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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杰的诅咒

2019-04-21李东文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妮妮俊杰香肠

李东文

哪怕是老司机,在路上跑得多,违章了也是在所难免,更何况霍俊杰还是个成长期的嫩司机,学生放暑假这一个多月,他被扣得只剩下三分了。他车牌领了有三四年,真正开自家的车,满打满算也就半年左右。车是女儿两岁时买的,月供两千,加上供楼的四千,比俊杰的贤内助方秀珍的工资收入还多。

俊杰买汽车是因为他们家离秀珍上班的学校太远。他们家不通地铁,公交少和拥挤就不说了,收车还很早,秀珍晚上加班或者应酬的话,回家是个大难题,要么央同事“顺路”捎,要么坐出租。每次见到男同事“顺路”把秀珍捎回家,俊杰都觉得憋屈。秀珍长得好,文化高,不看紧点俊杰心里不踏实。有钱谁不想把房子买到繁华而且交通便利的地段?就是钱不够才买到生活配套远未达标的偏僻地方的。租房子不是不可以,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用上汽车才发觉,养车像多养了一个女儿。不过还好,汽车这个假女儿,能帮“爸爸”赚钱,俊杰申请做了滴滴司机,节假日秀珍看店,他整天在路上跑,平时就挑深夜上路,因为夜里的单价高一点,也不会塞车。

俊杰是老板,不过这老板并不大,掌管学校附近一间三十平方不到的小超市,广东话叫“士多店”。店里有一位店员,就是他们的女儿妮妮。妮妮有时能帮上点小忙,但更多的是添乱,制造各种恐怖事件。妮妮可以送去幼儿园了,但他们打算自己带到四岁以后,反正她在店里也玩得挺开心。美中不足的是,妮妮现在的玩伴是旁边店铺老板的孩子,野性有余,斯文不足,她已经学了不少脏话,冷不丁的冒一句,让有语言洁癖的人民教师方秀珍同志羞恨交加。

他们的店叫“珍珍士多”,是秀珍他们学校侧门旁边一排士多店中的一间。几个月前,他们从一位打算移民海外的老板手中顶了下来。俊杰话不多,心眼实,是个闷头做事的人。以前有人说俊杰这样的性格,做不来灵活的工作,哪怕只是让他做士多店老板也有点勉为其难。像是为了证明俊杰无法胜任士多店老板这一工种似的,很快就有人告诉他们,顶手费给得太多,一个月四千的铺租也高了点,他们被前任老板坑了。这个消息令他们很生气,尤其是秀珍,简直无法原谅自己。前任老板是她教过的一个学生的家长,以前珍珍老师前,珍珍老师后的,叫得多亲切!

这一排士多店做的都是学生的生意,放假期间,生意清淡,利润还不够铺租。耐不住寂寞的老板们,没事就玩玩麻将、扑克什么的,反正小赌怡情,无伤大雅,治安联防队从未因此找过大家的麻烦。秀珍其实也喜欢打几圈麻将,只是近期身体状况不好,坐下来摸几把牌就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再撑一会,耳鸣眼花得吓人。俊杰也不喜欢秀珍打麻将,就跟她讲老乡的事。俊杰有个老乡,女的,生意做得不错,三十多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怀上一对双胞胎,有次打麻将坐得太久流产了,老公气不过,跟她离了婚,她受不了这么多打击,疯了,被送了去精神病院。隔壁的老板娘搬出饮具,开炉做饭,爆炒鱿鱼,辣椒味夹杂着鱼腥味呼啸而出。秀珍觉那腥味像是从自己的身体涌出来的,没一会就开始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

中午,像往日那样,俊杰回到士多店和秀珍母女一起午餐。他刚回来时看到学校操场上满满都是人以为提前开学了。其实学校把操场“借”给某单位搞运动会,搞创收。这个假期已把操场“借”出去三次。钱真的很重要,大家不停地利用自己的资源赚钱,赚钱,再赚钱。

俊杰端起饭碗刚吃了两口就发现有警察在抄车牌,赶紧过去交涉。什么时候警察连小区内街也要管了?说了几十句好话,外加无间断的笑脸,警察同志勉强答应放他一马,但要他把车开去“指定的”、“合法的”停车点。警察说他们也不想这样,但有群众多次举报附近一带乱停乱放,问题严重。学校周边这几条内街,狭窄,拥挤,画有白色方格的,没有画格的,都被见縫插针地,都停满了汽车,小朋友们在汽车中间来回奔跑,单车、电瓶车,冷不丁、悄无声息地,不知从哪就冒了出来,他们啊哈叫一声跳开接着玩,旁边的家长却是吓得双腿发软。自从市区禁摩后,汽车的数量暴增,电瓶车和单车也日益增多,为了停更多的汽车,物业管理处把许多绿化带改成临时停车位,把休闲区改成停车场,车位还是供不应求。

合法的车位真心不好找,等俊杰把车停好回来,秀珍和妮妮已经吃完饭在散步了。俊杰坐在门外低矮的凳子上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秀珍和妮妮手牵着手从南走到北,又从北走到南。麻将和扑克早就散了伙,闲人们已经回去吃饭、午睡,洗牌声和各种稀里哗啦的吆喝声暂告一段落,这三伏天的中午,别说顾客,连经过的路人都不多,一溜的店铺显得异常落寞。有风持续吹过,树冠庞大的细叶榕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细细的浆果和枯叶跌得到处都是,虽是盛夏,却有种无边落木萧萧下的错觉。

俊杰三两口把饭扒拉完时,散步的母女刚好回到店里。秀珍给妮妮讲小鸡的故事,《我想看大海》,还未讲完,姑娘就在她的小推车上睡着了。孩子身子小,小推车放平后比家里的床还合适。以前,俊杰看到人家阳台上晾着小衣服小裤子,以为这么小的是给布娃娃穿的,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后才知道,没有最小,只有更小,任何尺码的衣服穿在孩子身上好像都嫌大。学校周围这个地方树木种得密集,潮气重,到处都是落叶和枯枝,蚊虫多,就算大白天,睡觉的话必须要在上面盖个蚊帐。秀珍斜躺在懒人椅上似睡非睡。身子重了后,她总是懒洋洋的,做什么都慢半拍。俊杰搬张小凳子,拉着秀珍的手在边上坐了会,然后去车上休息。

妮妮出生前,以为只能生一个孩子,他们就买了很小的房子,没想到放开了二胎政策。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六十平方,两个房间,是不够的,于是便想着换间大点的房子了。可是,房子越来越贵,去哪里找钱补“小房换大房”这个窟窿呢?秀珍是小学教师,收入一目了然,俊杰是工厂的普工,收入时高时低,平均下来还没秀珍高。工字不出头,如果两个人拿一份死工资的话,慢慢存钱,到妮妮读中学,也不够钱换大房子。正在这时,秀珍放学时看到这间店的转让告示,便顶了下来。为了这间店铺,他们借了不少钱,顶手费、装修费、进货费,前后用了十多万。可是,前期投资了一大笔钱不说,铺租加上水电,每个月还要四千大元。太高的铺租,更令他们感觉自己跌进了一个大坑,无论怎样努力都爬不上来。现在他们全家不吃不用,每个月都得花一万元。店铺的生意却不如预期般好。这老板做得失败!顶手费被坑,租金也偏高,可是,就算诸多不顺,生意还得做下去,这个时候转手给别人的话亏空更大。幸好,俊杰可以在秀珍能帮忙看店的时间去兼职做司机,多少帮补了点。俊杰觉得自己拼尽了全身力气,得到的还是远远低于预期。

俊杰拉了客人去批发市场附近,顺便拐过去补货。买完饼干、即食面、蛋糕、花生、话梅等零食后,又进了点文具。还是觉得欠点什么没有买。晃悠间,闻到一阵烧烤味,终于想起来,他打算买烧烤架,进一批香肠、冻鸡扒、冻肉串等零碎。还有几个星期开学,如果要做烧烤生意,这些东西是要准备了。还得准备个炉子,不锈钢锅什么的,既然打算开始卖烤串,鱼蛋的生意也要做起来。

烤香肠、鸡扒、鸡腿、肉串、鱼蛋这些,旁边的店也在做,生意好到不得了,每天放学都有一大堆小朋友围在店前。不仅这所小学的学生,附近一所中学也有学生专门过来吃。这些东西味道如何俊杰不知道,他没吃过,但闻起来实在很诱惑。这些非包装食品,被学校列为不健康食品,教育学生不可食用,但学生不信这一套。刚荣升老板没多久,俊杰就想做这个生意,但秀珍不同意。作为老师,秀珍经常跟学生讲解不健康食品对少年儿童的副作用,如果她也卖,等于是自打嘴巴了。俊杰逐一问了各种型号的烧烤架的价格和用法,最后还是买不下手。珍珍士多店里的食品,都是正规厂家生产的,唯一没有标明生产厂家和保质期的,是一锅自制茶叶蛋。

俊杰背着一大包东西向自己的车走去,看到街边有辆卖牛杂的手推车……做牛杂是个技术活,比烧烤复杂很多,也辛苦很多。牛杂得半夜进货,半夜加工,调味料不下十种,慢火煮十来个小时,高压锅煮出来的不入味,外咸内淡……秀珍是斯文人,而且还怀着孕,不能做这些的。想想,还是卖烧烤简单,现成的烤炉,人家加工好的速冻食品,插电烤烤即可食用。

哎,想起来了,珍珍士多附近也有这么一辆牛杂车。俊杰还吃过他家的牛杂,味道真心好,可是,生意并不怎么样,小孩子们对牛杂的热情远远比不上对看不出是面粉还是猪肉做成的香肠的。牛杂比烤香肠贵很多,学生的消费能力有限。

做点小生意咋就这么难?不管是什么,只要自己能想得出来的都已经有人在做。想来想去,还是老老实实开车赚几个辛苦钱吧。

可是,他车开到前面的路口,又调头回去买了两个烧烤架,封闭式的用来烤香肠,开放式的烤鸡翅、鸡腿、肉串等,还买了香肠、鸡肉、鸭肉和肉串什么的。回到店里,他把饼干等东西放下后,偷偷把香肠等东西放在冰箱最里面,。烧烤架没有搬出来,仍放在车尾箱中。

天黑后,俊杰又回到店里,跟秀珍和妮妮一起吃过晚饭,关店门,送母女俩回家,自己回到街上继续拉客。秀珍时常劝俊杰,不要太拼命做事,钱不多就省着点花,但俊杰停不下来,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两天用。几个月后秀珍生产,又要花老大一笔钱!月嫂是请不起的,只能叫母亲从老家过来一段时间。秀珍的母亲,在秀珍生妮妮的时候过不来,这次也一样没法前来照顾女儿。秀珍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在台山打工时嫁了个本地人,夫妻俩在海边养生耗,母亲若是前来,家中就只剩下还在读高中的弟弟了。秀珍的父亲,早年外出打工时跟别的女人私奔了,已失联多年。亏得青梅竹马的俊杰的帮助,秀珍才能够顺利读完师范,在城里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一天中午,他们吃完饭后坐在店门外吹风扇,五六个奇装异服的青年骑着漂亮的山地车齐刷刷地停在他们店外。俊杰吓一大跳,以为是黑社会寻仇。其中一个问:“老板,你们怎么不卖烤串了?”另一个说:“你傻啊,这个老板不是以前的老板了,这都看不出来。”

这几位大学生,想起小时候总在这里吃烤串和香肠,特意约了一起过来怀旧。他们要了汽水、啤酒、花生、豆干、杏仁等。俊杰小声问:“你们会不会记错了,以前你们其实是在隔壁吃的烧烤。”男生说:“没记错,两家都有卖,但卖的东西很不同,那家的东西不好吃,老板也小气,有一次还说我们偷他的东西。你说我们都没进去他店能隔空偷他的东西吗?真是离谱,想钱想疯了。”

平时这个时候,俊杰已经出车了,今天他有些不舍得走开。他没机会接受更多的教育,对大学生有种天然的亲近感。这几个大学生,事隔十年还回来吃当年的烧烤,让人怀疑这些并不健康的食品,在他们心中是人间的至尊美食。

俊杰想听他们讲讲大学里的事,但人家讲的全是小学时候发生的事,有人说老师多么好,也有人骂老师是死八婆。不过讲得最多是吃的:谁的零钱最多、谁最大方经常请客、谁吃了烤肉得急性肠炎住院、谁为了买烤串偷爸爸的钱挨揍了……

当晚回到家后,俊杰忍不住跟秀珍唠叨白天那几个大学生的事。

秀珍说:“人们说小时候什么东西最好吃,怀念儿时的味道,其实并不真的是那东西有多么好,是因為小时候太饥饿,连木头都想啃两口。学生辛苦呀,从小学开始就有做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试,很多竞争,很多压力,每天放学都是一次小解放,大家一起回家的路上,哪怕只是吃一点烤串,吃一根冰棒,都是很快乐的,所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还会回到这里聚会,集体缅怀滋味复杂的童年。”

俊杰似懂非懂,感觉老婆很厉害:“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你们学校认为对学生很不好的食品,其实也很有好处的是不是?”

秀珍说:“从精神上讲是有好处的,起码他们吃的时候很开心。但是,万一学生吃出什么毛病,那就是罪过了。”

“旁边的店卖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谁吃坏了。”

“马上坏了不至于,可是那些香肠、肉块什么的,一两块钱,甚至几毛钱一个,你觉得能是什么好东西做的呢?”

“最多没营养,能有什么坏东西?”

“这可就难讲了,经常有学生吃了这些东西拉肚子的。再说了,制作这些速冻肉,肯定用了不少添加剂、防腐剂、激素……新闻里不是经常有讲用鸭肉冒充羊肉卖的吗?谁敢保证这些东西不是死猪死狗做的?或者是带菌的死动物的肉和内脏。你根本就不知自己吃的是什么!吃下去当时可能不会有什么事,以后会不会有事谁知道呢?一年、两年,甚至是十年二十年以后再发作,也不是不可能的。”

“让你说的这么玄乎,我都害怕了。”

秀珍笑笑,说:“你要是真的认为这些食品是安全的,健康的,就不会一而再地问我,征求我的意见,而是直接就把这生意做了是不是?”

“听你说了半天都没听明白你到底想说什么,我都让你说乱了。你到底是赞成还是反对我卖烤串呢?方老师,麻烦你给句实话嘛。”

“你是我老公,感情上我支持你做生意赚钱,但我是老师,从理智上,我反对卖这种不利于孩子健康的食品。每次见到学生买这些东西吃,我就想起去年我们班上一位小姑娘吃了烤串后,脸肿成了包子,嘴唇变得比香肠还大的情景。当时可把我吓坏了,一边通知家长,一边送她去医院。”

“她后来不也是没事了吗?”

“如果运气差一点,她不就危险了吗?”

“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家长把老板告了,老板不是要赔得血本无归吗?”

“赔个鬼。上次那女孩的家长也闹过,可是人家老板不认啊。你想想看,那么多孩子都吃了香肠、烤串,为什么别的孩子没事,就你家孩子有事?难道不是你家孩子在自己家中吃了脏东西才中毒的吗?”

“这倒也是,不是铁板钉钉的事,谁也讲不清。”

“总之是一笔糊涂账,怎样算都算不清。俊杰,我可是这间学校的老师,不能乱来的。现在,每次想起那个学生肿成香肠一样的嘴唇,我脑海里就出现妮妮的嘴唇也肿成了大香肠的画面,就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像以往的争论一样,这次也是以俊杰退让收场。他原本想讲服秀珍支持自己卖烤串、香肠,结果提都没法提对话就结束了。

过了几天,秀珍无意中发现了车尾箱中的烧烤架,又对俊杰进行了类似于“智者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方面的教育。俊杰息事宁人,答应哪天顺路经过批发市场时把这烧烤架退了。

开学了,学校里的学生和学校周围的老板忙碌了起来,经过一个假期的休整,学生、家长、老师、老板们,全都变得喜气洋洋,铆足劲准备大干一场,就连妮妮也帮忙着把店里的东西搬进搬出,玩得不亦乐乎。

早上和下午放学的时候,学校周围停满了接送孩子的汽车,汽车尾气把学校和周围熏得热气腾腾,臭气冲天。路窄车多,孩子多,虽然在几个显眼的位置上有限速十公里的牌子,汽车开得很慢,但看上去还是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每天高峰期时有警察和勤劳的辅警在疏导交通,勉强相安无事,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

放學了,学生蜂拥而出,将隔壁的烧烤一扫而空,再把俊杰家的茶叶蛋、花生、饼干,以及练习本等一一清空。俊杰忙得手脚并用,但这个时候,秀珍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没法帮他。他一边忙一边做着发财美梦:每天的生意都这么好的话就不用去兼职开车了,别说换大房子,大别墅也指日可待。

等俊杰忙完,站定喝口水时,才发觉妮妮不见了。他一下子魂飞魄散,赶紧前后左右,各间店铺找过去,没找到。正想打电话报警时见到秀珍牵着妮妮的手从学校的方向迤逦而来。妮妮自己跑去学校找妈妈玩了。

忙完纷乱的开学季,家乡传来喜讯,俊杰的弟弟要结婚了。然而,这又是个喜忧参半的事,弟媳妇的预产期和秀珍的相差十来天——事先说好的,秀珍生产的时候,俊杰母亲过来充当月嫂的计划泡汤了。俊杰母亲说,由于秀珍怀孕了,按他们乡下的风俗怕冲喜,俊杰一家不能回去参加婚礼,不用送礼。俊杰不知怎样接母亲这话,半天没哼声。后来还是秀珍坚持要做人情,当作是给俊杰母亲生活费,汇一笔钱回去,母亲若是愿意,到时候拿出来用也行。俊杰嘀咕:“在我们那里办酒席,保赚不赔,其实我们不汇钱回去也没多大关系的。”秀珍说:“人情还是要做的,要不然以后见面尴尬。”

吃饭要用钱,铺租要用钱,水电要用钱,供房要用钱,供车养车要用钱,养女儿要用钱,人情要用钱,处处都是钱!俊杰心里难受,恨自己本领低微,赚不来钱。

秀珍生产时要请月嫂,这几乎成了俊杰的心病,生存压力加厚加重,他想更快地想存一笔足够多的钱,以保证以后不要再生活在惊惶之中。欠缺安全感的生活,他过怕了,过腻了。可是,要多少钱才算是足够多,他也没有概念。他更多地留在路上,服务于有需要的乘客。

就在俊杰的存款多了一点的时候,店铺的房东找上门来提醒,还有三个月这间店的租约便到期,如果俊杰要续租的话,每个月要多给两千元的租金。随着房地产的狂热升值,物价和房价也水涨船高,个别无良的房东迷失了心智,错误地以为自己有房产就能扮演上帝,可以为所欲为,并且无所不能。

一个月四千的租金都偏高了,现在再提两千,一平米二百块!这跟抢有什么区别?俊杰心中生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悲苦,有种被切断了所有后路的绝望。

房东什么时候走的他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发现妮妮不知什么时候在自己的小推车上睡着了。俊杰蹲在女儿跟前,轻抚她粉嫩的小脸,有种欲哭无泪的挫败感。

俊杰把两个烧烤箱折腾好,开始烤香肠和串串。食物的香味,四处飘洒,他弄一下香肠,再弄一下串串、鸡扒,把自己都弄得口水直流,很想吃。妮妮睡醒揉着眼睛走过来,大喊着要吃。俊杰不想给她吃,但对她娇滴滴的恳求又无法抗拒,便在香肠上涂上超辣的酱料,希望她知难而退,从此对烧烤深恶痛绝。妮妮却是天生的辣椒爱好者,吃得满头冒汗的同时又惊呼美味无比,吃完香肠还要吃肉串。

俊杰脑海里出现了妮妮的嘴唇肿成大香肠的画面。这个虚拟的画面令他异常紧张,视线一直跟随着女儿,丝毫不敢松懈,好像她手上拿着的是炸弹,一触即爆。

日子过得艰难,每一日都盘算着要怎样才能多赚点钱,少花点钱,但无论如何,时间并没有停下来,转眼间,妮妮的弟弟康康出世了,妮妮读了幼儿园,然后小学。

俊杰和秀珍,在两个孩子一点一点地长大的这些年中,日复一日重复着自己的生活——秀珍上班的时候俊杰守着士多店,秀珍放学后过来看店换俊杰外出做有偿服务司机。他们的店里,总有孩子在帮忙和捣乱,有时候一个,有时候两个。他们的收入的确变得比以前高,但由于多了一个孩子和物价的无节制上升的缘故,他们的银行存款额依然让人失望。

作为士多店老板的孩子,妮妮和康康见多识广,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很多,也老练很多,别家的孩子还在玩积木的时候他们已能完成小额现金交易的买卖,父母偶尔走开一下,比如去菜市场采购的时候他们看店,从未出过差错。秀珍笑称,作为人民教师,她很惭愧,因为她把女儿培养成了女汉子,比男孩还野性,把儿子教成了江湖老大哥,每天带着一群小朋友惹是生非。而妮妮的班主任,却多次对秀珍表达自己了对妮妮的欣赏,说她在数学方面显示出惊人的天赋,自我管理能力也比其他孩子强。

如果说妮妮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脸上架着一副治疗假性近视的眼镜。上次体验,她被验出近视一百五十度。这可把俊杰和秀珍心疼坏了。她们班上不少孩子的眼睛同时出现了问题,学校检查了后发现是任课老师为了少用粉笔用了太多投影仪,而教室的光线太强,影像朦胧,孩子们用眼过度了。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妮妮放学后就自己回到士多店,待在爸爸的身边。秀珍是毕业班的班主任,又兼着级长的职务,工作任务多,放学比一般老师晚些。当然,学校大门距离珍珍士多店也不太远,走路几分钟的事。

隔年秋天,即妮妮二年级的时候,发生了一点小意外,她被一位名叫张国明的司机撞到了。一群孩子从校门口出来后,在转弯的位置跟一辆旧吉利发生了不愉快的接触,另外两位孩子摔倒在地,身体未曾受损,妮妮躲闪不及被卷进了车底,右脚卡在前轮下面出不来,直到几位路人合力把车抬起……

这位名叫张国明的司机的女儿也在这间小学读书,三年级,他是来接女儿放学的。监控显示,他的车速不高,时速十公里以内,发生这样的意外是因为他一边开车一边玩手机。

当时,俊杰手拿着个烤鸡腿正递给一位五年级的小男孩,有人小跑过来冲他喊:“你家妮妮被车撞了。”他顿时汗毛倒竖,心脏停跳了一拍。

妮妮的脚背和额头有擦伤,表皮渗着点血——看着问题不大,只是惊吓过度,目光呆滞。她见到俊杰后说:“对不起了啊爸爸……”俊杰狂乱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心口发堵的感觉却没有减少。妮妮小小的身体越来越剧烈的颤抖令他再次汗毛倒立,有如置身于枪林弹雨,而他手无寸铁。

事情刚刚发生时已经有热心的路人打110报了警,所以俊杰刚到不久已经有警察过来处理。警察第一句话就指着俊杰的鼻子骂:“你们这些做家长的,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孩子!?”俊杰傻了,压着脾气小声说:“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指责我们做家长的,不是来处理问题的,你可以走了。”这话让警察同志意外,皱了一下眉头,转而去骂身材削瘦而且目光猥琐的肇事司机张国明。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每个人的心里都憋着一把邪火,总想借机修理一下谁,哪怕这个人是警察。

俊杰总算把自己的呼吸调整好,情绪也控制在不惊吓女儿的范围内,蹲下来,用从电视剧中看来的医疗知识检查女儿的伤势,得出可能只是一点皮外伤的结论,才又好受了些。正好在此时,秀珍和妮妮的班主任也闻讯赶到。俊杰小时候的理想是成为一位医生,失去了继续求学的机会后心中的梦想仍在,他下载了不少医疗剧,稍有点空闲就看。

当下商量好,俊杰和妮妮的班主任先开车带妮妮去医院看急诊,张国明留在现场跟秀珍和警察取证,然后去幼儿园接康康放学。

医生的初步检查跟俊杰的一样,只是表皮有轻微擦伤,并无大碍。脚部的X光片显示,脚部的骨头和裸关节并未受伤。医生开了张单,上面有各种消炎药、头部CT、破伤风针等。俊杰有些不理解,向医生请教为何要做CT和打破伤风针——而且,妮妮一个月前玩刀子伤到手已经打过破作风针。医生擦伤脚和头的地上可能有铁锈。地上能有铁锈?俊杰有点些没法理解,再追问,医生说得含糊其词,大概的意思是说,反正不用自己花钱,多做点检查没有关系。

俊杰打电话跟秀珍商量过后再找医生,让他把非必要的检查和药去掉。医生很不理解地望着俊杰,说怕有脑震荡和破伤风……俊杰实在不想跟他糾缠,就说狠话:“医生,麻烦你假设这是你自己的女儿好吗?”医生定定地盯着俊杰好一会,又说,交了钱后可以选择不打针,不拍CT。俊杰无话可说,只是长时间地盯着医生。医生终于撑不住,重新开了一张单子。

正在这时,张国明来了,交给俊杰一副镜片破碎了的眼镜。他了解到妮妮并无大碍后松了一口气,把俊杰拉到一边小声问妮妮有没有买意外险。俊杰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也不想跟他说话,就转身去安抚妮妮,不理他。

有位刚刚做了妈妈不久的护士忙里偷闲请妮妮吃苹果,带了她去洗手。俊杰转身,正好听到张国明对班主任说他今年已经追过人家的尾两次了,再报保险的话保险公司可能会有看法,如果妮妮有买校园意外险的话,他就不用报汽车险了……他话还没说完,脸上吃了俊杰一巴掌。

张国明捂着脸吃惊地望着野蛮人一样的俊杰,满脸的委屈,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护士过来提醒张国明,去交费领药后妮妮可以出院了。张国明一脸为难地说,月底了,他身上没有钱,问俊杰能不能先垫上了,等他的汽车保险出来后再还给俊杰。俊杰打完人后本来有些后悔,而且还在考虑着,他要是跟自己动手的话该怎么办,没想到他这么熊,很是无语,与班主任相视苦笑。张国明又说,希望你能理解我们年轻人,真没什么钱的,等保险公司的钱批下来后我马上还给你。俊杰说:“你这样的人渣,真该被乱刀砍死——保险,保险,保你老母的险!”

张国明还是没有动怒,或者是不敢动怒。他又说,眼镜不在保险的范围内,这个可能没得赔。俊杰气得不行,再次在他脸上留下了五个手指印。

俊杰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装满了火药的木桶,一丁点火星就能爆炸,炸毁整个医院。他再次做好了狠狠地干一架的准备,但张国明看上去还是没有动手的迹象。

“你干吗打我?还打两次!我又不想撞到人。”

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

班主任出来调解:“张先生,你能说句正常一点的话吗?哪怕只是一句——从出事到现在,你一句道歉的话也没说过,你难道一点愧疚的感觉都没有的吗?”

“我又不是故意的……”张国明还是觉得委屈。

俊杰把他拉到一边,压低着嗓子确保妮妮和班主任听不见:“下次你要是再犯二百五,请你直接把车开河里去把自己淹死,不要再留在这世上害人了。”

几天后,张国明从微信里给俊杰转了医药费和配眼镜的费用。他告诉俊杰,眼镜的钱保险公司没法报销,是他的保险业务员个人出的。他这是在向俊杰邀功。俊杰实在忍不住,再次请他把车开河里把自己淹死。然后把他拉黑了。

半个月后,张国明的妻子来到珍珍士多店说她准备起诉俊杰,让俊杰赔偿一百万,因为俊杰把她的丈夫张国明诅咒死了——张国明的微信存有证据。

张国明把车开河里把自己淹死了,如俊杰诅咒的那样。

俊杰几乎想大笑。张国明老婆又说,她一个朋友在出租屋自杀死了,他的家人把房东告了获赔三十万。俊杰冷冷地说:“我又要诅咒你了,为了给你死后你家死剩的人留下证据,麻烦你来给我拍个视频,我诅咒你喝水被呛死——听好了,我诅咒你喝水呛死。”

责任编辑:孙  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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