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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井

2019-04-21礼杨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太仓

礼杨

十二月的深圳,伶仃洋上刮过来的风,裹着雨,没完没了在半空中磨叽,赶不走,捋不清,整日黏缠得人酥痒胀麻痛五感齐备,心绪难宁,却又无可奈何。

更让人心烦意乱,欲哭無泪的,还有这会议室中的气氛。

首先是烟雾弥漫,像个澡堂。

每次的甲方工程例会都是这样,从头至尾,几乎所有的参会者都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无论甲方乙方,无不面色凝重,双眉紧锁,像是都刚死了亲爹在吊丧,又像是大明王朝覆灭前夜,崇祯皇帝最后一次召集的御前会议,充满了惊惧、张皇。

其次是不让开窗。原因是窗外的噪音,或许还有冬天常常行踪不定、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怪风,会干扰会议的气氛,影响主持人的正常发挥。

按甲方工程管理部副经理史金文的话说: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有过历练的,营造这种让人大气不敢喘,屁都不敢放的气氛,对吕部长那是轻车熟路,手到擒来。

肯定,这也是港方的投资老板们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实,每周一次的工程例会,内容无非就两点;一是工程进度,二是工程质量。之所以搞得如此紧张压抑,十有八九是会议主持者的刻意营造。

这个总投资也不过才五千多万人民币的项目工程,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深圳,即便是像宝安区红井镇这样的相对较偏僻的地区,也只能算是个中等偏下的普通项目。

关键是项目投资方的港商,也就是当年逃港成功的陈先生,与吕太仓有着几乎相同的经历,对用严厉手段管理工程,倒是颇为赞赏。所谓以霹雳手段,显菩萨心肠。也正因为如此,鬼使神差的陈先生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从武汉高薪聘请来了因企业改制而暂时退居二线的中国金冶工程公司副经理吕太仓,来帮他管理深圳的这个项目工程。当时的吕太仓也正试图通过关系联系去广州“闯荡闯荡”,既然有这么个好机会,自然求之不得。于是,顺带很轻松地,他带上了当年的老搭档,也是暂时赋闲在家的高工史金文和司平原。

三位都属四〇后,都曾叱咤风云过。其中的吕太仓,当年在武汉三镇的各路造反派中,还算得上是位颇有名气的人物。

单说吕太仓这个名字就很有些来历。

名字叫吕太仓,可未必是说他出生在江苏太仓,而是他属太字辈。据说他爷爷当年是按照《管子·牧民篇》中,“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寓意给他取的名,而给他弟弟取名叫吕太定则是取自《易经·家人篇》“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而天下定”。可见他爷爷,曾经的乡间教书先生,给两个孙子起名,是颇费了些心思的。

只是阚海始终想不明白,吕部长这么瘦小的身形,怎么每次开会讲话都能够发出如此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底气十足,中气十足,而且自然,丝毫不显得声嘶力竭。讲话的内容,环环相套,丝丝入扣,逻辑性极强不说,用词竟也极少重复,更不用说从来不拿发言稿了。当然,工程例会每周一次,他也犯不着去专门起草个发言稿。

还有他讲话时的习惯性动作也气势不凡,左手倒叉着腰,右手掌五指展开,每说到紧要处,就将右手掌向前缓缓而又有力地推出,仿佛是要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至于说在日常工作中或在一些重要场合,吕部长常会冒出些颇具创意的灵感,或者做出些出人预料的惊人之举,那更是家常便饭。听老史说,那年春天全系统学雷锋标兵和优秀党员组织去抚顺雷锋纪念馆参观学习,身为副领队的吕太仓一进纪念馆的大门,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雷锋塑像前,失声痛哭,哭得像个泪人,把个笔挺的浅灰色中山装前襟都浇湿了。那哭声把纪念馆的美女讲解员都给感动了,竟跟在他后面一起抹眼泪,把我们大家心情都搞得恶劣而又复杂,像不小心喝了碗落了苍蝇的陈醋。

回到武汉,吕部长还受到了集团党委书记在全体中层干部大会上的公开表扬。一时在系统内外竟传为佳话。

这些传奇般的故事听多了,阚海就常常想,能够有幸给吕部长这样的传奇人物开车,说不定还真的是三世修来的福分。

会议室里寸草不生。原先摆放在墙角的两盆台湾发财树,卧在大会议桌上的两盆绿萝,一盆虎尾兰,在这种例会开了不过三次,全都蔫头耷脑蜷缩了起来。到第五次例会刚开过,这些绿色植物叶片全都萎成了黄球球,有的倒挂在枝干上,大部分落了一地。

有意思的是,进门处那只巨大的鱼缸,那两条一尺多长银白色的龙鱼,任凭你会议室中云遮雾罩,烟熏火燎,却始终优哉游哉,姿态高贵而优雅,永远不疾不徐,从容谈定。

阚海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常喜欢盯着鱼缸中的两条龙鱼发愣,想象着,如果这满屋子的浓烟浸侵到鱼缸里,这鱼会有怎样的反应?会咳嗽么?会上瘾么?上瘾后会不会盼着每天都能来这么多人,每天都召开这种像吊丧一样的会议?瞅着会场上每个人脸上那晦气而又惊惶的表情,这两条龙鱼会作何感想呢?

记得在部队时,油库指导员的卧室里也有只鱼缸,不大,圆圆的,里面养的只是几条普通金鱼,水泡眼的那种。晚上,指导员常坐在鱼缸旁边静静地看书,每读完一本,就向阚海推荐。指导员最喜欢读的一本书是苏联作家柯切托夫的《叶尔绍夫兄弟》。指导员皮肤白皙,说话细声细语,从不抽烟……

说实话,遇到像这样擅长用红色手段管理工程的甲方代表,对两家中标单位之一,负责主体厂房工程施工的四川达西建工集团深圳分公司来讲,可能根本无所谓。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抱着“有比没有强”的态度来参与这个不大的普通工程施工的。

而对于第一次独自承接项目工程的卢军来说,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尽管他所负责施工的,只是配套部分的工程。中标价九百多万,加上施工过程中的变更签证,估计决算造价也不过千万出头。不论从施工技术难度还是管理难度上来讲,都要比达西建工低很多。

问题的关键,还是其自身的底子不厚,实力不够。

卢军是河北沧州人,高挑的个子,梳着分头,平时有事没事喜欢穿着西装打领带,举手投足都显得文质彬彬的。擅长吃喝拉关系,却不擅长考试。

在原单位几次参加项目经理考试都未能过关,没奈何,在企业改制过程中,只得下岗待业。好在朋友多,几番辗转介绍,他便来到深圳,从普通业务员做起,慢慢地就想往包工头方向靠拢。

终于等来了机会。宝安区某职能部门的一位女干部,跟他是沧州老乡,一年前刚离异的单身女性,对卢军颇有好感。几来几往,便打得火热。卢军当然是有老婆的,只是不在身边。而且这种事,在深圳,人们早已是见怪不怪。饮食男女,谁没点那方面念想呢?

于是,顺理成章的,卢军接下了这个工程。挂靠的,居然还是城建五局深圳公司这样响当当的大单位。

区别在于,达西建工国有性质,打从深圳建特区起就杀了进来,十几年来在深圳大大小小的工程做了不下百个,自有设备、机具,甚至包括塔吊、挖掘机等一应俱全,连模板都用的是自备的钢模。

而卢军这个红井工地项目部,啥都要从头开始置备。靠的就是甲方的备料款以及施工过程当中的进度款。当时的深圳,还没有像现今这样遍地开花的混凝土搅拌站,一个电话,混凝土搅拌车开到,你只管浇筑、振捣就可以了。当时的混凝土工程,完全靠现场自拌,砼强度难有保证不说,关键是从水泥、黄砂到中微石骨料,全部都要自己采购,然后找车子拉到工地现场,做试块,送检,全部自己做。

以卢军当时所能拿到的备料款金额,除设备、机具的租赁费外,各项必备建材,只能预付个百分之二三十,赊个百分之七八十,然后再指望着拿到工程进度款,像撒胡椒面一样,支付给各家材料商部分款项,慢慢地应付周转,从而推动整个工程正常进行。这当中,任何一个环节衔接出现问题,后果都将不堪设想。

更糟的是,他当初并不知道,主动上门要求帮他搭设工地工棚等临时设施的,竟然全都是潮汕新合会老大雄哥的手下马仔。暂定七十多万的临设工程,包工包料,那帮小兄弟竟告知他,可以全赊,只要他打张欠条即可。

当时忙晕了头的他也不想想,天底下,尤其是九十年代的深圳,哪里会有如此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他大概根本没有想到,此时的他,已经站在了锋利的刀刃上,稍不留神,就可能立马被削为两半。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非常明白,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处理好、维护好跟甲方,尤其是跟大权在握的吕部长的关系,已成为他一切工作中的重中之重。换句话说,工程管理部部长吕太仓,这位精干的小个子,可能对他卢军,已经拥有了部分生杀予夺的权利。只要你卢军还想发展,还想赚钱,还想在这条充满风险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他,既可以帮你一把,也可以毁掉你,甚至,危及你的小命。但是,除了吃吃喝喝、唱唱卡拉OK、泡泡小姐,卢军还能有什么出奇制胜的沟通手段吗?

当然,吕太仓在一切正常的情况下,也不会无缘无故停付卢军的进度款。影响了工程进度,造成总工期延误,他吕太仓部长也无法向投资方交代。

而且,卢军毕竟还有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保护伞——宝安区职能部门那位女同乡。得罪了她,安排人三天两头到你工地检查,找个碴儿,给你甲方发个停工整改通知书之类的,那也够你太仓部长喝上一壶的。那时候的个别政府职能部门,帮你忙不容易,拆你台那是分分钟的事。挑毛病谁不会呢?

在当时的深圳,很多事情,玄妙之处可能也在于,冥冥中,似乎总有一双无形的神奇的手在发挥作用,说不清,道不明。

三菱越野车在广深一级公路上飞驰。

那时候从深圳到广州的高速公路仅仅完成了书面规划。

天依然阴沉着。路边不时疾驰而过的一辆辆摩托车,驾驶者无不紧裹着棉大衣或皮衣,套着护膝,扣着头盔,缩背弓腰,在傍晚的铅灰色暮霭中,像一只只在水泥路面上飞速滚动的黑刺猬,让人又嫌又怕。

阚海紧握着方向盘,努力将车速稳定在八十至九十迈之间。日本原装进口越野车,不论是丰田还是三菱,跟阚海开过的其他国产越野车最大的不同在于,只要你敢把油门往下踩,这车速就能一直往上飙,而不是油门踩到一定程度,不管你再怎么脚下使劲,车速表就固定在了一個读数,再也无法上去。九十年代,小日本汽车技术方面的某些优势,还是让人不得不佩服的。阚海心里面不止一次发出过这样的感慨。

车内后视镜中,吕太仓仍右手端着烟,烟灰老长了还不弹掉。据说这姿势是他学自鲁迅的一张照片,那种故作深沉思考状曾让吕太仓很感动。也确实,这一种姿势摆久了真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车内烟雾腾腾,仍是不让开窗,任凭万宝路的呛人烟味儿在车内闷着。

阚海知道,吕太仓那只手包内一定还装着至少一盒金嗓子喉宝,外加一瓶念慈庵止咳糖浆。按吕太仓的话说,这是绝佳的香烟伴侣,出门必带。阚海想不明白,既然嗓子不舒服,又时不时咳嗽,干吗还要那么贪恋香烟?还硬要抽那种劲道十足的万宝路?

项目投资方一共给工程管理部配了两部车,一部丰田子弹头面包车,一部就是这台三菱越野。子弹头归工程管理部日常公用,司机是镇长外甥,而这台三菱越野几乎成了吕太仓的专车,其他人绝不敢轻易使用,包括投资方派来的那两位香港财务。而且,这台三菱越野的驾驶员他也声言绝对不用镇上任何领导推荐。据他说,他不能让工程管理部日常的一切,尤其是他吕太仓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成为镇领导家中日常饭桌上的话题。

也就在这时,卢军向吕太仓举荐了阚海,一位刚从部队退伍的汽车兵,河北大名府人,未婚,全身上下从里到外透着干净、利索,驾驶技术一流,还能吃苦,不多话。吕太仓几乎是一眼就相中了阚海的。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真的是不可思议,气场不匹配,在一起怎么都不舒服,看哪儿哪别扭,气场契合上了,缺陷都能当成美。

并且,卢军还承诺,举荐的这个司机,月工资包括奖金等一切费用开支,全归卢军项目部承担。人,只管当自己儿子用,还不用花费一分钱,只当是白捡。甲方工程管理部只需给阚海提供个住处即可。这还是出于为吕太仓用车方便考虑。

不过阚海倒常感觉这种做法让自己挺尴尬的,一个大小伙子,一不小心竟成了个大礼包,名不正言不顺,不伦不类,到底是借用呢还是充当卢军的卧底呢?吕太仓真的有必要为投资方省这几千块钱的月工资吗?

好在吕太仓终究是明事理的。阚海上班一个月后,有一天早上早饭刚吃完,吕太仓即通知阚海说,从本月起,他的工资及各方面待遇由工程管理部负责。说完了还用力拍了拍阚海的肩膀,算是种无言的嘱托。

天色越来越暗了,阚海打开了大灯。两道雪白的光柱射了出去,这种当时还不多见的氙气大灯照明效果就是不一样。阚海常把此氙气错当成彼疝气,心想这么美的光柱怎么就起了个“阴囊胀大”“小肠串气”的名字?每次一开大灯就想到了在澡堂里常见到的个别小老头底下那肿胀的阴囊,像是裆里挂了个小西瓜。

已经记不清第几次走这条路了。

从红井镇往东,到新桥镇左转,然后一直往北,第一站,番禺万顷沙镇三十六涌,花雨山庄,抵达这里的任务就是煲粥。

不过,要煲的可不是一般的粥。用吕太仓的话说,那可是花粥。

大部分时间,吕太仓都是安排上午出发,到达“万亩花海”的时间一般是临近中午。

赶上天气好的日子,远远望去,那里是瑰丽浓艳的海洋。芒樱、柳叶马鞭、虞美人、郁金香、金盏菊、夏槿、棣棠、钓钟柳、翠菊红、向日葵、薰衣草等等,风吹花摇,一望无际的花浪起伏翻滚。五里外打开车窗就有一股股奇香扑鼻而来。

拜岭南气候所赐,一年四季,这里奇花异草姹紫嫣红,常开不败。可能无论什么样的人到了这里,心底都会有种想“化”进这花海中去的欲望。对迷醉这个词,阚海是有生第一次有了深切的理解和体会的。

农庄的主人跟吕太仓很熟了。每次来的路上,就已经用手机告知了这次要煲的花粥的内容。那时候深圳无论是公司高管还是大小老板,用的还是那种模拟信号的“大哥大”手机,路上通话时,常要喂喂个不停。

花雨农庄的道路两侧,立有一块块制作讲究的标牌,标牌上的内容都是各种各类花卉的药用价值及食用方式方法。

阚海喜欢一块块标牌看过去。有时候还拿着个笔记本,记录下一些,想着啥时候回大名府也给亲戚们看看。听说民间的中医偏方,养生功效有时候真比大医院的西药管用。

记得他详细抄录过几块认为有用的牌子内容:“芭蕉花,为芭蕉科植物芭蕉的花蕾或花。中医认为,该品性味甘、淡、微辛、凉,入脾、肺经,有化痰软坚、清热平肝、祛淤通经之功,适用于胸膈饱胀、脘腹痞疼、吞酸反胃、呕吐痰涎、头目昏眩、心痛怔忡、妇女经行不畅等。”

姥姥就有这方面的毛病,他打算将芭蕉花煲粥的方子寄回老家,让娘煲了给姥姥试试。

“再开快点,我是饿了。”吕太仓催促道,声音低沉,很有磁性。阚海打起精神,脚下用力,速度很快提到了一百迈朝上。

到达花雨山庄时,已是晚上八点多钟了。大堂经理苏小姐迈着优雅轻盈的脚步迎上来,说订的花粥已按吩咐全部煲好,并放在了电保温桶中,问是不是先放到车上?

吕太仓薄嘴唇习惯性地用力抿了抿,朝阚海先做了个去开车门的手势,然后朝苏小姐补充道:“我们吃点饭就走,今晚不住这里。”语气坚定,简洁有力,只是总透着股武汉味儿。就像他常把苏小姐喊成了“搜”小姐,这辈子怕改不过来了。

半小时后,他们俩便又钻回车里,朝广州城区方向驰去。

不需吕太仓交待,阚海很清楚下一站去哪儿。

半小时前,阚海配合苏小姐她们装车时,顺便瞅了眼三个电保温桶上的标签,一个写着合欢粥,一个写着紫苏粥,再一个是玫瑰粥。只是多了两个大纸箱,箱内装满了各种鲜花花瓣。可能是注意到阚海格外关注而又好奇的眼神,苏小姐简单介绍道:“合欢花和皮都是中药。中医认为,合欢性平又甘甜,入心和肝经,能够解郁安神,有消肿活血的功效呢。主治肺痛吐浊,肺痿吐血,是安五脏、和心志,平愤怒忧郁、虚烦不安的良药。”

阚海支棱起耳朵非常仔细地听着,生怕漏掉了一个字。

听完了搓着手,满心羡慕地讨好说:“苏姐真称得上是专家了。啥时候我失业了,就来您这儿打工吧。真能学到不少东西呢!”

说得苏小姐也笑了,一张笑脸像花儿一般灿烂,连声说:“欢迎欢迎呀,就怕你们领导舍不得噢。”

每次跟吕太仓一来到这花雨山庄,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阴天下雨还是艳阳高照,阚海的心情都格外的好。这里不光风光好,空气好,花香浓郁,遇上的每一个山庄人都是那样训练有素,脸上总都挂着鲜花般纯净真诚的笑容。

这真是块福地!阚海在心里想。遗憾的是这样的福地太少了。

越野车越驰近广州城区,车速便越慢了下来。那时候的广州市区交通还不像现在拥堵如此严重,但是车行缓慢,平均时速恐怕也就十公里。

腊月里的广州,虽然冷空气刚刚穿城而过,街上的行人依旧着装单薄。霓虹灯下,斑驳的光影中,悠閑漫步的人多,像北方城镇那般年关将近时行色匆匆的人少。不知道这是文化传统问题,还是生活惯性使然,阚海总觉得广东人比北方人心态要好。

记得那回第一次跟吕太仓到广州,帮吕太仓拎着一篮水果去拜访一位早年移居广州的老领导,按门铃后,开门的竟然是位美得真正让人难以形容的姑娘,那种标致,那种匀称,那种光彩夺目,竟把阚海惊得目瞪口呆,怀疑自己是不是撞见了天人,瞬间大汗淋漓,紧张得差点把果篮摔到地上。后来,吕太仓告诉他,那是老领导的儿媳,广州歌舞剧院的演员。并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了那番可能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话:“多年以前,我也偶尔会遇到那种特别特别美的女人。那种美是那样的神圣,那样的冰清玉洁,凛然不可侵犯。你只能仰视,不可亲近。那时候,我也会像你一样,特别紧张,手足无措。你只要记住一点,再美的女人,也一样会打嗝放屁磨牙,她也是人,不是神。你要这样想,就不会紧张了。”

这番话,堪称经典。尽管阚海此后再也没机会遇到过那样美的姑娘。

越野车穿街过巷,最终停在东风东路和先烈路交口的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门前时,已是将近晚上十点了。

同以往许多次来到这里一样,阚海被告知留在车上,耐心等候,吕太仓自己左右开弓拎着电保温粥桶,朝院内走去。

不知什么原因,吕太仓始终不让阚海随他一起去拜见那位长期住在该医院中的神秘人物。

他只知道,那是位女性,名字好像是叫宋红卫。那还是有一次在医院大门口,保安因为什么原因不让进,吕太仓大声解释时被风刮进阚海耳朵里的。

会是位什么样的人物呢?阚海无数次在脑子里猜测过、想象过。

在深圳,现存的上千眼水井中,泥井、沙井大约各占一半。所谓沙井,即该处原为入海河道,掘井时沙多无泥。其井水往往清澈、甘洌,无泥腥味。宝安区的这口沙井,掘于南宋时期,其井水尤为甘甜,像加了蜂蜜,十里八乡的百姓都爱来此汲水。用该井的水泡茶,茶水多日不馊,煮饭则芳香四溢。

文革时,有姐弟俩,来自武汉。其父母皆为建国初期自海外归来的国际知名化工专家,受海外关系牵累,文革初起即被诬为间谍、现反,双双被迫害致死。姐弟俩为躲避造反派追捕,四处逃亡,流落至深圳一带,企图逃港,数次未遂。走投无路之际,姐弟俩投入该沙井而死。

尸体打捞出水后,村民们发现,原本清澈的井水竟变成了红色。不是血红,而是那种淡雅的玫瑰红。尸体完好,未见破损及伤痕。

七日后,井水并未经任何处理,竟又清澈甘洌如初。

大约是七八年年底前后,曾有武汉外调人员来此访查。八一年,报纸上登出该姐弟俩父母平反昭雪的消息。八一年年底,又有武汉人来此,于井旁立了一块小碑,碑上镌刻有小诗一首:“不因风雨减春光,井底玫瑰落更香。当年若随流水去,金兰无伴冷斜阳。”

碑立后不到一个月,又忽然有好事者站出来,指出该碑上所刻小诗系抄录自湖南岳阳城内的“桃花井诗”,原诗作者为清代的岳阳人陈伯清。只是将原诗中的“桃花”改成了玫瑰,“小乔”改作了金兰。

一时间,围绕着这口井的一切,在当地竟越传越神,越传越离奇。沙井也被当地人改称为红井。只是从那以后,这口井再也无人敢用了。

那眼奇异的红井北侧约三百米处,是甲方的临时办公楼。白色的四层小楼,像当地改革开放后大多数村民自建的那种平板楼一样,四四方方,呆头呆脑,毫无设计感,更谈不上美感。

投资方租下了整座小楼,一楼是厨房、饭厅以及杂物间,那位倔老头子司平原生活习惯是早睡早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出门遛弯,并且还不抽烟,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住在一楼。二楼是会议室,还有给投资方陈老板留着的一间大办公室,平时基本空着。

三楼就是吕太仓、老史的兩间办公室和财务室了。两位香港来的财务不习惯住这种房子,只住镇上的宾馆,于是四楼就成了吕、史、阚的宿舍。

吕太仓的夫人万大姐一直住在这里,平时协助保姆买菜做饭,照顾吕太仓的生活起居,不拿工资。

吕太仓和老史各住一间大屋,吕太仓隔壁的那间小房间就留给了阚海。

万大姐是那种俄罗斯大妈的体形。

据说男人下面那家伙厉害,老婆一般容易发胖。原因是老公每天晚上整得老婆高潮迭起,疲惫不堪后,老婆能睡得特别香甜。皮肤一般又白又嫩,胃口还非常之好。久而久之,发胖几成必然。反之,如果老公下面那玩意儿不行,老婆一般则黄瘦萎顿,目光呆滞。

几乎是每天夜里一两点钟光景,一开始是万大姐的小声呻吟,慢慢就变成了嗷嗷怪叫,一般三十分钟左右就传过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放声惨叫,随后一切才又归于沉寂。

那呻吟声、怪叫声,以及席梦思的咯吱咯吱声,总弄得一墙之隔的阚海第二天上班常萎靡不振,哈欠连连。吕太仓倒是越来越精神,万大姐也越来越胖了。

另一间大屋子里的老史,说起来也是个奇葩。他倒是没带夫人,却有本事从红井镇上的丽晶大酒店歌舞厅弄回来一个坐台小姐,其实也就是个俊俏的农村少妇,长期住在他这大屋子里。吕太仓和万大姐又都抱着理解的心态,一直睁只眼闭只眼。最奇的是,这小少妇是有老公的,据说就在邻近的福永镇哪个工地上干活,每个月竟然还来老史的屋子里看媳妇一次。每次来,老史就把屋子留给那小夫妻俩,拉上门,自己就去到工地上乙方项目部办公室抽上几支烟,跟卢军或达西公司的人聊聊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回来,约了那小夫妻俩一起去到镇上大排档喝上两杯酒吃上一顿饭。大家竟也相安无事。

老史是那种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平时没事了总喜欢喝两杯,酒量不大,半斤即醉。醉了就成了个话痨。老喜欢谈论别人的过去,口无遮拦,专揭人老底。

其实很多老工程油子,甚至包括设计院的部分设计师,在工地待长了,都会不同程度染上这种类似窥阴癖的习惯。

老史喝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山西汾酒,说是就喜欢那股怪味儿。办公室一楼厨房长期堆放有五六箱五十三度正宗汾酒,都是卢军专门托人从山西汾阳杏花村酒厂运过来的。

一个小时后,吕太仓从医院大门内健步走了出来。上车后的第一个动作是点上一支烟,猛吸了几口,然后才对阚海说:“走吧。还是到旁边的华泰宾馆。先睡一觉,明天上午还有事。”语调中透着疲惫。

广州中山大学附属肿瘤医院北侧不远处,就是先烈南路25号——兴中会坟场。

一九二三年十月,孙中山命令广东省长廖仲恺,在广州东郊大宝岗拨地为兴中会辛亥革命先烈建立坟场。坟场占地数亩,翠草葱茏,绿树成荫。

上午九点,吕太仓挽着一位瘦高个的女士,从医院内走了出来。那位女士比吕太仓高出有一个头,穿着加厚的医院病员服,头上还戴着顶羊毛贝雷帽,灰白色的。帽子下面似乎是光头。

天依然阴沉着。风减弱了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早点摊炸油条的油烟味,四周不时传过来一阵阵机动车的喇叭声,尖利、刺耳。

阚海赶忙下车,转到另一侧,先帮吕太仓拉开了后车门。待两人走近了,阚海才突然发现,这位瘦高的女士长得非常像那位电影演员许晴,鼻子、嘴巴、眉眼,还有脸上的小酒窝,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是这女士脸色惨白惨白的,尽管抹了口红,画了淡妆,可依然难掩满面的病容。

吕太仓将女士小心地先扶上车,然后迅速从车尾部绕过,又从另一侧上了车,坐定了,才轻声对阚海交代:“去兴中会坟场。开慢点。”随后便不再出声。

兴中会坟场大门是座黄色的牌坊,但气势要比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那边的小很多。那时候邓荫南墓园门前还可以临时停车,只是仍要走上一道长长的台阶。

在吕太仓示意下,阚海锁好了车,抱着两只装满了花瓣的纸箱,跟在他们后面,一步一步,慢慢向坟场内走去。

到达牌坊下面时,吕太仓示意阚海将两只纸箱放下,又朝停车方向努了努嘴,阚海明白,这是让他回到车内等候。.

阚海搓了搓手,瞥了眼牌坊左下方的两块石碑,见上面刻有《革命元祖兴中会坟场碑记》《兴中甘泉》字样,然后才转过身,朝停车处走去。

阚海能感觉到,坟场那边的气氛落寞、沉寂而又神秘。奇怪的是,这会儿这边竟是那样的安静,没有人声和汽车鸣笛声,只偶尔飘过来一两声鸟鸣,脆生生的,像木琴。

她会是哪位辛亥革命元祖的后代吗?

起风了,风中还夹着雨,是那种黏黏的牛毛细雨,胶着在前挡风玻璃上,让雨刮器刮起来很是吃力。

回红井镇的路上,吕太仓仍是一言不发,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显得心事重重,情绪低落。

过番禺后,车流量加大,速度提不起来,他让阚海打开车内音响,却要一遍又一遍地听台湾歌手黄莺莺唱的《哭砂》。

阚海记得,他最喜欢听的歌应该是满文军的《懂你》,今天怎么如此伤感了起来?

那两大纸箱的花瓣,应该是可以撒遍整个兴中会坟场的。这会儿,细雨飘落的坟场内应该是芳香氤氲了吧!阚海有些走神。

三天后,一个难得的天气晴好的日子。晚上九点多了,阚海硬是把老史拉了出去,开上车,向西,一直拉到伶仃洋边海上田园一带,找了个相对安静的海鲜排档。坐下来还未等上菜,便连敬了老史三杯汾酒。酒是阚海从一楼厨房顺手拿的,菜是碳烤生蚝。红井镇海边盛产生蚝,所以又称蚝乡。

深圳的冬天,白天天晴与阴雨对气温的影响极大。阴天下雨,必定将气温拉得极低,让你穿件薄羽绒服还感觉冷,而如果天晴,又会令人随便套件休闲夹克仍会觉得燥热。

这会儿的伶仃洋边,清风拂面,暖意融融,让人有季节倒错之感。

柔软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更让人容易生发出一種莫名的兴奋。

一人六个大生蚝吃下,半斤汾酒已消了下去。听说生蚝壮阳,估摸着老史今夜又可以很好表现一番了。

“你听说过宋红卫这个名字吗?”阚海递过去一支烟。

“谁?你再说一遍。”端起的酒杯停在了半途。

“宋红卫。”阚海几乎是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老史先是瞪大了一双牛蛋眼,继而一扬脖子将酒饮下,然后才反问道:“你年纪轻轻怎么会知道她?”

阚海没有回答,只是问知不知道?

老史又将酒杯倒满,自顾自一饮而尽,抹了下嘴,叹了口气,这才絮叨起来,像自言自语:

宋红卫,一个高挑娇弱的姑娘,文化大革命时期武汉最出名的造反派头头之一,外号叫“红色女魔头”,以革命手段极其残忍闻名。她是辛亥革命元老的后代,可能是受家族中革命基因的影响,从小一听到“革命”两字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她原来的名字叫宋槿香,取自李白的诗《咏槿》,“园花笑芳年,池草艳春色。犹不如槿花,婵娟玉阶侧。芬荣何夭促,零落在瞬息。岂若琼树枝,终岁长翕赩。”

据说木槿开花茂繁,花香素雅。一棵树往往有上百朵,花期还很长,从仲夏一直开到秋末,甚是惹人喜爱。又名朝开暮落花,日日不绝,人称有“日新之德”。

当年革命党人又称其为“革命花”。

文革初起时,她可能是觉得“槿香”不够革命,于是自己改成了宋红卫。她其实是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她的所谓革命,只是为革命而革命,因而常常不择手段,不计后果。说她天生有虐待狂的倾向可能也不为过。在她的带领下,据说虐残逼死不少当时武汉有名的老知识分子、老专家。后来据说被判了五年徒刑,在监狱里曾写过万言忏悔书,对文革中被她迫害致死致残的那些人表示过真心忏悔。放出来之后就没了消息。

“不过……”老史又灌下一杯酒,舌头似乎已经有些大了。

“不过,告诉你你可……可不能对外乱说,她跟吕太仓可是上中学时候的老相好,据说还曾为吕太仓自杀过。后来听说为了吕太仓终身未嫁。吕太仓有次酒后私下里对人说过,他欠宋红卫的这份情义,下辈子都还不清。”

“当年的那些红卫兵娃子,受到蛊惑,确实干过不少不计后果断子绝孙的坏事。后来一些人是明白过来了,有不少人至今还在受着良心的谴责。但也有些人至今不知悔改。”

往靠背椅上一仰,老史又长叹了口气。

夜色中,几只海鸥嘎嘎叫着从近前飞过,一会儿贴近水面,一会儿又直蹿云霄,给有些沉闷的气氛平添了不少灵动。

远处伶仃洋面上,一艘客轮正从北向南驶过,一片灯光迷离,像座移动的小村镇。阚海突然想起来,奔波于皇岗、文锦渡等口岸的那一台台香港大型货柜车的鸣叫声,竟和这海轮的鸣笛声一模一样,应该是属于萨克斯的降E调,低沉浑厚,音色很美,似乎还有些双簧管的韵律,徐缓而又忧郁落寞。会是同一种喇叭吗?内地那些大货车刺耳尖利而又疯狂的喇叭声为什么不能也改一改呢?改成这种音乐一样的声音,优美而又动听,多了些平和,少了些粗野和无序。

阚海突然想起,不止一次的,从广州回来后,吕太仓让阚海送他去红井镇派出所及东莞市公安局的情景。根据吕太仓在车上用手机跟什么人通话的部分内容推测,他应该是在了解当年武汉外调人员来红井镇调查的有关情况。后来吕太仓似乎是通过镇长的关系,从派出所调取并复印了当年的外调材料。文革中从武汉逃来深圳并最终投井而死的那姐弟俩,真的跟当年身为造反派的吕太仓有什么关系吗?或者,姐弟俩的悲惨遭遇,干脆就是那位当年的“红色女魔头”一手所为?

阚海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

工地上四川达西公司那边工程进展一切正常,而卢军项目部这边却问题不断。

问题主要还是集中在钢材、水泥、砂石等各項建材供应方面,甚至还查出来混凝土掺杂有不合格小水泥厂的水泥,以及抗拉强度等不达标的劣质钢筋。

一句话,资金紧张仍然是卢军这里的瓶颈。工地上,材料商十天一大闹,三天一小闹,卢军四处递香烟赔笑脸,好话怂话说了一筐又一筐,勉勉强强的,施工算是还基本维持着,但已经耽误计划工期节点至少二周以上了。最可怕的,还是那帮搭设临设工程的小兄弟。起初不动声色,似乎对卢军的处境很能理解加包容,但随着春节的日益临近,态度也已明显发生了变化。毕竟,小兄弟们也是要回家过年的。

卢军的嘴唇上烧起了两个大泡,一左一右,连腮帮子都肿了起来。

工程例会上,针对卢军项目部的工程进度等问题,吕太仓已经几次拍了桌子。

实际上,卢军此时已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由于自身基础经济实力不够,导致对大大小小材料商的材料款的拖欠;钢筋水泥砂石等材料的供应不及时,又导致工期一再延误;工期延误,每次向甲方申领工程款时,报不出足够的工作量,甲方又无法支付工程进度款,于是,更加影响下一批的材料采购……

“工程备料款不是买设备款,在深圳搞工程想百分之百不垫资那是不可能的事。没有让你交纳合同履约保证金已经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了,如果反过来还想占甲方的便宜,想让甲方预支超支工程进度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郑重警告城建五局项目部,如果不能想办法尽快扭转这种局面,我们将考虑更换施工队伍。”工程例会上,吕太仓一边敲着桌子,一边慷慨激昂地叱责,两根眉毛挤成了一团。吕太仓有个习惯,每次开会发言,尤其是发火时,他喜欢向右侧转过身,右手伸直在会议桌上,手掌摊开,手背不停撞击桌面,而左臂却向身后搭在椅背上,扭着脖子瞪眼拧眉,怒目不停扫视着在座的每一个人。

年关,年关,对资金实力不足的施工队来说,过年就等同于过关过“坎儿”,能不能过得去,相当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

运气好,能借到些钱,或能贷到些款,又或能取得材料商的通融和谅解,签订新的补充协议,欠款方同意再追加一些欠款利息,将应付账款延至年后,都是办法。毕竟,工程还在继续施工,甲方的工程进度款也还是要支付的。只要甲方同意在补充协议上担保方一栏上签字盖章,材料商倒也没必要将卢军逼死。

假设,卢军将跟那些大大小小的材料商的沟通工作提前做好,签订了补充协议;假设,卢军能够在跟吕太仓的感情沟通上做得再到位一些,最终赢得吕太仓的同情和谅解,同意在补充协议上担保签字,事情应该还是会有转机的。然而,任何的偶然或必然,应该或不应该,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

这期间,卢军也不止一次找过阚海,求其以吕太仓贴身司机的身份设法帮忙。但说句实话,阚海打心眼里是希望看到卢军出洋相闹笑话的。

其实,阚海对卢军的反感或者说厌恶,严格讲起来,更多的还是生理上的,但却是深入到骨髓里的。

记得那是腊月初一。一大早,万大姐提出要吕太仓陪她去烧香,选定的地点是宝安区的凤凰古庙。巧的是,那天早晨正好卢军来甲方办公室办事,听说吕太仓要陪万大姐去进香,自然恳求同去。难得的拍马屁搞关系的机会,他绝不会放过。

卢军这些年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不停地在吃炒黄豆。据说他某次有机会看了部有关林彪及辽沈战役的电视片,上面就有林彪每天坐在作战地图前,一边不停地吃着炒黄豆,一边指挥着百万大军,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的介绍。也许是仰慕,也许是戒烟需要找个替代品,于是就迷上了炒黄豆。不想一吃还真就上了瘾。不管到哪,口袋里总装着个小布袋,里面装的就是炒黄豆。不时捏出一粒来,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就找到了一种叱咤风云的感觉。

但问题是,黄豆有个特性,就是容易在肠道内发酵胀气,“黄豆好吃屁不停”,让人常常顾上顾不了下。正常人难堪自是难免,卢军却似是个例外。或许是习惯成了自然,他不管在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下,有屁就放,从不控制,让人防不胜防。

那天天气晴好,阚海开着车载着吕太仓、万大姐还有卢军,沿着盘山公路盘旋而上。南国的冬天,这凤凰山上照样满目葱翠、鸟语花香。

没曾想,一下车卢军就犯了第一个错误。

进庙烧香,买香烛的钱及做功德的钱,都必须是谁敬香谁掏钱,不管再好的关系都不能代为付钱,这是规矩。

卢军为拍马屁,跑前跑后买了一大堆香烛,却被万大姐一顿责怨,闹了个不尴不尬,自讨没趣。

敬香拜过菩萨后,一行人绕到殿后,刚要找方丈住持欲供养些银子讨个好彩头,卢军就在方丈室门口一下没憋住放了个响屁。这属于是大不敬的行为,当即又被万大姐指着鼻子痛叱了一顿。

及至敬香礼佛供养办好,刚要出庙门,大家都松了口气的当儿,卢军却又拍着手连声说道:“完了!完了!总算完了!”这是非常非常不吉利的用语,乃所有敬香礼佛者大忌。这回万大姐,包括吕太仓都真的火了。一出庙门,就指着卢军好一顿臭骂。万大姐一口一个“膏么斯!膏么斯!”(武汉话“干什么事!干什么事!”),愤怒得话都讲不好了。

末了,吕太仓干脆来了个不准卢军上车,让卢军自己打的回工地。

回去的路上,大家气得一言未发,上山时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另一次是在深南大道东侧的地王大厦。

当时的地王大厦是深圳乃至亚洲的第一高楼,共有六十九层。其最高层为观光休闲浏览的绝佳之处“深港之窗”。一些想找点所谓“感觉”的商务人士,常把谈事情的地点选在该处。站在三百八十四米高空之上俯瞰,脚下的深圳像是个巨大的八卦棋盘,座座耸立的高楼仿佛颗颗幻彩的棋子,纵横灵动的道路更似生生不息的天元和小目。蚂蚁般忙碌的人群中每天都在演绎着相似或不同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生灭如梦,幻影婆娑,真个如禅宗永嘉大师所说:“一地具足一切地,非色非心非行业。弹指圆成八万门,刹那灭却三祗劫。一切数句非数句,与吾灵觉何交涉。”

从地面到顶层,乘坐直达电梯只需要五十秒。但就这短短的五十秒,却几乎成了阚海,或许还包括吕太仓、达西公司红井工程项目经理汪前进的噩梦。

那天,投资方香港的陈老板在“深港之窗”约吕太仓及两家施工单位的现场负责人卢军、汪前进谈事。

阚海一车将三位载了过去。

可能那天恰巧有个小旅游团,他们一行四位在一楼电梯口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待到人全部上空,只剩他们四人时,四人脸上均已现出相当的烦躁和疲惫。

更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四人进入电梯,电梯门刚刚温柔地关上,卢军却突然放了个响屁,震天动地的那种。估计也就是二三秒钟,伴着电梯内美妙动听的音乐,屁味在那个密闭的小空间里迅速弥漫开来,那应该是卢军韭菜馅的饺子吃多了,沤在肚子里足足有三天没拉屎的韭菜屁,奇臭无比。

短短的五十秒,却成为了阚海等人终身难忘的痛苦經历。

等到电梯门终于打开,不知是由于电梯飞升速度太快,还是因为屏气捂鼻窒息缺氧,阚海跨出电梯门时竟一阵眩晕。身边的吕太仓也是一个趔趄。走在最后的卢军倒是眼疾手快,一个健步上前欲扶住吕太仓的胳膊,却被吕奋力一甩,将卢军的手甩了开去。阚海看到,吕太仓满脸痛苦,那表情真的比哭还难看。汪前进更是怒目圆睁,脸都绿了,像要杀人。估计是要比吃了一大把绿头苍蝇还要恶心。

真的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卢军跟他那位宝安区职能部门的女干部约会做爱时也这样不停放屁么?或者,假如黄豆不停地吃,屁不停地放,如果开车,是不是能增加车的动力呢?就像喷气式飞机。不过,千万不能放那种臭屁。阚海心想。

当一切归零之后,阚海在一次跟老史私下喝酒聊天时,才知道,吕太仓并不是没有给卢军机会,只是卢军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没有抓住或者说没能抓住。

吕太仓曾非常巧妙地暗示,同意卢军虚报已完工作量,申领七十五万的工程进度款。但要求向卢军暂借其中的三十万,用于给自己一位“亲戚”支付一笔大型手术的费用。该借款将于工程竣工时还清。剩下的四十万,让卢军解决过年前所有的拖欠问题。

其实,懂行的人都明白,一千多万的工程,区区三十万的借款,最终决算时只要卢军稍微伪造一些工程签证,吕太仓在签证单上签个字,很容易就可以抹平,根本不需要吕太仓归还。那时候的深圳,尚未实行严格的监理制度以及第三方审计制度,工地上的一切,都还是由甲方代表一手遮天说了算的。

应该说,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解决方案。

当时的卢军项目部,包括欠临时设施工程那帮小兄弟的八十万,卢军外欠也不过才一百二十万左右,按照惯常的沟通加撒胡椒面的处理方式,过年这道坎,并不是过不去。毕竟工程还在做,后面还有许多次的进度款会进账,另外还有甲方的担保,没有任何一家傻瓜材料商会硬要把你逼死。放你一码,今后还有钱可赚,逼死了你,很可能一分钱也拿不到。

但是,卢军不知是真的对吕太仓的暗示没有听明白,还是哪根神经短路故意装糊涂,也可能是自以为有所倚恃,又或者确实有其他什么难以启齿的苦衷,总之,对吕的暗示,卢当时没有给予任何答复,既不表示同意,也不表示否定,只是天天在拖。

也就是在这当口,梁华胜出现了。

梁是广东茂名人,二十来岁就开始做包工头,已经做了有七八年。应该是赚了不少钱。梁在深圳龙岗的工程刚竣工,正四处联系新的工程。当吕向其暗示有关想法时,梁当场满口答应,相当痛快,没有丝毫的犹豫和磕巴。也几乎是在同一天,卢军宝安区有关职能部门的那位女同乡,接到了组织部门的调令,调任广东省清远市下属某县级市的副市长。

既然你执意装糊涂,那就先断了你的粮再说。

“这就叫命。”末了老史叹气说,“顺水顺风,猪都能飞起来。走背运,喝凉水塞牙。真的放屁都能把脚后跟砸肿!”

阚海怎么也不会想到,吕太仓会把那位美丽娇弱的宋女士拉到红井镇来,而且是让他把车直接开到了距那口红井不足三十米的地方。

腊月二十三,一轮下弦月挂在天边,明亮而凄清。没有风,却寒意十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硝烟气味。红井镇上,不时还有一两支烟花一惊一乍地蹿上天。稀里哗啦响过之后,又疲弱地落下,像是位哭诉着的病人,哭着哭着就没了声音。

当阚海掀起后车箱盖,划开三只装满花瓣的大纸箱封口时,一股浓郁的近乎奢侈的花香喷涌而出,向四下里空气中爆裂开去。

阚海瞬间感到了一阵快意的晕眩。。

不消几分钟,整个红井及其四周的一切,都被这股浓得化不开的花香包裹住了。月光下,宛如仙境。

栀子花,夜来香,金枝玉叶,十里香,茉莉花,米兰花,九里香,木香花,瑞香,碰碰香,七里香,铃兰,含笑,芝樱,虞美人,郁金香,金盏菊,棣棠,钓钟柳,翠菊红。

整整二十种花。

阚海清楚地记得,当一大清早吕太仓将写满以上花卉品种的便笺递到“搜”小姐的手上时,她的那种欲笑无泪的痛苦表情。

早上递上单子,傍晚前就要将这些品种的花瓣按比例凑齐装满三大纸箱,搬运到车上,这对任何一家花卉种植庄园应该都不是一件容易和简单的事。那一刻,阚海内心是充满惊奇和疑惑的。

当吕太仓搀扶着宋女士走向红井井台边时,吕太仓抽出一只手向阚海挥了挥,这是示意他回到车上。

阚海安静地重新坐在了驾驶座上,一双眼睛却专注地逡巡着井台边。

月光呈现出了一种轻轻淡淡的乳白色,井台四周的一切像被罩上一层轻纱,朦胧、迷离而又凄婉。

阚海看到,宋女士在井台边跪了下去,头低着,像是面朝红井在祷告。吕太仓从摆放在井台边的大纸箱子里,双手捧出一捧一捧的花瓣,先撒向井中,再撒向井台,又撒满了井台四周的地面。

宋女士跪在遍地花瓣中,吕太仓垂手站立在她身后,两人一动不动,像两尊雕塑。那情景温馨而诡异。

已经是午夜了,阚海尽管坐在车里,身子却感到一阵阵发冷。脑海中,怎么就想起了指导员有次在跟他讲毛泽东诗词的情景。讲的是那首《忆秦娥·娄山关》,“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指导员说,那首词的最后两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毛泽东所有诗词中写得最好的。指导员说,那首词给人的印象是如此苍凉和凝重,雄浑而又悲壮。“夕阳,最后的一抹晚霞,染红了天空和群山。那时候红军的军装是灰色的,领章和帽徽是鲜红的,晚霞中被染成了橘黄……”

那天夜里,宋女士是晕倒在井台边的。吕太仓没有同意阚海叫救护车的提议,而是让阚海和他一起,将宋女士抬到了越野车上。显然,吕太仓是担心救护车的鸣笛声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

阚海终于弄明白,宋女士为什么竟会来到这口红井旁跪祭。那天,宋女士套了件草绿色的军大衣,戴了顶有双耳的那种军棉帽。

……

大雨如注。

腊月二十七,整整一上午,强劲的北风一阵紧过一阵,还没过中午,瓢泼大雨便砸了下来。天色由浅灰直接变成了那种幽冥绿,浑浑沉沉的,边缘还掺着几抹暗黄,仿佛正慢慢向天空中央位置洇漫开去,让人心中不禁生出丝丝缕缕的惶恐和不安。说不清道不明,不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

下午四点,老史从外面冲进了办公室,浑身上下被淋了个精透。

一进门就大声嚷嚷着,“出事了!出事了!”一边又赶紧窜回自己的房间,忙着脱衣换衣。

阚海冲刺般冲到一楼厨房,拿起一瓶汾酒又冲回老史房门口,拧开瓶盖就塞了过去。刚换上内衣裤的老史接过酒瓶,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嘴,咕咚,先灌进去一大口,然后才接着套上外衣裤,又用枕巾反复仔细地将稀稀落落的头发彻底擦干。

这才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喘着气,将事情的经过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从一大早开始,卢军项目部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先是所有的材料商,不少还带着家属,闹闹嚷嚷地要钱,窗外强劲的风声夹着室内的喧闹声,乱成了一片。接着就开过来两部猎豹越野车,车上跳下来七八个年轻人,全部拎着棍子,有两个粗大些的汉子还拎着铁锹。

中午的时候,不知什么人打了110。警车来到现场,一听说是讨要农民工工资就警告了几句又开走了。

下午雨越来越大了,估计那些人的忍耐到了极限。先是砸了办公室,接着那帮拎棍子的年轻人就把卢军连拖带拽到了屋外空地上。先是给卢军一顿暴揍,揍得头破血流。雨水和血混在了一起,把外套都染红了。接着,又把卢军仰面放到了碎石子堆上,四五个人按住,两个拿铁锹的壮实汉子就抡起了铁锹,狠狠地朝卢军腿上砸去,一下又一下。砸了有十几锹的样子,卢军的双腿膝盖以下,胫骨和腓骨位置,就被完完全全打断了。双膝以下,骨头打断后向上高高地隆起,小腿竟然像是短了一大截。卢军先是杀猪般号叫,接着就没了动静,应该是休克过去了。

卢军手下两名小年轻施工员,起初远远地站着,望着雨中的一切,也不敢过去。待看到那帮人骂骂咧咧气急败坏地走后,才赶紧把卢军背到了红井镇中心医院。

这会儿怕还正抢救着呢。

当老史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絮叨以上内容的时候,阚海发现,吕太仓始终没有出现,听众只有他和两名财务,还有烧饭的保姆以及万大姐。

似乎是午饭后就没见到吕太仓的影子。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又没叫车,他会去了哪里呢?阚海感到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晚上八点,办公室的电话铃声急促地响了起来,阚海拿起话筒,里面说话的是吕太仓。他命令阚海立刻下楼,直接将车开到新桥镇的嘉华大酒店停车场接他。

雨仍在下,似乎稍微小了一些。风依然强劲。汽车大灯照射下,雨丝仿佛是斜着冲向车窗玻璃的。

路过工地时,阚海发现,公路边停着两部斯太尔加长重卡,车上满载着施工机械设备。

这肯定是茂名梁老板的家什。看这架势,很有点要全面接管的意思。

嘉华大酒店,这种标准三星的宾馆酒店,在珠三角的各个稍大些的乡镇遍地都是。有的大镇子上甚至有标准五星的大酒店。

阚海记得,就在这嘉华大酒店,卢军曾无数次宴请过吕太仓。每次宴请必请小姐陪酒,于是次次宴席就成了花酒席,打情骂俏,莺莺燕燕,甚至搂搂抱抱,喝个交杯,不一而足。在这方面,卢军似乎还是很舍得花钱的。只是每次买单或者支付小姐小费时,卢军总要讨价还价,要求打折,但每次叽叽咕咕磨磨蹭蹭半天,卢军还是得按规矩付钱,一分也没少过。于是大家就觉得这人特没劲。

阚海知道,吕太仓电话里说是停车场见,但下这么大雨,怎么可能在停车场傻等?直接将车开到门廊,吕太仓果然正和一个又矮又矬的胖子站在一起。矬胖子脚边还放着个不小的蛇皮编织袋。

门廊的明亮灯光下,吕太仓面色沉郁。矬胖子额头甚是宽阔,油光光的像抹了一层花生油。

阚海打开后箱盖,帮着那矬胖子将大编织袋搬到了车上。手触摸到袋子时,阚海感觉到袋子里是一小捆一小捆的纸质物,硬硬的,边角有些扎手。

关车门时,吕太仓对站在车旁的矬胖子低声交代:“梁老板,你抓紧时间安排进场。下面的事情,你不用操心。”

梁老板使劲地点着头,双手合拢,作作揖状。

“去广州。”车子开动后,吕太仓点着香烟,边喷着烟边命令道。声音略显沙哑和急躁。

雨似乎又下大了。阚海打开了车內暖风,前挡风玻璃上立马起了一层薄雾,又赶紧按下了除雾开关。很快,雾消了下去。

雨刮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阚海又揿了下车载CD按钮,快速地选择着碟片。当车内响起满文军演唱的《懂你》时,吕太仓厉声命令道:“就听这首。”

电子琴、和声器以及MIDI发出的动人旋律像一汪清泉,汩汩涌出,划过阚海的心灵,在车内回荡着……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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