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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的婚礼

2019-04-21王琼华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阿珍达夫李子

王琼华

阿珍要结婚了。消息是唐中天打电话告诉陈良伟的。高中三年,唐中天一直是他们的班长。

陈良伟掏了掏耳朵,跟唐中天说:“你再、再说一遍!”

“我们的班花要结婚了!”

“阿、阿珍吗?”

在市一中读书时,他们班上五十二名学生,男女生各半。开学第二周,班主任李老师站到讲台前拉腔拉调说:“每个男生与一个女生同桌。或者说,每一个女生都与一个男生同桌。”言下之意,他非常讲究公平。他做出另一个公平举措,由男女生自己抽签配对。朱达夫当即尖叫:“天生一对!地成一双!”后经证实,朱达夫在幼儿园就有了女朋友。陈良伟抽到十六号签时,马上嚷道:“谁十六号?谁十六号?”他当然是问女生谁抽到了十六号签。结果,阿珍把签往地上一扔,大哼一声。原来她抽到了十六号。陈良伟傻眼了。开学第一个星期,他就被阿珍奚落过一顿。那天在学生食堂吃饭时,他刚好与阿珍在长桌前面对面坐着。他吃一两口饭,鼻孔便会吸一声。阿珍抬头嚷道:“嗯呐,你小时候一定是个鼻涕虫!”周围同学莫名其妙看看阿珍,又看看陈良伟。阿珍说:“我们家有个邻居男孩,他最爱流鼻涕。鼻涕快要流到嘴唇上时,便要猛吸回去。后来,他不流鼻涕也要吸一声。”唐中天坐在阿珍身边,便说:“也未见陈良伟流鼻涕!”陈良伟却冲出一句:“小时候,我喜欢流鼻涕!”这话引起轰然大笑。第二天,陈良伟有了一个外号:老鼻。即“老流鼻涕”的简称。没隔多久,外号换成了“老B”。朱达夫说,这叫昵称。这叫法跟当时电视上“毕老爷”爆红有关系。阿珍做上八辈子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与陈良伟抽到同坐一张桌的签。她要求李老师改换一个男生做同桌。李老师说:“好学生不仅会读书,还懂规矩。”在市一中,李老师教了三十七年书,被称为“老夫子”,或多或少带有“迂腐”之意。阿珍有一万个不愿意跟陈良伟做同桌,最后还是不得不坐到同一张桌子前。在阿珍N遍“老天瞎眼”的骂声中,两人一连做了三年同桌。阿珍拿到大学录取书时,第一件事劈头盖脸问陈良伟:“你考到哪个大学?”陈良伟说:“省科技大学。”当晚,她请几个同学嗨歌,破天荒把陈良伟也邀到了包厢里。约他时,阿珍说:“你不敢来,你老B就是熊孩子!”他来了。阿珍拿着麦克风喊道:“Oh My God!我终于不跟陈良伟做同学啦!”她一口气喝下一盅啤酒,冲着陈良伟说:“知道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不是喝了一口。喝了一盅!”陈良伟一直笑着,好像他不是陈良伟。有个男同学跟陈良伟嘀咕道:“你干吗来?欠女生扁?”“不就是嗨歌吗?”陈良伟鼻子吸了一下,好像阿珍刚刚打出一个酒嗝,那股从喉中冒出来的气味让他无比痴迷。

大学毕业后,陈良伟回到这座小城市。

那天在裕后街,陈良伟偶遇唐中天,才知道阿珍混到了上海滩。第二天,刚好是阿珍过生日。他早上打了一个电话过去祝阿珍生日快乐。阿珍没道谢。她说:“鹅(我)发现,大上海的人有修养,不见狠三狠四的,也没见到一个猪头三老B!”她嘴巴中的上海腔几乎很正版了。

过了两年多,阿珍突然从上海回到了小城上班,还带回了一个男朋友,姓李,是浙江义乌人,阿珍称呼他为酸李子。从两人对视的目光,陈良伟知道他们很相爱。后来他又见过他好几次,觉得那家伙还真是酸酸的。不是一点酸,很酸。

陈良伟早就明白,阿珍终究有一天会跟酸李子结婚。但听到这消息时,牙齿仍是酸了一夜,好像阿珍当着他的面,囫囵吞枣般连吃好几盘发青的李子。他怕吃酸东西!第二天下午,他去见阿珍。阿珍问道:“找我干吗?”

“老同学结婚,要几个帮手吧。”

“班长刚才来了一趟,他自告奋勇当主事。他打包了!”

陈良伟回家路上,接到唐中天的电话,让陈良伟上他办公室一趟。去年底,唐中天當上了行长助理。陈良伟听同学李娟娟说过,他依靠老爸的关系,半个月内揽储三个亿,获得了一次奖励性晋升机会。唐中天的办公室很大气。大办公桌的背景墙上挂了一张放大三百倍的百元大钞。唐中天见面跟陈良伟说:“茶不泡你喝了。我要去高铁接行长。阿珍的结婚请柬在我这里,你跑下腿,当面送给每个同学。”陈良伟点点头。唐中天交代:“小柏、素贞、大炮家里都有大奔、宝马,跟他们声明一下,人家毕竟当过班花,能做阿珍的婚车,不仅是车子的荣幸,更是他们的荣耀。”陈良伟嗯了一声。“还有,”唐中天看了手腕上的劳力士绿水鬼一眼,“算了,我得提早一个小时出发,鸟毛大的城市,也堵车,这不是矫情吗。”

陈良伟跑了两天,才把五十一张请柬送出了四十五张。剩下六张,一张是他的,另几张是小鸟、朱达夫、唐大灯他们的。小鸟接到陈良伟的电话,便问:“怎么说结婚,就结婚了?”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在哪很重要吗?”

“我得当面给你请柬。这是班长的口谕!”

“纽约。”

“纽约?噢,你飞到美国去,恐怕小鸟更小了!”陈良伟打了一声趣,又说,“班花结婚,你得赶回来。”他想了一下,补上一句:“这也是班长口谕。”

“好吧。我改签机票。”小鸟爽快说。

陈良伟头一天就发现,请柬中还有一张是唐中天的。下午,他打电话说:“班长,你忘了留下自己的请柬。”唐中天说:“我说老B,送请柬是你的义务,收请柬是我的待遇。”陈良伟只得又跑了一趟唐中天办公室。

唐中天问:“还有几张没送出?”

“唐大灯明天来取,朱达夫,”陈良伟吞了一下口水,“就不送了吧。”

“他仍在暗恋阿珍?哪怕他号称跟阿珍写过四百六十八封情书,又能说明什么?只能证明他小子太闲了。男人吃醋,哪像个男人?”

“他爸爸上个月才过世。乡下习俗,他是戴孝之身,不宜跑到人家婚宴来吧。”

唐中天盯了他一眼:“你脑子装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请柬送给他,你当面说这事吧。”

“班长,你打电话交代他好些。”

“你没长嘴巴吗?”唐中天想了一下,“你不好开口,那就不说了。真有那么多讲究,我们银行一年到头有三分之一的日子不宜开门。”

陈良伟知道,班长不愿得罪家里有背景的朱达夫。

他把请柬交到朱达夫手上时,还是把这事挑明了。他说:“你能写四百六十八封信给阿珍,就该主动缺席这场婚宴。”

朱达夫哦了一声,明白陈良伟要说的意思。陈良伟才走出几步,他又追了上来。

“良伟,份子钱我也不送了。”

“为什么?”

“我兜里掏出钱都、都不能当喜钱用吧。”

陈良伟咽了一下,只得说:“我帮你出份子钱吧。”

朱达夫拍拍他的肩膀:“改天喝酒。”

阿珍结婚这天,除朱达夫和小鸟缺席,在城里的同学都参加了婚宴。小鸟改签不了机票,便打了双倍份子钱给阿珍,算是表达他的歉意。阿珍和酸李子过来敬酒,特意跟唐中天单独敬了一杯酒,说:“班长就是班长,辛苦您啦。”她唯一没碰杯的就是陈良伟。她跟陈良伟嚷了一句:“你怎么不陪小鸟去纽约呢?”阿珍几乎很不愿意陈良伟出现在她的喜宴上。陈良伟有点尴尬。后来,他才知道,自己接到的请柬,也是班长找笔补写的。起初,陈良伟被阿珍漏掉了。不过,酸李子跟他碰了一下杯。他高兴地祝贺:“新婚快乐,早生龙凤胎!”

在高中同学中,阿珍是第八个结婚的。

但她是第一个没了老公的女生。

初秋的某一天。陈良伟刚刚从市公安局经侦大队询问室出来。他这些年一直在乐乐福融资公司上班。结果,姓郑的老板上个月卷款跑到越南去了。陈良伟曾是老板红人。便成了警察死盯的对象。他刚才跟警察抱怨:“我不是红人,我是一个红脸人。他欠我五个月的薪水。上个月,我红着脸跟他提过这事,好像我欠了他的钱。”

在市公安局门口,他的手机响了。是李娟娟打来的。她开口就说:“天呀,酸李子死了!”

“谁、谁死了?”陈良伟的寒毛竖了起来。

“班花的老公!”

陈良伟倒吸一口冷气,问:“怎、怎么死了?”

“高速车祸。连环撞。十六个人受伤,死了他一个。”

这真是一个骇人的消息。所有同学惊呆了。朱达夫突然跑来找陈良伟,说在喜来登订了一桌,专门请他喝酒,还找了大炮、小鸟他们作陪。陈良伟困惑了:“怎么这个时候请我喝酒?”朱达夫说:“你去年不阻止我喝阿珍喜酒的话,她今天一定会怪我带给了她霉运。”

陈良伟没答话,转身走了。

他去见了阿珍,才知道酸李子是孤儿院长大的。阿珍遇到一件头痛的事,酸李子火化后,骨灰盒不知道让谁捧到市郊的常青陵园墓地去。这是孝子要干的事。但阿珍原来打算明年春天才怀孩子。阿珍家的亲戚也不愿意做这事,嘴巴上都说是比阿珍辈分高。有个同学出了主意,花钱请人捧骨灰盒。但阿珍死活不点头,说是请的人不是傻瓜,就是命不好的人。

陈良伟跟阿珍说:“我来捧吧。”

“你、你捧?”阿珍瞪大眼睛。

“都择了日子,入土为安好。”

阿珍抽泣了。

“头七”过后,阿珍跟陈良伟在西山私房菜馆见了一面。但她不好请客。她的闺蜜李娟娟出面做东。

李娟娟不禁吁道:“一个班上什么角色都有才行。”

“我就是一个边角废料!”陈良伟自嘲道。

阿珍满眼泪花地说:“良伟,谢谢你。”李娟娟惊呼道:“不称老B了?有史以来,你第一次直呼老B的大名吧。”阿珍不好意思地:“你李娟娟耳背。”陈良伟和李娟娟笑了起来。陈良伟说:“还是叫我老B吧,亲切点。”

李娟娟问阿珍:“还住到你妈那里?”

阿珍点点头。她脸色苍白,木讷。

“你妈房子不大吧。”

“嗯呐,弟弟结了婚,也没买房,跟他老婆挤到我妈那里。我得赶緊住回来,可、可我心里发虚。”

陈良伟眉毛一挑:“把家具换了吧。”

“是呀是呀,换了家具,便换了感觉。你就不用害怕了。”李娟娟帮腔道。

阿珍又点点头。在陈良伟印象中,班里女生数她一张嘴巴最爱说话。也许,这个时候她觉得能点头就点头,尽量不用自己开口。陈良伟干脆聊到别的事了。

买新家具这天,陈良伟来帮忙了。

他看到搬运工背着梳妆台仄步爬楼,便嚷道:“放下放下!”

“放下,谁背?”搬运工没好气。

“我背。”

“你背?”

“磕到了,不好吧。”

“我赔。”

陈良伟怔了怔,说:“算你牛阔,可人家好彩头你赔得了吗?”

“不会扣我的钱吧。”

“照付照付。”

搬运工很认真:“你多背几样吧。妹的,六楼也太高了。”

陈良伟气喘吁吁把梳妆台背到阿珍家里。阿珍大受感动。仅隔三秒钟,阿珍却骂开了。陈良伟放下梳妆台时,突然响了一声。刹那间,陈良伟和阿珍的脸白了。两人看见了,镜子突然裂出了一条缝。阿珍凶狠狠地:“你一个老B!”陈良伟连声应道:“我老B,我老B!”“你,给我滚出去!”阿珍把陈良伟推出了房间。

陈良伟沮丧下了楼。

在楼梯口,搬运工上前跟陈良伟鞠了一躬。

“干吗?”

“你是活菩萨,帮我挡了枪眼!”

陈良伟哼了一声。

他想见唐中天,让班长宽慰一下班花。他掏手机打电话。唐中天说:“我在省委党校学习。你朋友圈怎么不转一下昨晚我发的微信?理财新产品。一天转两遍,暂转一个月。你不愿转,就到省城请我吃三天饭。”挂掉电话后,他突然想到,镜子已经裂了,该要买一块新镜子换上。他知道阿珍的新家具是在红星美凯龙买的,便直接跑到红星美凯龙。很庆幸,店里竟然有梳妆台同品牌的原装镜子。他写了一个地址,让一个老搬运工把镜子送到阿珍家。他让搬运工跟阿珍解释:“刚才老板发现,装配工不小心把一块有问题的镜子镶到了梳妆台。所以,老板马上让我送一块好的原装镜过来,把镜子的钱也退给您。”他掏出六百块钱,两百块赏给搬运工,另外四百块作为退款。

“陈良伟,你长了一只神脑!”说这话的是李娟娟。陈良伟想找人倾诉自己心中的苦闷,便敲开了李娟娟的家门。陈良伟直挺挺坐在沙发上,跟正在削苹果的李娟娟说:“我脑洞大开了吗?”

“好兆头!”李娟娟赞道。

“镜子碎了还是——”

“碎了镜子,当然不好,妙就妙在你奉送了一块好镜子。”

“怎么转成了好兆头?”

“嗯呐。这叫破镜——重圆!”

陈良伟眼睛眨了又眨。他的眼睛很小,这么眨个不停时,几乎有点夸张。李娟娟见他半天没开窍,便用手指头在茶几上划来划去。陈良伟只得摇摇头。李娟娟无奈地:“你脑子突然瘫了吧。写——情——书!”

“我写情书?”陈良伟挺直脖子。

“练过书法吗?”

“我天生只会写蚯蚓体。”陈良伟半打趣半认真说了一句。他的字曾被阿珍讥笑成“鼻涕体”——有些笔画时有时无。紧接着,他恍然大悟:“朱达夫?”

“据说,他刚跟第十七个女友吹了。”

“啊,你知道这个数字?”

“别忘了,在湖大我学统计专业的。”

过了三四天,陈良伟才去找朱达夫。朱达夫见面就问:“有何贵干?噢,别跟我推销班长的理财产品。”

“你可以重操旧业了。”陈良伟神秘兮兮说。

“出了大学校门,我就在这狗屁单位狗屁岗位蹲住,连狗屁领导都没换一个,又哪来旧业?”

“你装傻!”

“你不用裝也是老B,快说!”

“写情书!”

朱达夫怔怔地:“给谁写情书?”

“别给我写。我哪怕没结婚,也不想玩斗鸡游戏。嗯,给班花写呀。”

朱达夫瞪瞪眼,摇了摇头。

陈良伟拿出一副苦口婆心的腔调说:“你跟她写过四百六十八封情书,为什么不能跟她写第四百六十九封情书呢?这第四百六十九封情书一发出,说不定就让你拥有了美丽的班花。概率很大!”

朱达夫冷笑地:“你脑子刚进水了吧。还写情书,我进精神病院呀?你这年头怎么不流鼻涕了呢?”

第二年秋,阿珍又有好消息传到了陈良伟耳朵里。他掏掏耳朵。听到阿珍的名字,他的手指都会往耳孔里掏一掏。这消息仍是班长唐中天带给他的。这时候,陈良伟加盟了一家外卖平台,一天到晚跑单。他刚往鼎福大酒店一个房间送了一份鱼粉。走出电梯间碰到唐中天。唐中天刚升为副行长,比当助理忙多了。他见到陈良伟穿着一件胸前印有“外卖”两字的黄色马甲,便感叹道:“你最潇洒。哪怕风里来、雨里去,你也是一个快乐鸟人。”唐中天身边站着一位妙龄女子。她见陈良伟瞧了瞧自己,便送出一个笑脸。陈良伟也露出笑脸。这叫笑纳吧。不过,他有点别扭。陈良伟问道:“听李娟娟说,你薪水翻三番了。”“钱多多,也不是自由之身。”唐中天好像灌了一肚子苦水。妙龄女子努努嘴角,几乎觉得唐中天就是开玩笑。或者睁眼说了一句瞎话。唐中天走进电梯,又赶紧送出一句:“阿珍有了男朋友。”

陈良伟马上打电话问朱达夫:“阿珍的男朋友是你吧。”

朱达夫答:“你侏罗纪?大白天还没睡醒吧。”

过了两天,陈良伟才知道。朱达夫当时在跟新交女友喝咖啡。女友只有二十岁,却浑身一股欲老未休的神经兮兮。后来,陈良伟见过这女子,便跟朱达夫说:“你怎么喜欢上她?”“我喜欢她的感觉,上床前,还问我真的洗了没有?我说洗了。她又问,用了消毒液没有?她很在乎我,这你应该想得到。”朱达夫毫不掩饰地说道。陈良伟只得说:“我又没结过婚,怎么知道!”

很快,陈良伟知道了,阿珍的新男友是个退伍军人,叫郭子龙。

中秋这天,陈良伟突然收到阿珍的微信:中午见一面。陈良伟犹豫片刻,回复一条微信:“没搞错吧。”自从梳妆台的镜子破裂了后,他再没见过阿珍。仅隔两秒钟,阿珍的微信又来了:“摆什么谱?”她追加了一个图示:一只大鼻子流鼻涕。

原来,阿珍让陈良伟帮忙给老同学们发请柬。她在国庆黄金周第三天举行婚宴。

阿珍结婚前两天,陈良伟遭阿珍怒骂了。她叉腰嚷道:“你下辈子又是老B!你把请柬送出去,结果只有十二位同学答应来。上次,班长送请柬,来了多少同学,你不会忘了吧。我瞎眼了!”

陈良伟说:“班、班长他真抽不开身。电视昨晚都播了新闻,他陪市长会见企业家。”

“除了班长,别的同学呢?老B,凡是没来的同学这份菜,你统统给我吃下去!我要好好喂饱你这头猪B!”

陈良伟只好跟几个态度模棱两可的同学一一打电话。他说:“算我求你了。”

“你结婚呀?”人家调侃道。

“你来参加婚礼,份子钱我掏!”

“当我是穷鬼?”

“你出一份,我再帮你出一份!你双份,班花一定会笑成一朵花!”

“怎么不说两份你都掏!”

“我掏!我掏!”

还算有效果。又有四个同学答应参加阿珍的婚礼。陈良伟吁了一口气,打算第二天赶早把这事告诉阿珍。有三个没办法联系上的同学,他也打算好了,替他们出份子钱。

大早,陈良伟在路边吃了一碗鱼粉。他要去阿珍家。他刚走到小区楼下,见有救护车停在楼梯口,还有十几个人围观着。他心一沉,跟一位胖女子打听道:“这般热闹,干吗呢?”

“一个女人,把一个男子带来过夜,结果把男的搞死了。”

“用刀?还是老鼠药——”陈良伟突然有了一点轻松感。

陈良伟话音未落,突然听到一阵号啕大哭。

他吃惊了,一口气冲上了六楼,进门就看到阿珍坐在沙发上哭诉。

原来,郭子龙昨晚在她家里过夜。今天早上,阿珍醒来时,发现未婚夫一身冰冷。120来了,告知是猝死。郭子龙的家人闻讯赶来,除把阿珍的家给砸了,还要她赔偿两百万。

陈良伟赶紧打电话给班长唐中天。电话被摁了。又打。又被摁。两秒钟后,唐中天发来一条信息:“开会。”

陈良伟打李娟娟电话。她惊恐地:“死、死到她床上?”又说,她怀孕几个月了,不宜来现场,拜托陈良伟多安慰阿珍。

再打朱达夫的电话。朱达夫问道:“给你的份子钱还没给阿珍吧。”“没有。”陈良伟答了一句。朱达夫说:“你用微信退给我吧。别忘了,六百整。”陈良伟怔了怔,才哦了一声。

接下来,他就没打电话了。

到了中午,陈良伟跑到小区门口阿里郎饭店买了一份快餐,送到楼上。他知道,阿珍早餐和中餐都没吃。阿珍披头散发,乏力倒在沙发上。未婚夫家人见陈良伟递上快餐,一伸手,便把快餐掀掉。

陈良伟大声问道:“你们要饿死人?”

对方还没答话,阿珍却嘶叫地:“饿死我!把我饿死算了,证明不是我害死了他!”

“你怎么不报警?”陈良伟问阿珍。

郭子龙的家人嚷道:“这是家事,报什么警?哪怕上法院,也要赔偿。他是一条命!你当成打碎一个烂砂罐?”

“不敢。不敢。”

到了下午,阿珍几乎要彻底崩溃了。陈良伟突然想到自家邻居的一个大头崽,也算一个街头混混。一个电话打过去,没隔半个小时,大头崽带着二三十个哥们赶到阿珍家。陈良伟答应了,每人付两百块钱。这班人马二话不说,抬起床上死尸就要从窗户中扔下去,吓得对方赶紧把人抬走。

很快,警察来了十几个。死者家里的一个胖女子跟警察一一握了手。陈良伟被叫去问话,在公安局熬了一夜。

过了两天,唐中天把他叫到办公室,责怪道:“你冲动干吗?弄得阿珍多难堪呀。我本来让红旗路营业所聘你当个保安,比你送外卖强多了。这事黄了,你就是个送外卖的命!”

没隔多久,他连外卖也送不成了。

那天晚上,李娟娟发给陈良伟一条短信:我跟阿珍聊了很久,发现她可能抑郁了。陈良伟马上打通李娟娟的手机。他说:“你乱猜!”过了一会儿,李娟娟说:“她自己也怀疑了。”

第二天早上,陈良伟又打了李娟娟的电话。他说:“阿珍的事,你知,我知。”

“昨晚我想了半天,也只打了你的电话。”

陈良伟把手机挂了。

第三个电话是李娟娟打给陈良伟。时隔了七八天。上午,陈良伟开着电动车前往人民东路中山新园送外卖。店主特意交代,这份外卖是两盅血燕,地道泰国货。一盅三百八十八块钱。陈良伟便问:“不会是猴脑吧。”店主说:“跟我开句玩笑,没问题。出了店门,你得把嘴巴缝上。绝对绝对,不能跟人家说血燕送到哪个地方去。”再拐两个路口,就到了中山新园。手机响了。陈良伟心里一喜:又来单啦。今天,农历初八。黄道吉日。他赶紧把电动车开到路边,在一棵樟树边停下。掏手机一看,结果是李娟娟打来的。陈良伟问道:“有何差遣?”李娟娟急巴巴地说:“不好啦,阿珍失踪了。”陈良伟大吃一惊。他一问,才知道阿珍的妈妈打了李娟娟的电话,让她帮忙找人。

陈良伟立马心里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天啊,她不会自杀吧。

陈良伟马上骑着电动车在街上穿梭,一双眼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突然,他眼睛放大了,紧接着把电动车一扭,冲上人行道。他刚刚看见一个很熟悉的女子身影走进了沃尔玛。他把车子往门口一靠,马上冲进店里。还好,那熟悉的女子身影并没消失,正站在一个柜台前。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抬手按着女子的肩膀。那女子凶着脸问他要干吗。陈良伟傻了眼。不是阿珍,他赶紧道歉,说认错了人。

找不到阿珍,陈良伟心里越发慌了。在大街小巷找了两个小时,陈良伟骑着电动车赶到中山公园西门口,把车子往左侧的自行车停放棚前一摆,就从西门跑进了公园。拐一个弯,到了荷池旁。左边是中山小亭,右边有五百米廊桥。往哪个方向去找呢?就在这时,廊桥那头突然有人起哄般叫道:

“裸奔!裸奔……”

陈良伟拔腿向廊桥奔去。

果真,一个脱得精光的女子朝这边奔来。

陈良伟冲向裸体女子,大声地喊:“阿珍!”

没错。裸女就是阿珍。阿珍几乎没听到他的叫声,扑通一声跳进了荷池。陈良伟来不及脱下外套,也跟着跳了下去。在几个保安的协助下,陈良伟才把阿珍救了上来。她嘻嘻笑着。

阿珍疯了。

没多久,陈良伟得知阿珍被家人送到了精神病医院。他打唐中天的手机。关机。又打办公室的电话。没人接。他只得打李娟娟电话。李娟娟告诉他:班长被叫去纪委喝茶,有半个月时间了。据说跟几笔巨额放贷收不回有关系。陈良伟听到手机里有孩子的哭声,便没跟她提出约些同学一块去探望阿珍的想法。

陈良伟一个人去了精神病医院。它位于西郊百里坡。不远处是前几年新建的火葬场。火葬场原来在东面。市长上任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火葬场迁到西郊。市长懂点风水,又有一个高人当助手。哪怕市长后来被抓了,但市民们拿这事给他不少点赞。途经火葬场时,陈良伟皱了皱眉头。他想,幸亏没扯上李娟娟一块来。到了精神病医院一看,这地方太简陋了。陈良伟跟一个精神恍惚的清洁工打听,才知道这是一家私人掏钱办的医院。

后来,他有点时间,就會跑到精神病医院探望阿珍。

这天,他回城时打了一个电话给李娟娟。他说:“阿珍谁也不认识了,而且越来越瘦。我怀疑她从没吃饱过。”在医院里,他问过女护工:“怎么不让病人吃好一点。”女护工说:“这里收费便宜。老板还得赚钱。他两个私生子留学总不会找你管吃喝吧。”听罢,李娟娟唏嘘道:“送点吃的给她吧。”他今天去医院时,已经带了一只叫化子鸡。刚送到阿珍手上,就被别的患者抢走了。阿珍见了,傻笑着。陈良伟狠狠吐了一口气。

下了一阵很大的雨。

晚上,陈良伟下定了决心,冒雨去找阿珍的家人。后来,一个礼拜连续登门六次,人家都没答应他的要求。他想说服阿珍的家人,与他签定一个看护协议,即把阿珍从精神病医院接出来,交由他照看。阿珍的家人犹豫了几天,仍没在陈良伟早已起草好的协议上签字。他有点沮丧,便找李娟娟吃饭。李娟娟给孩子喂好奶,便匆匆跑了出来。刚见面,菜还没点,他就把想照看阿珍一段时间的念头说了一遍。

李娟娟問道:“你疯了?”

“我能替阿珍疯就好了!”

“你是不是一直暗恋阿珍?”李娟娟瞪大眼睛,几乎才如梦初醒,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可陈良伟摇了摇头。李娟娟说:“你撒谎!我明白了,你为什么到现在单身,没跟别的女人混在一块。你暗恋班花,怎么当初不跟她求婚?”

“求婚?”

“嗯呐,一旦成了鸳鸯,那多好呀!”

陈良伟忽地站起身子。李娟娟一怔:“干吗?”

“你说得太对了!跟她结婚,我就能把她从医院里接出来。”陈良伟兴奋了,边说边奔向店门。

阿珍的家人没同意让陈良伟娶阿珍,但在看护协议上签字了。不过,家人补上了一条:甲方不支付给乙方任何费用。乙方是陈良伟。甲方是阿珍家人。陈良伟同意了。签完字后,家人跟陈良伟说:“要是阿珍少了一根头发,我们找你算账。”陈良伟连续说了七八个“好”。

陈良伟让婚庆公司把自家屋子装饰成了一间洞房。客厅挂有一幅他与阿珍的合影。它是用电脑拼成的。阿珍从没有给过陈良伟照片。陈良伟猜到李娟娟手上有。李娟娟说上个月把阿珍的微信删掉了。他一听,想起自己手机里还留有阿珍的微信。阿珍微信头像就是她的半身照片。本来,他想让李娟娟来看看新房。他打消了念头。

一切准备就绪。

不过,陈良伟去接阿珍回来的头一天,把他与阿珍的合影撤了。取而代之是阿珍和郭子龙的结婚照片。郭子龙就是死在阿珍床上的男友。本来,他打算找阿珍跟酸李子的照片。跑了三四家照片冲洗店,都没有从电脑备份中发现。不过有一个意外发现,在红旗中路即将转行卖鸭脖子的兴隆冲洗馆找到了阿珍与郭子龙的照片。他加急放大一张背回来,挂到了墙壁上。

陈良伟说了好些话,才让小鸟同意用车去接阿珍。但第二天快到约定的时间时,小鸟打来电话说:“哪个死王八蛋把他鸟车停到我家车库门口,弄得我的车开不出来了。”又说,“我帮你叫个滴滴吧。”

“呵,不用。”

陈良伟叫了一台车。刚上车,他说:“比广本好多了。”司机忙解释道:“先生,我这车是奔驰。最新款。八十二万多。”陈良伟撇了一下嘴角。小鸟开一台广本。据说还是二手车。

陈良伟把阿珍接回家,指着照片说:“阿珍,这是你跟郭子龙的结婚照片。”

这句话,陈良伟几乎每天都在阿珍跟前说上几遍,整整说了四个多月。但阿珍从没跟随他说一次郭子龙的名字。他明白了,阿珍无法想起郭子龙这个人。晚上,他哄阿珍吃了一把药丸,又喝了一杯刚热好的牛奶。他听说,热牛奶有镇静安神作用。接着,他打电话找李娟娟,让她帮忙找到阿珍与酸李子的合影。哪怕有酸李子的单人照也行。李娟娟说:“你以为此壶不开,可提另一壶?阿珍这模样了,你不可能唤醒她的记忆。”

“她没疯。她是解不开心结!”

陈良伟拍了半夜脑袋,终于崩出了一个主意。第二天,他让报纸登了一则启示,谁能提供阿珍与酸李子的结婚照,他愿意酬谢两千块钱。到了第三天,阿珍的一个姑妈找上门来了。原来,阿珍结婚那天,姑妈觉得墙上的婚纱照特别漂亮,用手机拍了一张。

很快,他把阿珍与酸李子的婚纱照挂到了墙上。

“阿珍,这是谁呢?”陈良伟指着照片。

阿珍木然地摇摇头,不认识。

那天,一拨一拨地下鹅毛大雪。陈良伟突然想到,这婚纱照是在中山公园雪景中拍的。他心里顿时一阵激动,连忙叫上车,带着阿珍和她与酸李子的婚纱照赶往中山公园。在公园里,他找到当时拍摄照片的位置,便把照片摆在雪地上。他拉着阿珍远远望向照片。

“看见了吧,酸李子跟一个叫阿珍的班花照相。”

“酸李子……”阿珍喃喃道。

陈良伟大喜:“对对对,酸李子!”

阿珍看看陈良伟,摇摇头地:“你不是酸李子。”

陈良伟赶忙奔过来,端起婚纱照,走回阿珍跟前。他躲在婚纱照后面说道:“阿珍,我是酸李子!”

“酸李子——”

“我是你的酸李子!”

“啊,你酸你酸!”

阿珍抬起手,摸摸照片。

回到家里,阿珍又跟陈良伟说:“你不是酸李子。”陈良伟想到一个补救的办法,把酸李子的人头像放大,做成一个面具,戴到自己脸上。阿珍瞪大眼睛:“酸李子!”

“你是阿珍!”

“我是阿珍!”

“我是酸李子!”

“你是酸李子!”

陈良伟兴奋地拍了一段视频,发给李娟娟。李娟娟看了,马上连线要跟阿珍视频聊天。她激动地叫道:“阿珍!阿珍!”陈良伟赶紧把手机举到阿珍眼前,嚷道:“阿珍,李娟娟叫你呐!看见了吧,李娟娟!”

阿珍左右摆摆头,说:“你不是酸李子。”

“她是你的闺蜜,李——娟——娟!”

阿珍几乎认真地看了一眼。

李娟娟很开心,约定周末邀上几个女同学来看看阿珍。陈良伟说:“你们来了,我请客。你随便点菜。”

但第三天,陈良伟刚做好早餐,发现阿珍一身冰凉,昏倒在了沙发上。她怀里还捧着婚纱照。陈良伟见状,连忙打了120,救护车来了,但没有把阿珍接到医院去,说是没有心跳和呼吸了。阿珍家人得知这个消息,立刻报案了。说是陈良伟害死了阿珍!警察从医院里带走了陈良伟。陈良伟跟警察嚷道:“我没害死阿珍!我没害死阿珍!”

警察说:“法医做尸检后,会下结论的。”

“尸检?”

警察点点头。

陈良伟怔了怔,哀求道:“你们行行好,留阿珍一个全尸吧。她是班花,她最爱漂亮。哪怕青春痘长到她脸上,留了一个小痕迹,她都会郁闷半个学期。”

警察见他竭力要求不跟阿珍做尸检,几乎有了更大的疑心。审讯时,警察说:“如果不做尸检,你必须坦白阿珍是怎么死的。主动交代,量刑时也会有利于你。”

“我、我……杀死她的。”

警察说:“她身上没有伤口。”

“我、我勒死她。”

“她脖子上没痕迹!”

“我用铁锤砸到她头上。”

“你在戏弄我们!”

陈良伟只得说:“你们告诉我,我怎么才能害死阿珍?”他眼睛一转,叫道:“我下毒了!”

警察狠狠盯了他一眼。

“反正我害死了她。别解剖,我求求你们。她怕丑,她怕痛,她怕刀……”

陈良伟跪了下去。

很快,法医跟阿珍做了尸检。阿珍的家属签了字。当天下午,警察把陈良伟放了出来。在看守所门口,警察跟他说:“阿珍内脏中有一个血管瘤,突然破裂了,导致死亡。”

“没,没毁她的脸吧。”

“没有。”

陈良伟拿出所有的积蓄,自愿付给了阿珍家人十万块钱,说是慰问金。但有一个条件,阿珍的骨灰得由他捧起,把它葬到酸李子墓旁。家人原来打算把阿珍葬到老家去。陈良伟知道,阿珍真正爱的一个人就是酸李子。她死前都捧著与酸李子的婚纱照。她一定想永远陪在酸李子身边。这样,她会很快乐,很幸福。陈良伟要帮阿珍实现这个心愿。

看到墓前摆着的阿珍的照片,陈良伟跪了下来,跟她倾诉道:“阿珍,我跟你讲一个故事。上初三时最后一个礼拜,我爸爸病危,我妈妈带着我匆匆赶往医院。上了一辆私人承包的公交车,妈妈才发现没带钱包。我们身上没一分钱!司机要撵我们下车。刚好有一个女孩站在旁边。她说,她帮交钱。她身上只剩下一张面值十块的钱。但她没迟疑,直接就把十块钱塞到了收费箱里。我和妈妈赶到医院,终于见到爸爸最后一面。他嘱咐了两句话后,仅过两三分钟他就离世了。我妈跟我说,记住这个好女孩,你一辈子都要感激她,报答她。是的,如果见不到爸爸最后一面我会终身遗憾。妈妈也会自责一辈子的。我真没想到,我考上高中时,竟然跟这个好心的女孩成了同班同学。那天走进教室第一步,我一眼就认出了这女孩。阿珍,这个女孩就是你!”

陈良伟失声痛哭,连鼻涕也流了出来,悬挂着,很长很长……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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