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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在夜里

2019-04-21熊卫民

湖南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华仔黑猫黑夜

熊卫民

与黑猫同道

在夜里,常常念想一只苍黑的猫。这么多年了,它一直没有从我的脑海里淡出。

我的那些黑夜,它都在其中。那些黑夜,我与华仔是怎么过的,很少有人知道,但那猫都知道,我是在它绿莹莹的眼光中走过的。它是我遗落在夜里的一枚魂魄。

逆流而上,回到很多年前的时光,我和它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那一向,我经常在半夜里接到电话,一些丢摩托车的失主直接打我的手机报案。更有甚者说,要不,你们派出所叫“粮食所”,你这个所长叫“猪所长”算了!

乘着电波过来的辱骂与斥责,像火药在我耳廓里爆发,轰得我的脸皮火辣辣地生痛。我的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高扬手机,对着墙壁,一个场景出现了:手机在黑暗里飞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啪”地撞到白墙上,反弹到地面,又是“啪”的一下,它的元件像水花一样四处溅射,我的心情立马惬意起来。不过,这个场景只是在我的脑子里闪现了一下,并没有落实到现实世界中。我只是在心里说了一句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话:狗日的手机号码。

我可以肯定,很多市民可能记不住市长的名字,却记得我的手机号码。我的辖区里,很多人有一张叫“警民联系卡”的小纸片,尽管我心里不太情愿,但上级的要求是硬性的,那上面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我,名字后面有十一个数字,那是我的手机号码。那十一个数字很好记,139加我们城市的区号再加上1110,不用费劲,只要稍加联想,就能记住。当初,为手机拥有这十一个好记的数字,我还找了一些关系。可随着那小纸片在人们的手中普及,我白天黑夜难以安生的时间就多了,以至于我经常想把手机摔个稀巴烂,并踏上脚蹍几下。

还好,这个时候尽管冲动,也仅仅是冲动而已,原因是我在职业与尊严之间找到了一条和解之小路。黑尔默·林格伦说,人似乎把事情看成是由某种力量促成,顺理成章发生的,纯粹出于偶然,故而人把“神”、“命运”或“机遇”加诸其上。命运将那十一个数字扔给了我,或许那就是我的定数。西西弗斯永远推着那块不听话的石头,何尝又不是对命运的顺服?

蟊贼跟夜里的蚊子一样,叮在我的辖区偷摩托车。案子没有破,蟊贼没有抓到,市民不得安生,理所当然地把一肚子怒气泄在我们身上。因为我是所长,把那只吃不做事的动物名字放到了我的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生活就是这样无奈,我像陷在泥淖里,连透出一口气的力量都没有,但我仍然渴求赢得更多市民的赞许。我拍着桌子给自己和七个兄弟撂下一句狠话,我们都是属猫的,只要家里没有死人发火的大事,晚上全都得给我去找食,白天该干吗还是干吗。

我和我兄弟们的夜,又一次被蟊贼赶到街巷。在城市“天网”视频监控系统普及之前,夜里蹲守,是我们的常态,是迢迢无期的修行路,无止境地消耗着我们的智能与耐心。

在夜里,我与黑猫不期而遇,各自隐藏,等着自己的猎物。

那只与夜同色的猫,肯定是一只流浪猫:左耳朵是豁的,瘦骨嶙峋,乱毛如蒿,显然属于营养不良一类。尽管它的体态有些猥琐,但眼中幽光烁烁,有着杀手那样凶凛的眼锋,看得出它身经百战。

黑猫对闯入它活动区域的我们抱以高度的警惕性。当我们潜入蹲守地,出现在它面前时,它先是弓腰缩颈,两只耳朵竖着,圆溜溜的眼睛射出绿莹莹的亮光,紧紧地罩着我们,摆出一副可守可攻的姿势。在瞳孔的纺锤形和线形的变化之中,黑猫的警惕性渐渐地由十分减少到五分,有风吹草动也只是后退。再到后来,它的活动不再回避我们,把我和华仔当成了同道。这种感觉,源自它眼睛深处的接纳和默契。穿透夜的黑之后,近距离相对,一种亲近的气息在我跟它之间源源不断地交集,融合。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让人诧异又欣喜。

黑猫作为一只不是宠物的猫,生活注定是演绎一种悲哀。它没有张扬的本钱,一诞生就落入了被城市晦暗淹没的命运里,在城市的夜里流浪。城市虽大,似乎并没有哪块地方属于它,但好像又没有地方不属于它。我在我辖区的很多角落,看到过它盖上的梅花印,尽管有些地方已经有人宣誓了主权,但它还是在那里盖上了独属于它的印。黑猫很精也很猛,杂技与轻功都擅长,敢于跟野狗挥爪子,能躲避车辆,找得到毒耗子,在黑夜里忽隐忽现,阅尽沧桑。它常常毫无声息地从废渣堆里窜出,在我与华仔的眼前划出一道黑影;或者手脚轻捷地从那臭烘烘的垃圾池里鉆出,又是一道黑影,在厚厚的夜里留下一条不显眼的痕迹。

黑猫的位置在黑夜里,是黑夜的精灵。越是黑暗的地方,它的眼光越亮。在黑暗的环境里,它的狩猎得心应手。“蹲守”也是黑猫一个行之有效的捕鼠方法。它在鼠洞前或鼠经常出没的地方,往往一蹲几个小时,纹丝不动,悄无声息。耐心、毅力,让黑猫省去许多周旋和损耗。等到急不可耐的鼠民们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溜出,黑猫便一跃而上,一招制服。

传说猫有九条命,我相信这是真的。黑猫受伤是经常的,它对疼痛有惊人的忍受力,皮开肉绽甚至骨头断了,也没有听见它惨叫过。每回它都离开喧嚣,独自躲在我们前面的草丛中,在属于自己的黑暗里,用舌头舔着伤口,痛极了的时候,喵——喵地叫几声。耐痛,并不是黑猫反应迟钝,而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活命之法,是在对自身的不幸做自我消化。

那一回,黑猫一反常态,在昏暗的街灯下蹒跚,步伐实在是蹩脚难看。显然这不是它的节奏,太慢了。路上车辆行人穿梭来往,它竟然不躲避,踉踉跄跄地回到草丛里。借着路灯光,看到猫的腹部流着血水。没有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它虚脱般蜷缩在地上,艰难地扭起头,一下一下地舔着伤口。一张嘴,一股鲜血顺着它的嘴角流了下来。

我知道,猫有独自疗伤的本领,我帮不了它大忙,那就帮它一些小忙,希望它能挺过来。我让华仔溜出潜伏地,到夜宵摊买了几条小鱼,跟一小碗饭拌在一起,放到了黑猫嘴边。它用游离的目光看着华仔,嘴里含糊不清地“喵”了几声,不知是说“谢谢”,还是别的什么意思。黑猫渐渐地不动弹了,但我相信它不会这么容易死去。在我们担心时,听到了隐隐的咕噜咕噜声。声音是黑猫发出的,像是老和尚念经、阴阳师念咒,不间断、不停息。它睡着了?而且睡得好沉。我与华仔感到不可思议,起身准备去察看。黑猫突然睁开眼睛,看了我们一下。更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黑猫竟然顽强地站立起来,摇摇晃晃地过来,轻轻“喵”了一声,依偎在华仔的脚踝边,微闭双眼……

黑夜是醒着的,它密致,像寂寞那样深沉,执着地晃动着一张疲惫的脸。我们的夜,不能用激情来解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翻遍内心,难以找出更多的理想因子,它只是与职业的责任相关。然而奇迹也在这里,于晦暗之中能创造出惊心动魄。黑夜是一些群体的宿命,无从逃离,那只黑色的猫,也就成了我所在的群体化解不开的影子,它像落雨一样密致地包裹着我们,把我们的内心扩充成一个充满生机的空间。以至于过了那么多年,华仔见到我时,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经常梦见黑夜,那只黑猫,它那双眼睛绿莹莹的……

黑夜里的狩猎者

过了黄昏,灯光撕开了黑夜,天桥像梦一样浮出来。

我带着华仔小心翼翼地躲开人类的视线,尽量消弭鞋子发出的声音,如期地走上去,悄悄地把自己放进了桥头树丛中的黑里。

黑猫早就来了,在这里等候我们。

在同一个空间,在同一条道上,猫与我们一起在这里把守着,它不会轻易离开,它有自己的操守。它的操守,绝不比一只被人称道的狗差。黑猫放大收缩了一天的瞳孔,躲在这个阴暗的角落,闪动着幽冷的光在逡巡,一动不动,仿佛站成了一尊塑像,外面的繁华似乎影响不了它。

远远近近,周遭事物都在任性地动作着。城市的夜空,像教堂一样充满了神谕,空旷、幽暗,既容纳着祈祷的烛光,也包容着各样的俗恶。天桥是纠结的地方。它的那边团结着石化老生活区的红砖围墙,虽已百孔千疮,可那种黯淡深沉的气息在其间回荡,远远望去,像是远方寺庙的墙;它的这边纠缠着轰隆隆的街道,在灯红酒绿里迷失。闹腾的街道很任性,是太平盛世里那种无需节制的任性。这一切都跟我们有关系。我熟悉这条街上的存在体,它们像我的同事一样,每天彼此交集着,它们每天看着我,我每天跟它们打招呼。

天桥是街道的最高处,视野开阔,我的眼神探进去,很容易控制整个夜。天空关上门,透过被暑热蒸煮的街灯,狭长的街道像被工蜂打开,在五光十色的建筑之间高亢地闹腾。川流不息的车,来来往往的人,和他们的动作,都是吸引我的东西。城市最火热的宴席在夜的街两边铺开,加入夜的洪流,声声吆喝参与夜的合唱。狼烟铺天盖地,这是另一种炊烟,属于城市的。街两旁摆满烧烤摊,地板砖渍着黑油污。街边的树干被油烟染得发亮,树叶恹恹地低着头。各种色彩的塑料桌子上椅子上,摆放着大小不一的盘、碗、杯,一串串烤好的鱼以及禽兽的肉、筋、骨、翅,与一拨接一拨吃得津津有味的食客。烧烤师傅们光着膀子,脊背在炉火上方油光水亮,抓起一把竹签或铁签串着的待烤物,放到烤炉烧红了的、油腻的、吱吱发响的铁板上,立马冒出白烟。他一只手翻动铁板上的烤物,一只手拿着油刷子,一路顺风地在一溜塑料桶里蘸油、辣椒末、孜然粉,在烤物上划来划去,动作非常溜刷。

到夜深的时候,那种亲熟好闻的气味还在,像密集的流弹窜进我的鼻孔,爬到肚子里形成回旋的气流,把腹腔撑胀成空空的囊体。恨不能将整个小街的味道一股脑吸到胃里。我属虎喜肉食,这个时候如果有一千串烤肉串放到我面前,我肯定能吞下。像是搁浅无法靠岸的船,我远远地看着烧烤摊。我想起了一首春天的诗,“正是春天,世界充满烂泥的芳香……”还没有想完,我的体内又发出一连串浑浊的响声。

嘈杂的世相,闪烁,变幻,捉摸不定,没有尽头。镜像不停地切换,夜在我的视线里,而我不在它的视线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枯坐在夜里,任时光往一个方向流逝,捕捉世间在黑夜里的异常。垃圾池释放出像情欲一般浓重体味,在树丛里无限蔓延,身体吃了它,凸起一道一道的汗,如无数条蠕动的蚯蚓。经历了一整天日晒的破水泥墩,释放着熊熊的热情,屁股放在上面麻辣火烫。即使有风从桥上吹来,也越不过树丛的藩篱,反倒像一层轻薄的尘粉,在灰暗的桥灯下缓缓地漂浮着,碰撞在晦暗的枝叶上,悄声掉落。

对于夏夜的热情,我无可奈何,只是不停地调整屁股的位置,以一名受众的姿态,认真地看和听……

“死野猫,敢偷老子的鱼!”一个烧烤摊主吆喝着,青筋暴起的脖子上挂着汗珠。随着话音,一脚飞向黑猫,黑猫敏捷地避开。摊主继续着自己的工作,他不能让自己的生意因一只野猫而掉下。毕竟,食客有不少。

围桌的食客看了一下摊主踢猫,也看到了黑猫只是嗅了嗅一条烧烤师傅掉在地下的鱼尸,但都是神情淡漠,无动于衷,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同情,没有一个人有停顿一下吃喝的意思,不就是人踢野猫么?这事情实在是微不足道。其实,黑猫对于地下的鱼尸没奢望,它是追一只老鼠路过这里。作为一只流浪猫它自知命贱,也清楚人类对流浪猫的态度,它从不会天真地相信猫类有九条命的荒诞说法。它没有在乎刚才受到的冤屈,以一个侠客的姿态继续搜寻自己的猎物。

在我的眼里,黑猫是一位独行的侠客。它确确实实没有特别的地方,与其他猫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它迈着敏捷的步伐,对鼠类永无止境的猎食,只是为了一餐饭,从来没有多余的想法和欲求。即使捕猎失败,不过只是挨一顿饿,没什么大不了,这么多年来的猫生苦旅,早让它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是什么。

一条街,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黑猫在其中左躲右闪,朝着一个方向走。它知道自己的方向只一个。黑猫抬头看看四周的环境,灯光使夜空跟白天一样亮,但地面就不一样了,晦暗的色调是主流,这是鼠民们最喜欢的环境。黑猫随即在我的眼里消失,隐入了黑暗中。

昏暗的街灯下,那老鼠无声地自黑夜深处探头出来,蹑手蹑脚。它一副得意忘形的神情,把屁股翘得老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能从人脚的缝隙中成功逃生,不费劲地摆脱了那只讨厌的野猫,还顺便阴了那猫一下。突然,老鼠四脚离地被叼了起来。毫无疑问,这事是出其不意的黑猫做的。

小街上,依然車辆行人穿梭来往。黑猫享受完晚餐,挨街边墙脚,低着头小心而行。过后,无非又是一个新的开始。高高在上的城市光彩斜着冷眼,把黑猫的影子甩得老远老长。

夜柔软黑锋利

憩心园在我们的对面。它不大,是一个三角形的街心花园。充满激情的天空下,借着那点灯光,园子像一张无掩饰的女体,坦然裸露在我面前,散发着荷尔蒙的气味。

“憩心园”这三个艳红的行书在灯光的映衬下,非常清晰,却又变幻莫测。对于我来说,园子不是虚构的,不只是一个方位和一处景物,因为太熟知,黑夜里,它作为一个目标侵入我的眼帘时,它的细微之处我能感受得到。

黑是夜的障目叶。一场夏天里的盛宴,在黑森森的园内进行。风,在园子里放肆地笑着,像浪荡无节的妇人。充满欲念的玫瑰花在黑中颤动,这时候,所有的动作所有的阴郁都退走,独独为眼睛设了席位。蚊子很亲热,叫华仔双手高频率地拍打抓抠。他不停的动作惹得人心烦,无名火蹿上来,我悄声地骂他是六月生的没有包扎过。华仔压制着声音,岔开话题说,你如果闷骚的话,朝园子里看。

一些人,或男或女在憩心园里激情澎湃着,华仔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兴致勃勃地当起了观者。园子的栏杆下,成堆的摩托车也是任性的窥视者。它们有的没有受到锁的约束,随地随意。

细看他或是她,或耐心伫立,或不安地东张西望。一位男性着急地掏出手机打电话,躲躲闪闪,憋着嗓音,声音嘶哑,怎么看怎么不光明。无论是草坪上,假山石后,树荫中,拐弯抹角的地方,只要是黑暗处,最司空见惯的画面便是一对男女激情地缠绵着,沉浸在彼此的身体和快感里,吻得咂咂有声。任性的激情,任性地拥抱,任性地抚摸,任性地一丝不挂,任性地喘息、呻吟。情感过剩的人,总是按捺不住心中盈满的任性。夏夜是任性的盛宴,就这样任性地达到高潮,仿佛春天里漫野的桃花开。

黑暗不断施放让人迷倒的芬芳毒火,首先点燃的是荷尔蒙,华仔身体成了冒烟的火山。他在黑暗深处瞪着炽热的眼睛,是一双还没有见过男女交欢的眼睛,那双眼睛长了脚,跑到那边回不来。华仔是愣头青,雄性荷尔蒙在他体内如火熊熊燃烧着,脸红彤彤的,有那么一刻,我好像看到了白色的烟从他鼻孔里冒出来。

我们被莫名地强暴,无边的炎热和狂躁在大地上蔓延。

对面肉体交缠的过程是无声的暴力,越过禁忌,越过关卡,以绝对的、强硬的气势,无情地将那些喘息一声一声地逼落到身上,让肉体淹没,让脸面泛红,让魂灵漂浮起来。随着热量的过度释放,身体陷于疯狂,一种饥饿在悲哀的肉体上生发着,凸涨着,仿佛求助于一种杀戮,不断猎杀蚊子是情绪的宣泄过程。花脚大蚊子成团地在脸上,脚上,胳膊上制造奇痒,一巴掌打下去手心黏糊糊的,放到鼻子前,一股腥味。

来自外界与自身的双重黑暗里,人多少有点儿疯了,或者用华仔的话说,心情黄色到了极点,灵魂出窍了。确实,这一刻,灵魂无法主宰肉体,只是待在空虚里颓废着,成了肉体的附庸……我想控制这种情绪,暗暗地骂着自己。转念一想,自己正处于如狼似虎的年龄,有反应也是正常的,很快我又原谅了自己。可是心还在空荡着,迫切地等待一些东西填满它。华仔眼睛放着贼光,对我说,难得碰到的视觉盛宴,好好享受一会爱因斯坦“相对论”的伟大成果。他的眼光依旧盯着假山下的黑森处不放,那对野战的肉体,还处在忘他的境地,动静很大,每一次发力都会伴随粗重的呼吸声,耳朵里全都是潮起潮落般的喘息。不远处,憩心园假山下的水池里,锦鲤不紧不慢地游着,池水微波涟漪,这一刻的冲动是不顾一切地跳进池里,让自己的身体被水淹没。

但人只是鱼的旁观者,包括这个无处可逃的时刻。

这家伙贼兮兮地问我,现在忘记了什么?我想的是水池里的鱼,顺嘴说,一条鱼。

不对,是自己。他向我眨了眨眼睛说。

他伸手朝自己的脸上“啪”的一下,摊开手掌,伸到我眼前,他的手掌心里是蚊子的残骸。星斗用她们像老鼠一样暗红色的眼珠看着我们的动作,灯光在树枝间抖动,把一块块黑影投到华仔面颊上,汗水涓涓,亮晶晶的,一副邋遢相,加上布满脸部的小红包,让他活像癞蛤蟆。

华仔不紧不慢地张大嘴,像猫一样打了个哈欠。很幸运,在这个难熬夜,一些事物让我们忘记了苦难,我突然产生了感激之情,比如我现在要感谢那对旁若无人的激情男女。转眼我又担心他们起来,爱因斯坦的理论对他们有用吗?他们会被蚊子赶走吗?

做一个深呼吸,闷在体腔里的燥热找到了出口,似乎好过一点。我环顾四周一圈,看到黑猫在天桥栏杆上,追着那只花母猫。我问华仔有没有恋爱史。星斗在寡淡的夜里孤独着,华仔在仰望。没有反应,他似乎没听到我的问话。我猛地从暗中站了起来,扯着他的耳朵。

华仔扭过头,指着天桥说,恋爱会伤人的!你看黑猫。

黑猫柔软的肉垫踏着天桥栏杆的琴键,喵呜喵呜地协奏小夜曲,湮没了一片夜晚。一种安宁的喧腾,这个夜晚陡然有味起来。黑猫对花猫的爱意非常浓,作为人类的我和华仔都为之动容。它把狩猎以外的大把时间,都花在那花猫身上,黏着她要死要活地不愿分离,蹭啊挤啊爬啊啃啊舔啊,毫无怨悔。然而,可怜的黑猫始终也没能进入花猫的心里。这回跟以前又是一样,开端真是美好,深情款款,一对璧猫。幸福敲门的声音轻微而短促,在最紧要的那一刻,黑猫满怀欣喜地等待花母猫的迎接,可是花猫的臀部往地下一蹾,黑猫的小鸡鸡翘着,急得喵喵地围着母猫打转。功亏一篑啊!

神创造了黑夜,没有人可以拒绝它。黑夜残忍而又柔软。

大地覆盖着朦胧的光,栀子花的味道洁净而又馥郁,犹如酒香。精瘦的弦月缓慢地升起来,临幸黑夜。憩心园在烟尘中,用一个时辰脱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慢慢地光溜起来。月光与眼睛连成一条线,软软的,映射出的镜像很美好。一阵喵呜声,在渺茫中由近而远。

柔軟一寸一寸缓缓而来,恍惚又睡了去。

怀春的黑猫在继续追缠花猫。

喵呜!喵呜……清凉的叫声在夜空里回荡。

夜里的对手

夜浓浓的。

瞌睡,是此时时空里所有生命的意象。它煎熬着我。

瞌睡是时光的裂口。口裂得大大的,是出于饥饿还是出于其他目的?我小心谨慎地与它相待,努力不成为它的食物。身边满地都是建筑垃圾,混杂着一些无良人类的排泄物。夜与污秽物在阴暗里潜滋暗长,酝酿生发出种种可能,让人心神不安。

黑猫扫视着四周,一对鼠夫妻的影子在澄绿的猫瞳里定格成静止的画面。

所有人都入睡了,那对鼠夫妻却没有睡。这时,它们正小心翼翼地窝在建筑垃圾中一个逼仄的小空间口子,一动不动,似乎连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它们长长的尖吻,对着的方向是桥肩上发著呓语的流浪汉。流浪汉枕着编织袋,一股子食物香味不停地从袋子里溢流出,那气味像从天堂来的救赎。细心地观察,能看到鼠夫妻还是有动作,那小圆眼正在滴溜溜地转着,活像一头驯良的小兽,怯生生的,看着不远处的黑猫。它们知道,猫正用敏锐的鼻子和眼睛寻找自己的踪迹,只要自己稍微不小心,那猫便会将自己抓起来。过了许久,鼠夫妻仍然窝在那里,四只小眼睛还在继续滴溜溜地转。为了避免被捕猎,鼠们都长有一双滴溜的眼睛,它们最高明的生存技巧是逃跑。黑猫精瘦的脊背弓着引而不发,这个时候不是捕猎的好时机。老鼠的神经一直高度紧张着,嘴馋着食物视线还须围着猫转。黑猫两撇胡须在唇颊两边微微颤动着。作为狩猎者的黑猫,尽管以速度见长,可以无声接近,可以让爪子成为锋利的刃尖,但有这样善于逃跑的对手,注定不能懈怠。都活得真辛苦啊!都在参加着一场看似虚无却又真实的比赛,这或许就是你的命运:或是猎手,或是猎物。

猎手在静待。猎物在静待。只等一个时刻的到来。

街道一片狼藉,它分明也在静待着扫街的女人。离扫街的女人上岗还有两个多时辰,夜的黑影如同帷幔,从高楼顶直抵眼帘边。树叶不动,街灯光停滞,风和尘埃已伏下睡了。就连黏糊在一起的蛾虫,也趴在街灯外壳上纹丝不动。它们把自己摆在安眠的状态里。看似静止的街道,迷幻的灯光,在柔软的想象里相互交织相互演绎着倦怠。我的情绪也狼藉着,颓废、厌倦像街道一般漫延。我渴念着床,期待早些收队,也期待那些人早些出现,比如蟊贼,怀揣刀子出现。实际上我并不希望出现刀子,不希望有任何暴力、血腥。每到这个时候,偏偏出现的是瞌睡,它像是一个同谋,与蚊子、饥饿、蛇一起。它们具有相同的路数,都不出声,来的脚步都轻轻的,混合成铺天盖地的沉郁,像一张由劫数织成的巨网,让人无处逃避。

饥饿来了!胃开始绞痛,但会克制一下人的瞌睡。它也容易打发,我和华仔一起享用干脆面,咬一口,往嘴巴里倒一口水,面的香味弥漫开,饥饿感随即就被打发了。只是在吃过后,蛰伏的瞌睡虫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在体内形成浪涛。寂静在街道流淌,漫无边际的黑暗汩汩地注入,挟带着我沉沦。蚊子远了,暑热退了,一切渐渐缥缈,时断时续,若有若无,连自己也变得虚无了。一片迷幻的黑泽在脚下,那么舒适、温柔,意识在模糊中寻找着归处。眼皮一次次地合拢,一次次地强行把它们撕开,拉锯一样地抗争,没有止境。深夜里,有许多动静,存在许多可能,而此时进入感知的东西是选择性的,如我听不到摩托车巨大的轰响,但我知道它从我前面路过了;我听不见不安分的鸟在树枝上扑棱棱,人的脚步声却能让我立马睁开眼睛,支棱起双耳,做好抬起麻木的腿的准备……我觉得自己更像猫科动物,在不安的环境里,连眼睛闭着的时候,都能看见对手。

华仔身子摇摇晃晃,头向前一栽一栽地“钓鱼”。天地间只有呼吸声,一切好像在梦里穿行,有点不真实,我在用下意识记录这个时间断面上的光影和动静。

混沌的天空突然裂开,惊悚的闪电像树的根须一样,将我连同与我纠缠不休的瞌睡一起拿下。昏暗的灯光,一闪一闪的,一只只塑料袋装满了阴风,呼呼地飞得比树还高,比楼房还高。

一声猫呜突兀地响起,黑猫成功地让那对鼠夫妻成了食物,它饱了。“饱暖思淫欲”是人类的写照,也适用于猫类,黑猫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桥头,与一只漂亮的白公猫争风吃醋,撕打成一团。

华仔醒了,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凑到我耳边说,实在是太困了,真想睡两天两晚不起床。

睡能传染,说到睡字,我的上眼皮又往下坠。我需要一次疼痛的刺激。我要华仔拧我一下,用疼痛杀退睡眠。这个家伙下手真狠,一把抓着我的大腿肉,死命地一拧,痛得我差点惨叫,我咧嘴呵着气。一次完美的疼痛,瞬间精神归来了,拧痛的肉好像是一朵花。

对我的施暴,在华仔的语气中带着理所当然,还有快意的成分。他说睡不了觉与我相关,只有拧痛我,心里才平衡。他先是粗俗地咒骂天气咒骂蟊贼,然后又文绉绉地说自己像麦田里的守望者,天天守望着,没有一个前来换岗的人,神仙也会失去耐心,职责再神圣也会有厌倦的时候。

我要他怨蟊贼,是蟊贼喜欢打夜工。于是,我想起了那部《天下无贼》的电影,心有触动,我祈祷“天下无贼”。华仔提出了问题,无下无贼,那我们还不失业了。挺矛盾的,我失业了还能干什么?外地一个公安局长把部下赶到劳务市场找工作,听说那么多人只有一个人找到了工作,而且还是卖苦力的活。干了大半辈子的警察,心思都用在破案上,不是菲薄自己,我实在没信心还能干好别的活。我的心思是趁现在还有贼可抓,就多抓几个贼,莫让人指我的脊梁骨,顺顺当当地干到退休。

我用饱经世故的长者加上领导哼哼哈哈的口气,打一番官腔来教育华仔,趁现在年轻,多学点本事,不干警察,还能干得别的事。其实我说这些废话的目的,是用来暗示华仔:我是你的领导,你刚才下手太重了一点。人的性格复杂微妙,难以用简单的黑或白来评判,我有时候也是刻薄、狭隘的人。

华仔没有听出我的话意,叹气说,我就是这个命,舍不得脱这身衣服。就像猴子捡到一块姜,吃着辣,丢掉又舍不得。

我何尝又不是这样?心头陡然压上了一座泰山,我把剩下的官腔咽到肚子里去,沉重了一下说:你还憋气的话,再拧我一下!

沉寂了一会,华仔把头凑过来说:还是拧我一下吧!我又困了。我摇头,要他还打个盹。

情绪模糊,视觉却是清晰的,这是奇迹。眼睛看似闭着的华仔,突然惊恐而又急促地叫起来,蛇!蛇!那儿有蛇!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细。他一个翻身闪到我身边,靠在我身上软得要往下溜,我感觉到他全身在颤动。

空气像凝滞了,我的眼睛睁得溜圆。在惊恐不安的寂静中,我听见一种极轻微的怪声音。我们前面不到三米远的草丛边,一条大黑蛇高高地昂起三角形脑袋。桥头灯光下,一身黑鳞片闪着阴冷的光,舞动着恐怖的信子,发出阴险的“嘘嘘”声,长尾像巫师的长袍一样摆动着,拉开了狩猎姿态,渐渐地向我们逼近……

恐怖,叫人喘不过气来。

一团黑影突然飞过来,轻巧地落在我们与蛇的中间。我惊喜得差点叫起来,是我们的朋友黑猫来相救了。可能是现在的情况太过危险,黑猫没有理我们,摆出了进攻姿势:小身子一弓,全身毛发炸起,根根竖立,嘴里“哧……哧……”有声。

黑猫突然一跃而起,急速地扑向蛇,两个爪子按在蛇尾巴上,张口就想咬!那蛇怎肯让黑猫按住,长长的身子一盘,扭头甩尾和黑猫对峙起来。

“咝……咝……”像女巫作法,蛇不停地吐着蛇信,高昂起头颅,眼睛冒着冷光盯着猫,随时等待机会进攻。眼前正在进行一场最原始的战斗,属于动物之间的血性战斗。别说这种天生地养的野猫个头小,性格却是那样霸道,暴怒起来,战斗力相当强悍。“哧”——对峙了片刻,估计黑猫是找不到跃扑的路线,猛地抬起右前爪子往蛇脖子扫去,想把蛇扫偏。

大蛇动了,蛇头一甩就往猫腿咬去。我的眼神几乎跟不上蛇的动作,太快了,凌厉冷静,时机也把握得很准。就在我以为黑猫会被咬中的时候,蛇的獠牙竟落空了。黑猫刚才扫的一爪,居然只是试探,没用全力,飞快地收了回去。蛇头已经甩了出去,哪里肯收回,盘着的蛇身一抖,嗖地咬了去。这下蓄势待发的黑猫没有闪动,凶悍地扑了上去。一时间,我分不清楚猫和蛇到底谁更快,好像黑猫咬着了蛇身,蛇头也蹭到了黑猫身上。

我紧张起来,举起警棍想帮帮我的朋友,可是身体软软的,硬提不起一点劲。我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蛇吃疼,身子都曲动起来,一下把猫缠住。猫更聪明,直接憋气胀肚子,整个猫胀得非常圆。大概几分钟后,蛇已经精疲力竭,因为缠绕的直径很大,猫一下子就开始呼气,把肚子变小,蛇就再也不能缠紧猫了。黑猫挥动着一只利爪,先拍击蛇的头部,然后重重地击打蛇的尾巴。猫最终获得了胜利,蛇只能在地上无力地扭来扭去。蛇居然杀不过黑猫?猫科的战斗技巧真正可怕!

一直到这时,前后不过几分钟而已,竟让我生出过了大半天的错觉。大蛇终于不动了,四下静寂无声,黑猫仍然死死地盯着它……

苍穹中燃烧起惨白色的闪电,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向炙热的土地,连路灯杆都缩起了脖子。天地连成一道直线,黑猫、大蛇、街道、光彩的招牌都隐退了,藏在大雨之中,一片模糊,就算努力张望,也被大雨阻隔。套上随身带的雨衣,低着头,才好不让雨水灌入眼眶。

在一片不著边际的晦暗里,我需要一个具体的形式来连贯整个蹲守的过程,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线,让无光的黑暗变成灵感落入视野里。这也是凝聚思路的办法。我有效地成了堂·吉诃德,兴奋地把雨衣当成黑斗篷,整个黑夜都是我的坐骑。我臆造了一个对手在雨中的某一黑暗处,停顿或继续前行的犹疑中,种种可能的情况正在张目以待,这一切躲不过我在雨夜穿行的眼睛。当然,这是一个暗示,属于心理上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让精神懈怠下来,在千万变化中坚守自己的立场。

以一场雷雨为形式的黑与白之间的倾轧,我被祸及,鼻子里一阵痒痒,打了一个喷嚏,声音很大,长长的。冷意夹着雨瑟瑟作响,会感冒吗?我担心会病,便在雨中绸缪起来,明天晚上的蹲点守候该怎么办?

打一个喷嚏,我就患病了。不是感冒,患的是杞人忧天的职业病。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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