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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爸

2019-04-21马宇龙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建设

马宇龙

陶女终于还是没说出来。

袁建设望着她慢腾腾的身影在校园垂柳的阴影里渐行渐远,一种苦涩的味道泛上心间。那远去的身影里有陶喜春年轻时的影子,也有他自己挺拔的身姿,可是此刻她的心却距离他们那么远。袁建设看了看站在一旁发呆的陶喜春,陶喜春的眼里涌满了幽怨的泪水。

转眼十八年过去了。十八年留给他们的相处机会其实只有短短的三年。三年,她与他们说过几句话呢?仔细想想,也就那么几句,重复的短语,似乎都不能算是句子。三年,陶女的心思全在高考上,当然他们都能理解。理解的同时,也深深感到,陶女的拼命跟其他学生不一样,她的拼命里有挣扎和逃避的成分,驱使她金榜题名的原动力不只是求学就业,而是千方百计离开这个家。

学校在东南沿海,离家上千里路,来的时候,为讨陶女的欢心,袁建设咬牙买了三张飞机票,一下子花去三千多块。一路上,袁建设把在单位上服务领导的角色全部照搬过来,扛行李,买吃的,取票,探路,真正一副公仆的样子,用陶喜春的话说,恨不得长出四只蹄子。机场候机室里,陶女碰上了同学赵华,赵华冲袁建设叫叔叔,袁建设说,包里有刚买的橙子,拿两个给赵华吃。陶女看穿了他的心事,装作没听见。赵华说,叔叔不用了,我怕酸。随即打了招呼去安检那边了。袁建设尴尬地笑笑,刚要给陶女说什么,陶女已经低头翻看手机了。一切都不是他预想的那样,时间像一张大幕,呼啦啦就落下来,眼看只有一点亮光了,陶女那张金贵的口,就是不怎么动。临别的饭桌上,袁建设和陶喜春四只眼睛像探照灯般聚射过去,生怕遗漏掉从陶女抿紧的嘴巴里吐出来的哪怕一个字,但那张嘴却一如既往,缓慢地咀嚼,没有一点想说话的意思。终于,她要走了,从饭桌上起来,拉起自己的箱子,挥挥手,袁建设和陶喜春站了起来,紧张得像要发生开天辟地的事。他们知道,这一刻,他们梦想了十几年,也期待了十几年,也计划了十几年,这一刻,预示着那些不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美好的生活将要来临了。

陶女要转过头了,却没有看他们的意思,袁建设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终于,陶女在一侧身的瞬间里,漫不经心却又十分真切地说了六个字。

六个字。探照灯的四束光突然黯淡,瞬间熄灭,袁建设的心里跌了一下,像陷进了一个坑里。他没有发现,陶喜春一把拎起桌上的包,抹着泪跑了出去。

九月的南方,阳光还很强烈。他们不甘心地跟在陶女身后,走进学校大门,看着陶女倔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荫掩映处。袁建设觉得他们彼此的身份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逆转,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孤单的孩子,被遗弃在陌生的街头。不断有小清新样的学生三三两两从身边走过,他不认识一个人,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从哪里来。出了学校大门,他站在路边拦出租车,却一辆也等不住,额头上的汗珠开始大颗大颗往下滚。陶喜春说,我说你不中用了不是?袁建设不得不承认,在瞬息万变的世界里,他已经跟不上滚滚前行的时代步伐了。来的时候,一出机场,坐机场大巴到了终点站,需要打的到学校,袁建设还站在那里张望,陶女拿出手机,通过滴滴打车,约来了一辆出租,下车的时候,连钱都没有付。在他们那个小县城里,袁建设大小还算个人前头走的人,可这一出门,简直就像跌入了重重云雾里。用陶喜春的话说,他简直就是个半残废。

可就是这个半残废,那也是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说来都是一把辛酸泪啊!

终于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开过来了,袁建设使劲挥手,一副可怜巴巴的乞求相。车开过来,车里是空的,司机却冲他摆摆手,向前面指了指。还没等袁建设搞明白,车子就汇入车流开走了。袁建设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这咋拒载?陶喜春趁火打劫,说:人家一看你就是个坏人呗。袁建设不跟她计较,退回到人行道边上,这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男子走过来,望了望他,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袁建设望望陶喜春,陶喜春也望着他一脸茫然。那人看到他们听不懂,就放慢了语速,指指前面,又比划又说,费了好大劲,还是陶喜春听明白了,出租车有专门的停靠点和候车处,这里打不到车,出租车根本不会停。

两个人焦躁不安地一前一后跟着走到了指定的出租车候车处。坐上出租车,袁建设浑身已经湿透了。稍微安稳下来,陶女的话以及说那六个字的神情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姑父。姑姑。再见!

再见!再见!一切都滚他妈的再见!坐上火车,望着窗外,袁建设心里恨恨地说。

火车哐哧哐哧的声响异常单调。车厢里散发出浓烈的泡面气味,混合着汗腥、脚臭和劣质香水的味道,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路程,足够袁建设摆弄他怔忡的心情。刚上车找到铺位,他就接到了陶大勇的电话:姐夫,咋样?听口气没啥进展?这女子倔,打小就那样,你不让我来,怕是个失误……陶大勇还在说,火车已经呼噜噜开了,过道里不断有拉着箱子的人过来,袁建设一边在电话里支吾着一边给过来的人让着道,后面陶大勇再说什么,他几乎没注意听,主要也是他不想听了。世事无常,如今的陶大勇今非昔比,在他跟前也不再低眉顺眼,理直气壮得很,钱是人的胆,这话在陶大勇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动身送陶女上学那天,陶大勇早早把车开到他门上,黑色的奥迪擦洗得明光闪亮。袁建设气不打一处来,明明说的不要他来,他们两口子带陶女坐机场大巴的,陶大勇还是把车开来了。也许陶大勇并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送送陶女。可是在袁建设看来,这明显就是故意的,这分明是跟他们争陶女么。好在陶女看到大勇,并没有马上坐进他的车里,只是说,爸,开车不划算,过路费、油钱,搅下来花费太多了,坐大巴便宜又舒服。陶大勇拍拍陶女的肩膀,老子以前穷得哐嘡响,没让我娃享上福,这都考上大学了,花费那点算啥?陶大勇还要继续说下去,陶喜春打断了他,别嘚瑟了,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既然来了,就趕紧走。袁建设黑着一张脸,一路上都不说话。等不得进了机场,陶大勇开车离开,袁建设就数落起陶喜春,咱不是说好不让你弟来吗?咱当初说好的,从此他们要跟陶女隔断关系的。说完袁建设就意识到他这话的滑稽可笑,陶大勇是陶喜春的弟弟,就算自己、陶女与他隔断关系,陶喜春能隔断吗?他可是她的娘家人。果然,陶喜春冷笑了一声,有本事你开车送啊。

窗外墨黑,恍惚已至夤夜。车外什么也看不见,车窗变成了镜子,袁建设不断看见自己扭曲的头脸。对面铺上斜躺着一个男子,不断地发出微信语音:注意跟同学搞好关系,不要随便答应没意思的饭局,上街的时候要跟同学一起,一个人不要外出……袁建设好几次打开他的手机,手机都像一尾受伤的鱼,安静委屈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姑父。姑姑。再见。这六个字像钉子钉在了他的心上。他想起那一年春节,陶女十五岁,初三最后一个学期,第一次在他们家过春节。他三番五次地给陶女安顿,家里会来好多人,她一定要叫他姑父,叫得越响亮越好。他没注意到陶女那张脸上奇怪的表情,还有那眼睛里的幽怨。要知道,从陶大勇妻子的口里,陶女知道这个虚伪的人是她的爸爸呀。果然,那几天家里一直来人,来人都有红包,给陶女,也给袁力,来人说,这一儿一女真好!袁建设就说,小舅子家里的,你看,多像袁力他妈。按照编排好的,陶女就会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姑父,烟灰缸在哪里?又比如:姑父,机顶盒怎么开?哪个是它的遥控器?总之,听上去,她对这个家很陌生。真实的情况其实也就是这样,不管从前还是现在,她对这个家都很陌生。这是她第二次来袁建设家。

只有他自己知道,让陶女叫自己姑父,他比谁心里都疼。袁建设闭上眼睛,看见了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它们就像是一把刀子,要剜到他的心里去。从那以后,这种表情就长在了陶女的脸上。上高一了,在他们两口子的一再恳求下,陶大勇终于把陶女送到了他们家。两口子欢天喜地,如获新生,尽管陶女的脸上平板如常,但袁建设满怀信心,高中三年时间,就是一块冰也能焐热。不料,事情的发展让他们始料不及,刚来第一天,陶女就自作主张,以路远、公交不便、浪费时间为由,搬到了学校宿舍住,吃在了学校食堂。袁建设带着陶喜春跑到学校去劝,一味地道歉,这么多年对不起孩子,剩下的时间,做爸妈的要好好补偿。陶女就是一声不吭,只重复着一句话,你们要是希望我考上大学,就不要影响我的学习,占用我的时间。袁建设夫妇对望一下,哑然无语,只得灰溜溜地回家了。有一次,陶喜春钻在商场千挑万选买了一件新衣服送到学校,陶女说谢谢,就回身放在了柜子里,此后陶喜春却一直没见她穿在身上。袁建设又把希望寄托在暑假,他甚至计划着调整一下年休假,利用假期带陶女去北京转转,看看北大,看看清华,鼓舞她的士气,好让她努力考到北京去。期盼中的暑假来了,没等他们开口,陶女却给他们说,暑假她跟同学约好了,去养牛场勤工俭学,挣学费。那口气,根本不是商量的口气,只是给你打个招呼而已。袁建设夫妇面面相觑,他们知道,陶大勇家是镇上扶持的养牛大户,陶女从小跟着两个哥哥在牛棚里钻。这一去,就成了定势,每逢假期,除了补课,陶女就勤工俭学去了,甭说袁建设和陶喜春,就是陶大勇都拦不住。高二那年,陶大勇家被划在了城中村改造的范围,天上掉馅饼,一夜之间得到了上百万元的补偿款,陶大勇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嘴脸。陶大勇变了,陶大勇的两个儿子也变了,走在镇里的街道上横冲直撞,飞扬跋扈,进县城也成了家常便饭,经常出没县里的会所酒吧,俨然混入了上流社会。可是他们都变,陶女依然是那副样子,淡定,内敛,不温不火,不言不喘,好像陶大勇一家的一夜暴富与她毫无关系一样。她照例利用假期去打工,照例穿得简单朴素,陶大勇给钱,袁建设也给,也不知这些钱都哪里去了。袁建设一心让她去北京上学,可是陶女好像成心跟他作对,填报志愿的时候,北京那么多好学校看都不看,很有主见地直接选择了东南沿海。

火车摇荡着庞大的身躯钻进山里,经过一个个隧道,开始有冷风钻进玻璃缝隙,北方大地,开始有了秋天的气象。这样拥挤的车厢、漫长而又无聊的环境里,袁建设觉得自己像是一叶浮萍,跟车上那些四处漂泊常年在外务工的人没有区别,四十多年,他苦苦經营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空。那时候的他是多么意气风发啊。尽管也经历了种种磨难,但未尝不是一种宝贵的财富。那年,在他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在那个村口,他遭遇突然袭击,他连下手的人都没看清楚,肩胛就被扎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刀子。他疼得晕倒在地,残存的意识里,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你叫人断子绝孙,我让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头儿来医院看他,说我们的成绩是血的代价换来的。袁建设不想睁眼睛,他的眼前全部是汪洋的血海,他对自己的遭遇一点也不喊冤。一年里,他带着一帮红眼的人跳墙破窗,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庄里人称“长毛子进村”。在那个充满血腥的服务站,经他的手,抹平了多少准妈妈的大肚子。这些不堪的经历和血的代价换来了他的荣归,也换来了全县黄牌的摘除,更换来了他嘴边上的麦克风和说话前先说“同志们”的权利。

可是就在这一年,比他流血更不幸的事件发生了……

陶喜春怀孕了。

不到三年怀了两胎。第一胎怀上后,袁建设的父亲,这个憨厚的老农,整日里上香拜佛,希望三代单传的袁家在陶喜春的肚子上能一洗耻辱。袁建设老家在偏僻的山区,祖辈很少有人走出大山,老袁头把两个女儿嫁到了山外,吃糠咽菜把唯一的儿子供进县里的高中,送进省里的大学,老袁成了庄户里最了不起的人,他十分享受在本庄的这种被尊抬的地位。袁建设工作安排在了县里,结婚娶妻,就把孤苦伶仃的老袁接到了城里。

山里劳动惯了,老袁闲不住,整日里拉着一辆拖板车四处捡垃圾。陶喜春劝不住,也不敢劝了,闲坐下,老袁就生病,这里那里的不舒服。捡垃圾挣不了几个钱不说,陶喜春更怕的是落闲话,袁建设两口子在县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父亲整日里拉个垃圾车走街串巷,他们的脸往哪放?老袁看出来他们的心思,一个劲地说,和你们没关系,我又不说我是谁。弄得两口子无话可说。最后,还是陶喜春的怀孕让老袁暂时忘记了他的垃圾,开始转移兴趣,一心扑在了儿媳的肚子上。袁建设有喜有忧,喜的是父亲终于不再弄得一身灰尘和馊味早出晚归,安心在家了,忧的是陶喜春生儿子那就皆大欢喜,一旦生女势必打击老袁,那将意味着袁家在他手里绝后,老袁回到老家,再也抬不起头,地位和尊崇将一落千丈。袁建设就剩下这一个老人了,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让老人孙子绕膝,心满意足地安享晚年。陶喜春的肚子一边长着,袁建设一边开始和陶喜春商量对策。一直看不起老袁家的陶喜春娘家妈,这时候却和老袁的思想高度一致,拿出一副冲锋陷阵、临阵磨刀的架势,不停地给女儿说:一定要争口气,生个大胖儿子给他看看。理想很丰满,可是现实总是瘦骨嶙峋的,月份差不多了,袁建设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去做了性别鉴定,不幸的是,是个女孩。

老袁默许,陶母支持,陶喜春响应,打掉这个女孩也是众口一词。打掉不到一年,袁建设两口子带着大家的期望,不懈努力,终不负使命,陶喜春又怀了。可上天似乎要成心跟他们作对,这次检查的结果,依然是女。去咨询大夫,大夫说,间隔这么近的时间打胎,弄不好以后会怀不住。生下陶女是上天注定,她必须来到这个世界上,别无选择。这就是陶女,差点与这个世界擦肩而过的女子,她的到来是那么不合时宜,从降临之初,就盘绕在矛盾和纠葛之中,而这矛盾与纠葛才刚刚开始。

事已至此,也只有往下一步走了,只要心往一处想,劲也便往一处使了,一切都按照大家的共同心愿有条不紊地操作。最先是老袁的主意,后来是陶喜春娘家的积极响应,再是陶喜春的坚持,最终是袁建设出面和陶大勇一家出谋划策,决定就这样形成了。整个步骤的实施是周密的、私密的甚至是一环扣一环的,从陶喜春请病假开始,到她回娘家养病,一直到陶母在山上腾出废弃的庄院,备好生活用具,门口拴上大黄狗,营造牛饲料堆积场所的假象,这一切都做得有铺垫、有前因有后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上演了一出瞒天过海的精彩剧目,就这样,在陶母的精心照顾下,陶喜春偷偷生下了陶女。

那一年,袁建设以老丈人家建牛棚需要劳力为由,月月往陶家跑,直到陶女一岁零八个月的时候,陶喜春再次怀孕,生下袁力。

陶喜春的弟弟陶大勇生了两个儿子,上缴罚款的债务还没还清不说,两个儿子占龙、占虎像两头野驴,东家偷西家抢,弄得陶大勇兩口子心灰意冷,从心理上已经放弃了他们。陶女的出生,让陶大勇夫妇欢喜得不得了,对儿子的失望很快被女儿意外来临的喜悦所冲淡,这一年的时间,陶大勇两口子很喜欢姐姐生的这个乖巧的女儿,女女长女女短地挂在嘴上叫,为了不时亲吻孩子的脸蛋,陶大勇连嗜如生命的烟都戒了。女女叫着,就成了她的名字:陶女。但是陶女成为陶家的一员又给陶大勇出了一个难题。现实的情况是,对外,陶女既不能是袁家的,也不能是陶家的,留在袁家,陶喜春肚子里的孩子就没有出路,留在陶家,无法自圆其说,因为陶大勇媳妇在生下陶占虎后,就被连夜绑架着去做了结扎手术。这在八里寨人尽皆知。

那天,透过窗棂照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的光线从左边移到了右边,两家人还深陷在浓重的沉默里。炕上,一岁的陶女扶着窗子的砖沿两条腿软软地移过来移过去,不时回过头冲他们憨笑一下。大人的苦恼她不知道,她纯净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不解与好奇。看看庄里,别人家的孩子一出生哪一个不是欢天喜地,炮仗猛放,酒席不断,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而只有陶女,只能偷偷躲避在半山这个破院子里,和呛人的牛饲料为伍,就是那些换下来的尿布都不敢挂在外面。抛开这些不说,陶女到底该归谁竟然成了最大的问题,幼小的她就像一只足球,人人都在抢,人人又想迫不及待地把它踢出去。陶女的出生显得多余,简直就是个麻烦。

最终,还是朝夕陪伴陶女的陶大勇说了一句暖心窝的话:姐,我姐夫顾前程呢,我一个平头百姓,不怕,再说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头已经烂包了,还害怕再挨一斧头。这闺女就我的,陶女,我就缺这么个宝贝。陶大勇媳妇听闻发话了,那哪行?我这……她说了半句,发现袁建设在场,就咽下了后半句。

这时候,陶大勇说出了一个法子,尽管有些恶心,但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火车停住了。半天不见动静,窗外一片漆黑,袁建设觉得浑身酸困,却是没有一点睡意。说心里话,他一点都不怪陶女。在八里寨,人人都在疯传,陶女是茅坑里捡回来的,而且传得有鼻子有眼。事发地点就是位于村口朝向大路的瓷砖贴墙的洋厕所。

这个厕所位于村口,距离庄户尚有一段距离,可以说基本上是修给路人的,村里人还说得好,说是修给领导的。人们记忆中的那个十八年前的早上,一贯落锁紧闭门户的厕所忽然大大地敞开了门,知道的人说,又要来检查的了。黄昏的时候,不知道检查的来没来,厕所的门还是大开着的。陶大勇不知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了路口,肩上背着个背篓,逢人就说,到镇集上搞点新鲜草料去。和他路边一起等车的还有五六个村民,大家说着闲话,打发着无聊的时间。不知谁先听到的,有人就说,碎娃娃的哭声,哪里传来的。很快有耳尖的就把声音的来源锁定在厕所里。先进去的是杨家大嫂,她从厕所里抱出来一个满脸泥垢的女娃,一边哄着一边连说造孽造孽。陶大勇走过去,接过孩子,大声问,谁家的?谁家的?几个人都好奇地凑上去,摇头的、叹息的、咒骂的、分析的,一时间乱嚷嚷的。有人说,这肯定是过路的女人撇下的。陶大勇闻说,响应道,有道理,咱村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谁肚子大谁生娃都一本账,就是狗下个崽鸡下个蛋都一清二楚,甭说是孩子了,肯定是外边过路的干的好事。陶大勇说着,不由分说,从杨大婶怀里抱过孩子,又说,都先别嚷了,孩子肯定是饿坏了,我先抱家里喂几口吃的,然后联系镇里福利院,是个命命么,碰咱手里了,咱不能不管。

袁建设清楚地记得,陶女上学前班后,在给陶大勇的电话里不断得到的都是一个个揪心的消息:“孩子哭着不去了,说是同学说她是粪坑里拾的,还叫她大粪女……”“孩子找不见了,找了一天,天都黑了,在一个破砖窑里找到的……”“孩子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跟同学玩,像一根木头一杵就是半天……”事实上,袁建设在帮助陶大勇办完领养手续,替陶大勇交了十万元的计划外征费款后已经没有精力去管陶女的事了。随着儿子袁力的出生和职务的升迁,陶女似乎已经慢慢在他们的心上淡化了。

陶女眼神里的怨恨是大人造成的,他们谁都无法回避只能面对。从第一天领到袁建设家里来,她目光里的冷淡和敌视就烙在了他们夫妇的心上。袁建设的父亲在袁力十岁的时候突发心梗撒手归西,笼罩在家里阴郁的气氛还没有完全消散,陶女的到来,又新添几多阴影。这一年,是陶女第一次到袁家来,她刚刚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真相。陶大勇要离开的时候,陶女不哭不闹,抱着陶大勇的腰不松手。陶喜春把刚买回的会说话的布娃娃塞到陶女手里,就被陶女随手扔在了地上。一向带着几分傲气的陶喜春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她的伤痛集聚成火气,先烧自己,再烧袁建设,直到把原本平静的家烧得浓烟滚滚。陶大勇带着陶女离开了,陶喜春把一肚子的怨气全部发在了袁建设身上,骂他官迷心窍,拿自己的孩子换官帽子。刚开始,袁建设还争辩几句,后来干脆装作没听见。说他当初是为了仕途,也不完全是嘛。想想自己,这大半辈子,习惯了按路数走路,凭规矩出牌,用陶喜春的话说,就是个认死理的人。可是,陶女这事,也不能怪他一个,面对免去一切职务、双双开除公职这样的惩罚,陶喜春不一样噤若寒蝉么。他们身边已经有这样的例子,失去了工资来源,拖着两个孩子省吃俭用最后沦为变卖家产的地步。之后,一旦提起陶女,陶喜春就指桑骂槐,一说就是一连串子,恨不得从他穿开裆裤时说起。袁建设除了装傻充愣,别无他法。这不,满心欢喜地送女儿南下读大学,多么喜庆的事,却弄得像奔丧似的,一路上,陶喜春一直给他摆个脸子。

袁建设不知是什么时候睡去的。醒来时,天色大亮,过道里人开始走动,手机上看电影、聊语音、打电话的声音此起彼伏,他看看表,算时间,再有半个小时就要到了。九点钟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在组织部任职的同学老曹打来的。老曹在电话里告诉了他一个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无异于火上浇油,袁建设突然一阵心绞痛,歪倒在了铺位上。

车子一路轻快地往火车站而去。

袁建设坐在车上,望着窗外寒冬里难得的艳阳天,心绪难平。这次他不是在火车上,而是坐在汽车上。放寒假了,陶女要回来了。不管她回来会到哪里去,八里寨还是县城,总之,她是回来了。

出租车驶过几个红绿灯,拐了几个弯,尽管离火车到站的时间还很早,袁建设还是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一周前,袁建设收到了陶女的一封信。此刻,这封信就揣在他的上衣口袋里,紧贴着他的心脏。这封信,他已经看了好多遍,每看一遍,他的眼睛就湿润一次。他激动又伤感,自责又欣慰,他忽然一下子对人生看得通透了,觉得一切得失与荣辱都变得很轻很轻。转眼几个月过去了,由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位子上挪到档案局局长位置上的袁建设在人们同情、惋惜的眼神里一度垂头丧气、郁郁寡欢。二十年前,二十五岁的袁建设由县政府的一名小秘书提拔为县计生委的副主任。荣誉与责任顿然一并压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那年,县上的计生工作在全省挂了黄牌,县委书记向上级立下了军令状,年内不能如期摘除黄牌,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将引咎辞职。

层层压力传导下,刚刚担任领导职务的袁建设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袁建设主动请缨,以镇长助理的身份下派到问题最大、直接拖全县后腿的乡镇里。那一年,袁建设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家,还有老婆、父親,白天泡在数据报表里,晚上冲锋在突击行动一线,全镇八百多育龄妇女被他牢牢地控制在表册里,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他们上门的理由。

陶喜春的肚子就是在这年年底总结庆功的时候突然大起来的。而陶女却是在第二年袁建设回到计生委面临再次重用的关键时刻降临的。那时候,他自以为他的脑子很清醒,在他的心里,有着比家庭孩子更重要的东西,七八年的辛苦换来的翘首可待的光明前途可不能因为陶女而毁于一旦。陶女的不幸就随着袁建设和陶大勇的偷梁换柱而开始了。

陶女在信里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在她十岁的时候,陶占龙趁家里没人,在她的饭碗里撒了尿,摁着她的头逼着她吃下去。

从前,袁建设从陶大勇口里多少听说这两个混世魔王对陶女的不待见,但却没有想到会恶劣到这种地步。显然,陶女的到来增加了这个家的生活负担,转移了父母的注意力,分走了本应属于他们的一份羹。当然,这种遭遇与他也有脱不掉的干系,因为陶占龙一边把陶女的头往撒了尿的饭碗里摁,一边振振有词地说,你不是茅坑里生下的吗?天生是吃屎喝尿的胚子,也不在多喝这一口。他还屡次把陶女堵到牲口圈里,威逼到牛的蹄子下。

袁建设手捧长达十页的信纸,双手不停地颤抖。当初要不是把陶女送人,这孩子会遭这些罪吗?这几年,政策有些松动了,袁建设发现有些把持着关键岗位的人,都或明或暗地把第二个孩子公开了。看他们的年龄,分明和陶女一般大小,难怪陶喜春骂他,当官、赚钱、养娃三不误的人有的是,只有他这样的傻帽才干出了这类有苦说不出、牙齿打掉自己咽的事。陶喜春的这番话,袁建设在心里领受了。他想,就算当初他把第一个女娃生下,过几年再想法子,一定会再生个男娃的。环境都在改变,人也在改变,政策和各种人际关系也在不断的变化之中,拿现在他的前程走向来看,也不至于比现在差到哪里去?世事难料,当初作为政坛新星的他,鞍前马后跟随了几任县长,众望所归的副县长人选,竟然就在他离开县里送孩子这短短的四五天时间里,毫无迹象地被换掉了,原因居然是新任县长年龄比他小,不好用。

阴郁了多日的天空,因为陶女纸上的一个“爸”字,忽然变得明朗起来。信的开头是三个字:姑父爸。她说:“你们一定还记得我的同学赵华,就是那次开学在机场碰见的那个,她的父母离婚了,她判给了母亲,可是母亲又嫁人了。生活费没了,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说,找你妈要,法院是把你判给她的。又给妈妈打电话,妈妈说,问你爸要,这么多年,他管过你什么,到供给你的时候了。赵华就像一只皮球被踢来踢去。我觉得她才是真的可怜,我就把自己的钱借给她买饭票了。那一晚我失眠了,我想了很多很多,相比赵华,我是多么的幸福,除了你每月给我寄那么多钱,舅舅爸也一直往我卡上打钱,我知道,你们都很爱我。我给赵华说,你没有爸爸妈妈了,而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一个爸爸是姑父爸,另一个是舅舅爸。他们都是世界上最好的爸。”

原来陶女是认他的,并不是像他想的那样对他恨之入骨,冷若冰霜。陶女在信上说,在八里寨,尽管她的身世一直被人所诟病,两个哥哥不懂事的时候一直欺负她,但是奶奶对她好,舅舅舅妈都疼爱她。她的舅妈不忍她在村里和学校受人欺负,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和盘说出了她的身世。尽管说了,可还是千叮咛万嘱咐她不要把这个真相告诉任何人,包括占龙、占虎。陶女甩开撵着她企图往她手里的桃子上啐痰的陶占虎,真想大声喊:我不是茅房里生的,我是姑姑生的。不知道还好,知道了陶女开始在心里对姑姑姑父有了恨,明明自己生的孩子,为什么要送给舅舅,为什么还要丢进厕所?至于舅妈说的那些个原因,她一点都搞不懂。这个心结一直像一道墙横亘在她的心里,后来她长大了,上了高中,读了好多书,明白那个年代大人们的苦衷,也接受了走上正道的陶占龙、陶占虎的道歉,她每天都在说服自己迈过这道坎,迈过去,打开心结。可是面对这两个生她的陌生的亲人,她的嘴巴像是被什么黏住了,就是无法开口叫出爸爸妈妈来。

姑父爸。舅舅爸。袁建设被这些个新鲜的词弄得哭笑不得。出租车过了最后一座桥,已经望见火车站大楼了。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袁建设忽然想,陶女说得多好啊,一个生命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不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它自己,她只有用她蓬勃的生命力和健康的成长回报曾经生下她和养育了她的人,才不负这个生命的存在。所以,她是谁的孩子,姓什么叫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顽强地活着,因为这样想,她才千方百计利用假期打零工,自食其力,赚学费养活自己,还及早着手准备考研,读博,还要带亲人们走遍名山大川,开阔眼界。更让袁建设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她在信里说,他每次给她的钱她都存进了银行,说是将来留着给袁力交学费。袁力已经到了高三,眼看高考在即,可是成绩一塌糊涂,要顺利进入大学门完全没有可能。自从上了高中,受了班上那些做官和当大老板的孩子影响,袁力一直嚷着要到国外去读书,陶女已经看出来了,以袁力的骄纵和父母对他的言听计从,把他送到国外是迟早的事。她知道,高昂的出国留学费用是这个普通的家庭所承受不起的,她把钱存着是因为袁力。

看到这里,信纸上又多了一滴泪,袁建设忽然想起一则报道,说是随着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技术的成熟,特别是干细胞研究的发展,今后人类生育就不再需要取卵子、精子了。人的皮肤细胞就可以转换成胚胎干细胞。这就是说,一个生命的生物性在削弱,源出意义已显得不那么重要,相比之下,社会意义和生命成长中的感情注入成为首要。这样想,陶女是谁的,叫谁爸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她是袁家的女儿,也是陶家的女儿。

出租车驶进了火车站广场,停住了。袁建设拉开车门,一下车,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陶大勇。他把身子斜靠在那辆醒目的黑色奥迪车上,手里拿着几页纸,是那种女孩子专用的带暗纹的信纸,跟他怀里揣着的一模一样。看见袁建设,陶大勇说,她姑父爸来了?袁建设笑,她舅舅爸来得更早啊!

袁建设掏出一根烟,递给陶大勇,陶大勇摆摆手,戒了。

真戒了?

戒了十多年了。

袁建设念叨一句,不容易啊,就下意识把刚叼在嘴上的烟拿下来,塞进裤兜,悄悄地揉碎了。

车站上大钟报时的声音响了几下,时间到了。他们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那幢熟悉的火车站大楼,几朵白云挂在楼梢子上,悠悠的。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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