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和老舍

2019-04-28萧涤非

教育·综合视线 2019年4期
关键词:旧体诗中文系老舍

萧涤非

一提起老舍,我心里就很不是味。我和老舍相处的时间虽不长,但二人之间的交谊却可以说是相当久远的。早在二十年代末,我还在清华大学读书时,就已为他的两部名作《老张的哲学》《赵子曰》所倾倒了。

我和老舍最初相识是在1934年的秋天。那时他由济南齐鲁大学(即今山东医科大学前身)应青岛山东大学之聘,任中文系教授。这样我们就成了同事。由于“文人相轻”的痼疾,山大中文系同仁之间关系是颇为冷漠的。一间既是系主任办公室又是教师休息室的大房子里几乎听不至任何谈笑声。一下课,便夹着皮包“各各还家门”了。自从老舍来到之后,这休息室才有了一些活气。老舍为人本自光明磊落,又饶有风趣,同时他又是唯一的讲授新文学的教授,别人对他,既无能轻视,也无所用其轻视,所以都和他谈得来。在我和他同事的两年中,他没有和谁红过脸。我呢,由于杯酒联欢,不时下个小馆,过从自更密切些。老舍比我大七岁,他通常是叫我一声“涤非”,这使我感到亲切。我们成了忘形之交。

使我没齿难忘的是下面这件事:1936年,山大换校长,中文系的教授一时星散。这在他们倒无所谓,因为已成名成家,“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只苦了我这个碌碌无名的小讲师。当时我不仅面临失业的威胁,为了行动方便,还必须解决结婚问题,但又无力举行婚礼。百般无奈,我想出了一个穷办法:向亲友印发结婚声明,并注明结婚的当天即行离青。为了顾全“面子”,保证行前无一人知晓,我故意拖迟投邮的时间。不料,大约离开车还有十来分钟,老舍拄着手杖匆匆地赶来了。他从窗口把夹在左腋下的一本新出版的《牛天赐传》郑重地无限深情地递给我说:“涤非!这本小书,你们作个纪念吧!”我已经全然记不起当时说了些什么。对于这份友谊,我只觉得说声“感谢”,那简直是多余的!我要挣扎着下车去,老舍制止了我。他接着告诉我,他已退掉了新任校长给他的聘书,今后将专靠卖文为活。我说:“老兄,这又何苦来,以作家而兼教授,有何不好。”他只笑了笑。火车开动了,在他的祝福声中,在他的微笑中,我离开了青岛。回旋在我心里的是杜甫的两句诗:“谁肯艰难际,豁达露心肝?”

……

词客天南去,碧鸡金马间。

山光十日雨,渔唱一溪烟。

春雨花开落,秋云梦往还。

此中多妙趣,回首几千年。

我从未读过老舍的旧体诗,也未听说过老舍会写旧体诗,然而这首五律却写得这样完美,清新活泼,特别是首二句,如奇峰突起,总揽全篇,大有气势,不向凡响。我当即对老舍说:“老兄!不是我吹捧你,你这首诗确有老杜的味儿。只是‘词客的称号,我不敢当。”同时我也怪他,为什么要象“深藏若虚”的“良贾”,秘而不肯示人?(其实这要怪我自己孤陋寡闻,1935年他和王统照、洪深、臧克家诸人在青岛办的临时刊物《避暑录话》上就有他的三首七律。)也许他觉得我的话说到了点子上,还“可与言诗”吧,他一时兴发,竟然毛遂自荐起来:“嗬!涤非!让你再看一首诗!”这就是他曾写给田仲济同志的那首七律《病中自励》。显然,这是他的一首得意之作,现在也抄在这里:

辛酸步步向西来,不到河清眉不开。

身后声名留气节,眼前风物魄诗才。

论人莫逊春秋笔,入世方知圣哲哀。

四海飘零余一死,青天尚在敢心灰?

这确是一首感人肺腑的好诗。爱国热情,溢于言表。通过这首詩我才了解到他是只身逃离济南的。家呢?“家在芦沟桥北边”。原来,他的老母瘦妻娇儿痴女全都寄身虎口——当时日寇蹂躏下的北平。这首诗的五六两句,我特别心爱。以为“沉郁顿挫”,大类杜甫,所以四十多年来一直都记得。我说:“从这两句诗中,我了解到你为了团结抗战而斡旋于左右两派之间的那一片苦心。”对于我的击赏,老舍也是首肯的。

在谈话中,我们还涉及到大学讲授古典诗歌的问题,他认为教旧体诗而不知旧体诗为何物,没有一点写作经验,是讲不透彻的。所以他主张“学一点诗词歌赋”,既可以写新诗,也可以写旧体诗,乃至鼓词等。新旧诗可以展开竞赛,相互学习而不应相互排斥。他还谈到试作旧体诗对于写作其他不同文艺形式在语言加工上的某些作用,诸如平仄的协调、句式的变化和文字的推敲等。他认为好的作品,总是读起来好读,听起来好听。我们现在可以看得更加清楚,老舍之能成为一位“语言大师”,也是和他精通旧体诗分不开的。

猜你喜欢

旧体诗中文系老舍
解人之难的老舍
印象·老舍纪念馆
中文系何为?
读中文系的人
读中文系的人
“对话”小伙伴老舍
黄振东作品
《吴宓诗话》对旧体诗的新变
时国炎《现代意识与20世纪上半期新文学家旧体诗》
萧军1950—1970年代旧体诗中的自我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