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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故人

2019-04-21王海滨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黄毛奶奶

王海滨

老实人金南

我们村大都姓王,但金南姓金,却又是我们院中宗亲,这让幼时的我搞不明白,等到年岁渐长,才知道,原来金南是入赘到我们村的。

入赘在我们当地被称作“招迷糊”。

我只要独自出村做点什么事情,祖母就紧追着我屁股后面千叮咛万嘱咐:“仔细看路,可别迷糊喽。”

这个“迷糊”,我明白,就是指迷路,指找不到家。为什么入赘被叫做“招迷糊”呢?我一头雾水地问祖父。

祖父抄着手,眯着眼,一脸不屑:“都是娶媳妇嫁闺女,哪有大老爷们被娶进来的,那还不是这个大老爷们‘迷糊了吗?那不叫‘招迷糊叫什么?”

我还是似懂非懂。

不过,听说,一开始“招迷糊”的并不是金南叔:他家里四个半大小子,戳在屋里房梁一般,名字分别是东、西、南、北,眼看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怎奈家徒四壁,爹娘没有钱粮给他们张罗婚事,就有媒婆子牵线让大小子到我们村入赘。大小子一听抬脚就出门来我们村赶集,在集上东转转西转转,打听来打听去,回家说“这差事干不了”,说完倒头大睡。只好让二小子入赘,二小子钻到大哥身边西扯葫芦东扯瓢地唠了一宿嗑,早上起来大声宣告:

“我鸡巴毛还没长齐,X都不知道怎么日,不去!”

好歹得解决一个啊,这样多少能减轻负担。爹娘互相对视一眼,愁苦不堪,目光都落在了老三金南身上。看到爹娘看自己,老三金南口没开脸先红了。他脸一红,爹娘的愁容就舒展了。以往,凡是遇事老三金南一脸红,就代表放弃或妥协。例如,哥几个争抢一块地瓜,当爹的一声呵斥,老三马上脸红,立刻松手,地瓜就到了其他兄弟口中。

老三现在脸红了,不就意味着他同意了嘛。

金南入赘到了芳姑姑家。

芳姑姑单名芳,很好听的名字,但人长得一般,尤其是一颗大虎牙,把五官的美破坏得一塌糊涂。

金南进了芳姑姑家,应该被叫做姑父,但芳姑姑的母亲不同意这么叫,她让我们叫金南叔:“姑父是外人,叔才是自家人!”

我叫芳姑姑的母亲为书兰奶奶。记忆中,书兰奶奶人高马大,体态豐腴,小脚,大脸盘,眼睛总是眯着,看不清眼球在哪里。她有一手绝活:治疗脱臼。小孩子爱脱臼,不是手腕就是肩膀,“咔吧”一下,掉下来了,孩子疼得哇哇大哭,被抱着急忙往书兰奶奶家跑。

抱孩子的一边跑一边叮嘱跟随着的家人:“快去准备点东西啊,不拿东西,老太太不一次给孩子捻好啊。”

书兰奶奶从不白给谁家孩子诊治,一定得收点东西:十个鸡蛋、一包点心、半斤红糖、一盒五毛钱的烟、一斤五花肉、一块的确良布料,等等,什么都行。有一回村东头罗锅家的老四胳膊脱臼,家里实在没有东西拿,罗锅一边吩咐老婆领着孩子去找书兰奶奶,一边着急忙慌地跑到村外河沟,脱鞋扒袜地跳进去,摸了两条泥鳅,急急忙忙送了过来。

也有外村不知情的领着孩子慕名前来求医,手里没来得及带东西,书兰奶奶照旧笑容满面,眼睛眯得更细了,一捏一推,好了。对方长舒一口气,道谢而去。顶多过半天,就会头冒大汗地返回来,因为又脱臼了。好在这一次手中有备,小孩子也可以免遭二回罪。

因为会治病,所以书兰奶奶大多数时间并不下地干活,偶尔去地里一趟,一定戴大草帽。

祖母说,书兰奶奶的婆家算得上地主,村后原来有一片枣林,都是他们家的,书兰奶奶娶进来的时候,家里是雇着长工的。书兰奶奶的娘家是十里外一户杀猪的,吃喝不缺香辣。两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可惜的是,门当户对的两家,人丁都不怎么兴旺。书兰奶奶娘家的一兄一弟都生了闺女,书兰奶奶生了五个孩子,也只存活了两个闺女。大姑娘已经出嫁,芳姑姑是老二。

金南叔干活不惜力气。书兰奶奶家地多,男劳力少,金南叔几乎忙得天天脚不沾地,披星戴月。大清早是最早一个扛锄下地干活的,黄昏一定是最后一个从地里回村的。

村里的老爷们儿隔三差五会聚在一起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喊过几回金南叔,他不是说地里的秫秸没有运完,就是说场里的麦子还没有翻晒,都不参加。后来也就没有人喊他了。

村里的媳妇们训斥自家男人都爱拿金南叔做参照:“你看人家金南,整天放下耙子就是扫帚,里里外外一把手,整天跟牛一样任劳任怨,你怎么就一点也学不来呢!”

被训的男人往往死皮赖脸:“你希望天天跟牛睡在一炕头上啊?我是你男人,不是你的牛!”

有时候,被说急了,一脚把媳妇踹下了炕:“滚你妈的蛋,看谁好上谁家的炕头去,还不给老子把洗脚水端来!”

媳妇流着泪咬着牙去端洗脚水了,晚上照旧钻到自家男人的怀里去……

金南叔有两个儿子,都不姓金,一个叫王大河,一个叫王大江,和我同龄,整天玩在一起。他们凡事都爱提他爸爸:

“我爸说,不能去树上掏鸟窝,说不定鸟窝里面会有蛇,你正仰着脸张着嘴呢,一下子就钻你嘴里去了。”

金南叔说的是真事,他们村一个掏鸟窝的就让蛇钻到嘴里去了。

“我爸说,如果下河被蚂蟥叮咬了,就拿着鞋底猛抽被叮咬的地方,蚂蟥就会钻出来,千万不要硬拽。”

经过验证,这是一个对付蚂蟥叮咬最好的方法。

“我爸说,吃地瓜就爱放臭屁,屁不能憋着,会把人憋坏的。”

所以,王大河和王大江从来放屁都肆无忌惮,不分时间和场合,只要他们稍稍一抬屁股,我们立马撒丫子就跑,怕被熏到……

一旦,哪一天,他们哥俩嘴里不说“我爸说”这几个字,我们就知道,他爸爸在家又受气了,不是被骂、被打,就是被罚饭了。

“被谁打骂,罚饭?”

“还能有谁?我奶奶呗!”

大河大江不叫书兰奶奶“姥姥”,而叫奶奶,这也是书兰奶奶规定的。

書兰奶奶对金南叔十分苛刻。

倘若哪天金南叔没在她起床前把院子打扫干净,她起床后能数落金南叔大半天,从金南叔的爷爷辈开始说起,一直说到金南叔本人。说什么几辈没有一个勤快人,要不怎么穷得叮当响,儿子说不上媳妇呢。

倘若哪天包包子,金南叔在她吃下两个包子之前,已经吃了第三个,她就会抓起一个包子皮——她纵容孙子们吃包子只吃馅不吃皮——砸向金南叔的脸,然后数落金南叔眼皮浅肚皮大,天天只知道吃。

倘若金南叔搂着两个儿子嬉闹,偶尔说到你爷爷家怎样怎样,书兰奶奶登时就阴沉着脸走上来,一把把两个孙子拽到身后,劈头盖脸开始大骂:“孩子的爷爷在这儿呢!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你要是再这么说,就给我滚!”

书兰奶奶家就住我们家隔壁,很多时候,她骂金南叔的话我们都听得清清楚楚。每当书兰奶奶大发雷霆,我祖母就嘀咕,芳干吗呢?芳怎么不护着自己的爷们儿呢?

事实是,芳姑姑不但从来不会偏袒金南叔,还会变本加厉。有一年春节刚过没几天,一大早,就听到他们家人仰马翻鬼哭狼嚎。我按捺不住好奇偷偷扒在墙头上往那边看,看见金南叔背对着我,大冷天里光着上半身站在屋门口,又见大江大河一人抱着他爸一条腿哇哇大哭。芳姑姑和他脸对脸站着,敞胸裂怀披头散发,使劲绷着嘴——那颗虎牙直挺挺地伸着,胸脯一鼓一鼓的,手里握着一把菜刀,母夜叉一般吼着:

“信不信我把你那边的脸也给你划喽!”

在我的惊叫声中,金南叔转过脸来,一脸吓人的血污。

金南叔本来长得很周正,四四方方的脸膛,一向笑呵呵模样,常年劳作的胳膊上一块块腱子肉,看着就那么有力量,不能说帅气,但看着舒服。不过,那个春天以后,他的脸上多了一道疤痕,从右耳朵根一直横亘到右嘴角,看上去有了几分狰狞和恐怖。

相貌有了变化,金南叔脾性却依旧,说话先带笑,遇事爱脸红——这时候,那道疤痕更红了。

不久,金南叔的四弟来我们村赶集,半路看见他哥在地里拉犁,大汗淋漓,就下地帮忙,才看清哥哥脸上的疤痕,一问缘由,勃然大怒,登时抄起一把锄头就要去找芳姑姑家人算账,被金南叔给拦下了:

“算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把事儿闹大了,叫人家笑话!”

四弟气咻咻却无可奈何,只得低头帮哥哥拉犁,吭哧吭哧犁了一垄地,突然想起什么,就问,家里不是有牛吗?为什么不让牛来拉犁?金南叔嗫嚅半天,说不上子丑寅卯,他不能直接说出书兰奶奶的原话:

“牛的力气用一点少一点,省着用吧!人有的是力气,越用越有劲儿!”

尽管金南叔不说,他兄弟也猜出了一二,再次勃然!回家就喊来了两个哥哥。三兄弟气势逼人地往书兰奶奶家院子里一站,三座铁塔一般。

老大手抓把铁锨,说:“我们家老三是来给你当女婿的,不是来当牛做马的!你们这样做对得起良心吗?!”

老二手握顶门杠,说:“我们家老三做了哪些对不住老丈人家的事儿,让老丈人一家这么亏待他?!”

老四举着明晃晃的大粪叉,说:“出来说明白!否则砸个稀巴烂!”

书兰奶奶躲在屋里不出来,嘴里发出说唱一样的哼吟,起起伏伏:

“……人家欺负上门来了,还有天理吗?老天爷啊……”

芳姑姑本来还耍横,叉腰挡在三兄弟面前,想大声呵斥,还没出声儿,就被老四一把揪住衣领子像抓只鸡一样拎起来,甩狗屎一样,甩在了地上。随即,芳姑姑发出一阵号啕,一开始哭得还很滋润,几声以后,就剩干号了,杀猪宰羊一般。

院门口,聚集了一帮看热闹的街坊四邻。他们似乎都满心期待发生什么事情。

最后,还是书兰奶奶老伴老谋深算,他抄着手站在屋门口台阶上,居高临下,笑呵呵地高声喊金南叔:

“你来,当着你兄弟们的面,你说,咱们家谁对你不好?谁额外难为你了?有——吗?!”

金南叔脸红到脖子根了,嗫嚅半天才勉强堆起笑脸:

“没有的,没有的,谁也没有待我不好!回去告诉咱爹妈吧,我在这里很好!”

……

所有的人都很失望,他们不可思议地摇着脑袋,发出长长的叹息。叹息声从书兰奶奶家门口一直蔓延到村里的角角落落。

祖母一直站在墙根下,竖着耳朵倾听着墙那边的动静,这时也轻声叹息说:

“一家人打架动了刀子,可不是小事,而且,还真伤了人,金南要是借机大闹,芳一家是不占理的。可惜啊,悄不声息地就让这件事儿过去了,这还不助长芳一家的气焰啊……哎,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啊,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金南叔照旧天天干最累的活,天天受一家人的气。田间地头,劳作间隙,倘若说起这些事情来,就有人劝他,不能这样委曲求全,他就会讷讷地说:

“都是一家人,闹什么呢?闹了又有什么结果呢?不叫人笑话嘛。再说,孩子们也大了,我得给他们留点脸面啊……”

又过了几年,一个冬天的晚上,村里的男人们终于把金南叔叫出来耍了一晚上麻将,还喝了酒。听说,金南叔还破天荒地唱了歌。父亲也去了,回来告诉母亲说没想到金南还有一副好嗓子。母亲随口说了句:

“会唱不会说有什么用。”

父亲一咂摸,的确如此,也就不再说什么。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金南叔就把自己吊在了家门口的横梁上。

黄   毛

黄毛名叫春英。在那个众人还不知道染发为何物的年代,她一头黄发,来自天生,于是,大家都叫她“黄毛”。久而久之,几乎没有谁还记得她那个好听的原名了。

黄毛很勤快,整天不闲着,屋里屋外都是一把好手。全家人的饭菜常年都是她大包大揽,最会做贴饼子熬小鱼——鱼是她自己去河里抓来的,几寸长的小鲢鱼小鲫鱼,放在锅里熬炖,锅沿上贴圆圆的比巴掌小些的玉米饼,熟了以后面上有焦脆的饹馇,开锅满屋香;还会做鸡蛋汤,一个鸡蛋,能打出不多不少八碗汤,碗碗都有蛋花,不偏不向。地里的庄稼活样样精通,没有一样不行,连老爷们儿干的扶犁锄地都能上手,而且,犁的地不歪不斜;尤其会使唤牲口,街坊四邻家的小毛驴大骡子、老黄牛嫩马驹,都听她摆布。每年麦子割下来,大日头底下,牲口们拉着石碾子一圈圈转着压麦,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那些牲口也会使奸耍滑,不是拽着碾子四处跑,就是躲在某个阴凉地里不挪窝,这个时候,主家就喊:

“快啊,愣着干吗啊,去找黄毛啊,只有黄毛能收拾得了这家伙,快一点啊……”

黄毛哪怕正在吃饼子喝粥,立马抬屁股就来,一边把最后一口饼子塞进嘴里,一边接过辫子缰绳,使劲咽下饼子,一嗓子吆喝出去:

“驾——喔——”

那懒骡子犟驴准老老实实开始迈步。

就那么神奇。

因为一头黄头发,黄毛总是被讥笑,一有人嘲弄她,她就着急发脾气。

村口,几个半大小子正在打闹,看见黄毛背着一筐草从地里回来,就跟在她身后,嬉皮笑脸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喊:

“黄毛黄毛真稀奇,姥娘门上羞死你……黄毛黄毛真稀奇,姥娘门上羞死你。”

正喊得尽兴,黄毛撂下筐,一个回马枪,就近揪住一个小子的衣领,一蹲一背一起一扔,那个小子就像一只口袋般飞落到道边粪堆上。

是的,黄毛很有力气,还很会摔跤。

只要生气,背起人来就摔。有一回,把一个愣头小子摔进了猪圈里,猪圈里的老母猪正在奶崽,还以为来者要为害小崽,上来吭哧一口就咬了愣头小子的脚脖子——那个疤至今还在。

街坊四邻都说黄毛脾性不好:“愣头小子们说笑就说笑吧,管他们干吗呢?越是在意,他们不越是闹吗?这个黄毛,哪都好,就是脾气不好!”

黄毛的爹娘也这样说,黄毛听不进去,只要有人拿她的黄头发说笑,她就着急生气,气得肚子像蛤蟆那样一鼓一鼓的。

爱生气的黄毛不爱说话。所以,我一出门玩耍,母亲就叮嘱我,如果看到黄毛千万别笑话她,看到黄毛生气,赶紧跑:

“跑得慢了,她会把你摔到猪圈里的。”

黄毛家很穷。

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世代都在土里刨食。爹娘既不勤快也不精明。尤其她爹,有名的榆木疙瘩脑袋,凡事开窍慢,遇事认死理,不会贯通,不会疏络;她娘看着精明,实则笨得汗颜。有一回,她家的鸡跑到邻居家的鸡窝里生了一个蛋,她娘非要把那只蛋拿走,邻居的老婆恰好也是一个不通情理的二百五,死活不让,干脆把老母鸡抱在了怀里:

“你不把鸡蛋留下,我就把鸡留下!”

黄毛的娘看看手中热乎乎的鸡蛋,再看看被夹在邻居胳肢窝底下缺毛少肉的母鸡,思量片刻,拿着鸡蛋回家了,进门就喜滋滋地炫耀:

“哼!我终是把咱家鸡下的蛋要回来了!”

这件事一度成为全村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黄毛好像也不例外。她当家作主做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退学,她说累,读一遍课文,还不如拔几垄麦子轻快。

小学没毕业的黄毛长得说不上难看,但绝对说不上好看。个子很高,腰身有点粗,面皮不白。因为头发黄,所以从没见她像其他小姑娘那样梳过什么辫子,一年四季总是短发,非常短的那种。因为短,总有那么几根几绺的头发直愣愣,张牙舞爪的。

黄毛的娘给黄毛买过帽子,可黄毛坚决不肯要,即便春天犁地施肥、夏天扬场晒麦、秋天拾棉摘豆也不戴,大冬天,耳朵冻得通红,依旧不戴。

人們诧异,黄毛到底是喜欢这一头黄毛呢?还是厌恶这一头黄毛呢?

全家祖宗八辈都是黑头发,怎么到了春英,就一头黄毛呢?

这是黄毛爹娘时常犯愁的事情,两口子没事就倚在炕垛上长吁短叹,声调一个高一个低。

当然,黄毛爹娘最发愁的事还不是黄毛的头发。

黄毛不是独女,还有一个哥哥,来子。

来子的脑子不是很灵光,去地里拔麦子,半天下来拔不完一垄。而且,永远不会捆麦子,爹妈教给他无数遍,他就是捆不成个样,都是黄毛帮他捆;一天下来,问他拔了多少麦子,他看着脚底下散乱的麦子:

“拔了七八十来垄吧。”

来子也不怎么会算数。

来子该结婚了。

但是,谁会嫁给他呢?

“谁会这么不长眼嫁给来子啊!”

这是村里最会说媒的刘婆子背后叨咕的话。说刘婆子会说媒,一点都不夸张,村子里几乎所有的大姑娘都是她牵线搭桥风风光光嫁出去的,几乎所有的大半小子的媳妇也都是她舞动三寸不烂之舌说进门来的。全村不下地干活的除去会打针的瘸子冯医生、会教书识字的齐老师、开五金百货店的张大褂子,就是她刘婆子了。

刘婆子长着一张巧嘴,能把死人说活,活人说死——村里不止一个人这样背后说。

黄毛的娘一年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刘婆子家,不知道请她喝了多少碗黄毛做的蛋花汤,吃了多少顿小鱼贴饼子,来子的媳妇还是没有着落。不是刘婆子不上心,实在是来子的自身条件太困难。三年内,刘婆子前前后后领来了七八个大姑娘,没有一个愿意留下来。

年根底下,黄毛的母亲鼻涕一把泪一把,恳求刘婆子:

“就没有一点法子了吗?”

刘婆子抬左手捋了捋左侧的头发,又抬右手捋了捋右侧的头发——其实,两边的头发都很光溜——沉吟良久,斜睨着涕泪横流的黄毛母亲:

“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吗?真是小瞧我了,法子还真是有一个。”

第二年开春,柳没结絮杨没奓花,桃花将败梨花正白,来子结婚了。

来子的婚事从相亲到定亲再到结婚,速度迅捷得令全村人诧异。新媳妇说不上漂亮,但是模样周正,健健康康。

“没看见那腰身吗,保准能生养——磨盘腚娘娘命啊!”

这是刘婆子的话。

刘婆子的话让黄毛父母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拢嘴。

来子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但结婚第二天,来子就找他娘哭诉,说媳妇打了自己一巴掌。问为何?来子说:

“她问我喜欢她吗?我说喜欢,她问喜欢什么?我说喜欢她的腚——刘奶奶不是说她的腚是娘娘的腚吗?她是娘娘,我不就当皇上了吗?我刚说完,她就打我一巴掌。”

“啪”……

来子娘也打了他一巴掌。

来子娘打完儿子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进自己屋里去了,还顺手掩上屋门,哭声像只老鼠一样从门缝里溜达到院子里,淌了一地。

来子不知道,娘伤心不是为了他,是为了他的妹妹黄毛,因为黄毛也出嫁了。

黄毛嫁给了来子媳妇的哥哥。

来子媳妇的哥哥得过小儿麻痹,上半身魁梧健壮,下半身猥琐畸形,身量不足一个孩子高,已年过三十。

黄毛和来子媳妇各自成全了自家兄弟。

这叫“换亲”。

这是几年来,刘婆子撮合成的第三次换亲。

来子结婚那天,刘婆子最风光,不但坐首席,还被塞了红包。刘婆子高兴得喝了好多酒,酒后回家的时候,稀里糊涂地进了村里那个老鳏夫的家。老鳏夫叫有福,已年过七十,闲暇之余给人家看羊。那天他也来黄毛家喝喜酒,酒后回家一进门,发现床上倒着一头“羊”,使劲擦了擦眼睛再看,原来不是羊,是人!于是就大呼小叫惊动了四邻,大家急忙忙赶去一看,见醉酒的刘婆子四仰八叉睡在他的炕上。

有福爷爷拍着大腿嗷嗷叫:

“我一生清白啊,这不是存心让我晚节不保吗?我跳黄河能说清吗?能说清我现在就去啊……”

这是题外话了。

还是说黄毛一家。

来子结婚一直笑。黄毛却是一直哭。红彤彤的衣裤映衬着她一头黄毛一脸泪水,使得她看上去更加不好看。七大姑八大姨们交头接耳地嘀嘀咕咕:

“多亏了这么一换,要不然,谁会要这一头黄毛的啊。”

“这丫头,脾气还这么大,多亏了有个哥哥,好歹找了一个婆家。”

……

听说,黄毛离家前到开五金杂货店的张大褂子那借來了秤砣,把家里经常贴饼子熬小鱼那口铁锅砸了个窟窿:

“叫你们再也别想吃饼子熬小鱼了。”

家里的锅被砸了一个窟窿,黄毛的爹娘大气不敢出。她哥哥来子站在新房门口笑嘻嘻地说:

“砸得好!砸得好!”

黄毛的爹回手一个嘴巴子打过去,来子一脸委屈,小声辩解: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是她说的。”

“她”,是他的大腚盘媳妇。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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