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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伽蓝记》中的佛教建筑金属装饰艺术
——以永宁寺塔为例

2019-05-16辛浩王玲娟

山东工艺美术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伽蓝洛阳建筑

辛浩 王玲娟

梁思成先生在《梁思成谈建筑》一书中指出:“六朝建筑是衔接中国历史上两个伟大时期——汉代与唐代——的桥梁”。《洛阳伽蓝记》就再现了北魏洛阳“招提栉比,宝塔骈罗,争写天上之姿,竞摹山中之影,金刹与灵台比高,广殿共阿房等壮”[1]的佛国盛景。因此,通过文献《洛阳伽蓝记》的相关记载,可窥探六朝时期佛教木构建筑及其装饰特点。

北魏熙平元年(公元516年),灵太后胡氏于洛阳建造永宁寺,其中,最为显著的当属其九层浮图。据《洛阳伽蓝记》卷第一城内记载,永宁寺“中有九层浮图一所,架木为之,举高九十丈。有金刹复高十丈,合去地一千尺。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初,掘基至黄泉下,得金像三十躯。太后以为信法之征,是以营造过度也。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浮图有九级,角角皆悬金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钉,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绣柱金铺,骇人心目。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余里”。[2]

永宁寺楼阁式的九层宝塔全高九十丈,加上塔上十丈高的金属塔刹,离地便有千尺高。作者杨衒之乃是在永宁塔焚毁、北魏国都迁邺十年后故地重游的,所载尺寸或有出入。现代关于永宁寺塔复原的研究中,杨鸿勋先生曾核算该塔身高应为49丈合133.7米,加塔刹总高54丈许,则约为147米[3]。钟晓青则探讨塔身高45丈,约合今尺123米[4]。搁置魏尺折算问题不议,永宁寺塔含刹高约在130米左右,是可以确定的。如此高的木构建筑时至今日仍是罕见。

笔者根据杨鸿勋先生《关于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复原草图的说明》一文,搜集出永宁寺塔木构建筑上的金属装饰物,综合相关寺塔的研究,绘制出下表,以探析再现永宁寺塔装饰细部的原貌。

需要说明的是,承露金盘按《关于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复原草图的说明》复原的十一重计算,金铎除去角檐所需三十六铎,若每盘四铎,相轮金铎计四十四铎,每道铁锁十铎,四道四十铎,合上下有一百二十铎。另外,金环铺首以一门一对计算,一层塔十二门,九层塔共计一百零八对。

下面对《洛阳伽蓝记》所载永宁寺金属装饰物进行具体探讨。

1.金盘宝铎的点睛之美

北魏迁都洛阳,皇家营造的永宁寺塔“刹上有金宝瓶,容二十五斛。宝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复有铁锁四道,引刹向浮图四角。锁上亦有金铎,铎大小如一石瓮子”。塔刹由宝瓶、承露盘(相轮)、铁锁以及金铎组成(塔顶和刹连接部分还应有须弥座、受花、覆钵,因《洛阳伽蓝记》未载本文不述),足见其塔刹造型精妙。(图1)

金宝瓶:位于塔刹的最顶端,见于印度的窣堵波。[5]即印度坟冢。指用土、石聚集起来,以供奉和安置佛舍利、经文和各种法器的台子。至阿育王时(公元前3世纪),始造覆钵式塔。最初的形式为圆冢。由台基、半球形覆钵、平头(祭坛)、竿、伞五部分组成。[6]宝瓶之用意,主要是装入灌顶水[7]。密教以五瓶之水灌于行者之顶上,表受者得五智如来之智能。行灌顶仪式时,五瓶应先经五佛印言加持,而后由大坛移置正觉坛,灌五瓶之水于受者之头顶。[8]宝瓶又于佛八宝中有“佛说福智圆满具完无漏之意”。[9]

承露金盘:佛寺宝塔上所建盘盖,又名相轮或轮相。由印度窣堵波的具有象征意义的宇宙之树——竿和圆形伞状华盖演变得来。中国早期佛塔的塔刹几乎都有相轮,相轮的层数多为奇数。[10]按《洛阳伽蓝记·校注》范祥雍校注永宁寺塔相轮《三宝记》《内典录》《续僧传》《释教录》《北山录》皆作一十一重。[11]《十二因缘经》云:“八人应起塔:一如来,露盘八重以上;二菩萨,七盘;三缘觉,六盘;四罗汉,五盘;五阿那含,四盘;六斯陀含,三盘;七须陀洹,二盘;八轮王,一盘。”[12]日本室生寺五重塔及石山寺多宝塔上都挂有金铎。《洛阳伽蓝记》载永宁寺塔“承露金盘三十重,周匝皆垂金铎”。可知相轮下有金铎乃塔刹早期之制。[13]

金铎:亦称风铃、铁马(图2)。常见的风铎有两种:一是圆形,造型浑朴、匀称、精巧。二是六角形,轮廓秀美、玲珑、空透,音质清脆。[14]印度佛塔上所悬之铃的截面呈圆形,与先秦乐钟之呈合瓦形者判然有别。及至佛法东传,中国依西域制度,也在塔上悬挂圆形铜铃。[15]按《洛阳伽蓝记·校注》范祥雍校注永宁寺塔金铎《三宝记》、《内典录》作金铜铃铎。[16]风铃为佛教悬挂堂塔檐端之大铃,有铃类法器“惊觉诸尊,警悟有情而振之”的警世功能。[17]

表1 《洛阳伽蓝记》所载永宁寺及其装饰解析表

表2 《洛阳伽蓝记》所载永宁寺金属装饰物复原分类表

图1 上海龙华塔刹部

图2 山西蒲州普救寺鸳鸯塔檐铎

金属塔刹(以宝瓶、相轮为主体)与木构楼阁的巧妙结合,体现着佛塔的崇高美。窣堵波的造型初为方基、覆钵、尖顶,分别象征佛的方袍、佛钵和锡杖。[18]塔(窣堵波)是早期佛教寺院主体建筑,相当于当今大雄宝殿,它的存在代表了佛陀的存在,是信众礼拜祟奉的中心。[19]佛教东传,华梵互融,佛塔以华夏传统木构楼阁为建筑基础,“唯一吸取的是印度窣堵波顶上特殊纪念性附属物‘刹’,安置在楼阁顶上做象征,从而利用楼阁这一传统的建筑形式,杰出地创造出独立而‘高显’的完美艺术形象。”[20]从审美上谈,塔刹作为攒尖塔顶的视觉中点,刹顶的宝瓶以上细下粗的渐变形象,作为视觉起点经相轮、覆钵、受花、须弥座至塔顶,将塔顶由点到面自然有序的垂直展开,再向塔身层层伸展直至基座,整座塔以宝瓶为顶、以塔基为底呈三角形构造,给人以和谐、稳定、崇敬之感。“高显”的金饰塔刹从塔下望去直指苍穹,似有神明加持、佛陀庇佑,使佛塔具有不容窥视的崇高美。

金铎与金饰塔刹、木构塔身的结合,体现着佛塔的综合美。相轮、铁链以及角檐上的一百二十铎,不仅有着防范鸟类搭巢损坏建筑构件的实用功能,还能“至于高风永夜,宝铎和鸣,铿锵之声,闻及十里”产生空灵深远引人深思的视听效果。同时金铎以其轻盈灵活的动态形象弥补了相轮的重叠一致、铁链的稳定紧固、角檐的木构平直带来的视觉审美的缺陷。风铃随风叮咚作响,钟鼓齐鸣,营造出一种圣洁、庄严、宁静而和谐的气氛。人们进入这种环境,受到熏陶和感染,起到净化心灵的作用。[21]即使信众不在寺内,仍能于数里之外感受梵音袅袅。宝铎与金饰塔刹、木构塔身形成了以建筑为依托的多种艺术相结合的综合意境,这便是中国传统建筑中最高层级的美——综合美。[22]

缀饰佛塔的金盘宝铎,体现着装饰艺术的点睛之美。据《洛阳伽蓝记》所载,永宁寺塔“去京师百里,已遥见之”。永宁寺塔能成为北魏洛阳城标志性建筑,不仅因九层巨塔高约130米,于大江南北都实属罕见,更有金盘宝铎的点睛之笔,使永宁寺塔集崇高美、综合美于一体,即使离京师洛阳百里之外,也能映入眼帘。纵观“招提栉比、宝塔骈罗”的京师洛阳城,永宁寺塔以其崇高美、综合美以及金盘宝铎的点睛之美鹤立其中。

2.塔寺门饰的庄严之美

永宁寺塔不仅有金盘宝铎的点睛,而且塔身营造更是不可思议:“浮图有四面,面有三户六窗,户皆朱漆。扉上各有五行金钉,其十二门二十四扇,合有五千四百枚。复有金环铺首……”塔为方形,每层十二扇门,九层塔共计一百零八扇门,共计门钉为五千四百枚,所载无误。金环铺首为门扇拉手,一百零八扇门,则有一百零八对铺首。如此多的门饰的确骇人心目,但门饰的井然有序更具视觉震撼。

图3 河南洛阳白马寺 门钉

图4 山西太原崇善寺 门钉

金钉:即金饰门钉,中国古代建筑大门上的一种特有装饰(图3、图4)。它形状如水面上的水泡,故宋朝称门钉为“浮枢”。浮枢,借用天上的天枢星名来与人间的大门钉相比附,使门钉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23]门钉按质地分为铁质、铜质、木质、石质四种。铁质门钉一般使用在早期寺庙建筑的板门上,以唐、宋时期居多;铜质门钉则大量使用于明清时期,并且在铜上馏金,显出金黄色,与朱门颜色相匹配;清晚期偶尔也有木质门钉出现,用圆木旋出钉形,涂上黄色,一般体量较小,用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小门上。[24]

铺首:固定在门扇上,用以衔环的装饰(图5、图6)。环悬挂在铺首,人于门外拍环,内闻音而开门也。门钹是铺首中形式简单的一种。[25]按《洛阳伽蓝记·校注》范祥雍校注永宁寺塔金铺,扉上有金华,中作兽及龙蛇铺首以衔环也。按即古时之门饰,作兽形以衔金环。[26]按《洛阳伽蓝记》尚荣译注永宁寺铺首作铜鎏金铺,作为门扇上的拉手饰件,是旧时汉族传统建筑常见的驱邪门饰,其兽形由青铜器上的兽面衔环耳演变而来,取其善守或镇凶、辟邪之功用。[27]

整齐排列的金钉和肃穆威严的金环铺首,体现着塔寺门饰的庄严美。庄严可以解释为清净,整齐,肃穆,佛教称之为“严饰”。[28]永宁寺塔门扇上纵横各五路的金饰门钉极具阳刚之气,与铜鎏金兽面铺首的组合使朱漆门扇颇具庄严肃穆的美感。整座佛塔层层门扇皆设金钉铺首,从塔外看,俨然一座高大坚固的城堡矗立于洛京城内。塔寺的朱漆门扇在金色的门钉铺首衬托下格外宏伟华丽。若论永宁寺塔门饰的庄严之美,洛京除皇宫建筑外的宅邸寺观难出其右。

图5 浙江宁波保国寺 铺首

图6 江苏镇江金山寺 铺首

塔寺门扇上队列整齐的一枚枚门钉如山峰般耸立在平坦的朱门上,不仅可以增强门的“击柝防害”基本功能,还与兽面铺首共同承担门的“纳善闭邪”,象征功能。宅邸大门是古代封建社会最能直观表现宅邸主人的社会身份地位的,封建统治阶级按照使用者等级,制定了等级森严的门钉铺首使用礼制。如门钉路数的规定,皇宫纵横各九路、亲王府纵九横七、一至三品官府纵横各七路、四至五品官府纵横各五路、五品官府以下不设门钉。“除门钉路数外,大门的颜色、门环的材料上区分等级,从皇帝的宫殿大门到九品官的府门,依次为红漆金铜环、绿漆锡环、黑漆锡环、黑漆铁环。从色彩上分为红、绿、黑,从材料上分为铜、锡、铁,由高至低,等级分明”。[29]可见门钉、铺首因其举足轻重的庄严美,被封建统治阶级所垄断,其艺术形式也走上了阶级化、等级化、模式化的道路。

金盘宝铎和庄严门饰映衬着永宁寺塔雄踞于北魏洛阳城,点缀着洛阳城内的王城贵府,为一时之奇观。佛事精妙的永宁寺塔映射出在北魏时期佛教的兴盛。佛教自丝绸之路东传,印度、西域的佛寺文化以建筑装饰的形式融入中土,与中国本土建筑装饰艺术相碰撞交融。大量金属装饰如金宝瓶、相轮、铁链、风铎,以及门钉铺首等,以其点睛之美、庄严之美巧妙地装饰着永宁寺塔,展现了古代建筑装饰的实用功能和艺术审美相结合。因此,北魏成为中国传统建筑装饰艺术发展的重要阶段。《洛阳伽蓝记》便记录下了北魏时期中外佛事往来,佛教建筑装饰梵华互融的这段重要历程。

注释:

[1]尚荣译注:《洛阳伽蓝记》,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1页。

[2]范祥雍:《洛阳伽蓝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2页。

[3]杨鸿勋:《关于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复原草图的说明》,文物,1992年第9期。

[4]钟晓青:《北魏洛阳永宁寺塔复原探讨》,《文物》,1998年第5期。

[5]吴庆洲:《中国佛塔塔刹形制研究》(上),《古建园林技术》,1994年第4期。

[6]中国文物学会专家委员会主编:《中国文物大辞典》,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08年,第957页。

[7]张驭寰:《佛教寺塔》,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年,第169页。

[8]慈怡:《佛光大辞典》,高雄:佛光出版社,1988年,第1168页。

[9]王惕:《佛教艺术概论》,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256页。

[10]同 [5]。

[11]同 [2]。

[12]同[9],第71页。

[13]吴庆洲:《中国佛塔塔刹形制研究》(下),《古建园林技术》,1995年第1期。

[14]滑辰龙:《山西寺庙中的六角风铎》,《古建园林技术》,1997年第2期。

[15]孙机:《中国梵钟》,《考古与文物》,1998年第5期。

[16]同 [2]。

[17]丁福保:《佛学大辞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660页。

[18]窦志萍:《中国古建筑游览与审美》,昆明:云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第140页。

[19]同[9],第68页。

[20]张家骥:《中国建筑论》,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85-186页。

[21]同[9],第56页。

[22]顾建华:《中国传统艺术》,长沙:中南工业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71页。

[23]朱庆征:《门钉的起源发展与礼制关系考略》,《文物世界》,2007年第3期。

[24]同 [23]。

[25]同[20],第458页。

[26]同 [2]。

[27]同 [1]。

[28]同[9],第38页。

[29]同[18],第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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