哈哈哈哈笑起来,声音非常好听。她问:

“你是谁啊?”

“我是可可。”

“是可可,可可这么大了,几岁?”

“九岁。”

“可可都九岁了,英俊起来了。我还抱过你呢,记不记得?”

“不记得。”

“那你现在想想,我是谁?”

“不知道。”

“不知道。我是你木耳姐姐啊。”

哎哟,原来是木耳,木藤的姐姐。不是在军队里吗,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呢,而且赤身露体?

“可可,你来干什么?”

“我找孔孟。”

“哦。我还以为小伙子看我洗澡来了,哈哈哈哈……”

“我不是看你洗澡来的,我找孔孟。”

“你的话我相信,小伙子。我好看吗?”

“我不知道……孔孟呢?”

“哈哈哈哈……他妈带他江边玩去了。”

木耳那个时候已经怀孕,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随她姓,叫木斓斓。两年后,她又生了一个儿子,叫李军。

应该说,木耳在暖州也是个名人。她是暖州中学的学生。和暖州中学有交集的名人很多,郑振铎、朱自清、夏承焘、王季思、赵瑞蕻、林斤澜、唐湜……他们凭文出名。木耳凭的是美。我们村里在我之前唯一的大学生程雄,挺拔英俊,是木耳的同学,现居美国。当年他爱死木耳,木耳却当作什么都不知道。木耳就是罗敷,见她的人很多,有事没事和她说话的人很多,校外有人过来看他,差一点和门卫动刀子。每天她都收到情信,一般不拆,悄悄扔了。她目不斜视,成绩很好,老师对她非常器重。

她是要上大学的。

一天老师找她谈话,后来校长又找她谈话。谈话把她的眼泪谈出来了。他们说是上面的意思,让她参军,有人护送她到杭州文工团报到。也有人已经找她父亲谈话。事情只能是这样,照着走。我们村的程雄报考志愿只有一个,浙江大学。如愿以偿,在杭州,他能挨近他心上的木耳。但,程雄找她却不得,投信不见回。后来总算收到木耳一封信,大意是不要再想着我了,我只能给你最美好的祝愿了。后来他们还有没有交往,我没有收集到任何信息。

在杭州,木耳待了三年,忽然被编入野战军,派往东北,地点在吉林四平。她给她父亲的信里,木耳顯得非常高兴。村里的人说起木耳,说起东北,却都为她担忧和痛心。说一粒珍珠掉在冰窟窿里了。说东北不是人生活的,那里的冬天,冷得人畜不能出门。大男人在路上走,搓一下耳朵,耳朵马上掉在地上。撒尿时候,要么前进,要么后退,要么原地打转。在一个地方也行,手里得拿棍子,否则就和大地一起冻住了。我们江南,鱼米之乡,那么美丽的木耳,却要发配到东北去,她肯定是犯了什么大错了。

这回探亲,木耳带来她的夫君。我见到他时,是个背影,他坐在矮凳上搓洗衣服,“唰啦,唰啦”。我觉得很新奇,男人洗衣服,这是没有见过的事。他的屁股很大,男人的屁股怎么会这么大呢?正这样想着,木耳说:“李营长,看到我洗澡的第二个男人来了。”李营长急忙回过头来,一见是我,笑了起来。他问我:

“阿姨的屁股大吗?”

木耳说:“他叫我姐姐的。”

我用普通话回答:“不大,没你的大。”

木耳笑起来,说:“哎呀,真的,可可有观察力,我也是第一次看见李营长的屁股这么大。”

不想李营长站了起来,屁股朝着木耳,话却是对着我说的:

“小伙子,屁股不大吧。军裤都是这样子的。”

他的身胚很好看,我们村里的人怎么比!

我们三人在一起,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么几句话。我还记得木耳的夫君戴军帽,穿军衣。一米七三四的个子,浓眉大眼,红里透白。

那次木耳也到我家来坐过。我母亲能问的也就一个话题:

“你那里很冷的吧?”

木耳答:“冬天冷。”

“路上有掉下的耳朵吧?”

“那没有,这是南方人杜撰的。”

“据说狗都不出门?”

“也有人出来干活的。戴耳套,戴手套。”

“最冷是怎么个样子的?”

“脸痛,手没有知觉了。”

“哎呀,回屋赶紧用开水烫一烫。”

“不行,不能用暖水,更不能用烫水的,先要用雪擦擦。”

我母亲根本不相信,哪要雪擦手,手会暖起来。只说:

“你到那里去干什么呢?”

木耳无法回答,还是笑着。

木耳夫妇回东北之前,家里出来一件事。那就是木藤“推牌九”,被公社抓去了,关在“笼子”里,要罚一百元钱。我们村田少,农忙过去了,年轻人没事干,经常聚玩。今天你赢,明天他赢,来往多了,输赢也就差不多。“推牌九”是每人抓两张牌,看两张牌的组合大小,和庄家比。不想比到“笼子”里去了。

木藤老婆哭起来了。木耳说别慌,我来解决。她来到村支书家,问公社书记是谁,村支书说是某某某。木耳说是不是东奥村那个某某某,答说正是。木耳笑起来,说,他是我小学同学呢。

木耳到了公社,站在书记面前。书记眼睛大亮,天上下来的绝顶美人!木耳说:

“某某,我是木耳啊。”

书记马上站起来:

“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

云香有一个小妹妹,比我小两岁。娇小白净,喜欢和我玩。我也喜欢和她玩,有时把她给抱起来。我抱她的时候,都是她跑不过我的时候,有时她故意跑不过我,我就抱她。她姐姐看到,就对我母亲说,这两个那么有缘,长大也有缘就好了。我母亲没有什么文化,很少人生阅历,好像是说到她的心里去似的。实际上这种应许像是打一个嗝,而我母亲固执,后来对我的初恋相当仇视,这事就不说了。

有一天,我和她站在我母亲和云香前面。云香正在奶孔孟。孔孟好像吃饱了,嘴巴离开奶头。奶头是褐色的,不是别人说的粉红色的。奶头还在外溢白汁,却被云香用衣服掖藏了。云香对我母亲说:

“木藤含住奶头的时候,人很舒服。孩子含住怎么没有这种感觉?”

“当然,木藤是老公嘛。”

我拉着云香小妹妹跑一阵,说:

“你姐夫这么大了,还吃奶。嘿嘿……”

“我姐不是说姐夫吃奶。”

“不是吃奶,含着干吗?”

“我姐是说舒服。”

“这怎么能舒服呢?含着气都喘不过来……”

“我姐是说她自己舒服。”

“你姐真是奇怪,这怎么会舒服呢?”

“大人的事,我们不知道。我姐说,我长大了嫁给你。你要我吗?”

我点了点头。

“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你也含着我的奶头……”

“我才不呢。”

“为什么不呢?”

“气喘不过来,我会死的。”

……

大了两岁,我们都腼腆起来,走不拢了。后来我读小学高年级、读初中、高中,女同学中比她漂亮的多得是。她读了小学就完了,我怎么还能想到她呢。

多年以后,我高中毕业教书了,十八岁,她来带姐姐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夏天,月夜,她坦然地抱着孩子到我家来。那时我家已经离开九间,在几十米外的瓯江边择水而居。孩子睡着了,她把他放在我的床上,而她也躺下去。我也躺下了。我的手放在了她的胸脯上,半天,她说:“单单这样有什么意思嘛。”我第一次碰到女性的乳房,乳房大,却松软不集中。年岁大了我想,她当年只有十六岁,是否已经怀孕过?呀呀,鬼才知道。

和她再没有碰面。

她很快就结婚生子,据说很不顺心。她死了,她的死是我母亲告诉我的。忙问其详,我母亲说一个家庭经常缺衣少吃,这一回她和她老公吵架,想不开,喝了农药敌敌畏。她嫁的那个村庄在丽水和暖州之间,她的老公穿着拖鞋,用板车慢悠悠地拉她到丽水去,路上死掉了。她生了两个孩子。她的二姐,也就是木藤结婚时当伴娘的那个二姐,也是喝敌敌畏死的,死得比她早几年。我对我母亲说,老公或者邻居应该用手指挖她的喉咙催吐,再用凉水灌她洗胃,就没有问题了。我这几句话很有用,因为后来云香也喝敌敌畏,是我母亲和木藤两人挖她,又灌冷水,她才活过来。四个姐妹中,三个想死就死,毫不犹豫,绝不留恋,是不是着魔了,这魔是什么?这魔又是什么基因?

活过来后,云香打了木藤一巴掌,说:“你没天没夜去赌吧。”

木藤让她打,流着眼泪,握住云香的手,说自己也没有办法啊,但今后决心把赌戒了。

木藤戒了四天的赌,又去推牌九了。如果戒得了赌,那就不是木藤了。据说赌君子和毒君子,心里有虫,瘾上来了,虫多如麻,横七袅动,让人受不了,如同狗舔脚心,猫抓肋肷。整个人没办法啊。村里的人都认为老实务农是正经,没活干,睡着坐着走着都是可以的,木藤这是游手好闲。都说木藤是被父亲和伯父惯的。这也不无道理。

但木藤是村里的赌王赌神。

暖州的赌法一般也就两种:搓麻将,推牌九。推牌九是一家做庄,三家压钱。庄家是固定的,钱多的人,一般是几个人合伙。推牌九很快,一个回合也就一二分钟。天牌、地牌、神牌自有比法,通常的也就九点比八点大,八点比七点大,依此类推。全是三家单独和庄家比。你的牌大,庄家赔你钱,你的牌小,庄家吃你的钱。有一种情况是,你的牌和庄家一样大,怎么样?对不起,庄家赢,庄家吃你的。规则明明白白,谁也不敢赖,谁也无法赖。就是因为有天理昭昭的规则。回合快,输赢也快。当然这和押注多少有关,也和“风头”有关。风头好,老是赢,押注又大,那么赢得就多了。

木藤经常做庄家。但不是他有钱,而是他经常赢,别人喜欢和他合伙。这很奇怪。他洗牌、组牌、分牌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出神入化。有人说他的手是“金剪刀”,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是神偷,他要调牌作弊的话,你的眼睛根本看不见。他每回出门都自己带牌,你看去三十二张牌完全是一样的,可木藤看去却每一张都不一样,清清楚楚。大家都这么说。木藤笑笑否认,只说:“我不也经常输吗?”

木藤脾气很好。

当然也搓麻将。麻将的庄家不是固定的,麻将是轮流坐庄。座次是没有钦定的,全凭骰子说话。公平公正公开。是北风家,谁也没有怨言,谁也不会利用别的渠道摇身变成东风家。对,做庄的是东风家,依次是南风家,西风家,北风家。东风家没有胡,立即变成北风家,南风家变成了东风家……。做庄是老大,是能赢的最大机会。你胡了,南风家,西风家,北风家把成倍的注给你。每胡一盘翻一番。但,你最多只能连胡四盘,也就是连做四庄。你不会恬不知耻说还要做庄。——这是指你做庄做得好的情况下。做得不好,第一盘输,立即换屆下台。你想永远做老大?没门!川普上来了,奥巴马就得下去,一朝君子一朝臣。

麻将是七分运气(风头),三分技巧。运气太重要了。运气就像一条狗,运气来了你赶都赶不走,运气去了你用什么办法都招不来。但,把什么都压在运气上,结局肯定是糟糕的。常年算来,老麻将总是赢。为什么?因为老麻将冷静镇定,充分利用了他的三分技巧,于是东山再起。

或曰:“人死了冇鬼,麻将有鬼。”非也。麻将不外乎三种情形:老是赢老是赢;老是输老是输;输输赢赢、赢赢输输。运气好时,可上天揽月、可五洋捉鳖,半张牌都能自摸。运气坏时,满身是叫,可不幸让别人一个嵌三万,胡了!这种情况之下,老麻将一不得意忘形,二不气急败坏。他总是自信,目光如炬,高瞻远瞩,精打细算,他很可能叫好运气持续很久,他很可能把坏运气给变过来。四两拨千斤。大吉大利。云开日出。

木藤就是这样的老麻将,就是这样的赌神。

人各有才。在这个村庄,木藤的才发挥在赌上。但是木藤一家人经常生病。村里批判“四人帮”大会,硬是要木藤伯父上台讲话,他颇为为难,因为他太不熟悉“四人帮”了,结果是在台上晃了几晃倒下了。是中风。叫了救命车,在暖州医院待了半年出院,用了很多钱。他的父亲天天胃痛,每天都吃大把大把的药。云香是妇女病,我就不多说了。

村里的“闲嘴巴”对木藤说,赌来的钱,对人没益处啊。

木耳家信很多,对父亲和叔父一个亲态度,对木藤和云香以及侄儿嘘暖问寒。我高中毕业以后,由我代笔回信。因为木藤不识字。木藤小学时读过两天书,第三天把书包整个扔到瓯江里去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伯父摇着头,父亲也从了他。我来写,他家里的事什么都真真实实写,不隐瞒。记得木藤伯父讲过的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什么人都有生老病死。”他和他的弟弟,硝烟里出,弹雨中来,什么都看淡了吧。我直写:木耳的父亲中风后,现在基本康复,右手举得不高。她的叔父老是胃痛,但不叫。云香死过一回,还有妇女病。木藤还在没天没夜打赌……

我的回信一般很短,把木藤家要回的写好了即封口。而木耳的信就很长,问得特别多,叫木藤别玩牌九和麻将有时都写一千多字,当时觉得怎么这么啰唆啊。她知道是我捉笔,有时直接写给我,如“可老师啊,你惜墨如金呢……”等。

有一天,她来信说要复员回来。她说复员过程可能漫长,不可能两人一起调到暖州城,一人走还要一步一步走。人们调动,都像下跳棋。我把信念给二老听,两个寡言人也没有特别的高兴,说了两个字“好的”。木藤伯父还嘀咕道:“真难调就不要调,那边也是城里,都是生活。”我说:“木耳姐是考虑离你们太远,回来好照顾。”他俩像两段木头,不再说话。

次年新春,木耳一家回到暖州。是木耳老公先复员回来,非常奇怪,是到我的镇里当副书记。木耳说这是暂时的,终究会进城的,她的老公似乎听她的,没有什么不高兴。他们带来一对宝贝,木斓斓和李军。这两个孩子大眼睛,高鼻梁,皮肤光洁像是剥壳的鸡蛋,真是美丽得不得了,又是完美得不得了。只是儿子李军舌头有点大,说话在嘴巴里像是转不好。后来在东北当过兵的人对我说,东北人说话都是这样的。

一个月后,木耳就带木斓斓和李军回东北了。

由于无限孤寂,木耳老公和我关系特好,他想不通,怎么会复员到乡下来,还是镇里一个副书记。他经常到市委组织部去,谈调动。他经常在我面前叹气,说:“你急他不急。”后来又经常说:“度日如年哪。”一有喝酒的机会,我总叫上他,他好高兴。他进城的时候,住在木耳“女战友”(同在杭州文工团,年岁大了转回暖州)家里,久而久之“女战友”老公不高兴。而我们镇所在地村庄,有一个吉林女子嫁过来的,他便经常去她那里坐坐,开始女子的老公还高兴,他总是镇干部,时间久了还是不高兴起来。他究竟有没有不当或不轨的言行,我当然不清楚。他给木耳写信或打电话,怨气很大。

木耳请长假回到暖州,他的脸春光荡漾。半年后,他调到暖州电厂去了,他对我说是副书记。他好像满意他的工作。可木耳自己还没能调来。正像木耳所说中国的人事调动很难,夫妻调动像是下跳棋,是很摧残人的。一边是单位“放”,另一边是单位“收”。放要放的利索,收要收得妥帖,很难很难。还好,一年后,木耳总算调来了,在暖州市公安局,具体我记得在什么“三科”。木耳父亲一天无意中透露,为了调动,夫妻俩花了一年多的工资。那时没有奖金和“绩效”,一年多的工资是多少呢?一年多的工资怎么花呢?他俩是营职干部,其他我就不知道了。

木耳一家在暖州总算安顿下来,木耳让父亲去城里一起住,父亲摇头,城里房子太小了。

万万想不到,不是很久,灾难就降临了。

木藤在搓麻将,有人过来,慌慌张张,说:“木藤,快起来!快起来!”木藤转头问:“什么事?”那人说:“你快起来就是!”木藤还是问:“什么事?”那人说:“你姐姐姐夫死了!”四个人同声问:“怎么死的?”那人就说:“溺死了。”也就完成任务似的,走了。木藤坐着不动,继续出牌。另三人对木藤说:“起来吧,不要难过。”木藤说:“三圈搓好吧。”暖州的麻将,三圈一小结,六圈一总结。总结可以算钱结账了。刚才的三圈只搓了一圈半,还有一圈半没搓好。木藤是赢了。木藤说继续把一圈半搓好。通常说,赢了起来走,不完成总结,连小结都不完成,是无赌德,是无耻的行径。今天事出突然而且不幸,三人都认为可以散伙,然而木藤坚持搓好三圈。

木藤心不在焉,一圈半不知在搓什么,一手牌都没有胡倒。三圈终于完成,他起来,把输了的钱付清。后来有人把这事说给我,我也曾把这事说给别人,有人说木藤是职业操守,有人说是生理(不只是心里)习惯。

可能也在这个时候,我教完上午第二节课,回到办公室,同事说:“木耳死了,她老公也死了。”是溺死的,两船相撞,夫妻下水,死了。那天回到村里,村里的人全是一个话题:木耳死了。说,木耳是会游泳的,她是被老公拉缠着溺死的。的确,我们村在瓯江边,女子个个善泳,但被老公拉缠着溺死之说,没有明证。我想,缠着不缠着,反正是死了,难道要她老公赔人不成?

事情后来清晰起来。那个时候,暖州近海的瓯江边,有個地方叫里隆,是个渔村,非常有名。凭什么有名?买卖走私货,基本是家用东西,也有邓丽君小姐的歌带。非常便宜。木耳和老公有了新居,新居里要置办家电什么的。为了省几块钱,为了邓丽君小姐,他们偷偷乘船去了。他们是回来的船上出事的。他们买了什么呢?同船没死的说男的手上拎着收录机。究竟怎么样,大家也不清楚,但到里隆买走私货,这事确凿无疑。因为木耳失踪,兹事体大,那时国安公安没有分家,木耳干的是国安的活。有关部门铺天盖地张网,很快有了证据。木耳老公的尸体先行找到,木耳的尸体却多日不见。有快艇在瓯江穿梭,木藤划着仰天小船,整日在瓯江里。有人说,在水中,男尸覆着,女尸仰着,男尸整个背部可以看到,女尸只有肚部露出一点点。一天天亮,木藤刚刚出船,木耳就在我们村庄边上出现了。木藤赶紧把姐姐抱上船。大家都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到暖州中学读书,又到杭州文工团,又到吉林四平去,复员到了暖州城,终于,她还是回到自己的村庄,回到了亲人身边!

有人会说,即使穷,可政治觉悟哪里去了?这样一对夫妻怎么会去买走私货,听靡靡之音?哦哦,你去问木耳吧。

夫妻死后,漂亮的木斓斓和李军被姑妈带回东北。他们再也没有回到暖州。

不到一个小时,木耳的尸体被有关部门接走。同时警告村干部,木耳的事情任何人不许再说。干部唯唯。木耳和她老公的尸体埋在哪里,没人问起。据说木耳的坟墓,只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村里第一个走出去的大学生,程雄。我也没有为这事去问木耳的父亲。清明时节有时我想,在暖州,他俩的坟墓应该在锦山或者松台山吧。

有关部门把木耳夫妇在暖州城里的房子给了木耳父亲。木耳父亲带着木孔孟去住。有一回,云香哈哈笑着,说:

“孔孟说,爷爷都带他到浴堂里洗澡,爷孙俩都一起脱得赤光光的。”

我想这有什么呢。

木藤的两个儿子(后来云香又生了第三个,我的印象不深,现在彻底忘了)也不读书,据说初中都没有毕业。这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我在外面读大学,其间木藤父亲和伯父都死了,都不长寿,我也不知道他俩最终死于什么。村庄里的人死了,都说某某人没了,或某某人走了,一般不细问。什么村上的人死了,开个追悼会,用这样的方法,寄托我们的哀思……是没有过的。木藤伯父革命有功,而木藤父亲参加国军有过,互相抵消,而当年组织居然同意,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几十年后登记抗战老兵,也没有问到木藤父亲。愿他俩九天或九泉安息。

记得十几年前,木藤的第二个孩子给我打电话,他叫我叔叔。问我有个叫吴树乔的人认识不,我说干什么。他说他在做打火机,打火机中的银片技术含量高,做不了,暖州最大的银片生产商叫吴树乔,从文联下海。我说那你去买嘛。他说银片做得少,要得人多,自己肯定会被拒绝。

孩子寻找吴树乔,找到了我,肯定花了大力气。木藤有这样一个积极的孩子,我自是高兴。我即给吴树乔打了一个电话,吴树乔为难,说订单已经很难完成。我说吴兄,我第一次求你办事呢。他笑起来,说那是那是。问我要多少银片,我说让孩子直接跟你说吧。他说好的。

我为木藤家办第二件事,是前年的九月。云香给我打电话,说九间是危房,她家在自己的宅基地上造房子,而四面都已经是房子了,镇政府却要拆除。我打电话问了村里从前的好同事,情况和云香说的有些出入,一是九间还没鉴定为危房;二是造房子的地还属于农保地,虽然周边的确有新房;三是云香骂了村支书。我想云香怎么会骂人呢,这个想死就死的人,世上还有大事吗?我又问从前的好同事应不应该让木藤一家造房子,他说太应该了。他说孔孟在西班牙,没有好职业,还吸毒,没有老婆,二儿子离婚了,三儿子没结婚,整日在村里晃荡……我问镇长是谁,答曰某某某,是我们原来的学生。

我让我的司机开车,到了镇里。镇长见是我,忙站起来:“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哎呀老师!”

镇长坐上我的车,抵达村里。我先带他参观我逼仄的九间,早年我的家,和今天木藤的家,后来又到了木藤造新房的地方。村支书也来了,原来也是我的学生。我让云香给他道了歉,他立即消了气。镇长对木藤夫妇说,看在老师的面子上,你们抓紧造吧,我很快会调离,明白吗?

夫妻俩点头如捣蒜。

我问木藤,你现在还是推牌九、搓麻将?木藤嘿嘿嘿嘿笑着,却不正面回答。云香也笑说:“他就赌到死为止。带进棺材的麻将和牌九我都为他准备好了。”木藤嘿嘿笑说:“不知是谁死在前面呢?”

我明知故问:

“孔孟怎么样?”

木藤夫妇半天不说话。还是云香说:

“可可,人不读书就没用。学坏很容易。木藤打赌,孔孟吸毒。把他卖到西班牙去,还是吸毒,两次过量了抢救,他肯定是死。他被天狗吃了。”哦,云香还记着天狗!

那柄巨伞一般的柚子树,撑在瓯江边上,和我童年时一模一样,枝丫和叶子都没有变化。没有变化如同两岸青山。两岸青山依然那么绿。瓯江水涨了又落,涨了又落,永永远远。看山看水的人、乘凉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包括我的母亲。

十一

今年夏天,我到長春开会。当年“四野”围困,城内是“国军”和百姓,那场战争死了多少人?我不清楚。长春离四平不远,我一定要到四平看看。是不是了解“四野”在四平吃了亏?不,我想起了美丽的木耳和她的老公,我想起来两个漂亮完美的孩子。

我包了一部出租车。司机问:

“先生到四平哪里?”

“就四平。”

“四平导航定位哪里?”

“不要定位。到四平就可以。”

司机看看我,想想是否会拿不到钱。

“是否高速下来就是目的地?”

“四平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军营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是长春人。那么,定位在四平军分区怎么样?”

依木耳他们的级别,能坐在军分区里边?但可能不是没有。我说:

“行啊。”

下了高速,我还是让出租车先绕城一圈,后进市中心。中国的城市面目相同,没什么看头。军分区也是一样,上有大红大字,下有士兵岗哨,和暖州一模一样,让人感觉错乱。

日月如梭,木斓斓和李军应该都有事业了。木斓斓的孩子应该很大了,李军的孩子也应该很大了。尽管找到他们并不困难,但我到四平就没有找他们的意思,见面毕竟是伤感和无趣的事。

中饭到点了,我问司机,四平有什么名吃。他说没有什么吧,好像就李连贵熏肉大饼。我说李连贵还在做吗?他说这是招牌,李连贵是河北人,这道小吃是他到东北后创制的。他的后人落脚点在四平。熏肉是由特别选择的猪肉加入中草药和调料炖煮熏制,“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大饼使用煮肉老汤加入油和面,烙制后色泽金黄,里软外酥。我说好好好,我们就吃这个。我打开导航,李连贵熏肉大饼店很多,最大的店离我们七公里,我身边不远处也有一个。我叫司机就近这个店看看,卫生和环境怎么样。

店不大,靠墙四座的十二桌,倒挺干净。空调效果也不错。人没站定,服务员已经递来菜单,不仅是熏肉大饼,我还点了一个韭菜馄饨。问司机要什么,他说随你先生。服务员问我大饼切开还是不切开,我说切开,司机说他的一份不切开。心想应当跟司机一样不切,话已出口,不习惯立即就改。后来司机把熏肉、葱丝、面酱用大饼卷起来吃,够北人风格,我只能把熏肉、葱丝与面酱慢慢放入大饼夹层内,样子小心翼翼,小家子气。

服务员领我到台上付账,说消费五十二元,收五十元,现金、刷卡、微信、支付宝都可以。免两元钱,是暖州人的风格,东北好像是毛毛计较的。我看收银的,是个漂漂亮亮的东北大嫂,似乎眼熟。有人说,见漂亮的异性,都是眼熟。刚听得大嫂问我“您吃好了?”我不加思索,叫道:

“木斓斓!”

木斓斓放下手机,站起来,说:

“您……?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认识你已经几十年了。”

“怎么会呢?”

“还有你弟弟李军。”

“怎么会呢?”

“我是你舅舅。”

“木藤舅舅?您是暖州人?不会吧。”

“我是你可可舅舅。”

“可可舅舅?不记得了,不好意思。”

“当时在暖州郊外九间里,我家和你木藤舅舅家挨着,两家就像一家人一样。”

“哎呀,我有一点记起来了。可可舅舅,你叫李军是大舌头。”

“是。当时我以为李军有残疾,后来人说东北人说话都卷舌。”

“您怎么到东北来呢?”

我递给她我的名片,说:

“长春开会。”

“《东海早报》主编。可可舅舅,您官不小啊。”

“一般般吧。”

“那您和四平报业的领导熟悉吗?”

“刚刚熟悉,你有事可以找他们。”

“昨天有记者过来找碴儿,说我们有苍蝇问题。”

“这个事可可舅舅替你摆平。”

“谢谢舅舅了。您在长春开会,怎么想起到四平?”

“我也不知道。是他把我拉过来的。”我指了指出租车司机。“你一直开饭馆?”

“我原来是药厂的,改制下岗了。”

“李军呢?”

“他原来在钢铁厂,也下岗。”她要服务员把李军叫过来。“李军现在是本店的大厨。”

李军赤膊来了,神韵像极父亲,只是便着肚子,全身肥膘。八字脚,脸上有汗啧,胡乱头发。木斓斓和他说了半天,他才笑起来,说不好意思,自己暖州的印象全部没有了,说请我吃宵夜,喝酒。我说我是明早长春飞暖州的飞机,宵夜只能留待以后了。

大厨不能久离厨房,而提他们父母的话题当然不宜,我拥抱了李军,很快和姐弟道别。我只想对他们说,起码在我们那个村,只有你母亲木耳,是个有境界的人。世事如烟或不如烟,有的需要牢记,有的需要遗忘,那就不说了。

车子飞奔,阳光晃晃,窗外虚幻,影影绰绰,不知西东。我两眼模糊,两耳恍惚,好像进入洪荒隧道。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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